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可能是昨天帮她架杠木的学生疏忽了。”
“我想这大概是由于鲁丝自己的疏忽吧?”露西问道。
“是谁?”
“显然没有。鲁丝的双亲已经过世,她是由舅舅、舅妈带大的。”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之后,她又加上一句话,“她以前就像是个离群的小动物。”她没注意到自己用了过去式。
“好像是艾琳·奥唐奈。霍奇小姐已经找她过去问话了。”
“他们没打算来看成果发表吗?”
这时亨丽埃塔走了进来。看到她脸上的表情,露西这几天来累积在心中的对这位老朋友的憎恶顿时烟消云散。亨丽埃塔好像老了十岁,说来也奇怪,她看上去甚至瘦了许多。
“没人知道。霍奇小姐正在打电话给鲁丝的家人。”
“好像他们有电话,”亨丽埃塔的话表明她仍然沉浸在她脑中唯一的事件里,“所以在他们收到电报前,我可以先和他们通话。现在正在接长途电话。他们应该在今晚之前可以到。我要等在这里接电话,所以,勒克司小姐,请你带大家做晨祷。古斯塔夫森小姐没办法及时赶回来。”身为高年级的体育老师,古斯塔夫森小姐的职位仅次于霍奇小姐,“雷格小姐可能不能参加晨祷了,她得去体育馆准备场地。但是勒费弗尔夫人会在,露西也会帮你的忙。”
“你觉得情况有多糟?”
“当然会,”露西说,“我也希望能帮得上别的忙。”
“没错,我们想要瞒住学生,但显然没什么作用,所以只好尽量淡化。”
敲门声响起,奥唐奈出现在门口。
“真是太可怕了,偏偏就在成果发表日这一天。”
“霍奇小姐,你找我吗?”
“是啊,西拉伯洛医院不太远,而且还好在早上的这个时间救护车都还在,从学校这里出发也不会被交通堵塞耽搁。”
“奥唐奈小姐,到我办公室去。”
“她能一起去真是太好了。”
“因为你刚刚不在,所以——”
“古斯塔夫森小姐陪着救护车一起到西拉伯洛医院去了。”
“哦算了,既然你已经到这里了,告诉我,昨天晚上帮鲁丝小姐安置杠木杆的是你吗?”
“老天爷!”露西仿佛感到了笨重的木头敲到脑袋上的感觉,她一向就讨厌单杠。
“是的,霍奇小姐。”
“杠木上的插销没锁紧,她要跳上攀住时,杠木掉下来砸到了她的头。”
“架杠木的时候,你架的是哪一头?”
“怎么会呢?发生了什么事?”
在一片沉默中,气氛相当紧张。显然奥唐奈不知道杠木是哪一头松脱了,所以几秒钟后她要讲的话,将要么是推自己入地狱,要么是救自己于水火。但是她说话中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肯定,证实了自己讲的是事实。
在这么惊险的时刻,勒克司小姐的语气依然是惯有的简明扼要,这让露西心中十分感慨。
“靠墙的一边,霍奇小姐。”
“体育馆,她的头骨破裂。”
“你将插销锁进靠墙的垂直面?”
“在哪里找到她的?”
“是的。”
“是的。”
“鲁丝小姐负责架放垂直在地板中央的那一头?”
“找到鲁丝了吗?”露西问。
“是的,霍奇小姐。”
在九点整的预备铃响起之前,教职员竟然没有如期齐聚画室,只有勒克司小姐一个人在。
“你不会记错你架的是哪一头吧?”
当她走过转角时,一辆救护车正穿过前门开向马路。她大惑不解地看着,转念一想,在这样一个地方出现救护车,大概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许是送病人到诊所去吧。
“绝对不会。”
她穿过老宅,踱下中央楼梯,走进了花园里。亨丽埃塔办公室里传来她语速极快的打电话的声音,于是露西没进去。离晨祷还有半个小时,她想利用这段时间在花园里读信。晨雾已经散去,一抹微光穿进了原本死灰的气氛当中。她走到角落处她最喜爱的座位,看着这片乡村景色,直到九点时,她才回到屋内。天气毫无疑问会转晴,亨丽埃塔口中的“不幸”不会发生了。
“你怎么会这么确定?”
