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希亚简明扼要地说:“一式三份。一份给地方议会,一份给最亲近的亲属以便他们领取抚恤金,一份由老人自己持有,在上船的时候要收集起来,以备报送给统计和人口办公室。”
哈里特·马伍德把头扭向西奥。“‘寂灭’当然是完全自愿的。有专门的保护措施。他们要签一份协议——一式两份,对吧,菲利希亚?”
罕说:“正如你们所见,菲利希亚已经控制住了一切。西奥,就这些吗?”
乌尔沃顿在忙着画画,连头都没有抬,喃喃说道:“我们都将孤独地死去。我们应该像忍受出生一样忍受死亡。生和死都是无法与人分享的经历。”
“不是。还有罪犯流放地。你们知道那里正在发生的一切吗?谋杀、挨饿,法律和秩序完全崩溃。”
西奥说:“在我眼前死去的那个女人除了短暂地碰到我之外并没有握到任何人的手。只有手枪砸了她的头。”
罕说:“我们知道。问题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哈里特身体前倾,语调很有说服力,说的话也很合理:“人们需要这种仪式,而且他们想离开人世时有人陪伴。总督,你有力量独自死去,可是多数人感觉死去时有人握着自己的手是一种安慰。”
西奥没有回答他,不过他警觉地意识到罕的反问是一个很明显的警告。
菲利希亚说:“一开始都是自发的。苏塞克斯大约有20名80岁的老人决定组织包车到东伯恩,然后手拉手从海滨崖头上跳下去。之后就成了一种潮流。后来一两个地方议会认为应该为了适应这种明显的需求,进行适当的组织。从悬崖上跳下去对老人们来说可能是一种容易的解决方法,可是要有人做清理尸体这种不怎么令人愉快的工作。而且我相信,跳下去的人中有一两个还会再撑一段时间。整个事情乱糟糟的,令人很不满意。把他们都拉到海里很明显更为合理。”
菲利希亚说:“我似乎记得在我们开会讨论建立罪犯流放地的时候,你在场,尽管你的职责并不明确。你除了维护常住人口的利益之外并没有表示反对。而我们已经提出在大陆上重新安置这些人口。他们已经被安置下来,过得很舒服,好处良多,就住在为他们选择的地方。没有人抱怨。”
罕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说:“轮到我的时候,我会舒舒服服躺在自家床上服下可以致死的药片,我更喜欢自己来做这一切。我从来没有弄明白‘寂灭’的意义,尽管你似乎很热心,菲利希亚。”
“我当时认为流放地会得到正确的管理,认为会提供正常生活所需要的基本必需品。”
菲利希亚毫不掩饰她的不耐烦,再次解释道:“那次‘寂灭’组织出了问题。对那些责任人已经采取了相应措施。议会已经知道了你的想法,你合理的、确实也值得赞赏的想法。这样够了吗?”
“他们都有。住处、水和种植庄稼用的种子。”
西奥说:“有人越权了。难道这不是一直都有的理由吗?如果这些老人愿意死的话,为什么我们要用全副武装的士兵和脚镣?”
