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很可爱。”
“哦,她是勒费弗尔夫人的小宠物,”雷格小姐以一种热切的语气说着,这位勒费弗尔夫人的追随者好像对德斯特罗不参加竞赛课程颇有微词,“我觉得她的表演略嫌做作。她和这所学院似乎有点格格不入。我觉得她的第一支舞实在不怎么好。你觉得呢?”
“嗯,也对,”雷格小姐附和道,然后又加上一句,“她一定是相当有才华,否则勒费弗尔夫人也不会如此溺爱她。”
“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德斯特罗的舞蹈这样精彩。”在一同走去用晚餐时,她对雷格小姐说。这时宾客终于渐渐离开,汽车引擎发动声,以及互道珍重的告别声此起彼伏。
晚餐时刻颇为宁静。期待已久的高潮过后,大家都精疲力竭,一旦松懈下来,早上那起意外事件的阴影再次笼罩大家。这件事让她们十分沮丧,相对无言。教职员也是一样,在震惊之后处于疲惫状态,同时还要顾及社交应酬,现在则是身心俱疲,十分焦虑。露西觉得在这种处境下,实在需要一杯好酒的安慰,于是不禁有些后悔,没能和勒克司小姐一起去品尝上好的德国雷司令。一想到再过一会儿,她就要拿着那个小小的玫瑰花饰到亨丽埃塔的办公室,告诉对方,自己是在哪里发现这东西的时候,她的心便扑通扑通地乱跳,声音响得吓人。
仅仅有人亲吻你的手是不够的。
东西还在抽屉里没有拿出来。晚餐过后,她正打算回房去取,半路遇到了鲍尔,她挽住露西手臂,说道:“萍小姐,我们所有的人都在公共教室煮热可可。你来帮我们加加油好吗?你不会想去坐在楼上的‘停尸房’里吧?”——停尸房指的应该是画室——“是吧?来给我们打打气吧。”
当萍小姐看到瑞克脸上的表情时,心头一酸。
“我自己都很泄气呢,”露西想到自己有多讨厌热可可,“但是如果你们能忍受沮丧的我,我就能忍受你们的沮丧。”
终场谢幕时,她独自登场接受众人对她的鼓掌喝彩。
她们走向公共教室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从敞开的窗户刮进走廊,窗外树木绿色的枝条互相敲击,在一阵翻扯下,叶片背面都露了出来。“好天气结束了。”露西停下来倾听。她向来厌恶这种令人焦躁的狂风,它总是终结美好的时光。
之后,当其他勤勤恳恳的学生继续演出接下来的舞蹈时,馆内的气氛明显地冷却下来。斯图尔特的凯尔特舞蹈颇具神韵;英尼斯的演出时而优雅,时而激情四射;但是与花核桃相比,露西几乎要忘了英尼斯以及其他所有人的表现。德斯特罗真让人着了魔。
“是啊,而且天气也凉了,”鲍尔说道,“我们生了火。”
露西觉得他的说法也不无道理。
公共教室属于“老宅”的一部分,里面有个砖砌的老壁炉,新燃的火苗跳跃着,发出清脆的噼啪声,似乎也在欢呼雀跃;叮当作响的杯盘,裹在学生疲惫身躯上的亮丽衣裙,以及颜色更活泼的室内拖鞋,这一切当然会使人精神一振。今晚不只有奥唐奈穿着颜色奇怪的拖鞋,几乎所有的人都穿着各种与往日风格截然不同的便鞋。事实上,躺在长椅上的戴克斯光着脚丫高举过头,脚趾头上只有——绷带。她兴致勃勃地朝萍小姐挥了挥手,然后指着自己的脚。
“我倒很庆幸她没去当职业舞蹈家,”瑞克说,“来这儿以后,她才学会欣赏英国的乡村美景。假如去大城市学舞,她只会结识那些话题绕着芭蕾打转、虚荣浮夸的人。”
“止血用的,”她说,“我最好的芭蕾舞鞋害的。我想恐怕没人愿意买一双弄脏了的芭蕾舞鞋吧?不,我想不会有的。”
“她对自己的舞技实在太过谦逊了,”露西大声说,“她完全可以成为一个职业舞蹈家。”
