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蕴止步,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
“哎——”陶治平有意无意拦在前面,似乎想说什么。
陶治平意识到自己失态,笑了笑掩饰道:“也没啥,前段日子公司仓促上了些新品,有些研制得比较草率,有些还未定型,你是行家,别见笑才好。”
对卢蕴来说,华宇公司贮香库并不陌生,以前也为了选取合适香型来过多次,熟悉里面的分布格局,只在老产品区转了转,便举步来到新品区。
“香精都是这样,必须千锤百炼。”
铝箱右端有个细细的铜管伸出来,只需打开铜管盖子便可闻到香味,这样既防止串味,又保证贮存品的品质。
卢蕴毫不在意,在新品走走停停,偶尔停下来揭开铜盖闻闻,最终踱到西侧不起眼的角落里,目光落在标签为“未定型 新品117”上面。
贮香库并非将所有香料、香精堆放到一个大仓库,那样的话不但成了香味大杂烩,不同的香料香精之间还容易串味儿。贮香库格局类似档案室,里面矗立着一排排高大的柜子,柜架上分门别类摆放统一规格的铝箱,里面密封着各种香料香精,柜架外侧标签上注明香型、种类、香味特征等等。
“怎么样?”
品香师却松了口气,赶快道:“那就麻烦卢小姐了。”
陶治平看她闻了一下,目光紧紧盯在她脸上仿佛要探究她内心想法。
“这个……”陶治平有些犹豫。
“香气太淡,不适宜。”
见品香师的窘态,卢蕴道:“要不到你们贮香库转转,没准能淘到合适的添加剂。”
她若无其事转到其它区域,心里却怦怦乱跳,一个念头反复在脑海里回荡:我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他身上就是这种香气,千真万确!
“可是……”品香师快急哭出来。
逛完整个贮香库,卢蕴提议选用其中四种香精作为添加剂进一步配制,品香师欣然接受。
陶治平在员工面前可不像在卢蕴面前那样和蔼,沉着脸道:“继续研究,必须弥补卢小姐所说的漏洞,否则人家卷烟厂不可能接受这款产品!”
出了品香工作室,陶治平建议到附近西餐厅随便吃点东西,并保证不喝酒。卢蕴婉言谢绝,说中午约了朋友吃饭。
“我们把能试的都试过了……”品香师手足无措说。
“哪位朋友?”他疑惑道,知她性格孤僻,几乎没有谈得来的女伴,异性朋友更是绝迹。
品香师根据提示放入七号产品加热,过了会儿卢蕴说甜味过重,没有甘润回甜的层次感;品香师再放入十四号产品,卢蕴嗅了还是觉得缺点什么,建议添加有厚度的香精。
她笑笑:“一位普通朋友。”
“口感舒适,但香气飘逸程度不足,缺乏透气性。”卢蕴道。
卢蕴没有撒谎。
一行人来到单独设立的品鉴于,里面长满了各式盆栽,屋里没有一丝异气。品香师捧来一个方口圆底瓷罐,放入标准型香精,戴上手套,按下自动加热开关,在电热丝作用下香精缓缓散发出香味。
正午时分,她打车来到刑警队,在肖汝宏的陪同下来到停尸间。
据陶治平介绍,这种香精原本为光达卷烟厂的新品而配制,邝总死后项目面临投资风险,然后他千方百计托圈内朋友结识了省内另一家卷烟厂老总,经过初步协商对方同意选用这款香精,条件是按他们的要求做些修改。
“总是麻烦你,实在不好意思,”肖汝宏嘴上虽这么说,却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没影响你的约会吧?”
卢蕴的任务就是评估新型香精与烟叶烟丝的融入性,继而提出改进性措施,如增减香精配方中某个成分的含量等。
“影响了。”
作为化学制剂,香精肯定是有毒的。为达到烟民所需要的香气,品香师必须精确计算出危害程度,组合出各种独特的烟香,如水果香、清甜香、茉莉花香、清甜香等等,从而形成每个香烟品牌标志。
他一滞,强笑道:“他,他不会有误会吧?请你来完全为了工作,没有别的想法。”
此次请卢蕴品鉴的,是一种新研制出的烟用香精——即香烟燃吸时散出的烟香添加剂。
她深深瞅了他一眼,仿佛瞅到他心里,笑了笑没说话。
在他陪同下来到品香工作室,里面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奇香异味,卢蕴戴上口罩,防止被浓烈的香味搅了嗅觉,待会儿品鉴不出其中细微的差异。
“就算有想法也不行啊,你都快结婚了。”他嘀咕道。
卢蕴脸上古波不兴,隔了会儿抬手道:“到了,那件事再说吧。”
她又瞅了他一眼,少有地没有生气。
“阿蕴,家电配齐后,我想我们应该定下婚期,然后到上海或苏州拍婚纱照——我个人建议去苏州,在苏州园林里拍外景,你看怎么样?”
