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明白了。”英尼斯夫人缓缓地说。露西感到根本不必再多作解释,英尼斯内心所受的煎熬和表面的坚强,她母亲在一瞬间便心知肚明。
“起初,大家都认为一定是她会得到这个职缺,后来职缺意外地被分配给了另一个人,我想这对她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
“我想她不会赞成我告诉你们这些,所以——”
露西认为这对夫妇了解得越多,对英尼斯越有帮助,何况如果——嗯,无论如何,总是有帮助的。
“不,我们不会提的。”英尼斯夫人说,“这花园真美啊。我和杰维斯在家也总是喜欢打理花园,他整理的那一小块还算优美,我整理的部分却总是不像花园。瞧瞧那些可爱的黄玫瑰。”
“她告诉我们早上发生的意外,也说了她因此而得到阿灵赫斯特的工作。我想她或许是因为自己得益于他人的不幸而闷闷不乐,但一定还有其他的事。”
一行人来到了体育馆门口,露西带他们上楼去看吸尘器——她不时会想起那个玫瑰花饰,心里隐隐刺痛——接着在观众席上找到了自己的席位。下午的活动正式开始。
露西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英尼斯到底说了多少。
露西的座位在第一排的最边上。她充满感情地往下看着一张张充满信心的面孔,大家都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古斯塔夫森小姐的口令。“别担心,”她听到一个高年级学生说,“古斯塔夫森小姐会帮咱们度过这一关的。”尽管她们胆战心惊地迎接这场严峻的考验,但是,有古斯塔夫森小姐在,她会在背后支持到底的。她们的眼神中都充满信心。
“玛丽的气色很差,”母亲说道,“出了什么事吗?”
回想起上一次和亨丽埃塔一起到体育馆来看的时候,亨丽埃塔眼中洋溢着爱的目光,露西此时才有所领悟。那是两星期前的事了,在那个时候,亨丽埃塔的眼中已经流露出占有性的关爱和自豪。秋季即将到来,英格兰的景致将裹上秋装,然而,归功于在莱斯学院所度过的这十四天,一切在露西的眼中都将被赋予崭新的意义。四门徒将到曼彻斯特工作,托马斯会尽量在威尔士的阿伯里斯特威斯保持清醒,戴克斯到灵格修道院好好地照顾小孩,其他的许多人也都各有归宿。如果在短短几天内,她就对这群学生产生如此的情愫,那么亨丽埃塔历经了学生的成长、进步、奋斗、失败、成功等各种过程后,看着她们走进新生活的感情,更是不容置疑,难怪她凝视学生们的眼神仿佛是看着自己的女儿一般——一群有所成就的女儿。
英尼斯离开他们三人,前去准备今天下午的开场节目——体育表演。露西陪伴着英尼斯夫妇走向体育馆。
她们预备妥当,脸上紧张的神情也荡然无存,终于镇定下来。预祝她们终能演出成功的掌声划破了沉寂,温暖了她们的心,也让整个活动更具温情。
眼前的场景仿佛旧友重逢,露西心想。真让人难以置信,自己与英尼斯夫妇不过是在夏日早晨的咖啡桌旁共度过一个小时而已。但她觉得好像认识他们有一辈子那么久了,并相信他们二人的想法也与她相同。他们看到她也是格外欣喜。他们记得上次谈过的内容,并将话题继续下去,他们依然记得露西的一些想法,那热情的态度仿佛在昭示露西不仅仅是他们生活步调中一个重要的人,更是他们生活步调中的一部分。之前,露西只于文学界人士为伍,受够了他们的装腔作势,此刻顿时备感温馨。
“这群姑娘真迷人,”一位坐在露西身旁,戴着长柄眼镜的老贵妇开口(这是谁的家人?她不可能是学生母亲吧?),转过头亲密地问道,“告诉我,她们是不是你们精挑细选出来的?”
“你认识他们,”她对萍小姐说,“可你从来没跟我提过。”
“我不懂您的意思。”露西低声说。
在转角的田豆篱下,露西与他们不期而遇,英尼斯走在双亲中间,神采飞扬地挽着父母的手臂。一星期前她那委靡不振的神色,此时被幸福的神采适时取代。她的面容虽然有些憔悴,但神色平和,仿佛内心的挣扎已经平息,无论结局好坏都已尘埃落定。
“我是说,所有的高年级学生都上场了吗?”