“古斯塔夫森小姐,你和我一起到体育馆去。”亨丽埃塔说道。两人便起身走了出去,其他的教员们也起身离开,但没有跟到体育馆去。露西在上楼去整理床铺时,才想起:“我怎么这么糊涂,没有告诉她们鲁丝不在体育馆里。”在整理房间时——她认为学生们既然要自己整理房间,那么她也要这么做才算公平——不停地猜想鲁丝会为什么事而到哪里去。有没有可能是今天早上在单杠练习时又失手,结果造成‘情绪失控’①呢?这是可以解释学校学生莫名其妙地不来用餐,尤其是用早餐的唯一理由。
“因为我每次都架靠墙的那一边。”
刚才塔尔特上楼时亨丽埃塔就已经把两片烤面包放在一边,这时她开口说道:“做得很好,纳什小姐。”于是鲍尔走回座位用早餐。亨丽埃塔折起餐巾望向古斯塔夫森小姐,但是古斯塔夫森小姐已经满脸焦急地站起身来了。
“为什么?”
但是显然没有人知道。
“鲁丝比我高,她可以把杠木抬得比较高。所以我每次都负责安置靠墙的一边,这样我就可以一脚踩在墙边的高砖上,把插销锁好。”
“有谁,”霍奇小姐向全体学生问话,“知道鲁丝小姐在哪里?”
“哦,我明白了。谢谢你的坦诚,唐小姐。”
“我根本不记得看到过她,霍奇小姐。今天早上大家都分散在不同的地方各做各的事情。不像往日是集中在教室里或在体育馆上课。”
奥唐奈转身要走,又临时转了回来。
“你最后一次看到鲁丝小姐时是在哪里?”
“是哪一头掉下来的,霍奇小姐?”
憨厚可爱的低年级学生塔尔特被派去执行这个任务。稍后她回报说鲁丝不在她房里,鲍尔依样如实向教职员们报告。
“场子中央的那一头。”霍奇小姐怜爱地看着这个女孩,想到自己差点忘了让她摆脱嫌疑再离开。
“好的,霍奇小姐。”
一阵红潮袭上奥唐奈一向苍白的脸颊。“哦,谢谢你!”她轻声说完,几乎是跑着离开了画室。
“派个低年级学生到她房里问明情况。”
“可怜的姑娘,”勒克司小姐说,“刚刚那一刻对她来说,真是可怕极了。”
“我不知道,霍奇小姐。”
“对器材使用这么粗心,实在不像鲁丝小姐的作风。”亨丽埃塔沉思着说。
“她为什么没来吃早餐?”
“你该不会觉得奥唐奈说了谎吧?”
“是的,霍奇小姐。”
“不,不是。她所说的显然是实话。她抬靠墙的一边,借由外力来垫高是很正常的事。但我还是无法想象这件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抛开鲁丝小姐的粗心不谈,杠木杆的插销的确很难锁进去,但也不至于锁得浅到整个木头都掉下来。再说牵引绳也不应该松到让杠木从三英尺高的地方掉下来。”
“斯图尔特小姐那一桌缺席的人是鲁丝小姐吗?”
“该不会是基迪不小心碰到它了吧?”
