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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有,她们四个一起问了。我当然一口答应。事实上,我非常乐意帮她们介绍,我觉得她们一定会相当成功。”

“奈特医生,”雷格小姐的声音从她们身后的谈话声中扬起,“门徒们有没有要你介绍曼彻斯特的某位医生给她们认识呢?”

“如果把她们四人分开来,个个都平凡无奇,”勒克司小姐说,“但是集合四个人的力量,她们无坚不摧,这对她们将来在兰开夏郡的前途绝对有帮助。这是我碰到的唯一个案,四个人结合起来的力量可以抵得上六个半人。如果没有人要读《星期日泰晤士报》,我想把它带走做睡前读物。”

过去几年来,她从被冷落、被忌妒,到被景仰、被阿谀奉承,一路走来,成为一个教养得宜的人。她最后一次领略被喜爱的温馨,是小学毕业时领到奖品以及受到同学的一番赞美。能留在这样一个年轻、欢喜又温暖的环境里,她情愿不去考虑铃声、煮豆子和浴室的问题。

显然没有人要读。露西今天中午就看见这份报纸原封不动地躺在画室的桌上了,到目前为止,也只有勒克司小姐动过它。

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去探讨她为什么想多留一些时间,为什么她昨天早晨愿意放弃文明的舒适。毕竟,被众人喜爱真好。

“这一届的高年级学生把自己照顾得相当好。几乎不用我们帮什么忙。”勒费弗尔夫人说道,“她们不像其他几届学生,连胃痛一类的毛病都很少有。”说到胃痛的时候,她的语气里毫无疼惜之意,只有嘲讽。

再说,被众人喜爱实在是件不错的事。

“这一点令我很惊讶,”霍奇小姐的语气却一点没有嘲讽之意,“学生们究竟是如何在偌大的就业市场上,各自顺利地找到正确恰当的工作机会的。一有空缺出现,马上有人替补。几乎像是一部机器中完全相同的两个零件,真是惊人的吻合。我想,我在莱斯学院的这几年当中,还没有发生过安排失当的事呢。对了,顺便提一下,科尔多瓦学院来了一封信,你们知道,就是在爱丁堡的科尔多瓦学院,提到穆卡斯特小姐要结婚了,需要有人顶她的缺。玛丽,你还记得穆卡斯特小姐吧?”除了亨丽埃塔外,这里最资深的教职人员就是勒费弗尔夫人了,她的受洗教名正是玛丽。

至少没有这些孩子年轻。也许在她所认识的人里,有些人的年龄与这些学生相仿,但是除了年岁之外,他们早已被世间的对错,以及自己本身的重要性压得不再年轻了。改变一下,认识世间的原貌也好。

“我当然记得,她跳起舞来就像一团没发酵的面团。”这位夫人对人的评断,来自于她们如何跳芭蕾舞中单脚画圈的动作。

更何况,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年轻的。

“她是个好女孩,”亨丽埃塔高兴地说,“我觉得西娜·斯图尔特会适合科尔多瓦学院。”

露西摆摆手承认失言,但是她的目光却飘到花园去了。她为什么要回伦敦去呢?有什么在那里等着她吗?没有任何事,也没有任何人。她头一次感觉到她那独立、精致、温和的名人生活有些苍凉,也有些狭隘,还有些欠缺人情味。有可能吗?那个她一度满意无比的生活竟是如此欠缺温馨的感觉。与人的接触确实不少,至少她的生活中充满了人际往来。但现在想来,其实接触的都是同一类型的人。除了来自曼彻斯特郊区,在她家中帮忙的蒙莫朗西太太和偶尔邀请她去度周末、住在沃尔博斯威镇的西丽亚姨妈外,就是一些小商人了。她的接触对象总是与出版业或与学术界有关。当然了,来自这两个领域的先生小姐既聪明又有趣,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兴趣实在相当有限。比方说,她不可能与同一个人谈到社会保险、乡村民谣和奖券开奖。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专长”,而他们的专长都与版税有关。露西根本搞不清版税是怎么一回事,尤其是她自己的版税,因此时常无法与他们交谈下去。

“你告诉她了吗?”雷格小姐问。

“这个想法未免太装腔作势了,你是故意让我难堪的吗?我可不是畅销书作家,也不是名人,更不是这个科目最新教科书的作者——”

“没有,还没有,我得慎重考虑,把问题留到第二天再作决定。”

“我来代课,亨丽埃塔会不会说什么?”