“火炉旁有一把椅子,萍小姐。”鲍尔说完,走过去倒了一杯可可。英尼斯正蜷坐在壁炉前,指导一个低年级学生用风箱扇火,她拍了拍椅子,以她一贯不苟言笑的方式表示对萍小姐的欢迎。
看着花核桃鞠躬致意,露西想起以前她曾经说过,选择莱斯学院,是因为专业舞蹈学校的学生“将来必定以舞蹈为业”。
“我向乔丽弗小姐把午茶剩下的点心全要来了。”哈塞尔特端着一大盘剩下的各色点心走了进来。
忽然,一首华丽的俄国舞曲乐声响起,大家的精神都为之一振,期待着下一支舞蹈。帷幕升起,德斯特罗独自一人出现,手臂高举过头,侧对观众,展露出纤细的腰身。她的舞衣带着家乡的南半球风情,聚光灯打在她色彩艳丽的服装和原始风格的饰物上,光芒万丈,让她看上去仿佛一只从巴西热带雨林飞来的鸟儿,通身色泽艳丽非凡。她纤细的小脚踩着高跟鞋,节奏极快地在长裙下跺着,仿佛为什么事焦急不安,十分不耐烦。她开始舞蹈了,慢慢地,几乎可以说是在漫无目的地打发时间。接着,情节突然明朗了,她在等她的爱人,而他却迟到了。很快地,他的迟到对她的影响也显现在观众眼前。这时候,观众坐直了身子。她对着冥冥虚空呼唤她的爱人。他来了,那黝黑的面容,哀伤的神情几乎清晰可见。她对他倾诉衷肠。此时,观众已经激动地坐在椅子的边缘上。之后,她开始向他骄傲地炫耀,难道他不了解,自己有这样的爱人是多么的幸运吗?这样一个女子——纤腰,美目,翘臀,性感双唇,小巧的足踝,周身都散发着优雅的气息。难道他有眼无珠,连这些都看不出来吗?所以她只好展现给他看,每一个姿态动作,都能让观众露出会心的笑容。露西回头看他们:下一秒钟,他们可能会发出赞叹的声音。真是神奇。当她开始温柔似水地和恋人喁喁低语时,观众们全都为之倾倒。当她最后和那个虚拟的、但绝对忠诚的年轻人一起离开时,观众的喝彩声就像一群刚刚看完奇趣表演的孩子。
“你是怎么办到的?”大家纷纷问道,“乔丽弗小姐从来不会给东西,连香味都舍不得施舍。”
她们的舞蹈演出还算不错,但毫无灵气和惊喜可言。就业余选手来说,她们拥有最好的水准,或者再好一点点。目前为止,演出的都是女性舞者常演的标准动作,规规矩矩,一板一眼,但是不太有趣。也许是她们太过小心地注意着自己的脚步变化,使演出落入窠臼,十分呆板。不过整体而言,露西认为光是训练有素或具备韵律感是不够的。同样的,观众也略嫌呆滞,缺乏在观赏体育演出时应有的热情。也许他们喝了太多的午茶,也许是因为电影看多了,对技巧的要求都越来越苛刻。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掌声充其量只能说是礼貌性的,而不是出自内心的热烈。
“我答应她等我回到南非以后,寄一些桃子果酱给她。这看起来是一大盘,其实没有多少。茶会后已经被那些女仆吃掉一大半了。你好啊,萍小姐,你觉得我们的演出怎么样?”
第四或第五支舞蹈结束后,露西渐渐感到越来越失望。在习惯欣赏国际性芭蕾舞演出的水准之后,她并没料到,在校学生的舞蹈程度会如此业余。目前为止,学生们的各项演出在她们将来的职业或教育生涯里已算是相当不错了,但即使投入的时间和精力与其他科目相当,她们与专业舞者的水平仍然相差甚远。舞蹈,必须抛开一切科目,全力投入。
“你们都表现得好极了。”露西说。
他坐下时,第一位舞者刚好登场。
“好得像伦敦的警察一样,”鲍尔接口,“嗯,你信这一套吧,威廉米娜·哈塞尔特。”
她走回自己在第一排靠边的位子,邻座那名持长柄眼镜的华贵妇人没有来欣赏舞蹈演出,座位是空着的。但是就在灯光暗下来的时候——体育馆的厅内被帷幕整个罩了起来,以便营造灯光效果——瑞克从后方出现,并问道:“如果你不是帮别人保留这个座位的话,我可不可以坐在这里呢?”
