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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姚琏闻声回头,隔着人群,他远远地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已经冲到广场正中,恰好挡在卢公子与那一堆牡丹花之间。这女子着一身农家女子的服色,身形娇小,可面貌却是曾在荣枯酒店见过的韦若昭!

“住手!谁让你们烧这些牡丹了?”

卢公子当即大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阻拦我烧这些牡丹?”

真是不可救药的蠢物!姚琏不忍再看,转身想走,一个年轻女子脆生生的声音就在卢公子欲将火把投向牡丹花丛的一瞬响起。

“我是高仙琼的徒弟,这些花都是我亲手养大的。我只当你们买了去,千般宠爱万般呵护地栽养着,谁想到你居然要把它们都烧了!今天只要有我在,你就休想得逞!”

百姓们见状又骚动起来,近万钱的牡丹就这样付之一炬,人们并不感念卢公子的深情,反倒艳羡起富贵之家的豪奢。人群兴奋地向前涌动,生怕错过了这烧名花的豪举。姚琏被夹在中间,有心上前阻拦,却知道不能一时冲动,暴露了身份,只能眼睁睁看着卢公子从家仆手中接过油壶,将燃油浇在花间,又接过一支已经点燃了的火把。

姚琏更是惊讶,虽然不知道韦若昭姓名,可他知道她是与独孤仲平一道替金吾卫查案的。怎么才几天工夫就成了高仙琼的徒弟了?

一株株盛开的牡丹被崔府的家仆抬到了大殿前,鲜红的火烧云、明黄的金元帅、绛紫的紫气东来……五颜六色,俱是极其名贵的品种。

卢公子这时一脸沉痛之色,道:“你这女子好没道理,这些花我既然买了,与你还有什么相干?再说表妹最是爱花之人,这些花发送了她也不枉花开一季。”

卢公子却还没有说完,声泪俱下地继续:“贤妻啊!我向你发誓,此生绝不再娶。你从小酷爱牡丹,又是在那牡丹赛会上走失,我已备下一百株上好的名贵牡丹,就在此地,烧化了,送与你。你往生乐土,也请带上,就当是我陪着你了。来啊!拿上来——”

韦若昭却连连摇头,嚷道:“你那表妹已经死了。这些花生于天地之间,吸日月雨露精华,几番寒暑,长得这般国色天香,有多不容易?须知它们也都是有生命的,而且比你们这些肮脏人等,不知要高贵多少倍呢!你居然要把它们都烧死,就为陪送个死人,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卢公子话一出口,围观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骚动。名门望族的丑闻对广大百姓而言总是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大家议论纷纷,既为世风日下不忿,又隐隐地表现出一种暧昧的赞叹,没有人注意到,夹杂在人群中的姚琏这时已紧咬了牙关,一双眼睛中简直要喷出火来。难怪这个什么卢公子这么伤心,还逾礼为崔萍戴了重孝,原来两人竟早已有了夫妻之实。姚琏恨恨地错了错牙,瞪视着远处的卢公子。

姚琏顿时将赞赏的目光投向韦若昭。这姑娘能讲出这番话来,想必是极爱花的人。等等,姚琏只觉得脑海中警报声大作,对啊,这场水陆法会就是做给自己看的,那无论是卢公子还是这姑娘一定都是在演戏!

“都让开,让我跟表妹说两句体己话。表妹,我只道今生今世你我有缘,能长相厮守,可没想到你竟遭此不幸,与我阴阳相隔。我们虽未拜堂成亲,行那夫妻之礼,可天可怜见,你我情投意合,早已有了夫妻之实……我在心里早已当你是我的贤妻了。可是,贤妻啊,你太狠心了,你就这么走了,扔下我可怎么办?”

只听卢公子还在煞有介事地装腔作势:“哪儿来的野丫头捣乱?我不与你理论,快些闪开!”

