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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这时他们正进入斯文布鲁克。西奥车开得很慢,并把前照灯调暗,好像这些防范措施可以使他们隐身。可是村里空无一人。苍白的半月高悬,天空如同抖动的蓝灰色丝绸,几颗明亮的星星在闪烁,好似丝绸上的小孔。夜色没有他预料的那么黑,空气平静,弥漫着一股甜馨的青草气息。在苍白的月光中,圆润的石头散发出一种微弱的光芒,在空气中弥漫。他可以清楚地辨识出房子的轮廓,高高的斜坡屋顶和悬挂着花的院墙。任何的窗口都没有光亮,村子沉浸在无人的寂静中,如废弃的电影布景一般:表面上坚固、恒久,其实沉不了多少时日,刷过漆的墙只用木棍支撑着,掩盖了演职人员留下的正在腐烂的废弃物。西奥有一阵子不由得想,他只要往墙上一靠,墙体就会轰然倒塌,成为一摊碎石膏和折断的短棍。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即便是在似真似幻的灯光中,他也能辨识出这些地标:池塘,池塘边上的小块绿地和上方的擎天大树,周围的场景,以及通往教堂的狭窄小巷的入口。

一阵沉默。接下来玛丽亚姆又开口说话,似乎有的是时间回忆:“末日之年我27岁,在约翰·拉德克利夫医院的产科工作。那个时候我在产前门诊部。我记得在和一位产妇约定下次会诊时间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一页里过去的七个月都是空白。没有一个名字。女人们通常在第二次月经不来的时候就会来登记,有的甚至错过一次就登记。没有一个名字。我不由得想,这个城市的男人们是怎么了?然后我给一个在夏洛特皇后医院工作的朋友打电话。她说出了同样的情况。她说她会问问在剑桥罗西妇产科医院工作的人。二十分钟后她给我回电了,那里的情况也一样。那个时候我知道,自己肯定是最初知道的人之一。终结时我在,现在开始时我也会在。”

在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西奥和罕曾经来过这里。那是六月下旬酷热难耐的时节,牛津发烫的人行道上拥挤着游客,平静的院落里人进人出,空气中一股汽车尾气的难闻气味,到处是高声说着异域语言的声音,那里成了一个他们需要逃离的地方。一天,两人沿着伍德斯托克路开着车,心里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就是这个时候西奥想起来自己想去看看威德福德的圣奥斯沃尔德小教堂。这个目的地和别的地方没有两样,但令人高兴的是,出行有了一个目的。于是两人朝斯文布鲁克开去。在记忆中,那一天让人联想起的是一派可以完美代表英国夏季的场景: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彩,连绵的峨参花朵如轻雾,空气中弥漫着被割下来的青草的气息,疾驰的风撕裂着他们的头发。那一天还让人联想起其他的东西,跟夏天不同,这些东西更为短暂,已经永远地消逝了:青春、自信、快乐和爱的希望。他们当时并不匆忙。在斯文布鲁克外面正在进行一场乡村板球比赛,他们把车停下,坐在石墙后面的草岸上观看、评判、鼓掌。西奥现在停车的地方靠近池塘,他们当年也把车停在这儿,他和玛丽亚姆现在走的路线也是当年他们走过的那条,经过老邮局,沿着窄窄的石子路往村庄教堂走,路两边是青藤覆盖的高墙。教堂里当时正在举行洗礼。一队村民正沿着小路往教堂走,队伍不长,父母在最前面。妈妈怀里抱着的婴孩包着白色荷叶边的洗礼袍,女人们都戴着有花的帽子。那位父亲穿着紧身的蓝灰色套装,有点不自在,一直在出汗。西奥记得,当时的想法是这样的场景是永恒的,有一阵子,他出于消遣而回想着早些时期的洗礼仪式,衣服不同,但是乡民们兼有严肃庄重和期盼喜悦的脸却如出一辙。他当时想起的——正如他现在所想起的——是时间的流逝,公正无私,不可饶恕,不可阻止。可是他当时的想法是一种智力活动,不涉及痛苦和怀旧,因为对一个十九岁的人来说,时间在眼前无限展开,似乎是永恒的。

“我有时间来接受这件光荣的事情。现在我更在乎的是怎么去生。”

这个时候,西奥回身去锁车,嘴里说:“如果见面的地方是圣奥斯沃尔德小教堂,那么总督知道这个地方。”