“我当时还认为流放地有警察和管理人员。即便是在19世纪,罪犯被遣送到澳大利亚的时候,那里也有总督,有的开明,有的严厉,但都会对维持和平和秩序负起责任。殖民地并没有任由强壮者和最凶残的人摆布。”
菲利希亚说:“那次‘寂灭’组织有问题。事情失去了控制。我已经要求做出汇报。有可能有些卫兵越权了。”
菲利希亚说:“他们没有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不过我们现在面临的境况不同。你知道惩罚体制的逻辑。如果有人选择攻击、抢劫、恐吓、虐待和剥削他人的话,就让他们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如果他们想要的是这样的一种社会,那么就给他们。如果他们身上还有美德的话,他们会合理组织起来,彼此和谐相处。如果没有的话,他们的社会就会陷入一片混乱,而这样的社会正是他们强加给其他人的。选择完全取决于他们。”
西奥心里对自己说:“我言辞太过激烈。还没有真正开始就让他们反感了。要平静下来。”
哈里特插话说:“刚才说到雇用管理者和监狱官员维持秩序,你去哪里找这样的人?你是来毛遂自荐的吗?如果你不愿意去,谁会愿意?人们已经无法承受更多的罪犯和犯罪行为。今天的他们没打算在恐惧中过日子。你出生于1971年,对吧?你肯定记得20世纪90年代的情形:女人们在自己的城市里也不敢在大街上走动,性犯罪和暴力犯罪增加,老人们自己把自己关在公寓里——有的在自己家里被烧死,醉酒的小流氓破坏了城镇的宁静,小孩子和大孩子一样危险。如果不安昂贵的防盗铃和铁丝网的话,谁家的财产都不安全。我们想尽一切办法防止人们犯罪,也在监狱中用尽了各种治疗方法和各种所谓的训练手段。残忍和严厉根本不起作用,仁慈与宽大也一样。现在既然到了末日时代,人们对我们说‘适可而止吧’。牧师、精神病医生、心理学家和犯罪学家——都没有找到答案。我们所保证的是免于恐惧、免于穷困和免于厌倦。没有免于恐惧的自由,其他自由都是无稽之谈。”
西奥无意兜圈子,说:“上个星期三我去看了索思沃尔德的‘寂灭’。我所见的无异于谋杀。有一半参与者看样子被下了药,而那些知道情况的并不愿意过去。我看见女人们被拽到船上,上了枷锁。有一个被棍棒殴打致死。我们现在像对待不想要的动物那样对待我们的老人吗?这种谋杀集会就是议会所说的安全、安慰和快乐吗?这种死亡有尊严吗?我来这里是因为我认为你们应该知道在议会的名义下都在发生些什么。”
罕说:“不过,老制度并非完全没有好处,对吧?警察有很好的薪水。中产阶级从中获利不少。审查官、社会工作者、地方官员、法官以及法院工作人员,获利的各个行业都仰仗违法者存活。菲利希亚,你的这个行业做得尤其好,运用代价高昂的法律技巧给人们定罪,从而提供申诉的机会,让同事从推翻既有裁定中获得满足感。但现在,鼓励犯罪是我们负担不起的纵容,我们甚至无力给中产阶级的自由分子提供舒服的住处。不过,我认为罪犯流放地并不是你最后的一项要求。”
罕嘴角一扬,可是眼里并没有笑意。“都是过去的事情。欢迎回来。说说你要说的话吧。这里大家都是朋友。”这些司空见惯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有一种威胁感。
西奥说:“在对待旅居者方面也有人担心。我们把他们像农奴一样引进,把他们当作奴隶对待。为什么要有名额限定?如果他们愿意来,就让他们来。如果他们想离开,就让他们走。”
正在涂鸦的乌尔沃顿抬起头。议会成员肯定坐了有一段时间了,他已经画出了一个连的步兵。他说:“从来没有明确过。总督要他,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在我的记忆中,他没有做过多大贡献,不过也没有大碍。”
乌尔沃顿最初的两行骑兵已经画完,昂首阔步地排在纸的顶部。他抬起头说:“你不会在建议我们对移民不限制吧?还记得20世纪90年代欧洲发生的事情吗?人们厌倦了不断涌入的人群。他们迁出国的自然优势不比我们差。这些人懦弱、懒惰、愚蠢,竟然允许自己接受几十年的不当管理;他们想要接管、获得数世纪以来通过智慧、勤劳和勇气赢来的利益,急于想成为这种文明的一部分,却事与愿违地贬低和破坏它。”
菲利希亚说:“我想说是老熟人。在法隆先生担任总督顾问期间,我从来都弄不懂他的具体作用。而且在他离开的三年时间里也没有弄得更清楚。”
西奥心里不由得想:现在,他们连说话都一个样了。不过,无论是谁说话,说的都是罕的心声。于是说:“我们不是在谈论历史。我们并不缺乏资源,不缺乏工作,不缺乏住房。世界正在消亡,人口正在减少,限制移民可说不上是宽宏大量的政策。”
罕说:“自我们上一次见面或谈话以来,已经过去三年。我们认为你或许想见见——菲利希亚,你会怎么说?——老朋友,老同志或者是老同事?”