鲍尔·纳什从最近的一张桌子的桌首处起身,站了出来。
“我不知道他能怎么去动它。除非是故意为之,否则很难发现在那个高度的插销有什么异状。不太可能是他在用清洁工具时不小心碰到的。虽然他一直对那个吸尘器的功效颇为骄傲,但它也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吸力能把插销吸出来。”
霍奇小姐吞完鱼卷,放下刀叉,用她那大象般的小眼睛扫视着学生们。“雷格小姐,”她说,“请纳什小姐过来一下。”
“是不会。”勒克司小姐想了一下,“只有震动才能让插销移位。某种震动。体育馆里没有这样的东西啊。”
但愿亨丽埃塔没有发现。露西急忙将目光转了回来,不敢继续探究。不管是因为怠惰或其他原因,她可不愿看任何学生因此遭受惩罚。当然,也许是某人正好“生病”,这样便能解释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
“当然不在体育馆里。鲁丝小姐通常会把门锁起来后将钥匙交给基迪,然后他在第二天早上第一声铃响后才把门打开。”
在她转过头想看看今天早上英尼斯的状况时,她发现在一排排的喜悦面庞中,出现了一个缺口。由于她对大家的座位还不够熟悉,所以无法得知究竟是谁缺席,但是相当确定的是,有个人不见了。她不知亨丽埃塔发现了没有。亨丽埃塔同往常一般,在入座前扫视了众人一遍,但是由于大家当时正在入座,所以这个缺口并不是那么明显。
“那么,这一次除了是鲁丝自己太疏忽大意之外,没有别的理由了。她是最晚离开、最早进体育馆的人——除非有额外规定,否则即使用野马来拉也无法使人在大清早接近体育馆。——所以只能怪鲁丝。大家都得感谢这个说法。事情已经够糟的了,如果是因为其他某个人的疏忽才发生,然后那个人又得去承担责任,那就更糟——”
她换下了湿鞋子,忍耐着教职员看到她神采奕奕地走来时所发出的友善嘲笑,和众人一起下楼用早餐。
晨祷的铃声响起,楼下的电话也同时发出令人焦躁的铃声。
她在栅门处停留了一下,感觉有些冷,也有些失望。树丛在晨雾中几乎看不见,金凤花圃在晦暗的天色下显现出铜锈般的颜色,而山楂树篱看来就像是脏乎乎的木堆。她不想在早餐前回到学校,于是走向网球场。低年级学生正在场上补洞——她们说,在今天工作是有些奇怪,但是这一年所累积的精力,全都要在这里发泄,以免被分配到更重大的任务——露西留了下来,在学生们回校用早餐之前陪着她们聊天,也帮了些忙。大家赞叹她的早起,而年轻的莫里斯小姐则问她是否已经对为她送到房内那些冷透的烤面包片感到厌倦,当她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是因为太兴奋而睡不着觉时,大伙儿都纷纷对她这个局外人会有这样的情绪而感到高兴,并表示一会儿的发布会一定比预期的还要好。似乎直到目前为止,真正精彩的部分尚未来临。
“你在晨祷经书上有没有做段落记号?”勒克司小姐问。
也许是鲁丝穿着那种鞋跑到体育馆来的吧。这个小饰物一定是刚刚才掉的,因为基迪稍早时才用吸尘器彻底清理过体育馆。
“从蓝丝带夹着的地方开始。”霍奇小姐说完便急忙去接电话了。
在前方通往单杠的地面上,有个东西闪了一下,是一个发亮的小东西。她想,大概是大头钉之类的东西吧,然后才又想起体育馆的地板不会有大头钉。她有些好奇,于是走上前去把这个东西捡了起来。那是一个银色金属细丝缠绕而成的玫瑰花饰,形状扁平。她信手把它放进针织衫的口袋里。继续转身前进时,她微笑起来。如果说今天早上她胸腔内的亢奋激动让她想起学生时代,那么这个小小的金属饰品更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露西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童年聚会上的饼干果酱,白色的丝质连衣裙,脚上穿着古铜色的皮制便鞋,脚踝处系有松紧带袢,鞋尖上装饰着用金属细线绕成的小玫瑰花饰。抵达通往田野的栅门前,露西再一次把它拿出来,微笑着回忆往事。她几乎快忘了那双古铜色的便鞋了,她还有一双黑色的,但是有教养的孩子都穿古铜色的便鞋。她猜想着不知校园里谁有这么一双鞋子。学生们跳舞时会穿芭蕾舞鞋,鞋尖或硬或软,做体操时穿的练功鞋则有着皮革外沿和松紧鞋袢。她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个学生穿着鞋尖上有玫瑰花饰的皮制便鞋。
“古斯塔夫森小姐还没回来吗?”勒费弗尔夫人在门口出现,“好了,咱们走吧。容我用句俗话吧,生活总要继续。希望今天的晨祷词不要太过贴切。《圣经》里的箴言总是能击中现实。”
