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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比较重要的房间都在三楼。这里进行的修改和变动比较少,天花板和门窗给雅致、静谧的气氛增添了亲和力。会议室的那幅莫迪里安尼的作品有点不太协调,但是也不那么碍眼。隔壁的那间小医用图书馆的书架古色古香,每个书架上都有捐赠者的姓名。若没有看到那些书名,可能有人会认为这是某间18世纪乡绅办的图书馆。在书架上和几张扶手椅上都有插满鲜花的浅盆,这些东西虽然原本来自五六间不同的家庭住房,但看起来还比较协调。

他们从四楼开始对大楼进行了最后一次检查。这些18世纪的房间都被隔开,为心理社会工作者、心理学家和普通临床治疗医师提供诊疗室,还为心理治疗医生准备了两个大治疗室。在大楼的前部有一间舒适的大房间,它保留了原样,没有改动,里面的陈设包括一些安乐椅和小桌子。显然这是供婚姻问题小组聚集的地方。这个小组在一起分析家庭不和谐以及性生活不协调等问题,在讨论间隙,还可以享受广场上宜人的景致。达格利什可以理解鲍姆加滕缺席所带来的懊恼。这间房间非常适合艺术疗法部。

在这一层楼上,医务主任也有自己的诊疗室,而且是诊所里最优雅的诊室之一。治疗用的长沙发放在离门较远的靠墙处,和其他心理治疗诊室的一样,都是比较低矮的单人长沙发,上面铺着印花棉布,沙发的一头放着叠起来的红毯子和一只枕头。不过医管会没有提供其他的家具。那张18世纪的写字台上没有放置硬纸板的日历、文具或办公日志,只有一本皮封面的记事簿、一个银墨水瓶架和一只放文件的托盘。屋里有两张皮制扶手椅和一只红木拐角橱。医务主任似乎是在收藏老印刷品,而且对网线铜板印刷品和18世纪的雕版印刷品情有独钟。达格利什检查了摆放在烟囱两侧的收藏品——詹姆斯·麦克阿代尔和瓦伦廷·格林的作品,还有两幅哈尔曼德尔的精致平版印刷作品。在它们的映衬下,埃瑟里奇的病人们似乎更愿意卸下自己的心防。他心想,如果卡利的说法是可信的,那么这位不知名的贼可能是男的,但肯定不是鉴赏家。这位凌晨光顾的窃贼有一点很特别,那就是他忽视了价值各15英镑的两张哈尔曼德尔的作品。这个房间舒适宜人,说明它的主人有品位,而且舍得把钱花在装饰上,觉得他的工作环境没有理由与他的休闲环境有什么不同。不过它的布置并不太成功,有些地方还不到位,有些地方高雅得不自然,有些地方的品位则显得过于传统。弗里德里卡·萨克森就在各种凌乱的文件、盆栽植物和煮茶用的器具的房间里工作。除了一些雕刻,这间房间并不能体现个性的细微区别。它在这方面无法体现主人的特征。这使达格利什想起他近期参加的一次关于精神病和法律的会议。埃瑟里奇是到会的发言者之一。他的论文在会上似乎是一个措辞优美、充满智慧的范本,可是会后,达格利什几乎连一个词语也想不起来了。

达格利什和马丁一起,又把诊所里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不注意观察的人在看他们工作的时候也许会受到误导,产生片面的看法,以为马丁仅仅是个年轻人,是一个给比较成功的人做陪衬的角色。苏格兰场了解他们的人则会作出截然不同的判断。表面上,他们没有多少相似之处。马丁块头很大,身高将近六英尺,虎背熊腰,面色红润,看上去不像侦探,而像个成功的农民。达格利什个子要高些,皮肤黝黑,身材细长,动作敏捷。马丁站在他身边似乎有些笨重、呆板。看见达格利什工作的人肯定都能看出他的智慧。但是人们对马丁就没那么肯定了。马丁比自己的上司年长十岁,看来已不会再得到提拔了,可是他的素质使他成了一名受人尊敬的侦探。他从来不会因为怀疑自己的动机而苦恼。正确和错误在他看来是两个不变的极端。在若明若暗的地方,他从不怀疑善与恶的细微差别会把那些令人困惑的阴影投向哪里。他有很大的决心,有无限的耐心。他很善良,却不多愁善感;对细节一丝不苟,但也从来不忽视整体。看一看他的职业生涯,谁也不会说他才干出众,可即使没有表现出极大的聪明才智,他也从来不会表现得愚蠢无能。警察的工作大部分是对细节进行无聊、反复、细致的查验。大部分谋杀案都是利令智昏的结果,是愚昧与绝望的产物。马丁的工作就是耐心、专心地帮助解决这些问题。面对着斯蒂恩诊所这名智商出众、训练有素、令人发指的凶手,他表现得异常沉稳,不露声色。他对细节的关注非常有章法,细节有助于侦破其他谋杀案,同样也会帮助侦破这起案子。杀人凶手精明也好,愚钝也罢,迂回也好,冲动也罢,都必须缉拿归案。他像往常一样,走在达格利什身后,很少说话,但只要一开口,通常都能说到点子上。