下午两点,第一批客人到了。他们先到亨丽埃塔的办公室致谢寒暄,然后便被兴奋的女儿拉走了。父亲们带着疑惑而又好奇的神情触摸着诊疗室里的各色医疗器具,母亲们则检视着卧室里的床铺,热衷园艺的叔伯长辈则欣赏基迪花园里的玫瑰。露西在心里玩起了“配对”游戏,想把一对对夫妇和他们的孩子组合起来。她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寻找着英尼斯夫妇,但一想到要再见到他们,心中隐隐有些担忧。她自问:担忧什么?其实并没什么好忧心的,不是吗?当然没有。一切都这么完美。英尼斯终究还是得到了阿灵赫斯特的工作,今天终究还是她的凯旋时刻。
“您是想问,上场表演的是不是只有精英?哦,不,全班学生都一起出场。”
她最后终于决定穿蓝色的亚麻连衣裙搭配一条红色的细腰带,这样看起来才像是从汉诺威广场①走出来的人物,应该可以让这些来自乡间的父母们满意。她用蒙莫朗西太太尽职尽责地寄来的刷子刷了刷绒面羊皮鞋,然后下楼去看自己是否可以帮得上什么忙。
“真的吗?真不错。很吸引人,相当精彩。”
不。与她无关。当然和她没有关系。
露西心想:难道她以为我们买通了所有长雀斑的学生,让她们下午不要出席吗?
但是当露西往下看着这一幕景象时,想起了从前,于是感到一阵心痛,但又无法了解自己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只有一件事是清清楚楚的。今天晚上,她一定要拿着这枚玫瑰花饰去找亨丽埃塔。在所有的激动情绪过后,而且在亨丽埃塔有时间冷静下来思考时,这个问题——如果真有问题存在——理应还给亨丽埃塔去处理。露西心想:上一次为了避免让亨丽埃塔头痛,她自作主张把那本红色的小册子丢到了水里,已经做错了。而这一次,该好好尽到自己的责任了。这个玫瑰花饰与她无关。
然而这位贵妇说得没错。除了去看一群两岁儿童组成的技艺团表演外,没有什么能比下面这一群技巧熟练的年轻人在场上展现英姿更能引人注目的了。缠绕的绳索从靠近屋顶的器械上放下来,窗梯竖直,高年级学生们对这些器材掌握精准。当她们把绳索和梯子摆到旁边,抬出杠木来表演平衡木时,掌声特别响亮,壮观的场景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在更衣准备参加下午的宴会时,露西仍不断地问着自己。她把玫瑰花饰放进衣橱内的一个小抽屉里,闷闷不乐地看着自己带来的乏善可陈的衣服,不知哪一件才适合今天下午在花园里举行的午宴。从房里的第二扇窗户望出去——就是可以看到花园的那扇——她可以看到低年级学生正忙着摆放高桌子、藤椅和遮阳伞。她们像蚂蚁般地忙碌着,倒是把中庭草坪的三条边点缀得相当具有欢庆的气氛。阳光洒在她们的身上,画面上细致多变的线条就像出自名家手中的画。
眼前的场地与今早她所看见的有些不同,彼时这里笼罩在屋顶神秘的绿色阴影下,而此时看来闪着金色的光芒,而且生气勃勃。屋顶反射的阳光洒落在浅浅的原木色彩上,仿佛给它罩上了一层光晕。在微弱的光线下,她看着杠木,凝神搜索着,想看看现在会是谁站在早上鲁丝被发现时的位置上。会是谁抬着杠木在场上的右端呢?
那么它是从哪儿来的呢?整理自己的东西向来马虎的露西,此时细心地收拾着鲁丝的东西,脑子里一直萦绕着这个问题:哪里来的呢?
