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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为什么是玛丽亚姆?”

“用暴力?别傻了。暴力威胁之后他会保持多长时间不说话?他会配合,不过你要是威胁的话,他不会。我需要一个人和我去。我想让玛丽亚姆去。”

“她知道生孩子都需要什么东西。”

罗尔夫说:“万一他不配合呢?我最好和你一起去,确保他能配合。”

罗尔夫没有进一步争论。西奥不由得想自己是否对待他太过圆滑,转念又对他的自大心生愤恨,否则自己不会这样子。但无论如何他必须避免公开的争吵。朱利安的安全无比重要,与此相比,自己因罗尔夫而不断增加的恼火显得微不足道,不过不加控制的话会很危险。他选择和他们在一起。不过说实话,他没别的选择。他只须对朱利安和她未出生的孩子效忠。

西奥对朱利安说:“如果我们被抓住,他们能把我们和他联系起来的就是车。他可以说车在夜间丢失,是被我们偷走的,或者说我们强迫他配合。”

西奥抬起一只手去按大门上的门铃,却惊讶地发现大门开着。他示意玛丽亚姆,然后两人一起走了进去。西奥把大门关上。房子里黑魆魆的,只有客厅里有亮光。窗帘闭合着,一缕微光从缝隙中透出。西奥看见了车库,门也开着,雷诺汽车停在里面。侧门也没锁。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再感觉奇怪。他打开过道里的灯,轻轻呼唤着,可是没有人答应。西奥和玛丽亚姆一起顺着走廊进入客厅。

罗尔夫不耐烦了:“他必须去试试。”

一推开门,西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屋里像有传染病源一样,气味浓烈让人窒息,令人作呕:血腥味,粪便味,还有腐烂尸体的臭味。贾斯珀最后用舒服的方式了却了自己的一生。他坐在扶手椅上,眼前壁炉里火已经熄灭,手从手臂上垂下。他选的这种方式确实有用,不过很惨烈。他把左轮手枪的枪口放进嘴里,把脑盖打飞了。剩下的部分耷拉在前胸上,周围是一大块棕色的血迹,看起来像是风干的呕吐物。他是左撇子,枪掉在椅子旁边的一个小圆桌子下面。桌子上面放着房间钥匙和车钥匙,一个空玻璃杯,一个空红葡萄酒瓶子,还有一张手写的纸条。条子的前半部分是拉丁语,后面的是英语。前半部分是这样的:

朱利安身体前倾,问道:“这样是不是意味着把你的朋友置于危险境地?我们不能那样做。”

Quid te exempta iuvat spinis de pluribus una

西奥松开离合器,仔细地穿行在黑暗中。来到艾斯提尔霍外面的时候,说:“我们借他的车,把我的车留在他家车库。如果幸运的话,他们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找到这里。我可以保证他不会说出去。”

Vivere si recte nesis,decede peritis.

罗尔夫说:“好吧,我们去。”

Lusisti satis, edisti satis atque bitisti:

西奥压制住恼火,说:“换一辆车并装上我们需要的东西不能说是浪费时间。我说过了这是必需的。不过如果你有更好的建议,我们倒愿听听。”

Tempus abire tibi est.

罗尔夫说:“我们没有时间可浪费。你劝他得多长时间?”

玛丽亚姆走到贾斯珀跟前,本能且徒劳地摸了摸他冰冷的手指,表示同情,嘴里不由得说:“噢,可怜的人。噢,可怜的人。”

“有一样东西他非常希望我能给他。”

“罗尔夫会说他倒是帮了我们的忙。现在不用在劝说他上费时间了。”

罗尔夫问:“是什么让你觉得他会同意?”

“他为什么要这样子?纸条上说的什么?”

于是西奥说:“我有一个朋友住在艾斯提尔霍外面,就在下一个村庄。他储存有食物,而且我认为可以说服他把车子借给我们。”

“是引用贺拉斯的话。意思是刺太多,从中拔去一颗毫无乐趣可言。如果不能很好地活下去,就离开吧。他可能是在《牛津引文词典》找到的这些拉丁语。”

就在这个时候西奥突然心里一动,贾斯珀。贾斯珀就住在附近,很方便,而且他食物充足。就是那个迫切想和他住在圣约翰街的贾斯珀。

下面的英语要短得多,也容易理解些。“我为屋里的脏乱而道歉。枪里还剩下一颗子弹。”西奥不由得纳闷,这是一种警告还是邀请?是什么让贾斯珀走到了这一步?自责、后悔、孤独、绝望,亦或是意识到刺虽已拔掉可痛苦与伤害依然存在,难以愈合?西奥说:“你或许在楼上可以找到亚麻布和毯子。我去拿储藏品。”

“西北方向,进入威尔士。过了边界我们会安全些。总督的强制性命令在那里也有公布,不过那里的人恨他多于爱他。我们可以晚上走,白天睡,只走小道。不被发现比赶路要重要得多。他们会找这辆车。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得把车换掉。”

西奥很高兴自己穿着长外套。内层的口袋可以轻易地放下手枪。他检查了一下,枪膛里只剩下一颗子弹,于是他拿出子弹,把它们都放进口袋里。

大家都上了车。西奥和罗尔夫坐在前排座位上。西奥问:“往哪儿走?”