卢公子边说边抽泣,后来索性一把扔了那纸,扑上去,抱住棺材痛哭起来。几个家仆见状赶紧上前欲搀扶卢公子,却被他狠狠甩开。

卢公子说着就要上前点火,韦若昭却毫不畏惧,一下子仰面躺倒在那些花上。叫道:“你要是敢烧,就把我一块儿烧死好了!”

“今有大唐京兆府女子崔氏小字为萍,系出名门,性本柔佳……”

众百姓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呼,都往前挤,却被维持秩序的兵丁推了回来。卢公子朝左右一使眼色,众家仆当即拥上来强行将韦若昭拉向一边。韦若昭自然要拼命挣扎,还声嘶力竭地大喊:“放开我,不许你们烧我的牡丹!你们这些凌花虐香的畜生!你们不得好死——”

木鱼、鼓乐渐渐偃旗息鼓,嘈杂的人群也跟着安静下来,广场上只剩下卢公子诵读悼文的声音。

韦若昭凄厉的咒骂声中,卢公子已经毫不犹豫地将火把丢进了牡丹花丛。烈焰腾起,顷刻间已将那些娇艳而名贵的鲜花吞没。

“西天佛祖,三界神灵听真……”

韦若昭这时已经被崔府家仆拖得远了,而姚琏一直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的背影。且不管那崔萍是不是已经失去了处子之身,今天这一趟却还真是不虚此行啊!

这是为什么?难道……姚琏心中突然涌起不祥的预感,他不自觉地朝更靠前的位置挤过去。这时候诵经已经接近尾声,卢公子独自起身来到灵前,虔诚地上了柱香,又从怀里摸出张纸。

独孤仲平与李秀一这时正并排伫立在大殿角落一扇半开着的窗前,因为光线的缘故,从外面无法看见殿内的情形,而殿外广场上的一举一动却都可以从这里看得清清楚楚。

卢公子是崔萍的表兄,于礼该着小功才是,而齐衰是五服中第二重的丧服,多是夫为妻服丧所用。即便卢公子是崔萍的未婚夫,但为尚未过门的妻子穿戴如此重孝却是罕事,尤其是在崔、卢这样的世家大族。

“想不到韦姑娘演起戏来,还有这等本事,只怕她也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天真!”李秀一的声音充满了嘲讽。

大殿周围还有不少百姓围观,人们纷纷惊叹于这场法会之隆重盛大。姚琏也混迹其中,自信如他只披了件深色斗篷稍作伪装。他此行是想看看金吾卫到底在耍什么把戏。周遭百姓的议论如潮水般不绝于耳,但真正让姚琏感兴趣的,却是卢公子身上的丧服。

独孤仲平看了他一眼,只微微一笑,没说话。

大慈恩寺正殿前已经聚集了上百名僧人,他们身着最隆重的法衣,聚拢在一具雕漆描金的巨大棺椁周围。袅袅升腾的青烟中,鼓乐声、木鱼声、诵经声与哭泣声汇成一片恼人的杂音,这是一场规模盛大的水陆法会,崔侍郎夫妇作为丧主坐在前排,而身着齐衰服制的卢公子正跪坐于棺椁之前,随着众僧虔诚地诵读经文。

此时外面的法会已经接近尾声,人们开始陆续散去,更多的嘈杂声从窗户飘了进来。

我倒想看看你们还有什么稀罕的手段!姚琏想着,竟然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起来,甚至忘记了拿已经付了钱的胡饼,就匆匆回身,消失在冥冥暮色之中。

“他恐怕不是你的朋友吧?”李秀一拿出那枚开元通宝在独孤仲平眼前晃了晃,又道。独孤仲平一愣,瞬间意识到李秀一指的是方驼子,笑道:“何以见得?”

