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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要说:天哪,我办不到;而要对自己说:这些动作我经常练习,而且能轻易完成,我这次也一定可以做到。来吧!”

“不对!”这位瑞典老师出声纠正,鲁丝落地后看着老师有何指示。

鲁丝又试了两次,依然没有成功。

鲁丝再一次攀上单杠。

“很——好,鲁丝小——姐,这样就行了。你晚上再来加一个旋转一周半的支撑练习,现在就到此为止吧。明天早上也要早一点来练习,直到恢复熟练为止。”

“鲁丝小——姐,你不会和任何人一样,这纯粹是熟练问题。你只是一时失手而已。再试一次。”

“可怜的鲁丝。”露西说着。学生们将杠木翻了个面,准备进行平衡木的训练,把平的一面朝上翻,圆的一面朝下。

“我就知道,古斯塔夫森小姐,我会像肯尼一样,古斯塔夫森小姐。我一定会像肯尼一样。”

“是啊,真可惜。”亨丽埃塔说,“她是我们最出色的学生之一。”

鲁丝保持着训练有素的沉默,跃上单杠。前半段的表现犹如专业选手一般流畅自如,然而突然间,不知什么原因,在转身时一只手失误没有攀到单杠,鲁丝的身体失去平衡摆荡着,全身重量都放在另一只手上。她努力许久才恢复平衡,用单手的力量将身体拉起,但是动作的流畅度已荡然无存,她双脚着地落下。

“出色?”露西颇感惊讶。她从没想过用这个词来形容鲁丝。

“胡说,鲁丝——小姐,”古斯塔夫森小姐鼓励的语气当中没有一丝惊讶,显然这一幕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了,“从你——还是低年级学生的时候就做得很好了,你现在当然能做得到。”

“至少就技术类科目来说,她是最好的。对她来说,理论科目比较困难,但是只要用功一些就好了。她是个模范生,也为莱斯学院赢得了不错的口碑。表现得这么紧张真是可惜。这肯定是过度焦虑造成的,有好一阵子了。通常这种事会因为单纯的小事而起,很奇怪吧。”

“哦,古斯塔夫森小姐,我不可能做到的。”

“她说的‘像肯尼一样’是什么意思?德斯特罗替代的就是她的位置,对不对?”

木柱摆在地板的正中央,两条杠木则分别放置在侧边的凹槽内,位置大约在双手举高能够到的地方。金属插销和木制把手安稳地穿入木柱的指定位置,支撑着杠木,一具折磨人的用具就此成形。至于胫骨的撞击,还得稍过一下,现在只是“转动”的时间。学生们两人一组,分别前进到两头的单杠下方,再像猴子一般将双手吊挂在杠木上。先侧转,再后翻,然后便像个陀螺似的旋转起来。在鲁丝开始进行动作之前,一切都像是场完美无缺的表演。鲁丝在杠前弯下双膝向上一跃,却立刻松手让自己落下,带着雀斑的脸上写满惊惶。

“没错。你记性真好,居然还记得。肯尼的事非常典型。有一天,她突然觉得自己无法保持平衡。她从前一向有着好得出奇的平衡感,却突然毫无理由地不行了。起初,她只是有些不稳定,然后在练习时中途停顿,最后变得无法在平衡木上站起来。她坐下抱着平衡木不放,像个受惊的小孩,一味坐着哭。”

一阵拖拉的响动把她从沉思中拉了出来。学生们不再四肢着地前弓或后仰着身子,个个都像船头雕像般喘着气,把杠木拉了出来。想起那种痛苦,露西的胫骨就疼了起来:记不得有多少次,她的骨头撞在那个坚硬的木头上;进入中年的最大好处,就是不必再做这些令人不舒服的事。

“某种内在机能失调?”