厨房里,工作台面上空无一物,墙上挂着一排杯子,杯子把对得很齐。屋子里很脏,但东西摆放整齐,没有人用过的迹象,只有一张皱巴巴的茶巾扔在空空的沥水架子上,很明显最近洗过。一切都井然有序,很齐整的样子,唯一不和谐的是两张卷起来依墙而放的苇席。贾斯珀是本想在这里自杀,觉得血迹更容易从石头地板上清理掉吗?抑或是他想再一次清洁一下石头地面,却意识到这种对表象的纠结已经毫无必要?

西奥感觉到玛丽亚姆的手放在自己的胳膊上。她语气平静却不无威严地说:“西奥,冷静一下。如果我们吵架,我们就会死掉。我们离开这里,好吗?”

储物室的门开着。他在焦灼中进行了二十五年的精心储备,现在却不再需要这些宝藏了,于是他把门打开,也把自己的生活向业余的劫掠之路打开。这里依然井然有序。木架子上放着巨大的锡盒子,边上都贴着封条。每个封条上面都有贾斯珀优雅的字体:肉、罐装水果、奶粉、糖、咖啡、大米、茶、面粉。这些标签上的字写得很认真,不由得在西奥心里激起一股同情、痛苦和不讨喜的厌恶。这是一股遗憾和后悔之情,即便是贾斯珀打碎的脑壳和血染的前胸也没有这样触动他的力量。他让这些情绪快速过去,然后把精力集中在手头要做的事情上。他最初的想法是把锡盒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板上,然后选出最有用的,至少是第一个星期里最有用的。可是他告诉自己没有时间了。即便是撕掉封条都浪费时间。最好是选择没有打开的盒子:肉、奶粉、水果干、咖啡、糖、罐装蔬菜。标有药品和注射器、水净化剂以及火柴的盒子是明显要选的,指南针也一样。两个石蜡炉子选择起来有困难。一个是老式单灶的,另一个较时髦些,三个灶,但是很笨重,而且占地方,于是他把这个排除掉了。他还找到一罐煤油和一罐两加仑的汽油,心里不由得舒了一口气。他希望汽车的油箱不是空的。

他用的是复数的“我们”,但他们两个都明白他指的是谁。西奥说:“你这么敬佩加斯科因,那你为什么不把秘密告诉他?如果你把孩子的事情告诉他,他就不会不服从命令。我可能不是你们中的一位,但是他是。他有权利知道。你对他的被捕负有责任。如果他死了,你将对他的死负有责任。如果你心怀愧疚,不要责怪我。”

西奥能够听见玛丽亚姆在楼上快速而没有多大声响地走动着。在他回来往车上抱第二批锡盒的时候看见她从楼上下来,下巴抵着四个枕头。

罗尔夫模仿着他说话的声音说:“‘我承认这不在我的成就之列’!听听你说的话。你根本就不是我们的一员,你从来都不是。你没有勇气。而且不要认为我们真的需要你。不要认为我们喜欢你。你在这是因为你是总督的表弟。这也许会有用处。”

玛丽亚姆说:“还是舒服些好。”

“用炸药吗?弄不了。我承认这不在我的成就之列。”

“这会占很大的空间。接生用的东西都找到了吗?”

“你不需要原因。除了你那一类人,除了那些和你有着同样的教育、同样的优势和选择的人之外,你鄙视所有人。加斯科因比你强一倍。你一生干成过什么?除了谈谈过去之外你做过什么?怪不得你选择博物馆作为见面的地方。你在那些地方才会感到自在。加斯科因一个人就可以炸掉一座登船台,阻止一场‘寂灭’,你能吗?”

“很多毛巾和床单。我们可以坐在枕头上。卧室里有一个药柜。我把里面的东西全都装进了一个枕头套里。杀菌药很有用,不过主要是些简单的药物——阿司匹林、碳酸氢钠、止咳药水。这个地方什么都有。遗憾的是我们不能住在这里。”

“不是,我为什么要鄙视你们?”

西奥知道,这话并不是一个严肃的提议,可是他还是说:“一旦他们发现我不见了,这里是他们很快就能找到的地方。所有我认识的人都会被找到、被盘问。”

顺口说出嘲讽话很不明智。罗尔夫的声音很平静、可怕:“你鄙视我们,是吗?”