“你的意思从长计议吧,”勒费弗尔夫人说,“你一定早在昨天中午就知道了,因为那是最近一次邮差送信的时间,居然瞒到现在才告诉我们。”

“那就别走,多留一两天,顺便救我一命。帮帮忙吧,萍小姐。”

“事情也没那么重要,”亨丽埃塔语带防备地回答,接着又补上了一个近似假笑的笑容,“不过我倒是听说有个‘美差’,真正的好工作。”

“说来倒也奇怪,我刚刚才想着我有多不愿意回伦敦去。”

“讲来听听!”众人齐问。

“不会吧!”奈特医生大失所望,“一定得回去吗?”

但是亨丽埃塔不肯,因为还没有接到正式的通知,万一最终没有任何通知书或申请表格呢?因此,没确定前最好不要讲。但是她看来仍然相当兴奋,而且神秘十足。

“但是我明天中午过后就要回伦敦去了。”

“好吧,我要去就寝了。”勒克司小姐拿起报纸,转身背对着亨丽埃塔庞大的身躯,“你明天会用过午饭再离开吧,萍小姐?”

“我要到伦敦去参加一个医学会议,”奈特医生神秘地低声说道,“时间是星期四,但是那天我刚好有一堂心理学课。霍奇小姐觉得我一天到晚都在参加医学会议,所以我实在没有办法再请求她答应了。但是如果你肯帮我代课,事情就好办了。”

“呃,”露西出其不意地突然宣布了自己的决定,“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多留几天,你也问过我的,”她提醒亨丽埃塔,“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真是有趣,而且这里又是这么迷人,所以——”天哪,她觉得自己说出的话简直蠢极了。她难道永远学不会当个‘名流露西·萍’吗?

露西表示如果能救医生的命,将能给她带来最大的满足感。

然而,她的这段结结巴巴的言论换来的却是一片赞同之声。露西看到,连勒克司小姐的脸上都闪过一丝快乐的神情,心里不禁一阵感动。

“我想是斯图尔特。”奈特医生似乎不是很感兴趣,“萍小姐,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救我一命。”

“留到星期四嘛,那天我有高年级的心理学课,帮我代课,让我好去伦敦参加医学会议。”奈特医生提议道,好像是现在才突然想到这个点子似的。

“谁在唱歌?”露西接过咖啡杯时,问医生。

“这个嘛,我不知道是不是——”露西用极富表演性的不确定的目光看着亨丽埃塔。

我在伦敦住得太久了,她心想,我一定变了。也许该在南部住一阵子,或者是出国。人有时候会忘记这个世界正充满活力。

“奈特医生老是跑来跑去,参加那些会议,”霍奇小姐表现出毫不热衷也不赞成的态度,“但是如果有幸能让你给学生上一堂课,露西,我们绝对欢迎。”

她拿起露西的咖啡杯,朝桌子走去。露西靠回厚厚的窗帘折缝处,向下俯瞰花园。太阳下山后,景物的线条显得模糊了许多,清凉且带着水汽的空气拂过她的面颊。房子的另一端(也许是学生的教室),响起钢琴声伴着的女孩的歌声。歌声迷人,唱起来十分轻巧丝毫不费力,声声清亮,完全不卖弄花哨的技巧及时髦的声部变换。曲调充满了民谣风味;传统中带着感性,又绝非自怨自艾、故作姿态的靡靡之音。毫不矫揉造作的年轻嗓音配合着纯真的古老曲调。露西忽然发现,她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听到如此未经人工修饰的音乐了。此刻,如果是在伦敦,绝对只有污浊的空气和嘈杂的收音机声响;而在这里,则是清爽的空气、草香馥郁的花园和女子发自内心的歌声。