露西偷偷看了一眼亨丽埃塔,又马上将目光转开。亨丽埃塔苍白的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骄傲神情,几乎要刺痛看着她的人。露西一下子把学生抛到脑后,想着亨丽埃塔——亨丽埃塔那像个大布袋一样的身躯,以及她那刚正不阿的精神。亨丽埃塔的父母已经上了年纪,没有姐妹,有着母鸡一般的个性。从来不会有人为了她而晚上辗转难眠,或在黑暗的屋外来回踱步;甚至没有人——也许有——送过她花。这倒是让她想起,不知艾伦现在身在何处。好几个月了——将近一个春天——她一度认真考虑过是否要忽略艾伦的喉结,接受他。她想过改变一下,能有人疼爱该有多好。后来又想到疼爱必须是双向的,这才打消念头。比方说,她一定得帮他补袜子。她实在不喜欢脚,即使是艾伦的也一样。亨丽埃塔本应变成一个无趣的人,但是实则不然。如果以她现在毫无防备的面部表情作为标准,可以说亨丽埃塔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既丰富又令人满意的人生。她最初和露西再度相逢时曾说过,十多年前,在她刚接管莱斯学院时,学校很小又没有名气,但是她和莱斯学院一起成长;事实上,她现在不但是校长,还因能将学校带上正轨而得以成为合伙人。但是露西在看到亨丽埃塔脸上的表情之前,无法了解她这个老朋友是如何地投入在工作之中。她知道学校是亨丽埃塔的生命,除此之外,亨丽埃塔几乎从不提及其他的事。但是对工作的投入是一回事,亨丽埃塔脸上的表情则是另外一回事。

“当然,她怕的不是平衡木,但最后我们还是得送她回家。希望她休息一段时间之后,能再回来完成训练。她在学院的时候过得很快乐。”

显然绝对是有可能的。这些训练有素的脚步静悄悄地前进,简直无法令人相信这群胖瘦各异的年轻女子,正绕着体育馆行进。

她快乐吗?露西想着。快乐得崩溃。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平衡木高手变成哭泣发抖、双臂紧抱着杠木的可怜人呢?

可能吗?

露西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着平衡木活动的进行,想着可怜的肯尼惨遭滑铁卢的一幕。学生两人一组翻身上杠木,转身侧坐,然后慢慢地在窄窄的杠木上站起身来。缓缓举起一只脚,肌肉绷紧、移动,双臂比画着指定动作。一张张冷静的脸庞,专心致志。一个个稳定的身躯,调节适应。整个练习结束后,她们蹲坐在脚踝处,向前一翻,用双手撑住杠木,转身再度侧坐,之后再翻身跃起落地。

“安静点,安静点。轻些,轻些!”

没有人失手。表演完美无瑕,即使是古斯塔夫森小姐也找不到任何话来批评。露西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屏住呼吸。她往后一靠,做了一个深呼吸。

她们向右转,排成一纵列,在体育馆内单列前进,脚步轻盈,几乎听不见足音。

“真棒。以前咱们上学的时候,平衡木比现在低很多,不是吗?没有现在这种这么刺激。”

有着红润双颊的小女生把下巴收向颈部。“好!”

亨丽埃塔看起来很高兴。“有时候我就只来看平衡木练习,别的什么事也不做。好多人都喜欢其他比较花哨的项目,比方说跳马等,但是我觉得学生在平衡木上表现出来的那种平和的控制力,才令人着迷。”

“阿普尔亚德——小姐下巴不够收。”

说起跳马,那可真够精彩的。在露西眼中,那具木马简直可怕极了。她看着学生们脸上雀跃的表情,发现她们喜欢跳马。她们喜欢把自己抛到空中,穿过空气,然后扭身落地。加诸在她们身上所有的规范好像完全消失,这些女孩时时刻刻都精力充沛,笑声不绝;生命如此美好,她们正是用体能练习来抒发对生命的喜悦。露西惊喜地发现,单杠项目失手的鲁丝,在这个项目上表现出最佳的勇气和自我控制力,有着近乎神技的演出。“技艺超群”,亨丽埃塔说得一点也没错,鲁丝的技术类科目表现出色。同时,她也毋庸置疑地是个让人眼前一亮的运动技能好手,所有的时机都把握得几近完美。但是,“出色”二字对露西来说,却是那么难以说出口。“出色”应该是指鲍尔·纳什这样的学生,身体、心理及精神都能平衡发展。

汤米马上照做。

“戴克斯小——姐,把左手放开。你是在爬山吗?”

“如——果汤米——小姐可以收紧小——腹,我想你们可以排得更整齐。”

“我不是故意要抓那么久的,古斯塔夫森小姐。真的不是故意的。”

大家全部立正,除了急促的呼吸外没有任何动作。

“知道了。但这并不表示你不会受到批评。跟在马修斯小姐后面,再做一次。”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又丢了什么东西,还是什么又坏了。如——果可以光着身子来上——课,你一样可以搞丢或弄坏什么东西。立正!”