走进四号停尸间,揭开白布,还是冻得像石块似的邝总,由于冷气作用,表情僵硬而狰狞。
“嗯,没事就好。”
卢蕴皱皱眉:“又让我来干吗?经过这么长时间,就算有烟味都散掉了。”
“我与胡老板不同,”陶治平自信满满,“他与邝总是勾结作案,利用空进空出、以次充好、抬高进价再返利等手段套取国家利益,我呢,纯粹是帮他洗钱、走账,送回扣给他两个小情人,我没有把国家的钱塞到自家腰包,这是最根本的区别。”
肖汝宏将白布盖上,郑重道:“你的推测是对的,根据你提供的思路,我们不惜重金请来国内肺部方面的顶尖医学专家,对邝总尸体进行了深度解剖和研究,结果你猜发现了什么?”
“案子移交到检察机关提起公诉,并非简单的系统内调查,凡是涉案人员都会被追究、起诉。”
“……我能猜到不也成了顶尖专家。”
陶治平放慢速度,双手搁在方向盘上,认真地说:“你担心这股风迟早要刮到我身上,劝我跟胡老板一样溜之大吉,对不对?”
“烟雾微粒,”他得意洋洋道,“邝总肺部存在三种烟雾微粒,经过高科技处理复原,成功发现两种致命物质!”
“他是风闻卷烟厂一大批高管被捕才跑的。”见他无动于衷,她又暗示了一句。
卢蕴心头剧震:“蒙什罗?”
他一愣,随即淡淡道:“早上刚听说,带着小蜜阿莲和几百万现金,有人猜测可能去了澳洲。”
“正确,其果实挤出的汁液对心脏有深度麻痹作用,极易诱发心肌梗塞,只需配制时溶入缓释作用的药物,可延缓毒性发作,单蒙什罗足以送邝总上西天,然而,”肖汝宏困惑地摇摇头,“不知凶手怀疑蒙什罗的毒性,还是出于双保险需要,同时又使用了一种很冷僻的毒——纳瓦玫璎,据说同样出自南美热带雨林,但有关它的毒性、特征一概不知,渊博如那位顶尖专家也只知道数百年前为热带雨林里某个食人族使用,涂在刀锋上以增加杀伤力。”
快到公司时,她才冒出一句:“胡老板跑了。”
“我得查一下,”卢蕴道,“参加DFG认证前,帮我辅导的美国烟草专家金斯顿博士曾在南美热带雨林做过课题,或许他能提供帮助,不过我看不出能为破案带来什么。”
毕竟在生意场中混的,陶治平神情自若,眉飞色舞地讲着各种趣事,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卢蕴只是听着,不置一词。
肖汝宏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但弄清一个问题总比莫明其妙好,走,邀请你共进午餐——巴西烤肉。”
这回陶治平主动前来,又为业务方面的事,卢蕴当然爽快答应,关上门上了那辆锃亮的奔驰车。
“老天,麻烦你下次别在停尸房里提这个好不好?”
昨天他又发短信约她吃晚饭,她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拒绝了,他便在卢父面前告状,回家后自然又是一通责怪,卢蕴一声不吭钻进屋里蒙头大睡。
在卢蕴的坚持下,肖汝宏到食堂打了两份饭,两人在办公室边吃边聊。
卢蕴每次只回三个字:知道了。
“友情提醒,目前形势对你未婚夫很不利,”肖汝宏说,“如今检察院加大反腐力度,打破过去只抓受贿者,而让行贿者逍遥法外的局面,作为卷烟厂最大的香料香精供应商,他能清白到哪儿去?”
这是那天晚上陶治平借酒意欲强行占有她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其间他发过几次短信,除了表示歉意,以醉酒作为客观理由外,也隐隐抱怨她不近人情,当下把第一次留到新婚之夜的想法过于迂腐乃至可笑,况且新房已装修好婚期在即,她没有理由阻止他的做法。
卢蕴草草吃了几口扔下筷子,看着窗外,道:“我说过,他好像不在意,也许真的清白,也许预估检察院不会拿他怎样。”
上午十点多钟,陶治平突然过来,请她去公司品鉴一种新型香精——之前她曾多次受邀替他品鉴,虽然公司有专职品香师,但香精能否与烟丝完美结合产生醉人的香味,需要品烟师的独特嗅觉,也正因为业务上的接触,两人渐渐熟悉并走到一起。
“没有人能逃过法律制裁,区别只是时间长短——是不是有点理想主义?但我真的这么想。”他郑重地说。
因为卷烟厂所有生产经营全部停止,品烟中心也无事可做,卢蕴让品烟师们都回家休息,自己独自在办公室值班。
“你是值得信赖的人,”她好像怕他不懂,又补充道,“我爸妈一直说你是好人。”
关押在看守所的郑经天,厂财务部、生产部、原料供应部、销售部所有高管人员全部被拘捕审查,一时间行政楼空荡荡的,加之所有车间均已停产,曾经风光一时的卷烟厂呈现萧条败落的景象。
“是吗?”
省烟草公司驻光达卷烟厂检查组经过全面审计,得出最终结论:五年来邝总利用职权,伙同财务、生产高级管理人员,勾结社会上不法商人,通过多种手法,以牟取私利为目的,设置假账、空进空出、低买高出、恶意串标、收取贿赂回扣,作案手段疯狂,涉及金额巨大——可以确定流入邝总私人腰包的就高达七百六十七万元,以及大量黄金珠宝、名表、古玩字画,建议移交检察机关处理。
肖汝宏眉开眼笑,心里却在琢磨卢蕴这会儿突然冒出这句话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