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发的求生欲望激发了人的本能,霍子心也不记得是怎么样的唇齿冲撞,她胡乱把渔线咬断了几股,想办法把一只光脚从袜子中脱离出来,终于摆脱了第一道桎梏。
凶手选用的绳子并不粗,而是一种质地柔韧的渔线。咬在嘴里细细的,却如金丝岿然不动。
解放双脚让她看到了生机。她如法炮制把,蒙眼的胶布也弄出一道豁口。
顾不得汩汩而流的血腥,霍子心头脚相顾,用牙齿去解绑住自己的绳索。
从狭小裂口里,她微微看清这间暗室里的陈设。昏暗的四壁内只有一盏气若游丝的小灯亮着。自己刚跌落的是一张白色的心形大床,上面点缀着腥红的玫瑰花瓣,在氤氲的光线里显得梦幻唯美,与这充满了死亡气息的环境格格不入。
热气让牢牢粘住的胶布稍微松动,却不能撕开。霍子心侧躺在地上,如小鱼般在地上用力磨蹭,一次次地尝试终于将封口胶磨穿,连带着半边脸颊都血肉模糊。
霍子心全身的汗毛都因为战栗而竖了起来,能够布置出这一切的应该是一个出离变态的人。
四肢受限双眼被蒙,唯一还能轻微动弹的只有那张嘴。她拼尽了全身力气用舌尖把胶布顶起,撑开一点缝隙,然后疯狂地往外吐气。
莫名地让她想起林琛这半年来一直在追查的那个变态杀人狂,专案组的代号为“昼魇”。死亡场景的阴仄,死亡方式的精巧,让霍子心直觉感到,这个绑架自己的人和“昼魇”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霍子心毕竟受过专业训练,听力和反应能力强于大多数普通人。她抓住了这唯一可能也是最后的机会,试探着跳下床,像粽子般栽倒在地上。
霍子心踉跄地夺门而出,腥冷恶臭迎面而来,让她差点窒息。
最可怕的事情没有发生,周遭安静下来。
她眯着眼睛,四下张望,手指划过湿滑的墙壁,上面有黏腻的绿藓。
那双令人不寒而栗地手,一路向上,慢慢游走。直到大腿侧深处,焦躁不安地反复试探,似乎有什么决定,举棋不定。
霍子心腹胃里翻江倒海,就着狭长的通道里断断续续的水流声,她意识到了自己现在身处在什么地方——城市暗河深处某个废弃隐秘的下水道。
不知过了多久,只感觉到那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面对面吐到自己脸上的气息,居然是冰凉的。似乎终于是按捺不住,一双冰凉细腻的手揽住她,从她的右脚足尖处开始,一寸一寸地摩挲着。
往有光有风的地方跑。
空气干燥温热,只是有淡淡的霉味,似乎又混合着一些暧昧的花香,让她也不明白,自己身处的环境是多诡异。
霍子心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朝着通道另一头,有微风灌进来的方向疾步奔跑。
偶尔有脚步挪动的声音,她以为那个人会伤害自己。他却只是远远地站着,并没有侵犯或者接触她的意思。
那是霍子心二十余年来最拼命的一天。她用尽了身体里全部的力气不管不顾地向前奔跑,只知道不回头,不停步,每一个不必要的迟钝,都有可能导致下一秒的杀机没顶。
她能感觉到屋内有人的气息,但对方似乎只是站在某个地方静默地凝视她,审视她,像看一个器具,或者是一个唾手可得的艺术品。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突然一片明晃晃的阳光落在脚尖,照得缺氧的她头晕目眩。
霍子心被蒙了双眼,四肢死死捆住,固定在一个宽敞弹性似乎是床的地方,惊惧万分。她嘴也被胶布缠住,呜呜呜地发不出声响。
头顶上有人经过纷杂的脚步声,挖掘机撞上岩土粗钝的闷响,还有铁锤器具叮铃叮铃地碰撞。
等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一个空气凝滞的封闭空间里了。
当年有不少人目睹了,在风城修建的第一条地铁的起点处,一个被掀开的地下井里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呼救。
太安逸的生活会松懈人的警觉,作为科班出身警校学生,霍子心对不期而至的危险毫无察觉。那天去公安局给林琛送便当回学校的路上,霍子心走在十点过的林荫小路上,突然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不久之后现场的工人从中救出了一个满身污渍鲜血混合的少女。双眼捂着破碎的胶布,一只脚光着,被尖利的硬物划出无数小口,血迹斑斑,另一只脚上还缠着一圈圈的渔线。
我所爱的人正好爱我,而且他在为这座城市提供最安心而强大的屏障,所以才会有每晚走在回家路上的万家灯火,是件多么美好的事。