他们下到一楼,看见集团秘书和内格尔正在与两名警察轻声交谈,达格利什和马丁转头看了看,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话。这四个等候的人忧伤地站在那里,就像参加葬礼后的送葬者,在悲伤之余显得空落落的,不知所措。在寂静的大厅里,他们的谈话声很轻。

达格利什和马丁当晚的主要工作终于结束了。尸体被运走了,档案室的门也被封了。诊所的工作人员都被问了一遍,大多数人都回家去了。埃瑟里奇医生最后一个离开,他在达格利什告诉他可以走之后,还惴惴不安地在诊所里逗留了会儿。劳德先生和彼得·内格尔还在诊所大厅等候,因为有两名便衣警察仍在值班。集团秘书平静地做过决定,只要警察还在,他就留下不走,而只要前门不锁,不把钥匙交上去,内格尔就不能离开,而且星期一早晨8点他还要来开诊所的大门。

一楼的平面布局很简单。从前门进来之后,左边是玻璃隔板的接待处。达格利什再次注意到,从这里可以看清整间大厅的情况,包括大厅那头巨大的螺旋楼梯。奇怪的是,卡利当晚的观察是选择性的。他确定看见了下午5点钟之后进来或离开诊所的人,并且在本子上做了登记,却没注意到许多在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他看见肖特豪斯太太从博勒姆小姐的办公室出来,走进前面的总务处,他却没有看见行政主管穿过大厅走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他看见巴古雷医生从医护人员衣帽间走出来,却没有看见他走进去。病人及其亲属的活动情况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而且他可以认定博斯托克太太来回走动的情况。他可以肯定埃瑟里奇医生、萨克森小姐和凯特尔小姐下午6点之后没有到过大厅。如果他们来过,那就是他没有注意到。如果可怜的小老头卡利不是明显感到害怕,达格利什还是比较愿意相信他的证词的。他们到达诊所的时候,卡利显得有点沮丧,脸色阴沉。等允许他回家的时候,他却处于一种恐惧状态。达格利什心想,等调查到了一定程度,他会发现这是为什么的。

“当行政主管?”博斯托克太太冷静地问道,“我还真说不上来。”

接待处后面的总务处有一扇对着广场的窗户。这间办公室被隔出一部分做小档案室,存放着当前的医疗档案。总务处隔壁是博勒姆小姐的房间,再过去则是夜间门诊治疗室的大套间,里面包括治疗室、护士值班室以及男女康复场所。这个大套间里有一条走道,通向医护人员衣帽间、工作人员洗手间以及内部助理人员的餐具室。过道另一头是扇侧门,平时锁着,很少有人用。只有因加班回去较晚的工作人员会走这扇门,因为他们不想麻烦内格尔去开上了锁,加了链条,还上了门闩的前门。

“那你觉得会派谁来接替博勒姆小姐呢?”

大厅对面有两间诊疗室、两间病人候诊室和一间厕所。前面的房间被分割成两间较大的心理治疗室,与候诊室之间由一条通道分开。因此,斯坦纳医生可以在两间治疗室之间走动,却不出现在卡利的视线范围之内。但是他要穿过大厅去地下室的楼梯,就很难不被别人看见。他被人看见了吗?卡利在隐瞒什么,又是为了什么?