“这是我的荣幸。能成为临时教员,比当一个客串一堂课的讲师要有意思多了。我非常愿意留下来代课。”她起身向暗中握着她的手臂表示感谢的奈特医生眨眨眼,“现在我大概得回学生宿舍去了。”

“对,每个学生都要上体育和舞蹈课,并且需要在教员面前表演,教员会根据她们的表现评分。这会令人非常紧张的。这就是考核课程。另外还要加上其他科目的期末考试和成绩发布、分配工作、离开学校生活等等。这些可怜的孩子,真是太辛苦了。幸好她们精力异常充沛,否则真没办法坚持下来。我再帮你加一些咖啡吧,我自己也要一点。”

她向大家道了晚安,之后便和勒克司小姐一起走了出去。

“考核课程?”

两人相偕朝房子后方走去时,勒克司小姐的目光看向路旁,但是露西仿佛在那一对冰灰色的双眼中,捕捉到一抹友善愉悦的神情。

“会,大家都知道。最后一个学期尤其难挨。在学生眼中,这是一段最艰辛的时刻,有各式各样的考核课程——”

“你是真的喜欢我们这个动物园吗?”勒克司小姐问露西,“还是只是想在你的私人布告栏上多钉上一些纪念品?”

“但是——这些需要全力以赴的训练,这种令人筋疲力尽的生活,难道她们在这样的压力下不会崩溃吗?”

这正像是那位“花核桃”昨天下午所说的话:“你来这里,是为了寻找研究对象吗?”既然如此,她决定做同样的回答,看看勒克司小姐的反应。

“当然偶尔也会有些例外,”奈特医生理会错了露西的“但是”二字的意思,“她们的日常生活少不了常见的小伤——淤伤、扭伤、手指脱臼这一类的问题,但极少出现严重的状况。我在这里期间,只有本特利——就是原本住在你的房间的学生——跌断了腿,下学期才能再回来上课。”

“我想留下来是因为喜欢这里。如果想寻找超乎正常的病例,一所体育学院可不是什么理想的地方,难道不是吗?”

“但是——”露西开口。那个局外人德斯特罗一直坚持认为学生们有不正常的地方。如果她的想法属实,那么露西自己这个“局外人”——同时也是训练有素的专家——应该能够有所觉察才是。

“为什么不是呢?”勒克司小姐发问了,“整天操练到汗流浃背也许会让理智变得迟钝,但是情绪变化仍然存在。”

“另外,我还担任学校的医疗顾问。”奈特医生兴味盎然地继续说道,“那不过只是份闲差罢了,她们这群学生简直是无比健康。”

“真的吗?”露西惊讶地说,“如果我累得像一条狗,一定对任何事都会失去感觉,只想上床好好睡一觉。”

露西双颊微红。最能取悦人心的,就是专家的赞誉。

“狠狠地睡一觉没问题,是正常、愉快而又安定的反应。要是睡醒后仍然疲惫,那么问题就来了。”

“对。公共卫生是我的本职工作,但是心理学是我的专长。我非常喜欢你的书,通达客观、深入浅出,真令人钦佩。通常人们很容易把一个抽象的主题讲得浮夸。”

“什么问题?”

“心理学吗?”

“那就是我们正在讨论的问题。”勒克司小姐圆滑地说。

“教不同年级不同的课程。公共卫生——就是一般所说的‘社会’疾病;人生百态,有点像你的专长。”

“那么你的意思是,睡醒后仍然疲惫的状况时有发生?”

“那么你教什么呢?”

“嗯,我不是她们的医疗顾问,所以实在没有义务拿着听诊器到处找问题,但是我敢说,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高年级学生在最后一个学期里,会累到觉得连早晨起床都是一场轻微的梦魇。人在疲倦的时候,总是无法正常地控制情绪。无足轻重的障碍会变得像珠穆朗玛峰一样巨大,无心的言语会变成抱怨的主题,小小的失望会演变成自杀事件。”

“哦,不是。健康教育是一般的中学课程,凯瑟琳·勒克司负责这门课。”

露西脑海里一一浮现出下午茶时见过的面孔。一张张晒成棕红色的脸庞、带着快乐的笑容,充满无忧无虑和信任。在一群轻松健康的学生里,哪里找得出一丝扭曲和暴躁的征兆呢?无迹可循。她们的确哀叹着课业繁重,但那充其量不过是带着幽默感的抱怨罢了。

“你是不是负责教授有关‘肠绒毛’方面的课程?”