原来是英尼斯。
看来没错。鲁丝早上穿的是学校规定的运动鞋。那个金属细线缠绕成的玫瑰花饰,不可能来自鲁丝的鞋子。
“上。”古斯塔夫森小姐一声口令,八个年轻的身躯一跃而起,攀上了高杠。她们在上面稍坐片刻,然后和谐地起身,一脚前一脚后,两人一组面对面地站在高杠的两边。
“没有,我们都自己擦鞋,只有冬天的曲棍球鞋例外。”
露西发狂地希望英尼斯不要昏倒才好。她的脸色不只是灰白,简直是惨绿。她对面的斯图尔特正要开始动作,但看见英尼斯尚未准备妥当,于是等待着。但是英尼斯僵直地呆立着,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任何一块肌肉。斯图尔特对她使了个带有强烈暗示意味的眼色,然而英尼斯仍然毫无动作。她们交换了无声的信息,斯图尔特继续,在这个状况下完成完美的演出。英尼斯所有的同学专心一致地让她能在高杠上保持站立姿势,不要拖垮了整个演出,也不让她掉落地面,直到与其他人一起落地为止。整个体育馆一片死寂,观众纷纷将疑惑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让她显得令人痛心地扎眼。她呆立不动的时候,其他人只觉得困惑不解,并且十分同情。可怜的孩子,大家想着,她不舒服。一定是紧张过度。她的脸色简直是一片惨绿。可怜的孩子,可怜。
“没有哪双鞋被送去清洗吗?”
斯图尔特完成了动作,等待着、看着英尼斯。慢慢地,两人在杠上坐下,转身面对杠木,再一跃落地。
看来是没问题了。
馆内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如同往常一般,英国人对于具有运动精神的失败选手,比对轻而易举赢得胜利的人,往往会给予更多的礼貌。他们再度表达自己的同情和敬意。他们了解,在无法动弹的状况下,要保持站立在高杠上,需要有无限的勇气。
奥唐奈想了一下,然后回答:没错,全部都在。“除了她的运动鞋,”她补充说明,“她当时正穿在脚上。”
但是英尼斯对众人的同情毫无触动。露西怀疑她此时是否听得到掌声。她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与外界完全隔绝。露西几乎不忍心去看她。
唯一不在橱柜里的鞋子是运动鞋,应该是她今天早晨到体育馆时穿走了。但是为了再次确定,在听见高年级学生从体育馆回寝室的动静之后,她还是把奥唐奈叫了过来,问她:“你和鲁丝很熟,对吧?你可不可以看一下这些鞋子,告诉我有没有缺哪一双,然后我才好打包。”
下一个节目的喧闹遮盖了她的失败,为这出悲剧画上了句号。英尼斯和其他人一起就位,机械性地做出完美无瑕的动作。最后一个大跳跃的动作英尼斯表现非凡,让露西怀疑她是否想当众跌断脖子。从古斯塔夫森小姐的表情看来,她也有着同样的想法;但是英尼斯的表现既自制又完美,所以她也没能说些什么。英尼斯所有的动作,不管多么令人紧张屏息,总是克制又完美的。因为她似乎打定主意要放手一搏,所以再难的动作都难不倒她。最后,当所有的学生完成最后一个毫无束缚的动作,排成一列,屏住呼吸,微笑地站在空旷的场中央时,就像她们开场时一样,所有的来宾一致起立欢呼鼓掌。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除了不属于鲁丝的脚印之外,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在使用过清洁力强大的吸尘器二十分钟之后,地板上竟然还有一个小小的金属饰物。而且这个饰物正掉在门和即将使用的杠木之间。不管推测的结果如何,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东西并不属于鲁丝。不单单是因为今天早上,她没有在露西之前进入体育馆,更因为她不可能会拥有一双皮制便鞋。露西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今天上午自己的苦差事——收拾鲁丝的东西。原本这应该是乔丽小姐的工作。可是她为了准备今天下午的活动,已经忙得不可开交,所以便把这个责任交给雷格小姐。雷格小姐无法指派给学生去做,因为所有的学生都正和勒费弗尔夫人一起,而这样的工作又不能指派给低年级学生,所以露西便自告奋勇地接下这份工作,心中为自己终于能有些用处而欢喜。接着,她在鲁丝住的十四号房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鞋橱里的鞋子全翻出来看。
