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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2021年2月9日,星期二

议会广场上车流量很小,威斯敏斯特宫的大门关着。曾经每年国王都要在这里召集国会,参会人员由地区或地方议会选出。现在,再没有法案被讨论,没有立法被通过,英国处于英格兰议会的统治之下。国会的正式功能是进行商讨、做出提议、接受信息并给予建议。议会中的五个人都要亲自对全国人民做被媒体称之为年度报告的述职。会期只有一个月,日程由议会决定。讨论的议题皆无关紧要。拥有三分之二以上票数的决议将被送往英格兰议会,由他们再次决定是否通过。这种体制有一种好处是简单,给民众一种民主的幻象。而这样的民众不再有精力去想由谁或者是怎样来统治,只要他们能得到总督所承诺的一切:免于恐惧的自由、免于贫困的自由和免于无聊的自由。

我们从王宫前驶过。王宫的窗户关闭着,旗杆上没有旗帜,岗亭里空无一人,大门紧闭,落了锁。圣詹姆斯公园比我上次看见的时候更加荒芜。这是议会规定应该正常维持的诸多公园中的一座,远处有一群正在干活的身影,穿着旅居者们特有的棕黄色工作服,在捡拾垃圾和修整空荡荡的花床边缘。一轮冬日的太阳照在湖面上,两只羽毛明艳的鸳鸯格外显眼。树下是上周薄薄的积雪,我不无兴趣却也不太激动地发现,近处有一片白色,是新下的雪。

在“末日之年”之后的最初几年里,国王(依然未加冕)曾按照古老的大张旗鼓的方式召开国会,可是所经街道几乎空无一人。作为连续和传统的强有力的标志,国王成了古老而无用的纪念品,只能让我们想起失去了什么。现在国王依然召开国会,不过不再大张旗鼓,而是穿着普通西装,进出伦敦都悄无声息。

司机肩膀都没动一下,声音中不带一点情绪地说:“先生,您说的线路是总督交代过的。”

我依然记得在我辞职的前一周和罕的一次对话:

直到谢菲德公园交叉口的时候我才和司机说了一句话。我身体前倾,敲了敲隔在我们两个之间的玻璃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车穿过海德公园,然后走宪法山和鸟笼道。”

“你为什么不给国王加冕?我认为你急于维持正常秩序。”

肯费心思研究议会四人个性的人会毫不犹豫地说卡尔·依格班茨是其中枢人物,会说正是有他那谢顶的头颅,议会这个把国家团结起来的、紧密一致的组织才能制定出英明的计划和管理措施,会说没有他的管理才能,英国总督将会失势。这种有关权势者的言说广为流传,卡尔或许还曾推波助澜。尽管我并不相信这些说法,他也不受公众意见影响。他的信条很简单:有些事情人无能为力,试图改变只是浪费时间,而有些事情是应该改变的,而决定一旦做出,变革就应该毫无耽搁、毫不心慈手软地推行下去。他是议会中最为阴险的一位,而且是总督之下最有权势的一位。

“加冕有什么意义?人们不感兴趣。加冕仪式花费巨大,毫无意义,人们会不满的。”

哈里特·马伍德六十八岁,是其中年纪最大的,负责卫生、科学和娱乐。不过从我第一次参加议会起我就很清楚她的主要职能是什么,而且全国人民都很清楚。哈里特在这些人中扮演富有智慧的老妇人角色,是所有人的祖母,让人安心,给人安慰,让人依赖,秉承着自己过时的行为标准,想当然地认为所有的子孙都会遵照执行。当她在电视屏幕上现身解释最新指示的时候,让人很难不相信一切都是为了达成最好的结果。她可以使一份提倡集体自杀的法律听起来天经地义,我怀疑全国有半数的人都会立刻遵照实行。自信、权威、亲切,这就是年纪所带来的智慧。在“末日之年”到来之前她曾是一所女子公立学校的校长,教学是她的热情所在。即便作为校长,她还坚持在预科学院教学。不过,她想教的是年轻人。我退而求其次,在成人教育中谋得一份工作,给无聊的中年人讲授通俗历史和更为通俗的文学课程,在她是很鄙夷不屑的。年轻时她倾注在教学上的能量与热情现在都倾注到了议会上。他们就是她的学生、她的孩子,推而广之,整个国家都是她的学生和孩子。我认为自己知道罕看中她什么,而且我还认为她极端危险。

“我们几乎没听说过国王。他在哪里,被软禁在屋子里吗?”