她们可能真的很疲惫;事实上,她们绝对是相当疲惫——如果不累才是奇迹。但是,露西不相信她们会累到不正常的地步。

萍小姐换到窗边的座位,与奈特医生聊了起来。

“我的房间到了,”勒克司小姐停下来,“你有没有东西可以读呢?我想你本来打算昨天就离开,大概不会带什么书籍吧?要不要我借给你什么书?”

“星期二,高年级学生要进行体育期末考试,那天我可以第一个使用体育馆吗?”雷格小姐提出问题后,大家便开始讨论起课程安排来。

她打开房门,露西看到一间整齐的房间,全部的装饰品只有一幅版画、一张照片和一壁橱的书。隔壁房间传来瑞典语的交谈声。

亨丽埃塔当即表示她一定得去。学生们正忙着准备成绩发布会的表演,所以这一次可以算是特意为露西而做的演出。“她们是最好的一届。”

“可怜的古斯塔夫森小姐,”勒克司小姐突然说着,仿佛露西很想知道似的,“她一直想家。能用自己的母语闲话家常的感觉一定很好。”发现露西的眼睛看向照片,她又接着说,“这是我的妹妹。”

“我倒想看看倒立和后滚翻。”露西问,“我明天早上可以去观摩高年级上课吗?”

“她真可爱。”露西说着,同时希望语气中不要泄漏出任何的惊奇。

“几乎可以说是过分正常了。”雷格小姐接过话头,“如果偶尔能有些小丑闻发生,会比较有趣。在倒立和后滚翻之外,总要有些其他的变化。”

“是啊。”勒克司小姐拉上窗帘,“我讨厌飞蛾,你呢?我妹妹出生时我已经十几岁了,几乎是我一手把她带大的。她现在医学院念三年级。”她走过来和露西站在一起瞧了一下照片,“你想读些什么书呢?从鲁尼恩到普鲁斯特,这里都有。”

“看吧,萍小姐,校内发生这种事件的比例非常低。”勒费弗尔夫人摇着瘦削的深棕色手,“我们不是一群善于制造轰动消息的人。”

露西拿起了《年轻的访客》。距离她上次读这本书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了,但是当她第一眼看到这本书时,还是忍不住要微笑。这完全是毫无意识的条件反射。她抬头发现勒克司小姐也正微笑着。

“我不知道,”亨丽埃塔严肃地说,“我想她的家人一直把她留在家中看管。他们的家境还算富裕。”

“呃,有件事我绝对做不到。”露西遗憾地说。

“要是依照先例的话,她现在应该是和金银匠一起工作了。”勒费弗尔夫人尖酸地说。

“什么事?”

“她现在在普利茅斯的海员庇护所做酒席承办员。”亨丽埃塔在众人的大笑声中睁开了眼睛,“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们都很清楚,我们近十年来唯一真正的犯罪事件,就是手表事件。即使是这件事,”亨丽埃塔立刻补充,生怕影响她钟爱的学校的声誉,“也顶多只能算是行为偏差。”

“写一本能让全世界微笑的书。”

“是啊,”勒克司小姐一边说一边回忆着,“我们把她拉出来之后,她怎么样了,有人知道吗?”