少女的双手尚被捆绑着,肿胀不堪,十个手指被磨得全是血,指甲被蹭掉了几个,红红地像小说里的女鬼。
只要低下头,摩挲着林琛那晚送给她的戒指,那只争飞秒的将来,都让她心潮澎湃。
霍子心被人拉出井口,重回人间的那一瞬间,浑身瘫软,像一个被抽掉棉絮的娃娃。
所以尽管林琛求婚后他们见面的机会寥寥可数,而宋悠悠去了医院实习,其它同学忙于找工作,一向爱热闹的霍子心反而落了单,她却一点都没有不开心。
趁自己还有一点意识,在记忆断片之前,她拒绝上救护车,哭闹着让人帮她拨通了林琛的手机。
她不介意林琛的忙碌,不介意他工作的危险。因为林琛所做的事,是她和其它所有普通人能够现世安稳的原因。
“地下水道,7。”说完这两个词,霍子心彻底昏死了过去。
和林琛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匆忙而短暂,却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爱情本该有的样子。
清醒的时候是在医院里,霍子心从噩梦里尖叫着醒来。惊魂未定的父母守在床边,沈月凝眼睛都哭肿了,像两颗吸了水的桃子。
因为她等这一天,等得已经够久,比林琛产生这个想法还要久。
“林琛……”霍子心挣扎着要坐起来,“那个人可能是连环杀人凶手!我在下水道里留了记号,让他从我出来的那个地方往回找,让林琛去抓他,快……”
虽然林琛在说完这两句话后,根本没有机会证明他的承诺。但他提出这个要求的那一刻,霍子心便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霍朗按住女儿,“知道,知道,林琛知道。”霍朗半生硬朗,在商政两界都是翘楚,这会儿竟也忍不住红了眼睛。
第二句是,“我没办法像别的丈夫那样陪伴你,但我会尽力的。”
沈月凝没有忍住,泪水冲眶而出,“心心,怎么会这样呢……”
整个求婚的过程无比简短,林琛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嫁给我。”
见到林琛的遗体,是三天后。霍子心等不及出院,穿着病号服挂着吊瓶,在父母的搀扶下去了殡仪馆。
那是霍子心平生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流星雨。它们绚烂而敏捷,迅速地划过天际,飞向浩瀚深邃的苍穹,把黑夜照亮。就在这磅礴的星流里,林琛的眼睛比星星还要亮。
说是遗体,其实只是一副放了警服的空棺。追悼现场庄严肃穆,鲜花成海,缅怀英烈的挽联四面环绕,宣泄着绵延不绝的哀伤。
他们爬到观星台上,午夜的风从霍子心身上穿过,在她感受到凉意之前,林琛已经把她整个拥入怀中,指着头顶,“正好。”
接到霍子心的电话后,林琛没有惊动同僚,独自前往霍子心被发现的下水口,按照她提供的线索,一路寻找昼魇的踪迹。
十年前,天文台也已经是比较复古的地方,尤其在这深夜,几乎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在林琛留下的最后几行工作手记里,他是这么记录的:“决定先不通报组织,独自查探原因有几点:1.子心被绑架,极有可能是嫌疑人挟私向我报复。疑犯对我的情况如此熟悉,那么有可能是认识我的人,甚至可能与警队内部有关,消息不宜扩散。2.这样的凶徒,以十二条人命向警方挑衅,穷凶极恶,需待我查明情况后才派大队前往,保障同事安全。”
霍子心是第一次坐公家的车,上了年头的桑塔纳有些颠簸,但车窗外的夜色,却是她从小到大见过最美的,就像身边林琛安静的侧脸。
霍子心前脚刚接受了现场治疗,被抬上了救护车,后脚林琛便抵达了现场。重担在身,他没有时间驻足,哪怕去看霍子心一眼,轻抚她的脸。
他开着警车带她穿过整个风城,一直开到风城山上的天文台。
他更不知道,此去一别,便是永别。
林琛揉揉她头上乱扎的丸子,说,“幸好还给我们留下了一小时,跟我走吧。”
那深不见底的地下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爆炸,在这偌大的城市里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林琛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失踪了。
林琛是开着警车直接过来的,一身来不及换下的警服,在夏末的热浪里,炽热而挺拔。他眉眼里深藏了疲惫,却因为看见霍子心这幅慌不择路的样子而笑了起来。