事情变得更有意思了。

“你并不知道他在哪儿,甚至还想通过我找他。不然你怎么会把这枚开元通宝拿出来?你完全可以不在我面前提起他,只说你是自己找到我那儿的就行了。”

崔侍郎的女儿不就是崔萍?这会儿她明明就在自己的房子里,怎么可能会叫人从清明渠里捞出来?姚琏想着不禁露出笑容,这一定是金吾卫的把戏,看来他们已经黔驴技穷无计可施,想出这么个烂招数来敷衍事主。或是引自己现身?

独孤仲平微微一笑,道:“确实如此。”

老张道;“听说是他家闺女,前两天走失了,今天被人寻见,淹死在了清明渠里,这不刚捞上来。这会儿不是发丧,是把棺材送到大慈恩寺去。”老张不平不忿地哼了一声,“有权有势的人家,运个棺材都这么排场,听说还要在大慈恩寺,办什么超度大法会呢!什么世道,连和尚都是给多少钱,念多少经!”

李秀一却没想到独孤仲平会直认此事,一愣,道:“他是谁?我帮你一起找。”

姚琏顿时一惊,道:“崔大人家死了人?”

“你又不认识他,何必多事?”独孤仲平却摇了摇头,“还是琢磨琢磨如何抓住这个混蛋吧。”

“嗨,他们也就管管老百姓,那是兵部侍郎崔大人家,他们敢管?”

“看来,他对你来说还是个很重要的人啊。”李秀一颇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被迫和我联手不舒服吧?以后你会更不舒服的。谁也别想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从来就只考虑我想做什么!”他说着突然凑到独孤仲平耳畔,“我对他其实没兴趣,我的兴趣在于你。我会找到他的,让他来告诉我,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板,那是谁家在发丧?这都快静街了,金吾卫的人怎么也不管管?”

“原来李兄是对在下感兴趣,在下真是三生有幸啊!”独孤仲平心中惊讶,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姚琏一边将钱递过去一边朝远处张望。

李秀一哼了一声,道:“现在,我们俩又是在同一条道道后面起步了,不如我们来赌一局,谁先拿住这凶犯,得了多少赏金,另一人就赔给他同样的数目,怎么样?”

“老板,买两个胡饼。”

独孤仲平看着李秀一挑衅的眼神笑了,摇头道:“我不喜欢赌!你还是去找老许吧。”

卖胡饼的老张正百无聊赖地准备收摊回家,一个低沉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

独孤仲平说完便径自朝殿外走去。李秀一顿觉自己受到轻慢,恨恨地啐了一口,心中暗道:“哼!有一天我会让你求着我跟你赌的!”

夕阳西下,一队僧侣、崔家人以及巨大棺椁和仪仗组成的队伍已经走到街的尽头,只远远地看见些影子,但诵经声和哭号声仍然缥缈地传来。

独孤仲平匆忙离开大慈恩寺返回位于布政坊的右金吾卫官衙,韦若昭早已经回到此处,两人就在庾瓒的屋子里开始演练与凶犯遭遇的情境。

崔萍木然地接过酒壶,毫不犹豫地仰头将整壶酒喝了下去,她的眼眸始终没有眨动过,恍若瞎了,又好像注视着极远的远方,全不见眼前的一切。姚琏对此十分满意,但还是注视着崔萍很快失去知觉、沉沉睡去后,才披上斗篷出门。

“如果他突然紧盯着你的双眼,你怎么办?”

“我就知道,你性子原是极温顺的,一定和仙子合得来。”姚琏放下画笔,拿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酒壶,“你把这壶牡丹酒都喝下去吧,喝了你就能睡个好觉。”

“避开他的目光,可以装作害羞的样子,不要让他看出任何厌恶或者识破他身份的意思。”韦若昭胸有成竹地回答,接着装出一副羞怯的模样,“怎么样?”

他说着低头看了看俯卧在自己面前的崔萍,崔萍神色木然、一动不动,仿佛已是一具没有了灵魂的躯壳。

独孤仲平微微颔首:“不错。不管他如何花言巧语,你都要记住一点,是什么?”

