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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胖大人,你这是干什么?”韦若昭吓了一跳,赶紧去扶,“快起来!”

“韦姑娘在上,请受本官一拜!”

庾瓒却跪地不起,兀自咚咚叩首不停,边磕头边道:“这些是替长安有闺女的人家给你磕的,现在本大人自己再给你磕一个!”

庾瓒伸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也笑眯眯注视着韦若昭,突然毫无征兆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竟朝韦若昭磕起头来。

“大人,你这是干什么?这种事,可不是磕两个头就能成的。”

“胖大人,你想干吗?”

韦若昭见庾瓒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也索性不扶他了,一屁股坐回自己的榻上。

又等了一阵,韦若昭这才不情愿地出来开了门。而庾瓒一进屋便迫不及待地将门落锁,又疾步走到窗前,将窗板拉了下来。韦若昭被庾瓒这一系列动作弄得一头雾水,但觉他煞有介事的模样十分滑稽,不禁笑出声来。

“我明白,这事确实有些强人所难。”庾瓒依然跪在地上,却抬头一脸真诚地望着韦若昭,“可眼下除了你,谁还能救长安百姓,救那些可怜的女孩子呢?”

“是我,庾大人。”即使隔着房门,庾瓒也还是面上堆笑,“打扰姑娘休息了,我只说两句话,开开门吧!”

韦若昭顿时冷笑,道:“要说还是救侍郎家的小姐,救你的官帽前程吧?”

庾瓒在李秀一嘲弄的目光注视下上前叩门,笃笃笃三声,谨慎而不乏恭敬,里面很快传来韦若昭不耐烦的声音:“又是谁啊?”

“姑娘心里跟明镜一般,这些虽是不假,可这从洛阳来的疯子,若不拿住,不知还要害多少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姑娘就不心疼吗?好歹你也算在金吾卫当差,老百姓骂起娘来,虽说是打我的脸,可姑娘你也有一份啊!”

李秀一显然对自己未能说服韦若昭之事深感懊恼,恨恨地跺了跺脚。庾瓒却不由得叹了口气,道:“看来,还得我出马,她是我的手下,我说话她一定肯听。”

这种话倒算说得中肯,韦若昭心中的矛盾更加被勾起来,她默默听着,没吭声。

“这姑娘现在脾气越来越坏了,居然不听我的了!”

庾瓒又道:“都怪我没本事,连同你师父也在内。我们这些大男人对付不了他,只好求你去舍身犯险,诱他出来。不过我保证,定设下天罗地网,肯定保你没事!”

话音未落,李秀一已被推出屋来,接着,房门砰的一声在他面前重重关上。李秀一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实在的,他并不擅长哄劝女人。庾瓒这时突然从旁边凑了过来,看样子,他早已在外面等了许久。庾瓒关切地问道:“怎么样?”

看来他和李秀一两个是商量好了,一个利诱,一个陈情,合起伙来想劝自己去犯险。韦若昭想到此处顿时恼怒起来,尤其是庾瓒话中也提到独孤仲平,这让韦若昭的心情更加低落。

李秀一还不甘心,一边后退一边继续劝道:“这赏金到手,自然有姑娘的一份。我虽然贪心,做事儿可是讲公平的。姑娘怕是还不晓得我的本事,我可以保护你啊……韦姑娘……”

“早知道这差事还有这一节,我才不要当什么金吾卫呢!”韦若昭沉着脸站起身,“大人你先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我要是死了,好奇还有什么用?”韦若昭决定将李秀一赶走,“你别在这哄我了,我还不了解你?只要救出崔小姐,光是侍郎大人的私赏,就顶好几个大案子。别的你才不在乎呢!”她说着伸手推李秀一向房门走去,道:“要去你自己去好了!”

又费了一阵口舌,才算打发走了庾瓒,韦若昭重新回到榻上躺下。原以为自己一定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可不知怎么的,没多久韦若昭就觉得眼皮一个劲儿打架。

韦若昭看着李秀一自信的脸,除了厌恶,一种深深的恐惧也在心底不自觉地弥漫,被看穿了心思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尤其是被眼前这个人。

迷迷糊糊的,韦若昭又一次来到梦中的山崖,她又变回了陈玉珠,而真正的韦若昭早已在断崖上等她。韦若昭身上穿着陈玉珠初抵上阳观时的那套衣裙,陈玉珠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换上了韦若昭平日常穿的那件青灰色道袍。

“话虽这么说,可这桩到底有点不一样,我的兴趣是越来越大了!有人把我查得一清二楚,我却不知道他是谁,你以为我会放过他吗?不过,你师父今天盘问那疯丫头的本事,恐怕你也没见识过吧。他是从哪儿学来的,别告诉我你一点也不好奇!”