跟菲利希亚·兰金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感觉自在过。如果罕想要一位既是年轻女性又是出名律师的同事的话,他有很多不太刻薄的人可供选择。我从来都没弄懂他为什么要选菲利希亚。她长得与众不同。在电视上和拍照时她一如既往地只露半边脸或侧面,这样看来,她给人一种冷静而传统的美丽:具有古典美的骨骼结构,高扬的眉毛,往后梳成一个发髻的金色头发。从正脸看的话,这种匀称的美感瞬间消失。就像她的头是由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组成,分开来各有魅力,可是放到一起却不和谐,而且在某些特定的光照条件下几近扭曲。她的右眼比左眼大,额头微微凸起,右耳朵比左耳朵大。但她的眼睛确实与众不同,大大的,虹膜是清一色灰。我过去常常想,被这样一种壮观的美所欺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开议会的时候我很难从她身上移开眼睛。她会猛回头,抓我个正着,毫不掩饰地轻蔑地瞟我一眼,我则赶紧把眼神避开。我现在还在纳闷,自己对她外貌的病态关注在多大程度上助长了我们对彼此的反感。

罕发出了惯有的笑声:“不是软禁在屋子里。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说是软禁在王宫或城堡里,他生活得相当舒服。无论如何我不认为坎特伯雷大主教会同意给他加冕。”

马丁·乌尔沃顿对罕的用处以及他在议会中的职位毋庸置疑,或许在我逃离之后还有所加强。他是罕最为亲近的一位议员,或许与他最为接近朋友关系。他们曾在同一军团当过中尉。乌尔沃顿是罕任命的首批议会成员。工业和生产部是职责最重的一个部门,包括农业、食品、电力以及劳动力管理。在一个以高智力闻名的议会里,乌尔沃顿的任命最初让我很惊讶。不过他并不愚蠢,在英国军队中早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就不再以愚蠢为荣。乌尔沃顿务实,具有非智力性的悟性和做艰苦工作的卓越能力,极其胜任其职位。他在议会上很少说话,不过他的贡献一直都很到位、很明智。他绝对忠诚于罕。在会议期间,他是唯一一个会涂鸦的人。我一直在想,涂鸦是有轻微压力的表现,是一种保持双手繁忙的需要,是有效避免与他人视线相逢的权宜之计。马丁的涂鸦很奇特,他给人的印象是不想浪费时间。他用一半脑子在听,在纸上画阵线,调兵遣将,同时还能画出纤毫毕现的士兵,士兵通常穿的都是拿破仑战争中的军装。离开时他会把纸留在桌子上,我不由得为他绘画的技巧和细节精到而惊叹。我很喜欢他,因为他总是彬彬有礼,对我的在场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愤恨。我对气氛敏感到了病态的程度,认为自己在其他所有人身上都感觉到了愤恨。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了解他,而且我思忖他是否曾经想过要尽力了解我。如果总督想让我出现,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他身材中等稍高,长着浅色的卷发和一张感觉敏锐的很有美感的脸。这张脸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20世纪30年代的电影明星莱斯利·霍华德。这种相像一旦发觉就会自我强化,使他在我眼里兼具鉴别力和富有戏剧性的表现力,而这些与他本质性的务实是相左的。

我记得我当时的回答。“意料之中。你在任命玛格丽特·莎莉汉姆为坎特伯雷大主教的时候知道她是一位狂热的共和人士。”

他们总共四个人。马丁·乌尔沃顿,负责工业和生产;哈里特·马伍德负责卫生、科学和娱乐;菲利希亚·兰金负责国内事务,包括住房和交通,职责有点繁杂;卡尔·依格班茨是司法和国家安全部部长。这种职责划分更多是出于方便分配工作而不是绝对权威的界定。至少在我参加议会时,没有谁受到“不得插手另一个人的管辖范围”这种限制。决议是按照多数票决的方式由议会全体成员集体通过的。而作为罕的顾问,我无缘参与。我现在不由得想,我难以忍受自己的职位是因为这种羞辱性的排斥,而不是因为意识到自己不起作用吗?影响无法替代权力。