姚琏小心地给绿萼点上最后一片花蕊。“今天这幅是我画得最满意的,我倒真有点不舍得呢!”

“要显出对他说的很有兴趣的样子,但绝对不能和他走。”

经过一番精心描绘,崔萍如白玉般温润的肩头已经被画上了一朵纤细的绿色牡丹。

“对,他如果想来硬的,你一定不要反抗,也不要露了自己的身份。”独孤仲平想了想,“可以哭闹耍赖,只要能把他拖住一会儿,我们的人就会赶到。”

韦若昭听到“猎物”二字不禁暗暗打了个寒战,眼前这一幕都是在为晚上的好戏做铺垫,而到时候,自己就要去充当引起姚琏兴趣的新的“猎物”!要说一点都不害怕,那实在是骗人的,但她既然已经想明白自己为何答应下来,也就有勇气继续做下去!因此,当独孤仲平仿佛察觉到什么看向韦若昭时,她只是淡然地应了一声:“那就好!”

韦若昭一笑,道:“师父你放心好了!我知道,总而言之我要表现的像个不懂世事的小姑娘,让他觉得我很好对付。”停顿片刻,又问:“刚才在大慈恩寺,我表现得还不错吧?”

独孤仲平当即摇头道:“只要我们闹得动静足够大,他会注意到的。他虽然抓住了猎物,可还没吃下去。这个时候,所有有关猎物的事,他都会非常在意。”

“确实让我刮目相看。”独孤仲平点头,言辞中却不乏忧虑,“不过,那毕竟不是直接面对他。”

“凶犯要是躲在家里不出来,没听说这事怎么办?”

韦若昭分明感到,独孤仲平对她的安危真的是关切非常了,平时他何曾如此严肃地教导人?这心念一动,自己的胆子反而又成倍地壮了起来,连最后一点怯懦也抛到了九霄云外。看着独孤仲平绷紧的脸,她甚至又起了调皮的念头,故意凑近些,问道:“师父,你在为我担心吗?”

“没关系,凶犯就算混在那群人里看,也离得远,看不清楚。”独孤仲平对此倒显得很有信心。

“但愿李秀一说的是对的。”

独孤仲平、韦若昭这时却躲在不远处一辆马车里观望着清明渠边的这一幕,韦若昭对卢公子的表现颇不以为然,道:“这卢公子装得有点过了,别等到了大慈恩寺,反而哭不出来!”

韦若昭有些摸不着头脑,道:“他说什么了?哼,肯定没什么好话,那家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卢公子不等小船靠岸,已经开始呼天抢地号啕起来。

独孤仲平一笑,道:“他说你没有看起来那么天真。”

“表妹,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真的把我抛下了?你让我怎么活啊?”

“你觉得呢?”韦若昭也笑了,“放心吧,敢顶着姐姐身份一个人来长安混的徒弟,是不会给你丢脸的。”

庾瓒、韩襄以及卢公子早已经等在岸边,眼看那载着尸首的小船朝岸边驶来,形容憔悴的卢公子突然不顾一切地朝水边冲去,若非被韩襄及时拉住,便几乎扑进水中。

韦若昭口上这样说,其实心里也暗下了这样的决心。她还有个不能告诉独孤仲平的念头,如果这事漂漂亮亮地办成了,我怎么也算是对你很有用的人了吧,师父你就再也不能把我赶走了。李秀一虽然让她讨厌,可他说的许多话,韦若昭都觉得很在点子上呢。不然她也不会瞒着师父和他做什么交换信息的生意。这是她的一点小聪明,虽然觉得有些内疚,可从心底里说,她认为这无伤大雅,毕竟也没害到师父。要是不耍些花招,她如何能成功逃婚来了长安,成功进了金吾卫当了女捕头,又成功拜了独孤仲平为师?韦若昭这样想着,甚至在期盼明天早点到来了。

清明渠岸边,一具女尸已经被打捞出水,搭在了小船上。岸边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却都被金吾卫士远远地挡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