戴克斯重做了一次,这回,她成功地把那充满叛逆的双手及时放开。

“不,当然不可以。古斯塔夫森小姐,只是——”

“好!”她对自己这次的成功表现很是高兴。

“成——绩发布会上,是不——是也要迟到?”古斯塔夫森小姐步步紧逼。

“真的很好!”古斯塔夫森小姐露出赞赏的微笑,“协调。诀窍就在于协调。”

“哦,完蛋了。”她呻吟着,一个箭步蹿进同学留给她的空位中,“哦,对不起,古斯塔夫森小姐,真的对不起。只是——”

“她们都喜欢古斯塔夫森小姐,不是吗?”露西对亨丽埃塔说。学生们收拾着体操设备。

“戴克斯——小姐在——哪里呢?”她用冷冰冰的声音问着。话还没说完,戴克斯便神色慌张地开门冲了进来,一见到眼前所有的人都在等她便突然停住脚步。

“她们喜欢所有的教员。”亨丽埃塔又恢复了班代表的语气,“一个再好的老师,假如不受欢迎,学校也不会留她。从另一方面来说,学生还是要适度地敬畏她们的老师。”她微笑着,表现出一副资深牧师轻松开玩笑的样子。亨丽埃塔是不轻易开玩笑的,“古斯塔夫森小姐、勒克司小姐、勒费弗尔夫人各有特色,都得到了学生的尊重。”

古斯塔夫森小姐从观众席下方走了出来,看着学生们。

“勒费弗尔夫人?如果我是学生,我相信尊重绝对不足以让我如此双膝发颤,应该说是畏惧才对。”

没有任何一句口令,但刚刚还像一串断线的珠子散落在地般吵闹不停的那群学生,此刻却像变魔术般的全部列队立正。

“哦!其实你更熟悉玛丽之后,会发现她相当有人情味。她喜欢把自己塑造成学院的传奇人物。”

没看到有人从开着的门走进来,但是肯定有什么人出现在这个地方。露西感觉到,脚底的观众席下方有人走了进来。她想起楼梯底端,就在“厌恶者”的旁边有扇门。有人从那里进来了。

对露西来说,勒费弗尔夫人和“厌恶者”,并列为莱斯学院的两大传奇。各自都有着显著的特点,既可怕,又令人着迷。

突然间,所有的嘈杂声和谈话声都消失了。

学生们排成一列,一边深呼吸,一边抬起手臂再放下。五十分钟专注的练习总算告一段落。她们双颊嫣红,脸上带着胜利、充实的神采。

鲁丝独自一人在角落里,四肢着地仰着身子,不辞辛劳地拉着韧带。其实在多年的长期运动后,她并不是真的需要这样舒展韧带,也许是来自北方地区的好习惯吧。对这位鲁丝小姐来说,人生没有潦草马虎;生活是现实的,需要保障;绝对需要认真伸拉韧带,并找到一个好工作。露西真希望自己能多喜欢鲁丝一些。她转而寻找戴克斯,想改变一下心情,但在这群人当中,她没有找到那个有着亚麻色头发、搭配着一张快乐小马面庞的人。

亨丽埃塔转身准备离去,露西站起来跟着走的时候,发现古斯塔夫森小姐的母亲坐在观众席的后排。这个将头发绾在脑后的胖妇人,让露西想起了诺亚方舟玩具上的诺亚夫人。露西略略欠身,露出对外国人所展露的夸张笑容。这种特别的笑容通常是为了弥补语言的隔阂而做出的。露西想起,这个矮小的妇人不说英文,但也许可以说德文。她试着说了一句德文,这个矮小的妇人抬起了头。

有着南非土著面孔的哈塞尔特,在英尼斯做手倒立时捉着她的脚踝。“真——的,英——小姐,用三——只手倒立。”哈塞尔特模仿着古斯塔夫森小姐的瑞典腔,英尼斯笑得倒在地上,随即看到上方的露西与亨丽埃塔,脸色一红,微笑起来。露西心想,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英尼斯的微笑,她感受到这两张脸孔的不同。哈塞尔特适合穿天蓝色的长袍,搭配的背景应该是小山丘和古堡,一条小路从画像的左耳后方延伸出去。英尼斯的画像则应有——也许是——十七世纪的阶梯做背景图。不,太欢快,太温和了,眉形也不对。也许十六世纪的比较好。