当天稍晚,地下某条废弃污水排放的管道爆管多时才被上报,抢修的工人在地下作业时偶然发现了一处发生不久的爆炸现场,几经辗转才引起了刑警大队专案组的注意。
霍子心手忙脚乱,在纯棉睡衣外面套了一个薄衫,走出宿舍大门被夹脚拖绊了一下,正好撞到林琛怀里。
在一片焦土的残骸里,从四散的碳化组织里找到了一枚铂金戒指,那是求婚时林琛送给霍子心的对戒,林琛天天戴着,毕羽自然也认得。
林琛在学校时就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工作以后能够陪伴霍子心的时间就更少了。那天晚上宿舍都要熄灯了,霍子心也没等到他的只言片语,心想这应该又是被遗忘的一天,林琛却突然来到楼下,打电话叫她下去。
宋悠悠跟着师傅第一次出现场,便在暗室顶部凹凸的岩石缝隙里找到了残留的人体组织,经DNA鉴定,属于风城刑警大队刑警,林琛。
不久前林琛刚刚在他们的恋爱纪念日,向霍子心求婚。
没有人敢第一个来跟霍子心提起林琛的死亡,如同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牺牲,一直并肩坐站的战友,也无从解释。
大四伊始,盛暑未消,风城在一年里断断续续发生了十二起手法类似的年轻女性奸杀案,在省内乃至全国都引起了震动。一时城中人心惶惶,林琛和毕羽几乎住在了刑警大队里,立誓不破了这个案子,决不罢休。
查阅了林琛的手记,只知道他在接到霍子心的电话后,推断此事与昼魇有关,独自追查至该处。他与昼魇是否发生了接触,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风城公安局最优秀的刑警会死于非命,凶手如今是身在何处,没有人知道。
在霍子心心里,林琛那样如战神般所向披靡的人,才是真正的警察。而她的梦想,是做这个世界上最勇敢强大的人背后的女人,他为她遮风挡雨,她替他安顿好后方。因而对于家人和林琛的提议,霍子心也是动了心思的。
毕羽站在霍子心面前,冲她坚定地敬了一个礼。
她虽脑子机敏,在推理侦缉上颇有天赋,但体力武能都不太跟得上脑子的活泛。除了纸上谈兵的专业课,其它需要用到四肢的课程,都是将将就就踩着线过去的。
宋悠悠在身后,随时准备着霍子心爆发出摧枯拉朽的哭声,这样她转身自己就可以给她一个拥抱。但霍子心却一滴眼泪也不肯落下,反而扯出一个干涩凄凉的笑容。
霍子心当年报考警校全凭一股无知少女的冲动,进学校磋磨了几年才发现港剧里叱咤风云的陀枪师姐,到了现实里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回了毕羽一个标准的敬礼,浑身颤抖。
考虑到霍子心在体能和身手上的短板,去刑侦一线过于勉强,若是谋一个内勤的闲职又太埋没了她的灵气,林琛和双方父母一样,都是倾向于让霍子心跳出去,找别的喜欢的工作。
“这余生都爱你,用你最喜欢的方式。”林琛下葬到英烈公墓那天,霍子心在他留下来唯一的戒指上刻上了这句话,郑重其事地,把定情信物留在了他的棺椁里。
一个家里有两个人都在公安系统工作,在普通人看来不是一件稳妥的事情。
随着林琛的死亡,令风城人心惶惶的杀人狂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还记得林琛的亲朋好友战友兄弟没有放弃追查,这个世界上好像从来没有过昼魇的痕迹,被抹得干干净净。
林琛比霍子心大好几届,研究生毕业后在风城刑警大队已崭露头角,和毕羽成为当时省公安系统冉冉上升的两颗双子星。
而在悲痛中逐渐麻木的霍子心,心中那个微茫的念头,却越来越清晰,一点点地浸入骨血里。
在藏龙卧虎的警校里,除了出众的外貌和娇俏活泼的性格,她最值得炫耀的,就是警校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林琛,是她的男朋友。
霍子心和林琛尚未结婚,算不上烈属,但在所有人的心目中,她已经是林琛的妻子,是他在人生最后时刻还在努力保护的人。同样作为此次震动全国的连环大案中唯一的幸存者,风城公安局乃至省厅上下都给了她最大程度的照顾和安慰。
那一年,她还是警校大四的学生,正在为在公安系统里考一个职位,还是脱离这一行去当一个普通白领而纠结。
被问及还有什么要求,霍子心只说了一句,“我要考刑警。”
霍子心不曾想过,尘封这么多年的往事,竟是被一个认识不过月余的人揭开的。
林琛殉职大半年后,毕羽成为风城刑警大队队长。在履新的刑警名单里,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霍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