在公园的围栏内,沿着草地排队走来一群苦修者。他们腰部以上赤裸着,在寒冷的二月里除了黄色的腰布和赤脚穿着的凉拖鞋之外几乎身无一物。他们手里拿着打着重重的结的绳子,边走边鞭挞着已经流血的后背。即便是隔着车窗,我依然能听见皮绳子带出的哨声以及绳子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发出的重击声。我看着司机的后脑勺:帽子下面露出黑色的头发,修剪得一丝不苟,呈半月形,领口上面有一颗痣。无言的行程中多数时候我都在心绪不平地盯着这颗痣看。

预想将要进行的会面,或者是猜想经过三年的沉寂之后,罕会怎样对待自己都是毫无意义的。尽管我们并非在愤怒与怨恨中分道扬镳,这在他看来也是不该发生的,我不知道是否也是不可原谅的。他习惯于得到想要的一切,他想让我在他身边,而我却违背了他。不过现在他同意见我。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将知道他是否想要将这种叛离持续下去。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把此事通知给议会其他成员。我不期望,也不想见他们,我的那种生活已经结束。可是在车平稳到几乎毫无声息地驶向伦敦的时候,我还是想起了他们。

现在,我想听他说点什么,于是开口道:“我原先认为这种公共场合的夸张行为已经被列为非法。”

乔治是一位技能熟练、一丝不苟的司机,很难想象他会卷入一场致命的车祸中。不过我没有再问下去。有些经历告诉我好奇不会得到满足,过多追问并非明智之举。

“先生,只有在公路上或人行道上是非法的。我想他们认为有权利在公园里走动。”

“乔治死了,先生。死于A4公路上的一次车祸。我叫哈吉斯,来回两趟都由我来开车。”

我不由得又问:“你觉得这种行为缺乏礼数吗?我觉得这就是苦修遭禁止的原因。人们不喜欢看见血。”

我说:“乔治不再开车了吗?”

“先生,我觉得很滑稽。如果上帝存在,而且认为已经有了足够的子民的话,他不会因为一群毫无希望的人穿着黄色衣服在公园里哀号行走而改变主意。”

我莫名其妙地希望司机是我做罕的顾问时专用的司机乔治。我喜欢乔治。他长着一张快乐迷人的脸庞,耳朵凸出,嘴巴大,鼻子很宽,有点向上翘。他很少说话,除非我挑起话头。我怀疑所有的司机都有这种禁忌。可是他身上散发出——或许我乐于这样想——一种亲善的,甚至是赞许的神情,这让我们的旅程很省心、无忧,成了议会会议上的灰心丧气感和家里的痛苦之间的小插曲。来的司机比他要瘦些,穿着新制服,聪明中有些咄咄逼人,与我相逢的视线中没有任何流露,更没有不喜欢的神情。

“你相信上帝吗?你相信上帝存在吗?”

他派一辆车来接我。我告诉那位近卫步兵第一团的中士说我更愿意自己开车去伦敦,可是对方只是不动声色地下通牒:“总督会派车和司机。司机九点半到。”

我们现在已经行驶到老外交部的门口。在下车为我打开车门之前,司机四下里看了看,然后盯着我的脸说:“先生,或许上帝的试验是大错特错的。或许上帝受到了阻碍,看到乱糟糟的一切不知该如何捋顺。或许上帝压根就没想捋顺。或许上帝只剩下最后一次干预的权力,于是他这样做了。无论上帝是谁,无论上帝是什么,我都希望他在自己的地狱中挨火烧。”

今天是三年来我第一次见到罕。约定见面没有费什么事,不过出现在视频上的人并不是罕,而是他的助手,一位近卫步兵第一团的中士。罕有男卫兵,有男厨师,有男司机,有一小撮专属武装,甚至从一开始在总督的庭院里就没有女秘书、女私人助理、女管家或女厨师。我过去曾想过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性丑闻,还是因为罕所要求的是男人式的忠诚:等级森严,毋庸置疑,毫无情感。

他语气中充满强烈的怨恨,然后恢复冰冷的、不为所动的表情。他以立正的姿势站好,为我打开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