“能和你说话,小姐,真是荣幸,即使我得说德文才能和你沟通。我女儿告诉我,你非常有名。”

露西猜想,所谓星期五的演讲应该是指当天傍晚的“益处”课题,这堂课好像讲的是“信仰”或“成事在人”,不知内容出自哪一位名家。

露西回答说自己是取得了一点小成就,不幸的是,离有名还有一段距离。接着,她又表达了对刚才所见的古斯塔夫森小姐的工作深感敬佩之意。由于上学时,亨丽埃塔只选修了古拉丁文,没有学过现代语言,只好站在一旁搓着手,做这一场文化交流活动的局外人,并领着她们走下楼梯。露西和古斯塔夫森太太走出来站到阳光下时,学生们正从另一端的门里出来,悠闲地通过遮阴走廊前往主屋。鲁丝最后才出来。露西不禁怀疑她是否是算准时间走出来的,好故意遇见亨丽埃塔,否则她实在没有必要落在众人之后一两码。她一定是看到亨丽埃塔在附近才这样做的。换成是露西,一定会悄悄溜掉,但鲁丝却在附近徘徊不去。这样一来,露西越发不喜欢鲁丝了。

“试试向另一头弯曲吧。”鲍尔·纳什从倒仰的姿态一跃而起。

亨丽埃塔走到鲁丝前面,停下来和她说话;露西和古斯塔夫森太太经过两人身旁时,看到鲁丝长着雀斑的脸微微仰起,聆听着校长的智慧箴言。这幅情景令她想起从前在学校时大家说的“拍马奉迎”。同时,写在这张脸上的,还有着粗鄙的满足。

“如果你听了星期五的演讲,再加上你的意志力,现在绝对可以伸得直。”斯图尔特观察着,一边继续自己的伸展运动。

“我也一向喜欢雀斑。”露西遗憾地说。

“这是我人生中的大不幸,”荷兰娃娃般的格林盖奇说着,眼睛盯着高高伸直的手臂,“我的胳膊肘老是伸不直。”

“对不起,你说什么?”古斯塔夫森太太用德语问。

露西欣赏着学生们在看着自己的镜中影像时脸上专注的表情。能用超然的态度审视自己的肢体动作,的确不赖。

然而,“论雀斑的重要性”并不是一个适合用德语来讨论的话题。露西可以想象,用语法和词句都较为复杂的德语来讨论,必然可以写上一大本书。用法语会比较恰当,用精致的词汇搭配善意的嘲讽,说来必定句句优雅。

“她们自己。”亨丽埃塔简明地说,“观众席下方的墙面是一块大镜子。”

“你是第一次来英国吗?”她们没有直接进入屋内,而是穿越花园,朝屋子的前端走去。

“观众席下面是什么?她们一直在看什么?”

是的,这是古斯塔夫森太太第一次来英国,并对这么会设计花园的民族却不懂得盖房子表示惊讶。“当然这幢房子不算,”古斯塔夫森太太表示,“这幢老宅很不错,它一定是人们在还懂得如何盖房子的时候设计的,不是吗?但是离开瑞典后,从火车和出租车内看出去,那些房子实在很难看。请不要认为我看事情的态度很像俄国人。只是——”

“她们习惯了。没有访客参观的日子很少。”

“俄国人?”

“她们会介意我这个观众吗?”露西坐了下来。

“对啊,天真无知,总觉得别的民族都不如自己。只是我看惯了赏心悦目的现代建筑。”

体育馆这种建筑物谈不上什么特色,纯粹讲求功能而已。这种矩形大盒子的光线来自于屋顶或高墙上的窗户。莱斯学院的体育馆在高墙与屋顶的交接处开有窗户,毫无美感可言;尽管如此,白天透过这些高高的窗户直接照入的阳光,仍然会刺入学生的眼睛而造成意外。这个矩形大盒子式的建筑,充满了夏日早晨金黄色的柔和光线,里面四处分散着高年级学生,有人在做伸展运动,有人在练习,有人在评论,在仅有的快乐时光中嬉戏着。

