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记起上星期在毕德灵顿镇吃炖兔肉时,他看穿了她的疲惫,而且又心照不宣地帮了她一个大忙。她真希望自己在二十岁的时候,曾有一个像花核桃这个追求者一般体贴、年轻、俊美的伙伴,而不是像艾伦一样,只有个大喉结,又穿着满目疮痍的臭袜子。
“不知道,我只是有这样的感觉。有没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帮忙的?”
“我得做一件正确的事,”露西慢慢地说,“但我很担心由此产生的后果。”
“你怎么会这么想?”
“这个结果会影响你吗?”
这个问题吓了她一跳。
“不,但会影响其他人。”
“你有什么烦心的事吗,萍小姐?”
“不要担心,尽管去做就是了。”
你倒是很了解你的特蕾莎,露西心想。
萍小姐把一碟碟蛋糕放在托盘上。“你知道吗?有时好事不见得是正确的事。或者我应该反过来说?”
“已经是最后一支舞了。根据对我的特蕾莎的了解,她的虚荣总是容易对食欲让步,而且是相当容易让步的。”
“恐怕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露西说他应该留下来看意中人参演的短剧才是。
“嗯,你知道吗,就是那种在进退维谷中,你要拯救谁的问题。如果你知道拯救一名困在积雪断层处的人,会进一步引起雪崩,造成下面整个村庄被埋在雪中,那么你会不会去救这个人?诸如此类的问题。”
瑞克也毫无预警地跟了过来:“我最喜欢在分派餐具时帮忙打打下手,一定是我‘吃软饭’的那一面又出现了。”
“我当然会去救人。”
所有这些完美建议都没有发生任何作用。看见乔丽弗小姐和女佣们在后面忙着摆设下午茶的点心桌时,她开心地站了起来,高兴终于能有些事情帮得上忙,也可以借此稍稍分心。
“你会去?”
英国中古世纪打扮的高年级学生跑到草坪上,所有的谈话声渐渐消失。露西打量着一双双腿,想要认出它们的主人,并对她们在历经一个小时的剧烈运动后还能保持如此的活力,感到十分惊奇。她自言自语地说:“听好,你今晚一定要拿着那个玫瑰花饰去找亨丽埃塔。好,就这么决定了。不管去不去找亨丽埃塔,或找了她之后会有什么结果,你都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先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你期待了很久才等到今天下午的到来。天气晴朗,每个人见到你都这么愉快,你应该好好享受这段时光。放轻松一点。即便——即便这个玫瑰花饰的背后真的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也与你无关。十四天前你甚至还不认识这些人,你离开之后,也不可能会再见到她们。无论发生或不发生什么事,都与你无关。”
“雪崩埋住村庄,也许连只猫都没死——我是不是要放一些三明治到你手上的托盘去?——那么你等于挽救了一条人命。”
“是的。”回答如此简短肯定,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你会去做正确的事,然后让结果顺其自然?”
“你想让她对你留下深刻的印象吗?”
“就是这样。”
“我甚至从来没有和她一起去参加过舞会。奇怪,不是吗?直到今年复活节时,我才知道有她这么一位表亲。想到她来英国快一年了,而我却完全不知道,我真的快疯了。想用三个月的时间给特蕾莎这样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实在是太紧张了。”
“这当然是最简单的方式,事实上,我觉得太过简单了。”
“不知道。我从来没看过,但是听说她演得相当不错。”
“除非你想扮演上帝,否则一个人就应该依照最简单的方式行事。”
“她擅长这个吗?”
“扮演上帝?你知不知道你手上的三明治放了两份舌肉?”