露西为自己用词老套表示歉意,然后搜肠刮肚地想说得再细致一些,好让她们相信自己的热情。
邻座的观众似乎吓了一跳,坐在后面的某个人发出哧哧的笑声,但是露西很享受手被如此亲吻的感觉。如果每晚都用玫瑰水和甘油护手,却不能偶尔得到一点回馈,那又有什么好处呢?
“德斯特罗掳走了全场观众的心,不是吗?”她们说着,将友善而艳羡的目光投向坐在壁炉角落里的那个人。她披着一条薄毯,笔直地坐着。
听到这儿,他说:“萍小姐,我敬慕你。”接着亲吻她的手。
“在说我吗?我只做一件事。一次做一件事,比较容易做得好。”
“唉,每晚六点半,我的偏头痛都会准时猛烈地袭击我。”
和其他人一样,露西也无法确认这个冷冰冰的评语究竟是自谦,还是在指摘什么人。整体看来,应该算是自谦吧。
“那你呢?”他抬头问道。
“好了,玛奇,这火一会儿会烧得很旺。”英尼斯对那个低年级学生说,然后移动了一下,把风箱接了过来。她在移动身体时,脚露了出来,露西看到她穿着黑色的皮质浅口便鞋。
看到爱德华·阿德里安坐在通道旁的位置上,露西停下脚步对他说:“凯瑟琳会去。”
鞋尖上应该装饰着金属饰件的地方,现在空无一物。
露西透过亨丽埃塔办公室的窗户看到了她——说是她的办公室,但事实上是位于前门左方的一间小客厅——于是走进去,为今天下午成功的演出向她道贺,一方面也让自己备受压抑的神经放松一下,而勒克司小姐则继续前行。亨丽埃塔很高兴看到露西过来,即使听了整整一下午的溢美之词,她竟然还能快乐如初地聆听露西讲一遍同样的话。露西留下来和她谈了好一会儿,所以当她走到体育馆观众席边准备欣赏舞蹈演出时,座位几乎已经坐满了。
哦,不,露西心里说着,不,不,不。
“霍奇小姐刚刚才和医院通过电话。鲁丝仍在昏迷中。”
“萍小姐,那杯是你的,这杯给你,英尼斯。尝一个杏仁饼吧,已经不怎么酥脆了,萍小姐。”
“这我可以承受。”露西答道,“有没有人听说鲁丝的最新状况?”
“不要,我准备了一些巧克力饼干要给萍小姐。”
“好吧,你赢了。我刚才表现得像个野兽,我会赴约的。然后每当他夸张地说‘哦,凯瑟琳,我太厌倦这种虚伪的生活了’的时候,我会满怀恨意地想:正是那个姓萍的女人害我陷入如此窘境。”
“不行,她得尝尝艾尔郡①的黄油脆饼,刚开罐的。不像你们那些残羹冷炙。”
“没错。”
喋喋不休的争论声围绕着她。她随手从盘中拿起一个东西。她有问必答。她甚至还啜了一口杯子里的饮料。
“你真的打算就这样冷冰冰地抛下他吗?”她问道。
哦,不。不。
说完,她继续向前走。
事情摆在眼前了——她最怕的那件事,怕到甚至不敢在自己的脑海中明确地描绘它——事到临头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露西感到十分恐惧。突然,所有的事都变成一场噩梦:室内明亮嘈杂,窗外渐黑的天色孕育着狂风暴雨,还有那个不见了的小饰物。在这样的噩梦中,再小、再无关紧要的细节也会有着惊人的重要性。必须赶紧做些处理,但是又不知从何下手,也无法了解理由。
“这种酒,尝一杯也不错。”她想了一下说道。
眼下,她必须不失礼地退席,然后带着她的故事去找亨丽埃塔,讲完之后,她还要用一句话来总结:“现在我知道这是从谁的鞋子上掉下来的了,就是英尼斯。”
勒克司小姐停下脚步,朝她绽放出一个微笑。
英尼斯跪坐在自己的脚上,没吃任何东西,但还是貌似口渴地喝着可可。她又把脚蜷到身下了,但是露西并不需要进一步的审视。盼望其他人穿着相似便鞋的渺茫希望已经彻底破灭。众人脚上的鞋子颜色丰富、款式各异,但是再也没有第二双皮质便鞋出现。
“但是他好歹弄来了一瓶德国雷司令。”
不管怎么说,也没有其他人会有在今天早上六点出现在体育馆的动机了。
“我的——好心的——小姐,”勒克司一面说,一面伸出食指一字一顿地点向露西,“千万不要为爱德华·阿德里安难过。太多女人耗尽了她们最好的年华来为他难过,最后则是自食苦果。这些自我放纵、自我欺骗——”
“再来一些可可吧?”英尼斯转过头看着她,愉快地问道。但是萍小姐杯里的饮料似乎一滴未少。
“大概是这个意思。我真为他感到难过,就这么被打发走——”
“那我就要多喝一些了。”英尼斯说着,站起身来。
“你是不是想让我做一个诚实的人,萍小姐?”