“并非全世界,”勒克司小姐的笑容渐渐扩大,“我有个表亲只读了半本就放下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太假了’。”

“如果说到行为不端,得说说那个可怕的花痴,她每周六晚上都在拉伯洛镇的军营门口出现。”

于是露西一路面带微笑地走向她的卧房,一面高兴明天不必赶火车,一面想着勒克司小姐——既有个心爱的小妹妹,也喜欢荒诞的故事。走进侧翼长长的走廊时,她看到鲍尔·纳什在另一端的楼梯转角处,将一个手摇铃举到齐肩高的地方。立刻,整幢大楼的侧翼都充满了刺耳的铃声。她原地站住,双手掩耳,鲍尔却边摇铃边笑她。鲍尔站在那里,手持折磨人的武器,那样子真是可爱。

“犯罪,”勒费弗尔夫人说,“我们现在说的是犯罪。不是小小的行为不端。”

“摇睡觉铃也是高年级班代表的责任吗?”露西在鲍尔终于停止摇铃时开口问道。

“最严重的也不过是在上个圣诞节前后,有人骑自行车没开车灯罢了。”雷格小姐主动招认。

“不是,高年级学生每周轮流,这周刚巧轮到我。名单按姓氏排列,由于我的排名比较靠后,所以一学期只会轮到一次。”她看着萍小姐,压低音量、泄露秘密似的说,“对,只轮到一次,我假装很高兴——因为每个人都觉得盯着钟看是一件很恐怖的事——但是其实我非常喜欢制造噪声。”

露西正要开口辩解,说那不过是自己单纯的求知欲,勒费弗尔夫人却抢先一步,顺着亨丽埃塔的话头说道:“那么,非得让她开口不可了。快把我们那些暗藏起来的见不得人的秘密都挖出来吧。我们到底有什么罪行?”

没错,露西心想。精神放松,健康状况良好,她肯定喜欢制造噪声。接着——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露西又想,也许她喜欢的不是制造噪声,而是在一群人中手握权力的感觉。不会的,她驱开这个想法。纳什的人生十分顺利,凡是她要的东西,只需张口伸手,都能得偿所愿。她不会需要任何与满足有关的替代品,她的生活毫无欠缺。只是纯粹地喜欢响亮的铃声罢了。

“萍小姐刚才问到莱斯学院的犯罪事项。这真是不改心理学者的本色。”

“不过,”纳什与她一起下楼,“这不是睡觉铃,而是熄灯铃。”

“犯罪?”众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心中均是一片迷惑。

“我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那么我是不是也得熄灯呢?”

亨丽埃塔往小小的一杯咖啡中加了两块方糖。露西羡慕地暗想:身材已经像个面粉口袋了,她却毫不介怀,心胸真是开阔!亨丽埃塔转过身来说道:“至少她们与犯罪扯不上关系。”

“当然不用,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可以随心所欲。”

“‘摇曳生姿的通心粉,延伸出一片茫茫的面海。’这是她的原话。”

“即使是外宿的神祇也可以吗?”

“她想象中的意大利是什么样子的?”

“你的小屋到了。”纳什打开电灯,站到一旁,让露西走进明亮的小房间内。在夏日晚间的佐治亚式画室待了好一阵子后,这间明亮的房间就像美国杂志里的插图一般。“真高兴能遇见你,我要忏悔一件事。我明天不能帮你带早餐上来。”

“我不过告诉她们,所有的意大利面都只是面粉制品。这显然使戴克斯对意大利的诸多美好幻想都破灭了。”

“没关系,”露西说,“我反正怎么样都得起床——”

“你破坏了她的什么想象?”坐在窗边座位上的年轻医生开口问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是莫里斯——一个低年级学生——想要帮你送过来,而且——”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以为任何有关戴克斯小姐的事物都不可能被破坏呢。”勒费弗尔夫人用慵懒如丝绒般的语调道出了心得。

“是绑架乔治的那个女孩吗?”

“她们像一群困顿的野兽,”勒克司小姐语气尖锐地说,“竟然以为波提切利是一种意大利面。”她一边说,一边审慎地检查雷格小姐递给她的咖啡,“说到这个,她们更是连意大利面是什么都不知道。前不久,戴克斯还在上营养学课时,站起来指控我破坏了她的想象。”

“对,我忘了你当时也在场,就是她。她认为,要是不在你的最后一天送早餐给你,会对她的人生造成极大的缺憾;所以我告诉她,只要她不向你索要签名照,不打搅你,就没问题。希望你不要介意,她是个好孩子,要是能帮你送早餐,一定会高兴死的。”