由于坐在第一排的最靠边,又是在门旁,所以露西第一个起身离席,恰好看见英尼斯向古斯塔夫森小姐致歉。
脚印有可能是鲁丝留下来的,她也许在进体育馆练习前有些别的事。露西无法断定脚印是否朝屋子的方向前进,她不记得在通往屋子的阶梯上看到任何脚印。在遮阴走廊里看到脚印时,第一反应让她认为鲁丝就在她的前面。这些脚印也有可能是有人环绕屋子时留下的,根本就不是要进体育馆。抑或根本就不是学生的脚印。那些模糊的平底鞋印也许是一大早起来工作的仆役用人留下的。
古斯塔夫森小姐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前进,似乎没有兴趣,不想听英尼斯说话。
但是露西就没有那么高兴了。她被心中的一阵不安深深困扰着,这种感觉很像是一种精神上的消化不良。整件事的转变让她担忧。意外事件发生在最巧、也是最后的一刻。到明天,鲁丝就不需要到体育馆练习了,体育馆里也就不会有架好的杠木或没锁紧的插销了。偏偏一大早,在水泥过道上出现了凌乱的湿脚印。如果这些脚印不是鲁丝的,那又会是谁留下来的呢?就像勒克司小姐说的,除非有额外规定,否则即使用野马来拉也无法使人在大清早接近体育馆。
但是她一边走,一边随意地抬起了一只手,在英尼斯的肩头友善地拍了拍。
然而最重要的调整,则是在古斯塔夫森小姐和勒费弗尔夫人都完成了她们的修正之后。霍奇小姐把英尼斯叫了过去,然后把阿灵赫斯特的职缺派给了她。医院证实了古斯塔夫森小姐的诊断,鲁丝的头骨破裂,至少要经过好几个月的休养才有可能开始工作。英尼斯当时究竟如何面对这个消息,大家都无从知晓,唯一知道的是她接受了这个提议。这个指派是如此一波三折,使其他所有事情都相形见绌。兴奋的感觉淹没了大家。目前为止,露西发现没有任何学生或教职员对这个结果有过多的想法。唯一的评语来自勒费弗尔夫人。她嘲讽地说:“这是神的旨意。”
注释
整个上午排满了各种身体、心理和精神上的调适。古斯塔夫森小姐已经从西拉伯洛医院回来了,并带领高年级学生开始例行练习。班上少了一个人,大家都或多或少有些紧张。尽管古斯塔夫森小姐指出,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学生在右侧上杠或落地时紧张过度,但古斯塔夫森小姐强韧的镇定力,还是让她们接受了这个改变,稍稍恢复了平静。最后,古斯塔夫森小姐还是有些泄气地说,除非奇迹发生,今天下午才不会有人出丑。古斯塔夫森小姐刚一让她们解散,勒费弗尔夫人便接着带她们上了一节比往日要长的舞蹈课。鲁丝的舞技高超,所以在每个舞蹈段落都安排有她的角色,而现在只好简略而过或重新设计。这个吃力又不讨好的工作,一直持续到午餐时才告一段落,然而结果似乎并不理想。午餐桌上的对话几乎都充满令人不安的讨论:“在斯图尔特跳过面前时,我是不是该把右手交给你?”而戴克斯听完这番议论后,一句总结陈词更是将这种焦躁推到了顶点——她大声向大家宣布:“各位亲爱的,刚才的那一个小时,证明了一个人可以同时在两个地方出现。”全体学生顿时鸦雀无声。
①汉诺威广场(Hanover Square),德国城市汉诺威的一广场名。摘自普鲁斯特名作《追忆似水年华》的句子:“年华似水,倏忽间我们已相携一世。望着你的眼睛,当年的邂逅历历如在昨昔,就在汉诺威广场的那间小咖啡馆里。”
“同学们,”午餐接近尾声时,亨丽埃塔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同时示意其他教职员不必起身,“大家都知道今天早上发生了一起不幸的意外——而这完全是由于这名学生自己的粗心疏忽造成的。体操运动员在进行热身活动之前要学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使用前仔细检查器械是否安全。即使是大家公认的优秀、细心的鲁丝小姐,也会忽略如此简单且基本的环节,这给了大家一个警示。这是第一点。接下来我要说的是今天下午,我们要让客人尽兴。早上发生的事情不必隐瞒——即使想瞒也瞒不住——但是我要求大家不要让这个话题成为谈话的焦点。我们的客人是来度过一段欢乐时光的,在他们知道今天早上的意外严重到让一个学生送医就诊之后,心情无疑会受到影响,在观赏体育成果演出时没必要让他们想这些。请大家自我约束,不要让今早事情的影响继续恶化。你们的职责是让客人们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在离开学校时不要有任何感伤,希望大家小心招待,随机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