西奥说:“如果你相信这件——这件难以相信的事情,那么你是很平静地接受的。”

玛丽亚姆的回答很平静:“可是他不知道我们在这里见面。”

“自从胎儿进入胎动期就相信了。朱利安到那个时候才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呢?她告诉了我,我确认是怀孕。我是一个助产师,还记得吗?在过去的四个月里,我们认为除非必要,不碰面是明智之举。如果我能多见她几次的话,我就可以早些知道。就算过了二十五年,我依然能看出来。”

“加斯科因一开口说话他就会知道。”

“你说过不让我争论。我不是在争论。我只是在问一个问题。”

“加斯科因也不知道。这是一个只有罗尔夫自己知道的备用见面地点,为的是防止我们中间有人被抓。”

“我说过不想讨论这个。我说了你要等着。”

“他把车停在什么地方?”

五分钟之后西奥说:“你相信这个故事多长时间了?”

“避开大路的某个隐蔽处。他们最后一英里是走过去的。”

毕竟,这曾是一种很常见的妄想。在末日之年之后的最初几年里,全世界的女人都认为自己怀孕了,表现出怀孕的征兆,走路挺着大肚子——西奥曾见过这样的女人在牛津的大街上走过。这些女人为生产做准备,甚至出现假性分娩症状,呻吟着,脸部扭曲,除了憋出肠气和痛苦之外什么都没有生出来。

西奥说:“穿过坑坑洼洼的田地,而且在黑暗中。这可算不上是个可以快速逃跑的好去处。”

过了一会儿,西奥说:“我不会争论,但我不会相信你。我并不是说你在有意撒谎,我相信你认为这件事是真的。可是不是真的。”

“算不上,不过这里地处偏远,没人来,而且教堂总是开着门。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我们也用不着担心需要快速逃跑。”

一片沉寂。起初,西奥心不由得一沉,满是失望,继而是生气,继而是反感。让人反感的是朱利安竟然能说出如此自欺欺人的胡话,玛丽亚姆竟然能愚蠢到与她沆瀣一气。在宾塞,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玛丽亚姆,时间虽然不长,可是西奥已经喜欢上了她,觉得她理智、聪明。西奥不喜欢自己对一个人的判断出现如此偏差。

可是西奥心里不由得想,肯定能找到比这更合适的地方,不由得再次对罗尔夫的计划和领导能力心生怀疑。鄙视起了安抚作用,西奥心里说:“他长相不错,有某种粗暴的蛮力,却没有多少脑子,是一个野心勃勃的野蛮人。她怎么会嫁给他?”

这个时候玛丽亚姆转过头来,看着他。她说话的声音压过了引擎的噪音:“朱利安怀孕了。这就是她需要你的原因。她要生孩子了。”

两人来到小巷尽头,左拐上了一条泥土和石子铺就的小路,两侧是青藤覆盖的墙。他们穿过牛栅栏走到田野里。然后走下坡,向左来到一座低矮的民房前。西奥不记得以前见过这座房子。

“那就告诉我吧。我会决定要不要相信你。”

玛丽亚姆说:“房子是空的。所有的村民现在都离开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的地方比其他的地方更容易发生这种事情。也许是因为一个或两个主要人家离开,其他人害怕,于是跟着离开。”

玛丽亚姆依然没有看他,说:“你不会相信我。我没想要你相信我。你不相信我无关紧要,因为三十多分钟后你自己就能看到真相。只是不要争论。我这会儿应付不了抗议和争论。我不打算说服你,朱利安会说服你的。”

田野里崎岖不平,杂草丛生。他们走得很小心,眼睛不离地面。时不时地两人中就会有人跌倒,另一个则赶紧伸手来扶。玛丽亚姆照着手电筒,在光线中寻找着并不存在的路。在西奥看来,他们像一对很老的夫妇,是废弃村庄最后的居民,出于倔强或者古老的需求想在圣地死去,于是穿越最终的黑暗,走向圣奥斯沃尔德小教堂。西奥的左边田野伸展开来,一直延伸到高高的篱笆墙边。他知道篱笆墙外面是温德拉什河。就在这里,他和罕在看了教堂之后,侧身躺在草地上看缓缓流动的水流中疾驰跳跃的鱼儿。后来两人仰面朝天躺下,透过头顶的银色树叶看湛蓝的天空。他们带了酒,在路上买了草莓。西奥发现自己能回忆起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

“给我说什么?”西奥盯着玛丽亚姆看了好一会儿。她眼睛依然盯着前方,嘴唇无声地蠕动着,似乎在找词。“玛丽亚姆,告诉我什么?”