“怎么这么久?”韦若昭正注视着满是荆棘的山谷,听见陈玉珠的脚步声,当即回过头朝她浅浅一笑,“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韦若昭当然明白李秀一说的这个人是谁,她确乎为了这个人和李秀一私下里做了几桩交易,但她可不愿在这个时候表现出给李秀一拿住了她短处的感觉,便故作轻慢口吻,冷笑道:“少和我在这儿兜圈子!你不和我做这桩生意,也会找到别的生意做,不是吗?”

“姐姐,你这是……”陈玉珠一脸惊讶地上下打量着韦若昭,突然间意识到什么,迸出哭腔,“不,姐姐,我后悔了,我不要你为我这样的!”

李秀一不以为意地笑起来,道:“保护姑娘啊!要知道,最不希望你死的人是我。你要是遭了不测,我就失去了和你一起琢磨一个人的机会,就算打听到什么,又去告诉谁呢?”

韦若昭上前扶住她的肩膀,温柔却坚定地注视着她。“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这样做是为我们俩,也是为我自己啊!”

“你能做什么?”韦若昭的言辞充满不屑。

陈玉珠忍不住大哭起来,紧紧抱住韦若昭,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了。而韦若昭轻轻拍着陈玉珠,仿佛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李秀一的意图被抢先戳穿,倒也未见几分尴尬,继续道:“姑娘知道我要说什么,却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不是说好了不许哭的?”韦若昭让陈玉珠注视着自己,“难道你想看着我越来越痛苦,每天跌倒的次数越来越多,躺在床上喊疼,变得比鬼还难看?”

韦若昭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李秀一一定是来撺掇她去当诱饵的。她不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免开尊口!”

陈玉珠哭得说不出话,却一个劲儿摇头。

“这话说的,姑娘心坎上的几件事,我哪一桩不曾出力?”李秀一居然拿出了少见的殷勤口吻。

韦若昭笑了,又道:“那就照我们的计划做,我的妹妹不是胆小鬼。你记住,这是姐姐自己要的,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有意义的事。你要想对得起我,就照你答应我的,为我们两个人好好活。我不想要平平淡淡,我要你把这一辈子过得比两辈子还长!”

韦若昭此时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见状不禁有些难为情,急忙抓起枕边的外衣披上,道:“你这人倒是不客气!哼,何时竟关心起我来了?”

见陈玉珠满脸泪痕地点头,韦若昭伸手从颈间摘下一串黄澄澄的金项链,项链中间是一只小巧的黄金掐丝吊坠。韦若昭轻轻地将它挂在陈玉珠的脖子上。

“不看清楚就瞎敲门,岂不搅了姑娘好梦?”李秀一嘿嘿一笑,说着已经一个翻身起落跳到了屋内。

“这是我那没见过面的娘留给我的,我现在把它交给你了,你看见它就像看见我一样。”她说着停顿片刻,替陈玉珠抹去脸上的泪痕,“记住,你现在叫韦若昭了!”

“又是你,”韦若昭向后一缩,看清来人后没好气儿地哼了一声,“你是属蝙蝠的吗?”

两人的衣袂被山风鼓起,发出猎猎的声响。

正思忖之际,一颗须发眦张的头颅倏地一下从窗户探了进来,还是头下脚上倒着的模样,不是李秀一还能是谁!就听李秀一瓮声瓮气地道:“韦姑娘果然还没睡。”

“一定不许哭!你就当我是一只小鸟,飞走了。我飞得高,你走到哪儿,我都看着你呢!你想我的时候就抓住这金项链,你一叫,我就来了。”

到底该怎么办?韦若昭默默地叹了口气,眉目间不禁有些失落。想要将崔小姐救出来,最快也最可靠的办法就是让姚琏相信崔小姐并非处子,而自己就是替代崔小姐、诱捕姚琏的最合适人选。想来想去,韦若昭也觉得实在并无其他的好办法了。而且她对姚琏的疯狂确很厌恶、愤恨,对崔小姐的遭遇也充满了同情,但这些还不足以让她义无反顾、深入虎穴。

陈玉珠听了笑起来,可马上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韦若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起身来到窗前,推开窗户,此时夜色已深,灶间、大堂早已经没有了灯火,而对面二楼独孤仲平的房间也是一片漆黑。

韦若昭也笑了,笑得既安心又释然。“这就对了,不许哭!自今天以后,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开始呢,你准备好了吗——”

韦若昭从梦境中惊醒过来,许久一颗心还在胸膛里怦怦乱跳,这个梦实在太像真的了!

