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孟司远还在国外攻读博士后,并没有回国作案的时间,自然不是昼魇本人。我也反复确认,孟司远和《昼魇的世界》属于单向联系,并无证据表明他受到过昼魇本人的教唆指使。”
将内心的波动痛苦压抑成不为人察的平静,靠的是非人的意志力。但在此次缉拿孟司远的过程中,在致幻毒气和接近线索的双重刺激下,霍子心内心潜藏的执念不忿彻底爆发了。
陆泽言在病床前坐下,手指在膝盖上有律动地敲击着,意味深长地看着霍子心。“当天你执意开枪,是因为你太想抓到昼魇了。潜意识里,如果他就是昼魇,你就替林琛报仇了。而你的痛苦,才可能结束。”
无人知道消失又归来的霍子心经历了什么。她通过了心理评估,认为可以胜任之前的工作,但需要持续的心理治疗和监控。直到偶遇了回国的云哲,又改为到壹心接受催眠治疗和心理辅导。
霍子心咬着下唇,苦笑,“我承认,你说的是事实。”
这个安排遭到了霍子心的严辞拒绝,“给我放假一个月,我能调整好。”
这是这十年来第一次,这个所向披靡的女警察,眼中有泪。“这些年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抓到昼魇,我自以为是按照林琛的标准活着,但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我比不上林琛,也不配做一个警察。”
霍子心把自己当工作机器,公安局上下都看在眼里。病情一确认,毕羽代表组织要求霍子心暂时调离一线岗位,转做内勤,安心治疗。
霍子心抬手,把将要滴出眼睑的一滴泪水拂去,“既然你知道全部的事情,如实向毕羽上报吧。”
成为刑警的第二年,霍子心的情况已经加重到,服用几倍最大剂量的安眠药,也不能安稳地睡上一个小时。在一次连续奋战72小时后,她不支倒地,被诊断出忧郁症。
陆泽言把一沓报告放在床头,封面上有壹心的logo。
繁重的工作压力之下,她要承受的是深夜里让人无法喘息的压力。霍子心少到可怜的睡眠里,重复着噩梦。梦境里不停回放着和林琛的历历过往,不时出现爱人惨死时血肉横飞的景象,让她从浅睡中窒息醒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去了云哲那里?”
身为警察,维护正义与公理是她惶不多让的责任,但穷毕生之力,她心底其实只有一个目标——抓住昼魇。
“嗯。看了近期的就诊记录和评估测试,我相信云哲的判断,你依然可以做最优秀的警察。所以这件事,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孟司远就是夺枪袭警,被你开枪擦伤,没有其它的。”
如果不是这么自以为是,林琛也许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应该已结婚数年,生了两个孩子,未来还有携手同行的一辈子。而不是现在,天人永隔,连杀害林琛的凶手也缥缈无踪,逍遥法外。
霍子心愣住,“我以为,你这种人,除了自己的判断,不会相信任何人。”
她当日虎口脱险,自以为心思缜密,给林琛留下了缉凶的线索,却反而导致了林琛丧命。
陆泽言哼了一声,“我自然,也是因为,他的判断和我是一致的,才会帮你。”
林琛在警校读研期间就加入刑警大队,在世时屡破要案,未尝败绩。如果不是自己的无能和大意,成为了林琛的软肋,绝不会让凶手抓到机会。
“在我看来,云哲作为最顶尖的心理专家,但是却有些不合格。不过,他作为你的朋友,倒是尽心尽力了。”
失去林琛后除了伤心,霍子心还有满心的悔恨。对林琛的内疚她未曾与任何人提起,因为难以面对,所以根本无法开口。
他眨眨眼,“要说假扮男友,云哲也是不错的人选,你当时为什么不选择他?”
后来她渐渐意识到,遇到的案子越棘手,为人戴上的手铐越多,这样的失落就越深,慢慢累积在心里就成了不平。
云哲这些年在身边和风细雨地相伴,早已是霍子心不可或缺的挚友,但论及感情,她倒真的没有想起过他。
每有一个犯罪分子落网,她心里总有一个念头,“这个人为什么不是昼魇?”