罕往嘴里丢了一个草莓,然后扭过身去拿酒:“亲爱的伙计,这太有《故园风雨后》的感觉了。我需要一个泰迪熊。”然后,语气都没变一下说:“我在想着参军。”

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开口。当她叫西奥名字的时候,那种不期的亲密让西奥不由得微微一震。“西奥,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朱利安说我们不上路就不让我告诉你。这不是测试你的信任。她知道如果她派人找你你就会过来。但是如果你不来,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阻止你来,或是你不能来,那么我就不会告诉你。因为那样没有任何意义。”

“罕,究竟为什么?”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们一声不吭地开着车。西奥瞟了玛丽亚姆一眼,发现她正用一种几近紧张的神情盯着前方,就像知道前面埋有地雷一样。她抓着袋子的手握得紧紧的,关节处发白。对西奥来说,从她身上涌动出来的激动情绪似乎触手可及。她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可是她的心却在别处。

“没有特别的原因。至少不会无聊吧。”

“好了,省掉所有这些目空一切的言辞,行吗?我们知道你很聪明,而且知道挖苦是你向我们展示聪明的方式,但是我眼下无心欣赏。而且不要同罗尔夫树敌。如果你真的在乎朱利安,平息一下,好吗?”

“会非常无聊的,除了那些喜欢跋涉和运动的人之外,而你对这两样从来都不喜欢。你只喜欢板球,而那很难称得上是一种军队项目。他们玩得很野,那些军人。再说,他们不一定会要你。军队人数现在很少,我听说他们要人很挑剔。”

“我想着就是他的主意。”

“哦,他们会要了我。然后我就会涉足一下政治活动。”

玛丽亚姆说:“好了,你的意思已经心领。我们实际上并不用这些名字,不管怎么说不经常用。这只是罗尔夫的一个想法。”

“更无聊。你从来没有表现出一点对政治的兴趣。你没有政治信仰。”

西奥费了点劲才没让自己大笑起来,说:“这样有什么意义?你们已经告知全国人民你们把自己称为‘五条鱼’。我猜想罗尔夫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会这样说,‘我是赤睛鱼,请米诺鱼接听。’你们希望就算是国家安全警察在窃听,也只会为难地扯头发和啃地毯?”

“我可以学。再怎么样也不会和你为自己设想的那样无趣。你当然会拿到第一学位;然后贾斯珀会给自己最喜欢的这位学生找一份研究工作。然后就是惯常的职权任命,在红砖建成的虚无中坐满任期,出版论文,偶尔出些有深度的书,受到人们满是敬意的阅读。然后带着研究员职位返回牛津。如果你幸运的话会进入众灵学院,进不了的话就会终身教那些因为轻松而选择历史的本科生。哦,我忘了。你还会有一个合适的妻子,很聪明,可以在晚餐桌上差强人意地和你谈论,但不至于聪明到和你竞争。在北牛津有一套按揭的房子,还有两个聪明、累人的孩子。孩子们会重复你的生活模式。”

“我们在她的名字上遇到了麻烦。我们只能找到一种首字母是J的鱼,John Dory(朱利鱼)。”

嗯,他多数都说对了,除了聪明的妻子和两个孩子那部分。他在那次似乎很随意的谈话中所说的一切,是否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呢?他说得对,军队要了他。他成了150年来最年轻的上校。除了深信自己应该拥有想要的东西以及只要伸手总能成功之外,他依然没有政治上的忠诚,也没有其他深信不疑的东西。末日之年以后,整个国家的人都陷入一种冷漠中,没有人想工作,各种服务几近终止,犯罪无法控制,所有的希望和雄心都永久地消失。英格兰成了等待他采摘的熟李子。这个比喻太过陈腐,可是没有比这个更准确的说法了。果子挂在那里,熟了,要烂掉了;罕只需伸出他的手。西奥想把过去从脑子里清除出去,可是那个最后的夏天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脑海中,即便是在这个寒冷的秋天的夜晚,他依然能感受到那天的阳光照在后背上。

“朱利安呢?”