“我想,‘无聊的短剧’应该不算是舞蹈吧。”
“除非你能像上帝一样全知全能,否则这就是最好的方式。哦,音乐停了,我那年轻的姑娘像猎豹一样朝这里走来了。”他眼中盈满微笑,看着德斯特罗走过来,“你这顶帽子真是美极了!”他垂下眼帘看了露西一眼,“做正确的事,萍小姐,然后由上帝裁决。”
“她这身打扮看来也挺可爱。”他看着德斯特罗消失在杜鹃花丛的后方。
“你没在看吗,瑞克?”花核桃开口问,然后露西、瑞克,以及德斯特罗便被一群蜂拥而来、准备招待大家用午茶的低年级学生淹没了。露西好不容易才从这堆头戴白帽,身着瑞典刺绣服装的人潮中摆脱,发现自己正巧与形单影只的爱德华·阿德里安面对面。
花核桃头戴方巾,一顶宽檐帽略略靠后地顶在方巾上——这是来自疗养胜地巴斯已婚妇人的流行风尚——让她看来有种略带惊讶的无辜神情,而且赏心悦目。露西和瑞克互相交换了一个欣赏的眼神。他对露西微笑致意,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萍小姐!你正是我要找的人。你有没有听说——”
“萍小姐,”花核桃忽然现身,挽住露西的手臂,“我要和高年级学生一起表演无聊的短剧,你介不介意瑞克来和你坐在一起呢?”她指的是理查德·吉莱斯皮,他正站在花核桃身后,拿着一把椅子,脸上露出惯有的笑容,似乎觉得一切都很有趣。
一个低年级学生在爱德华·阿德里安手上塞了一杯茶,他对她展露了一个最佳笑容,她却忙得连头都没抬。与此同时,莫里斯小姐——即使是在成果发表日当天仍然忠心耿耿——端来一杯茶和一盘点心给萍小姐。
“帕姆一直就很喜欢体操和竞技活动。”纳什先生说,“她无所牵绊,说到这个,她一向都无所牵绊。”
“我们坐下说,好吗?”露西说。
露西认为这是纳什夫人一相情愿的看法。她如此年轻貌美,有这么一位女儿在家陪伴,会为她增添不少荣光。
“你有没有听说那起可怕的意外事故?”
“啊,嗯,”纳什夫人目送着女儿离开,说道,“我想这终究是比投身于改造《黑色大陆》②的居民之类的活动要好一些,但是我还是更希望她能留在家里,当个好女儿。”
“有。据我所知,这种严重的意外并不常发生。偏偏在今天这个成果发表日出了这种事,真是不幸。”
说完两人便一起离开了。
“哦,意外事故啊,对。但是你有没有听凯瑟琳说她今天晚上不能到拉伯洛镇来?她说那起意外事故让她非常沮丧。她必须留守在这里。这真是太荒唐了。你有没有听过比这更荒唐的事?如果她觉得沮丧,那她更应该让自己离开这里才是。我都已经安排妥当了,甚至为我们的晚餐桌订了特别的花饰。还有一个生日蛋糕,下星期三是她的生日。”
“那就是低年级的最后一次演出了——在绿色背景的衬托下,她们看来是不是生气勃勃呢?——现在英尼斯和我,以及其他一群穿上男装的同学,要为大家表演一出英式滑稽短剧,然后你们就可以享用一些茶点,让你们能撑到真正的舞蹈表演开场。”
露西怀疑莱斯学院里的这一群人,是否有人知道凯瑟琳·勒克司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鲍尔挽住英尼斯的手臂安慰性地收紧了一下。她也穿着男孩式的衣服,看来依然光芒四射,即使风帽遮住了她靓丽的秀发,也丝毫没能折损她那活泼灿烂的美貌。
露西竭尽全力表示同情,但也十分婉转地说明自己能体谅勒克司小姐的决定。毕竟那个女生受了重伤,相当令人担心。这时去拉伯洛镇狂欢庆祝似乎的确有些冷漠无情。
“不是的,”鲍尔从后面走来,伸出一只手挽住英尼斯的手臂,“这不过是英尼斯偷得大家注意力的方法罢了。不靠比拼体能,而是靠比拼智商,这才是聪明女孩的做法。我们其他人都没想出这一招。”
“但我们又不是去狂欢庆祝!不过是好朋友共进晚餐罢了。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因为一个学生受伤,她就得要抛弃老朋友。你去跟她说,萍小姐。你要给她讲明道理。”
“亲爱的,我们可真为你捏了把汗,”纳什夫人说,“究竟是怎么了?你突然头晕吗?”
露西答道,她会尽力去劝说,但是无法保证结果,因为在这件事上,她与勒克司小姐有着相同的心情。
“你们有没有看到我在单杠上干了件傻事?”英尼斯用闲聊的语气问道。这使露西有些意外,她原本以为英尼斯会避开这个话题不谈。
“你也不去!哦,天哪!”
是没有。鲍尔拥有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人们拱手呈上的。她今天能出落得如此大方迷人,才真是奇迹。
“我知道这不近情理,甚至有些荒唐。但是我们两个今天晚上都不可能高高兴兴地出席,这也会让你失望的,不是吗?能不能改成明天再聚?”