“她们的确是一群可爱的年轻人。”多琳·雷格愉快地应和着。她自己刚刚脱离学生时代不久,觉得这些学生亲切得像是自己的同伴。

就算是杀人犯送早餐给我也没关系,露西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享用她的烤吐司。她谢过莫里斯的好意,并表示明天并不是她停留的最后一天。她打算留下来,到星期四上完课后才离开。

真是个愚蠢的问题!露西心里琢磨着,一对令人尊敬的英国中产阶级夫妇究竟是如何培养出这位气质阴郁得像蛇一样的勒费弗尔夫人的。“我想,”露西为自己可以诚实地发表己见感到高兴,“她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当莱斯体育学院的活广告。”听到这儿,亨丽埃塔沉郁的面色立刻一扫而光。莱斯学院就是亨丽埃塔的整个世界。这里的一草一木和任何一项活动都与亨丽埃塔息息相关,学校就是她的双亲、爱人和孩子。

“你真要留下来吗?真是太好了!我真高兴!每个人都会很高兴的。你对我们真好。”

“在与学生们度过一个下午后,萍小姐,你对她们有什么看法呢?”勒费弗尔夫人问道。她那双大大的黑眼睛仿佛装上了电池,滴溜溜地转个不停,这会儿正紧盯着露西。

“对你们像药品一样好吗?”露西皱着鼻子抗议。

露西继续编织着一个离校生的故事,有这么多不同世界的代表授课,学生离开的理由至少不会是课程内容不够精彩。

“不是,像补药一样好。”

果真如此狭隘吗?她不由得想起画室中的聚会。如果是在其他专科学院,参加聚会的多半是同一类型的人。如果是科学学院,聚会里必然充满科学家;若是神学院,则会有许多神学论者。但是在这间挂着画作、铺着印花棉布的温暖画室里,高高的窗户敞开着,吹来了夏夜的花草香,却也聚集了不同世界的各种人。勒费弗尔夫人优雅地靠在古典式样的硬沙发上,用绿色的过滤嘴抽着一支黄色的香烟,仿佛代表着充满了油彩、艺术和做作的戏剧界。端坐在椅子上的勒克司小姐,则代表了书籍与讨论的学术界。年轻的雷格小姐忙着倒咖啡,是运动界中体能、竞赛与直觉的代言人。晚餐的客人同时也是客座教师艾宁·奈特医生,则是医界代表。外国代表没有出席——古斯塔夫森小姐陪着她不会说英文的母亲回房去了,便于她们用瑞典话交谈。

“像某人的咳嗽糖浆一样吧。”虽然嘴上这么说,露西心里其实很高兴。

纳什昨天早晨说过:“这里就像修道院,我们没有时间去想象外界的生活。”这是事实。萍小姐见识了学校的日常生活。昨天晚上用餐时,她也看见学生们留在教室里的尚未批阅的两份报告。但是在修道院里,天地虽小却很安宁,与世无争,事事随缘。修道院里没有焦虑过度,也没有需要疯狂全力以赴的学业功课。这两个地方唯一的相同点,是自我吞噬和无尽的狭隘。

露西高兴得以至于对别上发夹——这个她一向视为一项烦人工程的事情——都丝毫没有感到厌烦。她涂上面霜,仔细端详着自己不施粉黛的面容。毫无疑问,圆脸的线条比较柔和,也看不出皱纹。如果脸蛋长得非常像一块甜饼,至少可以自我安慰说这块甜饼表面光滑无痕。她想,上苍给每个人一张适合自己的脸,如果她有着明星般挺秀的鼻梁,那么她还得每天都仔细打扮才配得上那副面容。如果她的脸像勒克司小姐一样瘦削,那就只好将就着过日子了。露西从来不会在生活中将就忍耐任何事物,即使是写书时也一样。

要知道,亨丽埃塔可不希望别人把这所她钟爱的学校看做年轻学子的祭坛。中学是学子通往未来的光明大道。如果有个别人认为这条通道危机四伏,其危险远远超过学校教书育人的作用,那么只能说这种理解非常不幸,但绝不能就此而非难学校创始人的美意。