现在小教堂就在他们面前:圣坛、中殿以及中间的角楼。和西奥第一次见到时一个样,小得让人难以置信,像是一些恣意妄为的自然神主义者当作孩子的玩物建成的。走近门口的时候,西奥突然生出一股不情愿的情绪,不由得止住脚步,心里第一次涌动起对于自己将要看到的事物的好奇和焦虑。他无法相信朱利安已经怀孕,这不是他来这里的原因。玛丽亚姆或许有接生经验,但是她已经二十五年没有接触过,而且有很多医学表征都很像怀孕。而有些是非常危险的——会不会因为玛丽亚姆和朱利安被希望蒙蔽而没有注意到这是一个恶性肿瘤呢?末日之年后的最初几年里已经有足够多的悲剧,几乎像假妊娠那样常见。他不想认为朱利安是轻信的傻子,更不愿知道她可能是得了绝症,这让他感到害怕。他有点恨自己的操心,恨自己对她念念不忘。可是还有别的什么能把他带到这个穷乡僻壤吗?

“罗尔夫是‘Rudd(罗德鱼,即赤睛鱼)’,卢克是‘Loach(卢刺鱼,即泥鳅)’,加斯科因是‘Gurdon(加登鱼)’,我是‘Minnow(玛丽诺鱼,即米诺鱼)’。”

玛丽亚姆用手电筒扫了一下门,然后把手电筒关掉。她轻轻一推,门很容易就打开了。小教堂里很黑,可是那群人已经点燃了八根蜡烛,一字排开摆在圣坛前。西奥不由得想这些蜡烛是罗尔夫提前偷偷准备好的还是其他曾经在此稍作逗留的人留下的。烛光在开门所带进来的风中摇曳着,很快稳定下来,光线如牛奶般温和,在石头地面上和未抛光的木头上投下影子。起初西奥以为小教堂里没人,接着看见三个黑黑的脑袋从其中一个厢座里伸出来。这些人朝着狭窄的过道走来,然后站定,看着他。他们都是出行的打扮:罗尔夫戴着一顶布列塔尼帽,穿着宽大的破旧的羊皮夹克;卢克穿着破旧的黑外套,戴着厚手套;朱利安披着一件几乎拖曳到地面的斗篷。在朦胧的烛光中,他们的脸庞是模糊、柔和的。没有一个人说话。这个时候卢克转过身,拿起一根蜡烛高高举着。朱利安朝西奥走过来,直直地看着他的脸,微笑着。

“为什么不信?你们五个中,你或许乐于做所有这些事情。罗尔夫当然乐于做最后那件。在不民主的政府通知下,煽动性的异见不可能会被接受。我知道你们把自己称为‘五条鱼’。你还是把你们的代码告诉我为好。”

朱利安说:“是真的,西奥,你摸。”

“人们为什么会相信这个?”

斗篷下面,朱利安上身是工作服,下身是肥腿裤。她拉起西奥的右手,引着它伸到棉质的工作服下面,裤子的松紧带被一下子撑紧。隆起的肚皮摸起来紧绷绷的,他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好奇:在衣服的包裹下,隆起这么高的肚子竟然看不出来。首先是她的皮肤,撑得紧紧的,却如丝般光滑,手放在上面感觉微凉,温暖却不知不觉地通过他的皮肤传到她的皮肤上,让他再也感觉不到区别。在他看来,他们的肉体已经合二为一。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挨了痉挛似的一踢,差点被弹开。朱利安大笑起来,快乐的笑声四散开来,充满整个教堂。

西奥说:“你们能坚持这么长时间是因为总督想让你们这样。几个月前他本可以把你们抓起来。他没有抓是因为你们逍遥法外比被囚禁起来更有用处。他不想要殉道者。他想要的是国内有威胁良好公共秩序的假象,这样有助于维护他的权威。所有的暴君都时不时地需要来点这个。他所要做的是告诉民众,有一个秘密的组织打着民主的幌子骗人,但是其真正目的是关闭犯人流放地,把上万名犯罪的精神病疏散到这个老龄化社会,把所有的旅居者都送回家,让垃圾没人收集、街道没人打扫,最终推翻国家议会和总督本人。”

“听,”朱利安说,“听心脏在跳动。”

玛丽亚姆说:“哦,我是说过我们并不明智,但没有说我们会胡干。如果我们不小心,如果我们像你想的那样的无能,我们不会坚持这么长时间。”