他们一起忙活起来,没有人说话,有条不紊。行李箱终于放满。西奥轻轻盖上行李箱盖子,然后说:“我把我的车开进车库,然后把门锁上。外面的大门我也要锁上。这挡不住国家安全警察,不过或许能防止其他人发现。”

西奥从兜里拿出车钥匙。罗尔夫伸出手去要。西奥说:“我开车。你可以选择路线。我开车的时候你可以看地图。”

在西奥正在锁门的时候,玛丽亚姆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语速很快地说:“枪。最好不要让罗尔夫知道你拿了枪。”

西奥也没有选择。在他跪在朱利安脚边,感受着胎儿在他手下蠕动的那一刻,他和他们就不可逆转地连接在一起了。而且他们需要他。罗尔夫可能恨他,可依然需要他。要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他可以向罕说情。如果他们落入国家安全警察之手,西奥的话他们还是愿意听的。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坚持,几近毋庸置疑,与他自己心中本能性的焦虑不谋而合。于是西奥说:“我没有想让罗尔夫知道。”

玛丽亚姆定定地看着西奥,语气平静而坚定地说:“西奥,我们没有选择。”

“最好也不要让朱利安知道。罗尔夫会试图抢走枪,朱利安会让你把枪扔掉。”

西奥脸对着她:“很有田园风情,是吧?我可以给你们描画一下。在某个遥远森林的空地上有一个舒适的小木屋,你们可以烧木材,烟从烟囱里冒出来,你们有水源清洁的水井,周围到处是兔子和鸟儿,等着你们伸手去捉,后花园里储存着蔬菜。或许你们还会找到几只鸡和一只产奶的山羊。毫无疑问,先前的主人还会乐于助人地在棚子里留下一辆婴儿车。”

西奥言简意赅地说:“我不会告诉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如果朱利安想保护她自己和她的孩子,她就得容忍各种手段。她想比她的上帝都善良吗?”

玛丽亚姆说:“西奥,我们没有选择。在某个地方肯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或许是森林深处的一座废弃的小屋。”

西奥很小心地把雷诺车开出大门,停在罗孚车后面。罗尔夫正在车旁边来回踱步,很是气愤。

回答他的是罗尔夫很不耐烦的声音:“你难道还没有放弃?她不想要你的保护。她不相信你的承诺。我们会按计划行事,尽可能远地逃离这里,找个住处。我们会偷所需的吃食,一直到孩子出生。”

“该死的,你们用了这么长时间。遇到麻烦了?”

他转向朱利安,说:“无论你怎么看总督,无论你怕什么,都要让我现在给他打电话。让我和他说说。他不是你所想的那种魔鬼。”

“没有,贾斯珀死了,自杀。我们已经把车装满了。把罗孚车开进车库,然后我要把车库门和大门都锁上。住房的门我已经锁上了。”

当他们最终来到西奥停罗孚车的池塘和绿地的时候,西奥有点希望车已经被国家安全警察包围住:黑色的身影一动不动,眼神冰冷,端着枪。可是村子和他们刚到的时候一样荒凉。等大家走到车前的时候,西奥决定再尝试一次。

除了西奥的公路图和在手套箱里找到的平装本《爱玛》,罗孚车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搬到雷诺车上去了。西奥把这本书放进外套的内口袋里,里面还放着左轮手枪和他的日记本。两分钟以后他们都上了雷诺车。西奥坐在驾驶员位置上。罗尔夫犹豫了一下,上车坐在他旁边。朱利安在后排,坐在玛丽亚姆和卢克中间。西奥锁上大门,把钥匙隔墙扔进院子里。除了高高的黑色斜坡屋顶之外,没有亮光的房子一点都看不见。

他们一个接一个吹灭蜡烛。小教堂又陷入无边无际的寂静中。罗尔夫关上门。在他的领导下,大家开始小心地在田野里跋涉着。罗尔夫拿着手电筒,小小的光亮如鬼火般在厚实的棕色草丛上游走,有时会如小型探照灯一样照在一株颤抖的花或成片的雏菊上,映得它们亮如纽扣。在罗尔夫后面是并行的两个女人,朱利安把胳膊支在玛丽亚姆的胳膊上。卢克和西奥殿后。他们没有说话,可是西奥知道卢克很高兴和自己在一起。令他心生兴趣的是,自己有着如此强烈的情感,心中好奇、激动和敬畏涌动着,与此同时却能观察和分析着这些情感对行动和思想的影响。还令他感兴趣的是,在这些情感激荡中,自己竟然还会生气。自己进退两难,事关重大,而生气则无足轻重、无关紧要。可是整个境况就是个矛盾。目的和手段可以如此不相配吗?如此重大的事情竟然由如此不堪一击、准备不充分的人来做,有过这样的先例吗?不过他没有必要成为其中一员。他们没有武装,不可能用暴力控制着他。而且他还拿着自己的车钥匙。他可以跑掉,给罕打电话,让这一切都结束。可是如果他这样做的话,朱利安就会死。至少她认为自己会死,而且这种想法可能强大到足以杀死她和她的孩子。他已经对一个孩子的死负有责任。这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