萍小姐及时想起没有床头柜的这件事——不鼓励学生躺在床上看书——她把灯关掉,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着院子。她站在打开的窗户旁,呼吸着夜晚的空气。莱斯学院一片宁静。话语声、铃声、笑声、抗议声、脚步声、浴室中的流水声等来来去去的声音,全部沉静了下来,黑暗中只有寂静的深夜。

露西跟在朋友庞大身躯的后面踏上浅浅的台阶,听出了亨丽埃塔的语气。像是亨丽埃塔小时候当班长时说的:“衣帽间的地板上不准放拖鞋。”那语气根本没有任何可供讨论商量的余地。

“萍小姐。”

“不是,”亨丽埃塔简短地回答,“她精神崩溃了。”

对面的窗户传来一声耳语。

“德斯特罗替补的那个女孩呢,也是因意外而没有完成学业吗?”

她们看得见她吗?不,当然看不见。有人听见她拉动窗帘的声音。

“是啊,意外总是有的。”亨丽埃塔转过身,开始爬楼梯。

“萍小姐,真高兴你愿意留下来。”

“但她们并不都能顺利毕业,一定有一些意外状况吧?”

校园里的消息流传起来仿佛攀爬的葡萄藤。她和纳什不过在十五分钟前才互道晚安,消息就已经传到对面的房间了。

“这些学生里面,”亨丽埃塔一边说一边朝着一群穿过中庭向草坪走去的高年级学生点点头,“大约百分之八十的学生可以结业。这是平均数。有些人考一次就能通过,有些人则必须考第二次。”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中庭四周的窗户便传来像几重唱般的低语。对啊,萍小姐。我们都很开心。开心。萍小姐。没错。对。开心,萍小姐。

“她们的确是相当努力。依你看,大约有多少比例的学生可以顺利结业?”

“大家晚安。”露西说。

“不,是拿学生房间里的食物。小毛病罢了,不会太严重,她自己会收手的。这实在不是什么犯罪的先兆,不过是缺乏意志力的表现而已。学生不偷钱也不拿任何物品,却无法抗拒一块蛋糕的诱惑,尤其是甜蛋糕。她们消耗了太多能量,身体需要糖分。虽然校方对她们饮食的分量没有限制,但她们仍然总是处于饥饿状态。”

晚安,大家回答着。晚安。真开心,晚安。

“你的意思是去厨房偷吃东西吗?”

她拉过一把椅子——唯一的一把椅子——放好刚上过了发条的手表,明天早晨就不必在枕头下搜寻了。多奇怪啊,昨天早上她还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呢。

“哦,你说的是这个啊!”亨丽埃塔眉间的阴云终于散开了,“偷窃食物。我们偶尔会有这种状况发生。这么多人一起生活,总会有人无法抗拒诱惑。”

也许是出于心理学家的自重,萍小姐丝毫没有任何预感,也没有听到任何小精灵在她陷入昏睡的耳朵旁低语:“离开这里。趁没发生事情前赶快离开。离开这里。”

“午茶时有人讲的一句话,有关犯下的‘唯一罪行’。好像与饥饿有关。”

注释

亨丽埃塔转过身,目光犀利地盯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亲爱的露西,这些女孩们用功的时间都不够,怎么可能有空去策划或实施犯罪呢?你怎么会想到这件事的?”

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 1445—1510),十五世纪末意大利著名画家,意大利肖像画的先驱。原名亚里山德罗·菲力佩皮(Alessandro Filipepi),“波提切利”是他的绰号、艺名,意为“小桶”。

“不,我指的是真正的犯罪。”

达蒙·鲁尼恩(Damon Runyon, 1884—1946),美国记者及短篇小说家。

“把体育馆当做逃出校园的捷径。”亨丽埃塔马上说。

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 1871—1922),法国小说家。著有《追忆逝水年华》。

“什么是校园犯罪?”晚餐后一起上楼时,露西问亨丽埃塔。她们停在敞开的扇形窗前,向下俯瞰着中庭,让其他前往画室的人超过她们。

《年轻的访客》(The Young Visiters),英国作家戴西·阿什福德九岁时创作的小说,里面虚构了一个十九世纪上流社会的故事,出版于一九一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