对西奥来说跪下来更容易些,于是他跪了下来,很自然地,并没有想着表现敬意,只知道跪下来是对的。西奥用右胳膊环住她的腰,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他听不见心脏的跳动声,可是他能听见并感知到孩子在动,感知到孩子的生命。情绪如一阵浪潮般从西奥的心里涌起,激荡着敬畏、激动和恐惧,猛烈地击打着他,将他吞没。随后,浪潮撤去,留下他筋疲力尽,虚弱不堪。就这样他跪在那里,无法移动,身体轻微地支撑在朱利安的身体上,让她的气息、她的温暖以及她的精髓都渗进自己的身体中。后来,西奥挺直身体,站了起来,才意识到大家都在看着他。不过依然没有人说话。西奥希望他们走开,自己好领着朱利安走进夜的黑暗和寂静中,让他们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一起站在那里。可是他知道自己必须开口,而且需要动用自己所有的劝说能力。话语也许还不足够。他需要以意志应对意志,以激情应对激情。他能够动用的只有理性、论据和智慧,他已经把终身的信念都寄托在它们身上。曾经让他最自信和确定的这些天赋现在却让他觉得那么脆弱和不够充分。

“在‘五条鱼’中,你做什么?往早餐燕麦片袋子里塞宣传页?”

他抽身离开朱利安,对玛丽亚姆说:“把手电筒给我。”

“你了解我。我是一位助产妇。这是我一直以来想做的工作。末日之年之后,我在黑丁顿的一家超市找了一份收银的工作。现在我经营着这家超市。”

玛丽亚姆把手电筒递给他,没有说一句话。西奥打开手电筒,挨个在这些人脸上扫过。他们都盯着他看:玛丽亚姆微笑着,眼睛里有探寻;罗尔夫愤愤不平却不无得意;卢克的眼睛里充满绝望和乞求。

“你呢?”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卢克:“西奥,你看,我们必须离开,我们必须保证朱利安的安全。”

“朱利安想要他。”

西奥说:“你们并不能通过逃跑保证她的安全。这件事改变了一切,改变的不仅是你们,而且是整个世界。朱利安和孩子的安全现在是最重要的。她应该在医院里。给总督打电话,要么让我打。一旦这个消息透露出去,就不会有人再去想煽动性的宣传册和不满言论。说实话,议会、整个国家以及世界上的重要人物都将会只关注一件事情:这个孩子的安全出生。”

“罗尔夫为什么要让他加入?因为他给这个组织提供了微乎其微的精神安慰?”

朱利安把她残疾的手放在他的手上面,说:“请不要逼迫我。我不想生孩子的时候有他在身边。”

“教堂在20世纪90年代已经废弃的那种。老版的《圣经》,老式的祷告书。如果有人要求的话,他偶尔也主持礼拜仪式。他现在受雇于植物园,正在学畜牧养殖。”

“他没必要亲自到场。他会做你所要求的事情。所有人都会按你的意思做事。”

“他是什么流派?”

“他会在那儿。你知道他会在那儿。孩子出生时他会在那儿,而且他会一直在。他杀死了玛丽亚姆的弟弟;他现在正要杀死加斯科因。如果我落到他手里就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我的孩子也逃脱不掉。”

玛丽亚姆没有理会西奥的讥讽,接着说:“你知道卢克。他原先是一位牧师。我认为他现在还是。在他看来,曾经为牧师,终生为牧师。他没有教区,因为剩下的教堂中没有多少想要他这种基督教流派。”

西奥不由得想,她和她的孩子怎样可能逃脱罕的手掌?她要把孩子永远当成一个秘密吗?于是说:“你得先为你的孩子着想。想过出现并发症、大出血的情况吗?”

“除了不太有效的领导之外,罗尔夫对整件事的作用是什么?”