露西想高声发个口令,好在这一片空旷中听到自己的声音;或是在不引发心脏病的情况下,试试自己是否还能做个后仰弯。然而,仅仅是凝视这一切,她就已经很满足了。在她这个年纪,用眼睛欣赏就足够了,更何况她曾是个中高手呢。
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想了,露西真希望能把勒费弗尔夫人流放到澳大利亚的无人小岛上去。
露西穿过林荫道,一直走到了体育馆。基迪已经清理完毕——她在走出房间前就已经看到基迪清扫完毕后,在草坪边欣赏自己栽种的玫瑰——看来鲁丝的早晨例行练习也已经结束,因为水泥过道上运动鞋的湿脚印清晰可见,体育馆内却空无一人。露西在举步转向边墙旁的过道时停了下来,迈进了敞开的门。此时田径场还没被人群踩脏,竞赛场也还没画满比赛用的线路标示,偌大的体育馆让她着迷。空旷、安静,水下绿色的灯光赋予这里白天看不见的神秘庄严。鲁丝用来练习的单杠静静待在阴影下,远端观众席下的镜子反射出的光线模糊地摇摆不定。
晨祷时等待她们的是一片压抑的肃穆和以往从未有过的消沉气氛。但是在和谐的祈祷声中她们都稍复平静,大家都虔敬地唱着圣诗。露西也是如此。
走到林荫道时,露西看到毕业证书是一卷卷庄严华丽、系有丝带的羊皮纸卷,随即发现即使是毕业证书,也带有这所学院独特的风格。她自己的毕业证书,其实是一个别在外衣上的徽章——这别在工作服左胸前的银色珐琅徽章,可以让所有人知道,自己的学生时代是在哪里度过的。
“手中不持伤人利刃。”她诚挚地唱道,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了下来。
毕业证书将于周二早上九点颁发
一个念头使她慌乱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露西决定起床更衣,走进这个灰暗阴冷的早晨,享受清凉和潮湿带来的清新。她想去看看金凤花圃,没有阳光的照耀会是何种模样,大概会转成淡黄色吧。她稍事梳洗,然后穿上行李中最暖和的衣服,又在肩上披了件外衣,这才穿过安静的走廊,走下了无人的楼梯。她在中庭的门旁停下来看着学生布告栏,神秘而平淡。“学生们请注意:家长及访客可以进入侧翼卧室及诊疗室内参观,但不得进入前屋。”“低年级学生请注意:须于午茶时间招呼宾客,协助本校工作人员。”旁边单独贴了一张布告,上面是几个简单的大字: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她突然想起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么确定鲁丝不在体育馆里。水泥小道上留有鲁丝的湿鞋印,所以露西才会以为她已经离开了。但是那会儿鲁丝根本没来,她是后来才到的,一跃而上,却抓到了没锁紧的杠木杆,于是落在地上,直到早餐后才被找到。
这片宁静被铃声划成两半。猫咪似乎突然想起有事亟待完成,轻巧地跳上台阶,跑开了。园丁基迪正在向体育馆走去,脚步声嘎吱作响;一会儿之后,吸尘器开始像远方的警铃般发出噪声。中庭四周的小房间内传来阵阵对天气的抱怨和呻吟声,但是没有人走到窗口看个究竟;起床就像是垂死前的挣扎,能拖得越久越好。
那么,那些脚印会是谁的呢?
她坐起身,看着窗外的天色。灰暗阴沉的朝雾在白天的日照下也许会消逝无踪。她站起来走到窗前。一片死寂。除了一只在沾满露珠的石头上甩着脚、抗议天气不佳的猫咪外,没有任何事物触动这片灰色的宁静。草地上露气湿重,露西却一向对湿草坪有种让人无法理解的喜爱,因此她此时内心感到十分满足。
注释
吵醒露西的,是她胸间的一丝躁动;这种感觉,只在她还是孩童时发生过,也牵动了儿时学校颁奖典礼日的那部分记忆。露西总是会得到某个奖项,从来都不会是什么大不了的奖,基本上总是像法语亚军、图画季军、歌唱季军等,但绝不会空手而归。这种场合偶尔也会有名曲演出——比如演出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那首极为优美的序曲——通常也可以借机买套新衣服穿穿。露西胸间的躁动便是来自于此。而在今天,学生们多年的辛苦成绩将要展现,露西也重新感受着这种震撼。这么多年来,在胸腹地带的鼓动通常表示单纯的消化不良——不知消化不良是否真的原因单纯。现在,身处这一群情绪激昂的年轻人当中,她也分享了这份悸动和期待。
①此处原文为法语crise des nerfs。
住在莱斯学院的这几天里,露西越来越习惯在早晨清醒过来。最初,五点半的恼人铃声吵醒她时,她总是在响声停止后,翻个身继续睡觉。但是,习惯是可以培养的。在最后这一两天,她不但没在铃停后继续睡觉,甚至可以在睡梦中感觉到铃声即将在下一刻响起。在成果发表日当天,她首度在铃响前就已经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