“是埃瑟里奇医生。”

那天晚上,达格利什和马丁一起对地下室的房间进行了最后一次检查。在地下室后面是通向外面台阶的门。埃瑟里奇医生说,他和斯坦纳医生在发现尸体的时候曾经检查过这扇门,发现它是闩着的。它现在依然闩着。警方已经检查过上面的指纹,只能辨认出彼得·内格尔的。内格尔说他大概是最后一个触碰过门锁的人,而且检查过门是否闩好,然后再把它锁上过夜,这是他的习惯。他或者其他工作人员都很少使用地下室的这个出口,只有在运送煤炭和其他分量较重的物品时才会打开门。达格利什把门闩推回原位。门后有一截很短的铁梯子通向屋后的栏杆,而这里的铸铁门也是闩着的,还加了链条和锁。不过,如果有人想进地下室,也不大困难,尤其是因为后面的马厩光线很暗,而且没人值守。诊所本身是不容易进的。除了厕所那扇小窗,所有地下室的窗户都有栏杆。上次那个小偷就是从那扇小窗户进来的。

“有没有关系是不是应该由我来决定?我可以比较容易地判断它是否和案件相关。如果你不知道或者没有把握,你应该直说,那就节省时间了。”

达格利什再度把门闩上,而后两人一起走进保安休息室。这间房间占了整座建筑物后部的大部分空间。从他们开始检查到现在,房间没有任何变化。两口挂衣服的橱柜依然贴墙放着。

“我确实知道,但我觉得这和当前的询问没有关系。”

地面中央放了一张沉重的方桌。有个角上放着一只老式小煤气炉,旁边有一口碗橱,里面放着杯子和盘子,还有听装的茶叶、糖和饼干。在煤气取暖炉的两侧,两张寒碜的皮椅子靠得很近。门的左边是一块挂钥匙的木板,上面的钩子编了号,但是没有写名称。此外,板子上还曾挂着地下室病历档案室的钥匙,不过这把钥匙现在在警方手中。

博斯托克太太把跷起的二郎腿放下,让自己在椅子上坐得比较舒服一点,然后屈尊俯就似的准备回答。

在没有点火的煤气炉前的篮子里,一只大狸花猫蜷缩着。电灯打开之后,这只猫动了两下,竖起带条纹的大脑袋,瞪着两只黄色大眼睛,冷淡而毫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达格利什在篮子旁边蹲下,用手在它的头上摸了摸。这猫抖擞了两下,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任他抚摸。突然,它就势一滚躺倒,把腿伸得笔直,硬得像木棍,把柔软的肚皮上像山脊似的毛展示给抚摸它的达格利什看。警司边抚摸它边说话。尽管他比较喜欢的是狗,马丁还是在一旁宽容而又耐心地听着。

“你知道当年给博勒姆太太治疗的是谁吗?”他问道。

达格利什说:“肖特豪斯太太跟我说过这只猫。它叫蒂格尔,是博勒姆小姐养的猫。

达格利什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对这些理论进行评论。他准备相信这里面有其道理,但不包括博斯托克太太自己臆测的那些。博勒姆小姐也许是因为缺少同情心,才得罪了这些心理分析医师,但是,至少这里有一个人是相信他们的。

“我们推断博勒姆小姐小时候读过A.A.米尔恩[1]的小说。猫是昼伏夜出的动物。为什么夜里不把它放出来呢?”

“哦,没有!对于该说什么,她还是很谨慎的,但是我看得出她在想什么。毕竟她要说出那些敏感的话来也不容易。对于强化心理治疗,她是持批评态度的。这种疗法的治疗过程无可避免地很费时间。博勒姆小姐往往根据心理医生在一个疗程中所看病人的数量来判断这名心理医生的价值,但比这更重要的是她对病人的态度。当然,她也有她的道理,她的母亲就患有精神病,去世前曾经接受过多年的分析治疗。据我所知,她母亲是自杀的。博勒姆小姐不可能心安理得。自然了,她不可能去恨自己的母亲。于是她就把自己的怨恨撒在这里的病人身上。在潜意识中,她也害怕自己神经衰弱。这也是很明显的。”

“这我也听说过。博勒姆小姐认为,如果把猫关在地下室里面,就可以防止老鼠下来。午饭的时候,内格尔会出去喝杯啤酒,吃块三明治,可是卡利是在这里吃的。博勒姆小姐总是到这里来给它一点吃的。这只猫每天晚上都被关在这里,白天放出来。它有吃的,也有供它磨爪子用的空罐头。”

“她没有对病人说这样的话吧?”