一个低年级学生走了进来,她名叫法辛,个子很高。教职员倒是比较喜欢昵称她为“两便士”②。
“——你至少可以忍耐他一两个小时,而不是把鲁丝的意外拿来当做手中的王牌。”
“你迟到了,两便士,”有人开口招呼,“进来吃些圆面包。”但是法辛犹豫地站在原地。
“就算!上帝啊!”
“怎么了,两便士?”大家对她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大惑不解。
“就算他让你厌烦——”
“我刚才去古斯塔夫森小姐的房里摆花。”她慢吞吞地说。
“谢谢。我可以告诉你他是因为什么。就是为了可以对我哭诉,告诉我他有多么讨厌演戏——而事实上,演戏是他的一切,就像呼吸一样须臾不能离身。”
“难道你要告诉我们,她的房里已经有花了!”某个人接口,于是大伙儿一阵哄笑。
“他那么渴望能和你在一起。我实在想不出原因。”
“我听到老师们在谈论鲁丝的事。”
“一个悍妇纵容自己导演了一幕惨剧。这是不是你真正想说的话?”
“哦,她怎么了?好些了吧?”
“不觉得对他过于刻薄了吗?”
“她死了。”
“我承认,对爽约一事,我内心并无任何挣扎和愧疚。”
英尼斯手上的杯子跌了个粉碎。鲍尔俯下身把碎片捡起来。
“但事实正是如此。你抓住每一个机会,好对他表示你的高高在上,不是吗?”
“哦,不可能,”大家表示,“你听错了,小两便士。”
“这想法多么卑鄙啊。”
“不,我没听错。她们在楼梯平台那里讲的。她是半小时前去世的。”
“因为,让爱德华·阿德里安独自离开,会带给你无限的快乐。”
承接这句话的,是一片失落的沉寂。
“不是吗?那么是为什么?”
“我是架靠墙的那一头!”奥唐奈在寂静中大喊一声。
“如果你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你就会发现这并不是你要爽约留在家里的原因。”
“你当然是了,唐尼,”斯图尔特说完后便走向她,“我们都知道。”
“哦。那么我是为什么而欺骗自己呢?”
露西放下杯子,觉得自己最好是上楼去。她们低声交流着遗憾,默许她的离去。欢庆的聚会崩裂成碎片。上楼后,露西才知道霍奇小姐已经赶去医院,好接待鲁丝的家人,就是她打电话回来通知这个消息的。鲁丝的家人业已抵达,似乎不动声色地接受了这个打击。
“我从没想到可以看见凯瑟琳·勒克司对自己撒谎。”
“上帝原谅我,我从来没喜欢过她。”勒费弗尔夫人在硬沙发上挺直了身子,她对上帝的请求宽恕的心声,听来十分真诚。
“我让你意外?怎么说?”
“哦,她挺不错的,”雷格小姐说,“跟她相熟之后,你会觉得她人很好。竞赛中她可以扮演很好的中场球员。接下来的事真是可怕,不是吗?会有人来进行侦讯,会有警察、讯问、可怕的报道等等。”
“你让我很意外。”
是啊,警察和那些等等的事情。
“我很累,而且鲁丝的意外事故让我很沮丧,晚上实在提不起兴致去镇上赴宴。”
今晚,她没办法做任何与玫瑰花饰有关的事。况且,她本来就想要好好考虑一番的。
“哦,为什么?”
她想独自离开,好好想一想。
“真可惜,”勒克司小姐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我也得爽约了。”
注释
“今晚我恐怕不能赴约了,”她说道,“我的偏头疼又发作了。”
①艾尔郡,英国苏格兰西南部的旧郡,现属斯特拉斯克莱特区。
茶会结束时(露西已经被介绍给至少二十对父母认识),人们陆续离开花园。在回主屋的路上,露西追上了勒克司小姐。
②法辛的英文为Farthing,在英语里,指(英国过去的货币,现已不用)四分之一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