露西表示,也许古斯塔夫森太太对英式烹饪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

“它的作用大得不可思议,也相当容易使用。基迪每天早上只要花二十分钟的时间,使用过后,套句基迪自己的话:‘除了固定的物件,什么都留不下’。他对‘厌恶者’很满意,像训练动物一样照料这台机器。”亨丽埃塔打开阶梯顶端的门,带着露西走进观众席。

“这倒没有,”这个矮小的妇人惊讶地说,“不会的。我女儿告诉过我,学院里的伙食是依据健康养生原则来烹调的,”——露西认为“健康养生”这几个字用得相当婉转——“所以这并不是传统的英式饮食。我女儿说,旅馆里的饮食也不正宗。她倒是在假期时住过民居,觉得乡村菜挺好吃的。并不是所有的东西她都喜欢,就像并非所有的人都喜欢北欧的生鲱鱼一样。但是无论如何,烤肉、奶油苹果馅饼和鲜嫩柔软的冷火腿都实在太好吃,令人赞赏。”

她们走到阶梯顶端的时候,露西停了下来,再度俯瞰着楼梯间的空井,“我实在不喜欢这东西。它的名字取得真好,我完全同意,但这东西让我不舒服。”

于是,穿过夏日花园时,露西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炸鲱鱼、燕麦粥、甜点、火锅、小肉片等各地美食。她领教过猪肉派,但权当这种食物不存在,因为她觉得猪肉派不够文明。

“原本它的全名是‘大自然的厌恶者’,简称为‘厌恶者’。你记得教育的信条之一吗?大自然厌恶真空。”她用怜爱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个丑陋的物体。“这个‘厌恶者’花了我们一大笔钱,但总算值得。从前,不管我们怎么打扫体育馆,总是会有残留的灰尘土屑。这些灰尘被学生的脚踩得到处飞扬,最后又被学生呼吸进去,会导致她们患鼻黏膜炎。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会患病,但无论什么季节,总是有人会发生这种状况。奈特医生的前任医疗顾问怀疑是这些肉眼看不见的灰尘作祟,她果然没错。自从我们花钱买下‘厌恶者’之后,鼻黏膜炎的病例再也没发生。当然,”她高兴地又加上一句话,“最后我们反而省了一笔钱,因为我们的园丁基迪现在负责吸体育馆的地板,结果少了清洁工的支出。”

转过房子的角落朝前门行进时,她们经过一间教室。教室窗户敞开,高年级的学生们已经在认真地听勒克司小姐讲课了。窗户往上开到最高,因此可以清清楚楚地从外面看到教室里的景象,露西懒洋洋地瞟了一眼教室内一排排的侧影。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她将目光移开后,才意识到这些面孔并不是她在十分钟前所看见的那一批。她吃了一惊,又看了一眼。刚才所有的兴奋、因运动而泛起的红润、对成果的满足表情全都不见了。甚至连之前那一段青春活泼的时光也消逝无踪,所有的脸庞上只写着无精打采的疲惫。

她转过身继续前行,来到建筑的另一头,有一处小玄关接上楼梯通向观众席。她们爬上楼梯后,亨丽埃塔停下脚步,指着一个拖车式的机器,这个拖车就放在楼梯间的空井处。“这是学院最具风格的一个部分,我们的真空吸尘器——声名远播到新西兰的‘厌恶者’。”

当然不是全部。哈塞尔特的表情仍然安详,鲍尔·纳什那完美无瑕的面庞依然容光焕发。但是大多数的人看起来却是表情低迷,带着莫名的愁容。座位离窗口最近的是英尼斯,她鼻翼两侧到下巴出现了法令纹,然而这道皱纹着实不应出现在任何低于三十岁的人脸上。

露西心想:算了,如果她打算一个人抱着心爱的秘密不放,就随她吧。我可不想破坏她的好事。露西随这位老友沿着长廊走去,穿过整个屋子的侧翼,通过屋外的遮阴道,前往体育馆。体育馆与房子及右侧翼平行,若从空中鸟瞰,则与房子的主体构成英文字母E的形状。字母中的三笔短横线分别是主屋“老宅”、右侧翼和体育馆,那道直笔画则是连接的边厢及屋外的遮阴道。通往屋外遮阴道的门是开着的,从体育馆内传来各种声音:说话声、笑声、脚步声。亨丽埃塔停在敞开的门边,指着另一端现在关着的门说道:“那个,就是校园犯罪。穿过体育馆的门,而不走应走的屋外遮阴走廊往外跑,因此我们把门锁了起来。想不到多走几步路,对这些平时不停运动的学生来说这么困难,但是光提出警告是不够的,所以我们干脆把整件事的诱因一起彻底解决了。”