“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玛丽亚姆会照顾我。”

“他爷爷教给他炸药知识。他爷爷曾是军人,两人关系很近。他没有必要成为专家。炸掉一个登船码头或其他什么东西没有什么复杂的。罗尔夫是一位工程师。他在供电部门工作。”

西奥扭头对着玛丽亚姆说。“玛丽亚姆,给她讲讲。你是专业人员。你知道她应该在医院。难道你在想着你自己?这是你们所有人的想法吗,只想着你们自己?你们自己的荣光?这将会是一件大事,对吧?如果孩子能生下来,你将成为给新生的第一个人类接生的助产妇。你不想与人分享这种荣耀,哪怕要分出去一小部分你都害怕。你想成为唯一一个看着这个奇迹般的孩子降生到世界上的人。”

“一个擅长爆破的长途司机。我看得出他的用处。”

玛丽亚姆很平静地说:“我接生过二百八十个孩子。他们似乎都是奇迹,至少在出生的时候是这样。我想要的只是母子平安无恙。我不会把一个怀孕的人交到英格兰总督的手里。是的,我更想在医院里接生孩子,可是朱利安有权利做决定。”

“我会告诉你,不过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重要的,你为什么要知道?加斯科因是——过去是一位长途货车司机。这是罗尔夫招募他的原因。我认为他们是在一家酒馆里相识的。他可以把我们的宣传页散发到整个英格兰。”

西奥转向罗尔夫。“这位父亲会怎么想?”

西奥说:“我不知道你们希望我做什么,但是如果你们想让我帮忙,你们最好把你们自己的情况告诉我。除了名字之外我对你们一无所知。你们住在哪里?你们做什么工作?你们怎么碰面?”

罗尔夫很不耐烦:“就算我们站在这儿说得时间再长些,也不会有决定。朱利安是正确的。她一旦落入总督手里,他就会把控一切。孩子出生时他会在场。他会把这个消息向全世界公布。他会亲自在电视上把我的孩子展示给整个国家看。这该由我来做,而不是他。”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明智的,只是必须要做而已。”

西奥心里不由得想:他认为自己在支持妻子。而他真正在乎的是赶在罕和议会知道朱利安怀孕前让孩子安全出生。

“卢克去他的住处是不明智的。他们有可能在等着抓他。”

愤怒和受挫感使西奥说出的话很不好听:“真是疯了。你们不是一群孩子,有了新玩具可以一个人留着,一个人把玩,不让他人沾边。这个孩子的出生关系到整个世界,而不仅仅是英国。这个孩子属于全人类。”

“他打电话把他要干的事说了。这是他个人的想法,罗尔夫并没有授权。事情做完后我们通常会打个电话,而这次他没有打。卢克去了他在考利的住处。国家安全警察已经搜查过——至少女房东说有人搜查过了。很明显,这些人就是国家安全警察。”

卢克说:“这个孩子属于上帝。”

“当然。你们怎么知道加斯科因被抓住的?”

西奥扭向他:“上帝!我们难道不能在理性的基础上说这件事?”

“他们或许要把他带回伦敦后再审讯。我不认为他们很着急。我们没有那么重要。不过他们会过来的。”

这次是玛丽亚姆开口。她说:“孩子属于它自己,但是它的妈妈是朱利安。到孩子出生以及在出生后的一段时间里,孩子和母亲是一体的。朱利安有权利决定在哪里生产。”

“不奇怪。你们一直在破坏登船码头,他们当然要守着。这么说他们抓住他已经两个小时。我很惊讶他们怎么还没有来抓你们。”

“哪怕这意味着孩子有危险?”

“大约两小时以前。他当时正在肖勒姆放置炸药,准备炸掉一个登船码头。那里要举行一次‘寂灭’。国家安全警察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朱利安说:“如果我生孩子的时候总督在场,那么我和孩子都会死。”

“他们什么时候抓住加斯科因的?”

“荒唐。”

除了涌动着的美妙歌声之外,没有监视的眼睛,没有人的迹象,但是西奥和玛丽亚姆沿着普西大街走得很快、很安静。他们低着头,谁都没有说话,就好像即便是轻声细语或者是脚步略重都会唤醒街道,让它喧闹起来。这样走了有三十码远,他们转向普西小巷。玛丽亚姆等着,依然默不作声。西奥打开车库,发动罗孚汽车,然后给她打开车门。玛丽亚姆飞快地钻进车内。西奥沿着伍德斯托克路行驶,不过很小心地把车速控制在限速内。等来到城外时西奥才说话。

玛丽亚姆平静地说:“你想冒风险吗?”西奥没有回答。玛丽亚姆等了一会儿,然后又强调说:“你打算负起这个责任吗?”