陈玉珠再次骤然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的手正死死攥着脖子上那金项链的吊坠。

黑漆棺椁中的死者赫然便是陈玉珠自己!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送殡的队伍顿时一片混乱,但见从棺椁中滚落的死者一身白衣,发绾高髻,形貌俱与洛阳姚琏旧宅出土的三名受害者一般。而当陈玉珠俯瞰死者面容,竟忍不住一声尖叫——

当黑暗中传来那熟悉的轻快而急促的脚步声,独孤仲平就知道是韦若昭来了。此时他正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街边,旁边的地上已经摆了一列酒瓶酒坛,个个都是满的。

陈玉珠刚想说什么,一声惊雷恰在这时自天边滚过,山崖之下,驾车的马匹受到惊吓骤然嘶鸣着前蹄立起,只听得哐啷啷又一声巨响,却是那黑漆棺椁自灵车上翻覆。沉重的棺盖在碰撞、翻滚中跌落,里面的死者也随之滚落出来。

“我是你徒弟嘛。”韦若昭来到独孤仲平身边坐下,看见一旁的酒瓶不禁莞尔,“美酒当前,怎么不喝?”

天色更加阴霾,两人身上的道袍在呼啸的山风中猎猎而动。

独孤仲平顿时摇头苦笑。“你忘了,我得了这毛病,就没有资格借酒浇愁了。”

“我有没有主意其实都不重要。”韦若昭却笑着摇了摇头,“你心里不是早已经打算好了吗?”

韦若昭也跟着笑了,她沉默了一阵,继而道:“今天晚上有不少人来敲我的门,可是没有你。”

陈玉珠说着不禁将求助的眼光看向韦若昭,但见韦若昭沉默许久,不禁露出懊丧之意,叹道:“唉,我就知道你也没主意了。”

“我猜到他们会去,所以我就不去了。而且,我实在不知道凭什么去敲你的门。”

“也许,师父能想出好办法……要是他来求我,姐姐,你说怎么办?”

“可你不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韦若昭低低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她没想到自己可以这么直接、这么干脆地将这句话说出来,可真的说出了口,却又感觉无比的轻松,“师父,你能告诉我,刚才你一个人坐在这里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

“就算你去了,也不一定救得了她啊!”

独孤仲平沉默了一阵,声音犹如叹息:“那一刻我很害怕。”

“我又不傻,才不会上他们的当呢!”陈玉珠撇撇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是想想,崔小姐也挺可怜的……”

“怕什么?”

韦若昭却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那还用说,当然不能听这些臭男人的。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立功请赏,却让你一个弱女子去送死。”

“我感觉这个案子可能会破不了,凶犯会继续逍遥法外,崔小姐很快会被埋在冰冷的地下,然后再过三个月,会有另一个无辜的长安女子受害。”独孤仲平颓然地叹了口气,“不想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可还是让你看到了。现在不想做我的徒弟了吧?我早说过,你不该入这行的!”

此时送葬的队列已经越走越近,可以看见队伍正中的灵车上横着一尊黑漆漆的棺椁,素绢制成的七尺铭旌垂挂棺前,随后几辆车上满载各式明器,显示出丧主身份与丰厚的家资。

韦若昭这时候却出人意料地笑了。“师父,知道吗?就是因为见到了你这副样子,我才感觉你是我的师父,我是你的徒弟。”

“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陈玉珠一脸阴郁地望着山下。

独孤仲平听言猛地抬起头,诧异地看着她。

陈玉珠与韦若昭此时正站在山谷上方的断崖前。

“原来你也会失望,会丧气,会没有主意,就和我一样。师父,我愿意去!”

阴风阵阵,白花花的纸钱疯了似的四下乱舞,打着转儿,从送葬人群的头上、身上掠过。身着丧服的人们高举丧幡、祭盘,沉默地向着位于山谷深处的目的地前进。

“什么?”独孤仲平更加惊讶,“不,你根本没必要这样。而且你姐姐不会同意的,你得为她考虑,毕竟你是在为两个人活!”

昏黑如铁的天穹下,一支送葬的队伍正沿着曲折的山道踽踽而行。

韦若昭脸上浮现出同样安心而释然的笑。

沉重的脚步声在山谷间回荡。

“我问过姐姐了,我们俩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