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特蕾莎·德罗斯特的那个曾祖母的祖母——和她的经历非常相似——则是有所预谋的。在寡居的漫长岁月里,她一直过着平安、成功的生活,管理着土地,带大了儿子,反而从没有精神抑郁乃至企图自杀的症状。
“像是博尔吉亚家的人。”爱德华·阿德里安愉快地说。
风吹进了房里,吹得英尼斯的窗户嘎吱作响。她听见英尼斯穿过房间走向窗户,没过多久,响声就停了。
也许行动会拖到最后一刻,是因为之前没有下手的机会。体育馆总是没有打扫好,或者鲁丝总是很早就到。
此刻,她真希望自己能走到隔壁房间,摊开手掌,给英尼斯看那一张她并不想打出的王牌。她们俩一起,必定可以商量出解决的办法。
至少,是在最后一刻才发生的。
一起?和这个把插销松开的女孩?
露西心想,英尼斯是否早有此打算呢,所以才拒绝了威彻利骨科医院的职位?不,当然不会。她绝对不会冷血无情地计划好了这一切。事情是在最后一刻才执行的,那时她已濒临绝望。
不。是和那个上周六下午同自己一起在走廊上讲话的女孩,她神采飞扬,充满自信和智慧。是和那个今天晚上失眠的女孩,和那个母亲的女儿。
再怎么说,这都不是蓄意的谋杀,露西对这一点十分确定。这就是为什么她在决定揭发英尼斯时,会感到如此的犹豫、如此难以置信。没锁紧的插销,仅仅是希望给对方造成短暂的肢体不便。确保鲁丝无法在九月时去阿灵赫斯特任职——好让自己取而代之。
无论她做了什么,或计划了什么,事情的结果都不是她可以计划或预见到的。这个结果对她来说,同样是一场灾难。
英尼斯就这样毁灭了一条阻碍自己的生命,几乎出于意外。
那么,到底是谁最初导致了这出悲剧的发生呢?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周日下午的杉树下,她对英尼斯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孤注一掷。自我毁灭者的性格。
亨丽埃塔。亨丽埃塔,以及她那执拗的、对较差学生的偏爱。
也许英尼斯会自我惩罚。
她怀疑,亨丽埃塔是否如英尼斯一般无法入眠。亨丽埃塔从西拉伯洛医院回来时,看起来形容枯槁,也老了许多。好像勉强撑起来的骨架会突然崩塌,填充在内的一切也将随之移位;又像是一个劣质的毛绒玩具在幼儿园里待了一个月以后的状况。亨丽埃塔看来就是如此。
隔壁房间再度传来英尼斯辗转反侧的声音。露西觉得,她多半也是一夜无眠。她非常安静,但是偶尔能传来走动声,或是房里水龙头的流水声。露西很想知道那些水究竟是用来止渴,还是来镇定太阳穴上的悸动。如果连她,露西·萍都意识清醒地躺在床上,大脑中的思绪一圈一圈地奔跑,活像一只被困的老鼠,那么英尼斯又正在经历哪一种折磨呢?她也许缺乏幽默感,也并非人人都爱的那种类型,但她的感情绝对不迟钝。无论是受挫的雄心,还是纯粹的愤怒或憎恨,促使她走向晨雾中的体育馆,她都不是那种可以为自己所做的事毫无罪恶感的人。没错,对杠木动了手脚之后,她所摧毁的也有可能是自己。在犯罪史上有许多案例,许多冷酷无情的女人在渴求某物遇到阻碍时,就会在盛怒之下为扫清障碍而犯罪。但是玛丽·英尼斯和她们不同。英尼斯属于另一类人,少有的一种,她们往往在事后才大梦初醒,但为时已晚。她们要付出的代价太高了。
她由衷地为她这位朋友感到遗憾,丧失了一个自己所——爱的人。爱?没错,她猜,疼爱的人。只有疼爱,才会使她对鲁丝的缺点视而不见。失去鲁丝,并为深爱的莱斯学院忧心忡忡。她真的为亨丽埃塔所受的痛苦感到难过。但转念一想,要不是亨丽埃塔的一意孤行,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哦,不。她不能这样妄自评判。正如瑞克所说,这要视事情变化的“前后关系”而定。说来奇怪,瑞克有着一副花花公子的面容和拉丁情人的魅力,但头脑却格外严肃冷静。
这出悲剧的诱因是英尼斯的脆弱。但是,按下引爆悲剧按钮的人是亨丽埃塔。
而且这条命根本不值得——
而现在,她,露西,也正准备按下另一颗按钮,这一次会引发更可怕的效应。就运作理论而言,所有的环节将一一扣上,该毁的就毁,黑白分明。亨丽埃塔也许该自食其果,但是英尼斯一家人遭此巨变,又如何能承受呢?这可怕的丑闻。
伤透一个女人的心,羞辱亨丽埃塔,并摧毁她一手建立的成就;永远抹杀鲍尔脸上那无忧无虑的幸福光彩。这就是一命换一命吗?这是用三条人命——不,四条人命——去换一条。
或者,这是他们自己种下的恶果?英尼斯在成长过程中,面对挫折时欠缺弹性,“羽毛上没有油膜”,他们又该负多少责任?有什么人能说出祸起何处?
究竟什么才是正义公理?