天肯定下雨了。道路由灰色石头铺成,路边停放的汽车车顶被雨水打得斑驳陆离。空气新鲜,夜色黑暗,街灯在它们顶上投下微弱的亮光。街道两侧的窗帘都闭合着,只有一个方形的高窗射出光亮。西奥看见这家窗户有黑色的人影在走动,听见了微弱的音乐声。突然屋子里的人把音量调大,灰色的街道上立刻涌动着四重唱的歌声,混合有男高音、男低音和女高音,甜美,动人心弦。肯定是莫扎特的歌剧,尽管西奥不知道歌剧名。这活泼的时刻把西奥带回到三十年前上大学时初识的这条街道,让他想起了在这里住过又走掉的朋友们,想起了夏夜里敞开的窗户、年轻的呼唤声、音乐以及笑声,让他不由得怀旧和悲叹。

“那么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玛丽亚姆拿着一个鼓囊囊的大手提袋,正站在前门处等西奥。西奥打开门。玛丽亚姆示意他后退,自己把头贴着门柱迅速地朝两边看了看,然后说:“看起来没人。”

回答的是罗尔夫:“找一个安全的或尽可能安全的地方。一座空房子,一间小屋,任何可以让我们住上四个星期的地方。需要在地处偏远的乡村或森林里。我们需要食物、水,还需要一辆车。我们唯一的一辆车是我的,他们会知道车牌号。”

玛丽亚姆对西奥最后的催促根本没有必要。西奥知道,时间很短暂。如果他打算见到这群人并和他们讨论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对罕的影响力,尤其是如果他想在朱利安被捕之前见到她,那么他都必须放弃任何不必要的耽搁,赶紧上路。一旦国家安全警察知道这群人已经开始逃跑,就会把注意力投向他。他的汽车是登记备案的。没吃完的饭菜即便是有时间扔进垃圾桶,也足以说明他离开得很匆忙。他急于见到朱利安,对自己的安危再也没有了担忧。他依然是国家议会的前顾问。在英国有一个人有着绝对的权力、绝对的权威和绝对的控制,而他是这个人的表弟。甚至国家安全警察最终也无法阻止他见到罕。不过他们可以阻止他见到朱利安,这至少在他们的权限之内。

西奥说:“我的车我们也不能使用太长时间。国家安全警察或许现在已经在圣约翰街。整个事情是没有结果的。一旦加斯科因张口——他会张口的,他们不需要折磨,他们有药——一旦议会知道怀孕的事情,他们就会来抓捕你们。在他们找到之前,你们认为可以跑多远?”

西奥上楼去拿厚外套,然后又爬了一段楼梯来到一间靠后的小房间里,把日记本塞进硕大的内口袋里。这个动作是下意识的,如果追究原因,他自己都说不明白。日记并非明显的定罪依据,他已经很小心地防止了这种情况。他预先并不知道要告别日记所记载的生活和这座回声萦绕的房子,而不是仅仅离开几个小时。如果知道这次出门是长期漂泊生活的开始,他还有更有用、更有价值、更有意义的护身符可以往口袋里放。

卢克的声音平静,很有耐心。他像是在给一个不太聪明的孩子讲解当前的形势:“我们知道他们会来。他们一直都在找我们,而且他们想把我们毁掉。可是他们不会很快就过来,开始时可能不会费太大劲。你知道,他们不知道孩子的事情。我们没有告诉加斯科因。”

“在普西巷的车库里。我去拿外套。柜橱门后面挂着一个袋子。食品储藏室在那边,看看有什么吃食可以带上。你最好把酒瓶子重新盖住,也带上。”

“可是他是你们中的一分子,是这个群体的一部分。他难道不会猜?他有眼睛,难道他不会看?”

玛丽亚姆很没有耐心地说:“骑自行车。我把车放在你后门的外面。后门锁着,不过幸运的是你的邻居把垃圾桶丢在了外面。我翻墙过来的。你看,根本没有时间吃东西。你最好拿上你手边的食物。我们带有一些面包、奶油、几罐罐装食品。你的车在哪里?”

朱利安说:“他31岁,很可能没见过怀孕的女人。过去25年里没有人生育过。他脑子不可能会想到这个。在露宿营里我接触过旅居人,他们也没有往这方面想。除了我们五个之外,没有人知道。”

于是西奥问:“你是怎么过来的?”