罕说:“限制人口从来都不是宽宏大量的做法。宽宏大量是个人的美德,不是政府的美德。在别人的钱、别人的安全和未来上政府才会宽宏大量。”
罕示意西奥坐到空椅子上。西奥坐下后说:“我要求的是和英格兰总督进行一次私人会面,而且我很清楚自己为的就是这个。我不是来申请一份工作的,也不是来进行口试的。”
接下来说话的是卡尔·依格班茨,这是他第一次开口。他坐在西奥见他坐过很多次的位置上,身体稍微前倾,两个拳头紧紧握着,拳口并排朝下放在桌子上,好像在隐藏有必要让议会成员知道他拥有的某种宝物,还像是要玩一种儿童游戏:张开一个手掌,然后张开另一个,展示被转移的分币。他看着——下面的话可能他都听厌了——谢了顶的脑袋光光的,黑色的眼睛亮亮的,像一个和蔼版的列宁。他不喜欢受领结和衣领的束缚,总是穿着浅黄色的亚麻套装,更突出了与列宁的相像。不过现在他截然不同。西奥第一眼就看出来他病得很厉害,或许已经临近死亡。头骨凸显,外面的皮肤撑得紧紧的,瘦骨嶙峋的脖颈像乌龟一样从衬衫里伸出,斑驳的皮肤像患了黄疸似的。西奥以前看见过这种表情。只是眼睛没有变化,在眼眶里闪着一小点精悍的光芒。不过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如以往一样洪亮。好像他所有剩下来的力气都集中在他的脑子和声音中,动听,洪亮,言说着思想。
西奥说:“那段时间你觉得没有必要戴。”他本来还想再加一句:“你没有必要对我说这是哈里特的主意。”
“你是一个历史学家。你知道为了确保国家、宗派、宗教甚至是家庭的存活,历史上都曾有过什么样的罪恶。人在做向善或是向恶的一切时不但知道人是历史性地形成的,生命是短暂的、不确定的和不真实的,而且还知道国家、种族和部落拥有未来。除了一些傻子和盲信者之外,那种希望现在已经消失。如果人不知道自己的历史,其重要感就会削弱;没有了对未来的希望,人则会变成野兽。在世界上各个国家中我们都看到了那种希望的丧失,看见了我们对物质世界和我们星球的关心不再,看见了科学和发明的终结,所有对科学的努力都只被用在延长生命或增加人生舒适和快乐的部分。我们在短暂混乱的租期中会留下怎样的东西有什么关系吗?20世纪90年代的集体移民、大规模国内动乱、宗教和部落战争现在已经被普遍的混乱代替:庄稼没有人播种,没有人收获,动物没有人照管,饥饿,内战,弱肉强食。古老的神秘仪式,古老的迷信,甚至活人祭献死灰复燃,有时甚至是大规模的。因为有坐在这张桌子旁的五个人,尤其是因为英国总督,这个国家才很大程度地躲过了这些普遍的大灾难。我们有一套从国家级议会到地方议会的体制,为那些依然在乎的人保留着民主的遗迹。我们对劳动力有着人性化的导向,重视个人的愿望和才能,即便是在没有后嗣继承劳动果实的情况下也能保证人们继续工作下去。消费、获取以及满足现实需要不可避免,不过我们有稳定的货币和低通货膨胀率。我们有计划来确保那些足够幸运,可以生活在这个多民族大家庭——我们称之为英国——的最后一代人有储存起来的食物,有必需的药物、光源、水和电。与这些成就比起来,这个国家还会在乎有些旅居者不满意,有些老人选择结群死去,罪犯流放地不太平吗?”