露西心头发紧,带着一丝忧伤转过头去,觉得好像在一片光明中突然不经意地发现愁云惨雾的存在。离开之前,她看到了鲁丝的脸。这张脸着实让她吓了一跳,让她想起沃尔博斯威。

阿灵赫斯特,露西暗想着。阿灵赫斯特。指的当然是阿灵赫斯特女子学校了,相当于女子学院中的伊顿公学,声誉卓著。“我读的是阿灵赫斯特女校。”只要有这句话,就万事亨通。她把注意力从报纸的社论上暂时转开,心想这是否就是昨天亨丽埃塔口中的“美差”,若果真如此,那么这件事在有兴趣去这所学校的高年级学生中,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她本想向亨丽埃塔询问这件事,但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方面是因为恭顺的秘书尚未离开,但最主要的是因为亨丽埃塔脸上的表情。毫无疑问,出现在亨丽埃塔脸上的,是一种担心和充满罪恶感的表情,她似乎正打算做什么事。

与沃尔博斯威有什么关系呢?

“不在,这星期晚一些再回复就可以了。”亨丽埃塔回答。

鲁丝长满雀斑的容貌,与露西那位令人景仰的姨妈,是完全不同的。

“是啊,”温良恭顺的秘书表示同意,“我会马上与他们联络的。有一封来自阿灵赫斯特的信好像不在这里。”

确实不同。

“我觉得这些事都不复杂。”亨丽埃塔表示。

那么为什么——等一下!不是她的姨妈,而是姨妈的猫。教室中鲁丝那张北方人的面孔上的表情,就像是费拉德尔菲亚在猫食中发现了奶油——而不是牛奶——的表情。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就是“沾沾自喜”。

“进来吧,我得先整理今早的邮件,然后再陪你去体育馆。”亨丽埃塔带着露西走进她的私人起居室,有个恭顺的秘书正在等候她的指示。露西拿起一份《每日电讯报》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心不在焉地听着亨丽埃塔和秘书的公事交谈。某某先生写信来询问成绩发布会的时间;某某太太想知道学校附近是否有旅馆,她和先生来探望女儿时想住下过夜;把肉贩开出的收据找出来,好让这位眼见为实的先生再看一次;本周五的特殊教学课程取消;三位有远见卓识的父母想获取学校的简介资料。

绝非偏见作祟,露西认为一个刚刚在练习中失手的人,不应该看上去如此沾沾自喜。她对鲁丝最后一丝模糊的同情,就在此刻灰飞烟灭。

莱斯学院的学生低念“阿门”,然后起身。露西随着教员们鱼贯而出。

注释

“阿门。”亨丽埃塔的语调充满慰藉。

大自然厌恶真空(Nature abhors a vacuum.),这一理论源自古希腊人。由于人们所到之处都能呼吸到空气,所以古代的人们对于既看不见又摸不着的空气,逐渐形成了一种印象,即空气是没有重量的,并且充满了整个宇宙。亚里士多德还由此断言:自然界不存在真空,大自然是厌恶真空的。

木地板上一把把椅子随意放置着,学生们从跪姿起身,转头面向教员,排成一列参加晨祷。刚成为“临时教员”的露西,为了弥补自己在床上用早餐这项与教员身份不符的过失,特别来参加八点四十五分的晨祷活动。尽管如此,在过去的几分钟内,她唯一做的事,是观察跪在她面前那一排排中学生的腿,并深深感叹造物主的神奇,让一双双腿都各具特色。早晨的这个时刻,学生们身着制服,脑袋埋在恭敬的双手中,但是她发现,由双腿来辨认不同的人,与通过面孔辨认的效果一样好。瞧瞧,眼前那一双双固执的、轻浮的、清爽的、迟钝的、怀疑的腿——只要换一面,再瞄一下脚踝,她就可以喊出:戴克斯、英尼斯、鲁丝或是鲍尔,来和这些腿配对。第一排那双优雅的腿是德斯特罗的。这么说,修女并不计较必须是英国教徒才能来参加晨祷。像竹竿一样的是坎贝尔的,另外那一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