“帕梅拉就没有,”鲍尔的母亲说,“她一辈子都没认真用功过。”
“不行。明天晚间表演结束后,我就要直接去赶火车了。当然了,因为星期六我有早场演出。再说,明天晚上我扮演的是罗密欧,凯瑟琳根本不会喜欢的。看我扮演理查三世,已经是她忍耐的极限了。哦,天哪,整件事是如此的荒唐。”
“她们每个人都是如此。”露西开口,将纳什夫妇的注意力从英尼斯身上转移开。
“振作一点,”露西说道,“这出悲剧也就到此为止了。你会再来拉伯洛镇,现在你既然已经知道她在这里,你们也可以想要多久见面,就多久见面。”
“你用功过度了,玛丽。”纳什夫人看着她。
“我再也不会碰到凯瑟琳有好心情的日子了。再也不可能了。这次一方面是因为有你在,你也知道的。她不想在你面前表现得像个戈耳戈③。她甚至愿意来看我的演出。这种事她以前从未做过。如果今天晚上她不来,我绝对不可能让她再做出这样的让步。请你一定要说服她,萍小姐。”
由于她的思绪一直围绕着英尼斯打转,所以当纳什夫人说出这句话时,她被吓了一跳。“亲爱的玛丽,原来你在这里。能再看到你真好。”露西转过头,看到英尼斯就站在他们身后。她一身男孩打扮——十五世纪风格的紧身上衣和长袜,一顶风帽贴合她的头部轮廓,把所有的头发都包在里面,更彰显出她与众不同的瘦削脸颊。她的双眼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埋在深陷的眼窝中,脸上有一丝未曾出现过的神情,令人望而生畏。这是一张——用什么词来形容才恰当呢?——“毁灭性”的脸。露西第一个念头是:世界就是由长着这种脸形的人创造的。
露西答应会尽量劝她。“你下午过得如何,除了听说今天晚上的约会取消外?”
乐声响起,杜鹃花丛上方出现一群穿着色彩鲜丽的瑞典式丝绸服装的低年级学生。民俗舞蹈开始了。露西向后靠在椅背上沉思,她想的不是童年叛逆的鲍尔,而是英尼斯。在如此灿烂的阳光下,她心中升起怀疑的阴云和不祥的预感,真是个极大的反讽。
爱德华·阿德里安好像还颇为自得其乐。他还不太确定自己是比较欣赏学生的美貌,还是杰出的表演。
“她坚持了七天,”纳什夫人继续解释,“除了穿衣及强迫喂食的短暂时间外,她不肯妥协,所以我们无计可施,只好请奶妈离开。其实她真是一流的奶妈,失去她让我们心力交瘁。”
“她们也都很有教养。整个下午还没有人来找我签名。”
“帕姆发起了她生平第一次静坐抗议。”纳什先生接口。
露西仔细打量着他,以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不是的,他的评语让人“一目了然”。除了“教养”的因素外,他实在无法找出没人找他要签名的其他理由。可怜的小傻瓜,她想着,一辈子都生活在一个自己毫无了解的世界里。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演员都是这样,每人都在自己心中结了一个茧,然后安安稳稳地在里面漫步、巡游。这感觉一定很好,能与这烦乱的现实隔绝开来,舒适安稳地活着。他们根本还没出生,还在羊水里游泳呢。
“哦,我们是赞成,但是帕梅拉可不。”
“在平衡杠上发愣的女孩是谁?”
“难道你们不赞成耳光教育吗?”
她难道连清净两分钟,不去想到英尼斯都不可以吗?
“我们只好请那个奶妈走人。”
“她叫玛丽·英尼斯。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最后怎么样了呢?”