罕的手很轻松地放在桌子上,手指弯曲着。西奥看见了那枚戒指,不由得一惊,他认识这枚戒指,而且知道罕是故意想要他认出的,他并没有有意隐藏。那枚戴在罕左手第三个手指上的戒指是加冕戒指,是英格兰皇家的婚戒,多颗钻石簇拥着一颗蓝宝石,一个红宝石的十字镶于上方。罕低头看着戒指,微笑着说:“是哈里特的主意。如果不知道是真的话,会觉得很俗艳。民众需要这种小玩意。不要担心,我不会让玛格丽特·莎莉汉姆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给我举行涂油的神圣仪式。我怀疑自己能否保持该有的严肃把整个程序走完。她戴着主教法冠的样子很滑稽。你在想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没有戴这个戒指。”
哈里特说:“你没有参与这些决定,对吧?放弃责任然后在对他人的努力结果不满意的时候抱怨,这称不上是高尚。你自己决定辞职,还记得吗?总之,你们搞历史的人喜欢生活在过去,为什么不待在那儿呢?”
西奥发现自己面对的不是罕一个人,而是整个议会成员。他们仍围着那个西奥熟悉的椭圆形会议桌坐着,不过都坐在桌子一侧,而且挨得比通常紧。罕坐在桌子中间,两侧坐着菲利希亚和哈里特,最边上的是马丁,卡尔则坐在罕右侧。一个空椅子放在正对着罕的地方。这种精心设置的安排很明显是给西奥下马威,而且确实瞬间达到了目的。西奥站在门口的时候下意识地犹豫了一下,心中不由得涌起烦躁和尴尬。他知道这些逃不过那五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不过惊讶很快转为一股愤怒,而且这种愤怒很有用。他们已经掌握了主动权,没有理由守着不用。
菲利希亚说:“回头过日子当然是他最拿手的。即便是杀死自己的孩子时,他都是往后倒的车。”
士兵没有敲门,直接打开门,大声宣报西奥的到来。
这句评价带来一片沉寂,短暂而压抑。西奥接下来是这样说的:“我并没有否认你们所取得的成就。可是如果你们进行一些改革的话,真的会损害到你们向民众所承诺的良好秩序、舒适以及保护吗?废除‘寂灭’。如果人们想自杀的话——而且我也认为这是一种理性的终结方式——那么就给他们发放必要的致死药片,但不要劝诱和强迫。派军队进驻流放地,在一定程度上恢复那里的秩序。废除强制性的精子检测和对健康女性的常规检查,这些让人丧失尊严,再说一直都没有效果。关闭国家色情商店。把旅居者当人对待,而不是当作奴隶。这些对你们来说都易如反掌。总督不用签一个字就能做到。这就是我所要求的。”
罕没有把唐宁街10号作为办公室兼住宅,而是选中俯瞰圣詹姆斯公园的古老的外交部和联邦事务部大楼。顶层是他的私人住所。据西奥所知,罕在这里的生活简单,有序而且舒服,而这些需要强大的财力和人力支撑。大楼靠前的房间25年前曾是外交部长的寓所,从搬进来那天起就成了罕的办公室和议会会议室。
罕说:“对这个议会来说,你似乎要求过多了。如果你是议会成员——你本可以围桌而坐——你的关注对我们来说会更有分量。你的地位和英国其他国民的地位没有差别。你想要结果,却对达成结果的方式视而不见。你想要花园美丽却要求粪肥的气味不能飘进你挑剔的鼻孔里。”
当值的近卫步兵团士兵西奥认识。他对西奥打招呼:“早上好,先生。”还微微笑着,就像没有三年的时间流逝,而西奥有权进入,坐在指定的位置上。另一个士兵西奥不认识,走过来给西奥行了一个礼。然后两人一起沿着华丽的楼梯上去。
罕站起来,议会的其他成员也一个一个地跟着站起来。但是他并没有伸出手。没有任何声音,西奥发现领他进来的那位士兵已经朝自己走来,就像是接到了某种神秘的信号。他几乎预料到了有手会来摁住自己的肩膀。但是他终究没有说话,跟着士兵走出议会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