“我想,应该是还是因为,我比他帅很多的缘故吧!”
起初她也不太明白,为何一个又一个的凶手栽在她的手中,自己也离当年的林琛越来越近,但失落却一重又一重,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深。
沉思中的霍子心无心说笑,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过去的事情,你是怎么猜到的?”
只有每每破获一起案子,霍子心关上房门,对着四壁独自点燃一只烟,满屋的烟气缭绕,都是她的失意。
“我跟你说过,有些人,天生基因里就自带犯罪因子。这样的人,从行善到作恶,在特定条件下只是一线之隔。我就是这种犯罪天才,因为我特别能理解那些反社会人格的变态罪犯的心理活动。”
连毕羽宋悠悠都以为,霍子心不过是因为对林琛的感情,才转移心志要秉承他的遗志。她用惩凶除恶这样的方式,去成全她的追忆,也实现作为警察的志向。
陆泽言笑着,看不出这话里有几分真心。“但是,虽然那晚你离犯罪也就是一念之间,但你不是这种人。要相信自己,当然更重要的是,要相信我。”
人员变动老人升迁,渐渐地没有人再经常提起她和林琛的关系。后来的人更多只当她是刑警大队里最出色的刑警,天赋异禀,身体素质过人,让犯罪分子闻风丧胆,令同侪前辈敬佩有加。
“说起来你也是很幸运,从前的初恋和现在的男朋友,都是这么优秀的人。”
从此以后,霍子心这三个字,成为风城公安局一个不容忽视的名字,也是一个最特别的存在。
虚实之间,仿佛只有这句,才是陆泽言最想炫耀的。
就这样霍子心获得了参与第一个凶杀案的机会,并在短短数日内就揪出了凶手,破了风城公安局历史上新人破案的最快纪录。
他含笑望着她的这一幕被走进来的沈月凝看见,颇为欣慰。
她要求自然遭到了毕羽的拒绝。于是整个公安大楼里都听见了霍子心那响亮的声音。“我是凭本事考进来的刑警,你不能把我晾着。而如果你是为了林琛,那你更应该让我继承他的志愿,我会成为和他一样优秀的警察。”
“这位是,陆泽言,小陆?”
就在大家都以为这样的情况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改变的时候,霍子心在某天清晨踏入了毕羽办公室,说自己已经熟读了所有的档案,要求参与实战。
母上大人标准的慈母微笑,打断了两人这番对话的沉闷。陆泽言赶紧站起来,玉树临风地,“伯母。”
毕羽打发了霍子心去档案室工作,美其名曰让她熟悉案例,提升业务能力。霍子心明知他的动机,却也没有反抗,在偌大的档案室里一呆就是一天,足不出户。
“一直说让子心带男朋友回家看看,这死丫头总是遮遮掩掩地,还好今天遇上了呢!这回多亏有你了,阿姨一定得好好谢谢你。等子心出院了,我烧几个好菜,来家里吃饭!”
麾下有这样一个新人,让久经沙场的毕羽也感到头痛。毕羽记忆里的霍子心,纵然侥幸通过了考试,也是绝对无法胜任一线刑警的工作,更遑论他有责任保护林琛生前最珍视的人,不能让霍子心受到任何可能的伤害。
陆泽言有老少通吃的能力,寥寥数语,已经哄得沈月凝十分满意。眼见母上大人要开启日常话痨模式,霍子心想以被蒙头装死。
父母的反对自然是徒劳,到公安局里斡旋了一番也是无用。霍子心是凭借成绩过五关斩六将考上公务员的,纵然这个结果大家都很吃惊,但也没人能够剥夺她的资格。
陆泽言站出来解围,“阿姨,医生说子心需要多去户外呼吸新鲜空气,我带她下去走走?”
“随你。”霍子心淡淡地道,转身便回到自己房间里,对着沙袋练习拳击。
霍子心听他这么说,连忙翻身下床,禁不止一阵眩晕,眼前星星直冒。
“你敢!”沈月凝急得脚底生火,“我明天就去公安局找你们领导,我们家已经为国家牺牲了半个儿子,我看谁敢让你去卖命!”