玛丽亚姆说:“而且朱利安胯部宽,怀孕的部位靠上。如果你没有摸过,感觉到过胎动的话,你也不会想到。”

他们都知道加斯科因不会被屈打成招。身体折磨这种粗暴的方式根本没有必要。国家安全警察有必要的药品和知识,足够残酷无情以动用它们。

西奥心里想,这么说他们并不相信加斯科因,至少在这个最有价值的信息上不相信他。他们认为加斯科因不值得知道这个。那个强壮、简单、体面的男人,在西奥初次见到他的时候,认为不动声色的他是这群人可靠的主心骨。如果他们相信他的话,他就会服从命令,就不会尝试着搞破坏,就不会被抓住。

玛丽亚姆停了一会儿,似乎还在想告诉西奥是否安全。过了一会儿她说:“他们在斯文布鲁克外面的威德福德的一个小教堂里。我们开着罗尔夫的车,不过国家安全警察会知道车牌号码。我们需要你的车,我们也需要你。我们必须在加斯科因屈打成招告诉他们名字之前逃掉。”

罗尔夫似乎看透了西奥的心思,说:“这是为了保护他和我们自己。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当然必须告诉玛丽亚姆,我们需要她施展技能。然后我们告诉了卢克,因为朱利安想让他知道。跟他是个牧师有点关联,也有一定的迷信因素。我们认为他会给我们带来好运。这不是我的主意,可是我还是告诉了他。”

“他们现在在哪里?”

朱利安说:“是我告诉卢克的。”

西奥没有作答。玛丽亚姆接着说:“你告诉朱利安在需要你时来找你。她现在需要你。”

西奥不由得想,派人去叫自己或许也有违于罗尔夫的意愿。朱利安需要他,而她想要的他们都会尽量满足。可是这个秘密一旦揭开,自己就不可能再无视。他或许想着逃脱义务,现在却无法做到假装不知情。

面对玛丽亚姆的激动和半压抑着的恐惧,西奥很奇怪自己竟然如此冷静。不过,玛丽亚姆的到来虽在意料之外,却似乎自然而然地把一周来不断积累起来的焦虑推向了高潮。他知道会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知道会有人对自己提出非同寻常的要求。现在召唤来了。

卢克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急迫感:“在他们到来之前咱们还是走吧。我们可以用你的车。我们可以在路上接着讨论。你有时间和机会来说服朱利安,让她改变想法。”

“他们抓住了加斯科因。我们现在在逃跑。朱利安需要你。她亲自来这里不方便,派我过来了。”

朱利安说:“西奥,和我们一起吧。请帮帮我们。”

“是的,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

罗尔夫不耐烦地说:“他别无他选。他知道得太多。我们现在不能放他走。”

她没有浪费时间寒暄,直接说:“你一个人吗?”

西奥看着朱利安。他想问:“这就是你和你的上帝选择给世界繁衍后代的人吗?”

玻璃门外面是露台,有台阶通向花园。他把玻璃门的帘子拉上,与其说是保护隐私——这是非常没有必要的——不如说是因为他习惯于遮住夜色。除了他自己发出的细微声响之外,周围是完全的寂静,房子空荡荡的楼层像切实的重量一样压在他身上。他把杯子举到唇边,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一下敲门声。声音很轻但是很急切。在玻璃上敲了一下之后很快又是三下,像是暗号那样毋庸置疑。西奥拉开帘子,看到一张脸紧紧贴在玻璃上,只能看个大概。肤色很黑。他凭直觉而不是用眼看知道这是玛丽亚姆。他拉开两个门闩,打开门。玛丽亚姆立刻闪身进来。

西奥于是冷冷地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威胁。你可以把任何事情,甚至是这件事,看成廉价的故事片。如果我和你们走,是因为我选择这样做。”

那天晚上八点半,西奥听见有人敲门。他当时正在厨房拌色拉充作晚饭,很仔细地把橄榄油和葡萄酒醋按合适的比例调和。和平常晚上一样,他要端着托盘在书房吃饭。托盘里衬着干净的台布,餐巾已经在餐桌上摆放好。羊排在烤盘里放着。红葡萄酒一个小时前已经打开盖子,在做饭的时候,他已经喝了第一杯。他挨个做着这些熟悉的动作,没有热情,也说不上有兴趣。他知道自己需要吃饭。拌色拉的时候不怕麻烦是他的习惯。即便手里做着熟悉的准备工作,他脑子里想着的也是所有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