即使经过法律判定,但也许到了最后,终究还是由上帝来定夺。如果你是个基督徒,这一切可视为理所当然。你会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有其原因。为了英尼斯因谋杀受审而饱受折磨的人,必定是在承受自己过去所犯下的过错。这是个完整而健全的理论,露西也希望自己能支持这个说法。但是她觉得实在无法相信,英尼斯那挚爱她的双亲必须负责任,提着头来面对这出言语无法形容的悲剧。
不,当然不,因此无论如何,英尼斯必须为此付出代价。绝不能让她因犯罪而得利。但是肯定——肯定有一种方法既能让英尼斯付出代价,但不至于让她承受不该承受的惩罚。
或者,也许——
鲁丝也是一样,心中一个声音指出。
她坐起身,考虑这个新的想法。
她想起英尼斯夫人,这时可能快乐地睡在拉伯洛镇上的某处,明天启程回家,等待如同是自己性命般的女儿返乡。但是她的女儿回不了家了——永远。
如果真要让上帝定夺——显然他正站在云端打算这么做——那么也许他正在执行他的决定。执行的方式,在于起初让她找到那个玫瑰花饰,而不是让别人先看到。捡到这个东西的人,意志并不坚定,这样的人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拿着花饰去找亨丽埃塔。所以,一个由人性来决定法律的运作便开始了。不。东西是由像她这样软弱犹豫的人捡到的,这种人在遇到问题时,都会考虑再三,探讨每一个不同的层面。也许这有其道理所在。
早上去找亨丽埃塔的时候,她会释放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无论是自己还是旁人都无法控制,而且一旦释放,这股力量更会把众多安稳度日的无辜者拖进一团骚乱之中。
虽然如此,她还是衷心地希望上帝能找别人来决定。她向来痛恨作决定,如此重大的抉择更非她所能独力处理的。她希望自己能把玫瑰花饰丢掉——从窗户扔出去,假装自己从没见过这个东西。但是,当然,她无法下手。不管她生来多么软弱犹豫,她性格中的另一部分——利蒂希娅那部分——仍然用挑剔的目光盯着她。她永远无法逃出自己那一部分内心的质问。这让她即使害怕得双膝打战也要奋起抗争,该保持缄默时却开口出声,在疲惫地想要躺下时仍然站得笔直。这个部分,现在则让她不能拍拍屁股就逃跑。
哦,好了,当然要去找亨丽埃塔。
她站起来,俯身探到窗外,感受这潮湿的、噼啪作响的夜色。窗户内侧的木地板上有一摊积水。赤脚踩在冷水中的一阵刺激,多多少少让她有些兴奋,这只不过是一个身体上的不适,而且可以容忍。至少,不会由她来打扫,也不用担心地毯的问题。所有进入房间内的风雨事物,皆自有意愿,其存在也是顺理成章的。英尼斯有一次——极罕见的一次——也主动提及,某个清晨她醒来时,发现枕头上有飘来的雪花,令人惊喜。她说,这只发生过一次,但是,根据清晨出现在枕头上的事物,你可以判断季节的更替:秋天有蜘蛛,六月有无花果。
如果?
她站了许久,好让头脑冷静下来,但是双脚也渐渐冰冷。她只好爬上床,用一件毛衣包起脚丫取暖。她想,它们是商量好的吗:身体上脚冷了,心理上腿软了。你这个可怜的家伙,露西·萍。
如果去找亨丽埃塔——
凌晨三点时,她终于有些睡意,继而被自己的想法吓醒了。她竟然在认真地考虑,是不是要隐藏一桩谋杀案的证物。在事实发生后,成为共犯。同谋共犯。
摩西戒律①里说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听起来是很简单。但只是听起来而已。如果只是简单地叙述背景,整件事牵扯到的似乎只有两个人而已。如果使用近年来的判决词,那就是:“绳索绕颈,直至气绝。”
她,受人尊重、遵纪守法的露西·萍。
无论那些抚慰人心的箴言警句是怎么说的,这一次不会由上帝来裁夺,然后顺其自然。法律会裁定一切。法律条文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即使祈求上帝,也无法使其免于被正义之神所乘坐的马车碾过。
她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但当时的假定前提是“造成身体上严重的伤害”(那时是这么说的,不是吗?),而现在,假设前提已经不存在了,事实远远超过身体伤害。就像——是现在这样。
她当然无从选择。是否要作决定,根本不关她的事。这会是一个公开的调查,而她有她的职责。对文明世界、对国家、对自己的职责。这与她个人的感情无关,也与她个人对公理正义的看法无关。无论法律有多么不公正,她都不能销毁证物。
“做正确的事,然后由上帝裁决。”这是瑞克说过的话。现在想来,像是一个合理的决断。
她是发疯了吧,怎么可能认为自己可以做到呢?
雨滴持续不断地打下来,她的心也随之哭泣。她内心的躁动远比狂风所造成的混乱更为严重。
瑞克是对的:她应该去做正确的事,然后让上帝来裁夺。
她躺在床上,瞪着一片黑暗,冷冷的雨点打在外面的地上,骤起的狂风引起一阵混乱的喧闹,窗帘被吹进屋内,像风帆一般鼓起,室内充满一股不安的躁动气氛。
大约在四点半的时候,她真的睡着了。
两点了。
注释
当!当!远方的钟塔再度敲响。
①摩西戒律或称摩西律法,指的是上帝通过摩西向以色列人(原犹太人)颁布的诫命;在基督教中,简称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