陆泽言按住她,对沈月凝说,“阿姨,麻烦您帮我推一下门后面的轮椅好吗?”
“我已经决定了。谁也改变不了。”林琛走后,霍子心变得越来越沉默,说话也愈发言简意赅。从小遇上父母反对的事,霍子心总有一万个法子甜言蜜语哄得他们缴械投降,现如今却都是最直截了当的方式,不容置喙。
霍子心还打算站起来,陆泽言弯腰将她抱起,动作温柔。
沈月凝更是要抬起四肢投否定票,“本来你和林琛在一起,家里注定有一个冲在前面拼死拼活的人,我们就已经够操心了。现在林琛也……不在了,你也看到你林伯伯他们一家,彻底垮了。我是绝对不可能允许你,再步林琛的后尘的。这条路,你想都不要想。”
沈月凝回身看见搂在一起的两个人,脸上的法令纹都要笑裂了。
“当年你一时兴起,要报考警察学院,我们是想着你本来娇气,能够去那样的地方磨炼一下也好,起码换个身强体健。但是我和你妈妈从来不希望你真的去做这一行。”霍朗这样说。
霍子心已经十年没有亲近过异性。这突如其来的一个公主抱,让她浑身硬如石头,不知手脚该放在哪里。
霍朗夫妇从小到大对霍子心有求必应,在她决心从警这件事上,却是出奇强硬地反对。
她正要挣扎,瞟见陆泽言勾住她腰上的右手,手腕处一道环状的紫色淤痕,顿时语塞。
反倒是霍子心很好地适应了所有的变化,她目光撞上宋悠悠,淡定地点点头,看不出任何变故。
爬个楼梯都难如登天的陆泽言,又是如何挣脱了电梯里的手铐,跑到天台上拯救自己于生死一线的?
一场死生契阔,把千娇百媚的小女人,变成了不修边幅的假小子。宋悠悠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近身,如何跟她说上一句寒暄。
这个人身上有着一个又一个的不谜题,让霍子心也看得不是很分明。
她的各项体能和技能指标突飞猛进,随之增长的是她肤色的深度。经历数月的暴晒汗水,如雪的皮肤变成了微深的小麦色,在黑衣服的映衬下,熠熠发光。
陆泽言把霍子心放到轮椅上。推她出门的瞬间,一个细微的动作拉下袖口,挡住手腕上的血痕。
为了顺利入选,大四剩下的时间霍子心经历了魔鬼般的地狱训练,不分昼夜。
直到被陆泽言带进了电梯,霍子心活络着筋骨说道,“能让沈女士无可挑剔,你辛苦了。”
过去霍子心的眼睛里,盛满了恋爱中的浓情蜜意,和对周遭世界的善意。现在那双又大又圆的眸子里,没了那些波澜,只有一泓克制冷静的清水——坚定直接,全是审视和警惕,透着寒意。
陆泽言欣赏着电梯里自己的帅气,“我演得虽然敬业,但我觉得更多的,您母上大人还是沉迷于我的颜值。”
眼前却是一件黑色T恤,毫无样式的普通水洗牛仔裤,帆布鞋,除了那张脸,和大一刚入校的新生没有区别。
这熟悉的自恋让人难以忍受,霍子心做了个嫌弃的表情。
她剪去了本来温柔缱绻的卷发,新长出来的头发简单地用黑色项圈扎了马尾。以前除了在学校要身着警服,在校外见她总是各式裙装配高跟鞋,有那么一点时间都要成为最飘然飞舞的花蝴蝶。
陆泽言悠悠地说,“下次不要再做把我拷在电梯里这种个蠢事了。我费了不知道多少力气,才把电梯里的扶手栏杆扯下来,手都差点断了。”
宋悠悠在风城公安局报道的时候再见到霍子心,昔日的闺蜜已判若两人。
霍子心一愣,有些不好意思。陆泽言继续欣赏自己,好像也没有真正责怪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