“多美的脸啊!像是波吉亚④家的人。”
“是啊。那是她这一辈子唯一让她挨了耳光的人。”
“哦,不,不。”露西尖声抗议。
“但是她的奶妈能让她服服帖帖,完全是因为体力上的优势。”纳什先生补上一句。
“我整个下午都在想,她到底让我想起了什么。我猜是画家乔尔乔内⑤笔下一幅年轻男子的肖像。具体是哪一幅,我就不知道了。我会再看到这些画像的。总之,这张脸令人惊叹,如此纤细又如此坚毅,既美好又叛逆,具有一种奇异的美感。我实在无法想象在二十世纪的女子体育学院里,会出现一张这样极具戏剧性的面孔。”
“帕姆①很可爱,”她的母亲发言,“我们很爱她,但我真的希望自己能让她服气一点。在你出现之前,除了她四岁时照顾她的奶妈外,没有人能让帕梅拉折服。”
好吧,这是一件值得安慰的事,至少有人对英尼斯的看法和她一致,奇特、细致、不像是这个世纪的人,具有悲剧倾向。她想起亨丽埃塔觉得英尼斯性格不好,看不起其他天赋较差的人。
“如果能让你们稍感安慰,”露西坦承道,“你们的女儿才真是让我印象深刻呢。”
露西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让爱德华·阿德里安放弃这个话题。这时,她看见小径的那头走来辩论课老师罗布先生,他那白得耀眼的高领上打着邋遢的黑领结。除了奈特医生外,他是露西认识的唯一一位客席教员。四十年前,罗布先生也是个前途无限的演员——据说,在他那个时代,他是兰斯洛特·高博⑥的不二人选——露西觉得把爱德华·阿德里安和他的同行凑在一起,应该是个让阿德里安作法自毙的好办法,场面也一定非常有趣。但是,露西毕竟有一颗柔软善良的心,一想到爱德华·阿德里安为勒克司小姐所做的准备,她就十分心软——晚餐花束、蛋糕、所有表现自我的计划等等——于是她决定要发一发慈悲。她看到奥唐奈在远处凝视自己心中的偶像,于是招呼她过来。爱德华·阿德里安应该有个真正的戏迷在身边,好让他振奋起来,而且他永远不需要知道,奥唐奈是整个学校中唯一的戏迷。
“而现在,你却俨然成为家书的主角。”纳什夫人扬起眉毛,笑着说道。
“阿德里安先生,”她开口,“这是艾琳·奥唐奈,你最忠实的戏迷之一。”
“是啊,”纳什先生接口,“我们还真想知道呢。我们俩这一辈子一直努力想让帕梅拉服气,但我们总是开玩笑地说,我们只配当她的父母,只是刚巧把她制造出来罢了。”
“哦,阿德里安先生——”她听见奥唐奈开口。
“让帕梅拉如此折服。”
然后,她便走开了。
“办到什么事?”
注释
当他们一起坐定后,纳什夫人看着露西,打趣道:“嗯,既然逮住你本人,萍小姐,就要问你一个我们极想知道的问题。我们想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①即帕梅拉的昵称。
“我得换件衣服,先走了。”鲍尔说完就不见了人影。
②《黑色大陆》(Darkest Africa),美国于一九三六年上映的系列影片中的一部。该片以非洲大陆生活为背景。此处代指非洲。
纳什先生则绝对是人们口中的决策者。他皮肤光滑,衣着剪裁合体,外貌清爽怡人,看来他的红木书桌上一定放着成沓崭新的吸墨纸。
③戈耳戈,希腊神话中三个蛇发女妖之一,面貌可怕,人见之立即化为顽石。
鲍尔的母亲装扮优雅迷人,就像是最好的美容师以及身价最高的发型师手中最好的成果——当然了,她本身也得有足够的条件,纳什夫人二十岁的时候一定和鲍尔十分相像。即使是现在,在明媚的阳光下,她看上去也超不过三十五岁。她的裁缝师一定也是一流的,她的穿着和气质,就像是一辈子都顶着美人的光环,对于自己对人们所造成的影响,她早已习以为常,并且不为所动;所以她可以全心全意地面对任何人。
④波吉亚(Borgia),十五世纪意大利悲剧性贵族家庭。传说,该家族成员为了扩增政治和领地上的权力不择手段,是阴谋、罪行与野心的代名词。法国文豪雨果的戏剧以及意大利作曲家唐尼采蒂的歌剧,均以这些传说为蓝本。
她转向一对正要入座的夫妇,说道:“瞧,我终于找到萍小姐了。”
⑤乔尔乔内(Giorgione, 1477—1510),威尼斯画派成熟时期的代表人物,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意大利威尼斯画派画家,架上画的先行者。
露西随着宾客的队伍走向花园及草地旁的藤椅,她想着不知搬出来的藤椅数量是否足够,自己可不可以也坐下来,这时鲍尔一把拽住了她:“萍小姐,你在这里!我可算找到你了,我想介绍我的家人给你认识。”
⑥兰斯洛特·高博(Lancelot Gobbo),《威尼斯商人》中的犹太富商夏洛克的仆人,丑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