“我明白了。罐子里放着从锅炉房弄来的煤渣。”

博斯托克太太接着说:“比方说,某些病人的交通费报销就很难过她这一关。一般,只有得到国家资助的病人才能拿到钱,但我们也会用萨玛里坦基金的钱帮助其他病人。我们这儿有个女孩,非常聪明,每星期从萨里郡到艺术疗法部来两次。博勒姆小姐认为她应当在离自己家比较近的地方接受治疗,也许根本就无须治疗。事实上,她说得很清楚,她认为这个病人不应该收治,应该让她到外面去工作,这就是她说的。”

“可惜它不会说话,长官。晚上的大部分时间它都在这里,等人来喂它。也许凶手进来拿档案室钥匙的时候,它就在这里。”

“我也不喜欢,上帝保佑,我也不喜欢啊。”达格利什心想,但嘴里没说。

“还要拿那把凿子。哦,是的,蒂格尔肯定看见了。可是你不会想让它揭示事情的真相吧?”

“呃,比方说吧,她不喜欢精神病患者。”

马丁警官没有回答。当然,喜欢猫的人都会这样认为,但也许你会称之为幼稚。他的话从来没有这样多过,又说:“博勒姆小姐用自己的钱给它做了绝育。肖特豪斯太太告诉P.C.霍利迪说,斯坦纳医生对此很不高兴。他似乎很喜欢猫。他们还就此争论过。斯坦纳医生对博斯托克太太说,如果按博勒姆小姐的方式,她会把诊所里所有雄性都阉割了。我想,他的话说得很粗鲁。当然,他并不是想让这样的话传到博勒姆小姐的耳朵里,可是博斯托克却把它传过去了。”

“她在哪些方面不赞同呢?”

“是的,”达格利什很干脆地说,“她会的。”

“博勒姆小姐实际上并不适合管理一家心理治疗单位。她不赞同我们想在这里努力去做的事情。”

他们继续进行检查。

正如所预期的那样,他的讥讽语气激活了她所有的潜在敌意。从她那副傲慢和超然的面具背后,他捕捉到了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女学生形象。他知道,即使面对的是潜在的批评,她还是会替自己辩解。她不喜欢对面这个男人,可是她无法容忍被别人低估或者忽视。

这间房间并不让人讨厌。它有食品和皮革的气味,还有明显的煤气味。房间里有几张照片,好像是因为遭到先前主人的嫌弃,最后又在保安的房间里重新安了家。其中一张是斯蒂恩诊所的创始人,他合情合理地被他的五个儿子簇拥着。那是一张已经褪色的深褐色照片,放在一个镀金的相框中。达格利什想,这张照片中的老海曼比挂在楼上大厅里的那幅正统纪念油画中的他更具个性。

“毫无疑问,你所说的忠诚,意思是,你努力调和而不是挑拨她和其他医务人员的关系,尽量克制不对她这个行政主管进行公开的批评?”

一张小桌子紧靠着挂着照片的那堵墙。内格尔的工具箱就放在上面。达格利什打开工具箱盖。里面的工具保养得很好,摆放得井井有条,但缺了一样东西,而且不大可能再回内格尔的工具箱了。

“她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我曾经努力想忠于她。”

“如果他故意不锁后面那扇门,就有可能从那里进来。”马丁说出了达格利什想说的话。

这个问题很不受欢迎。他看见她的脖子因愤怒或尴尬而涨红,厚厚的浓妆也无法遮住,不过那红色在逐渐消退。

“当然,我承认自己曾有一种不正确的心态,就是怀疑一个在谋杀案发生时显然不在这幢楼里的人。不过,在肖特豪斯太太离开博勒姆的时候,内格尔和珍妮小姐在总务处,这一点也没什么可疑的。卡利证实了这一点。珍妮小姐说,她自己没离开过总务处,只是到隔壁房间取了一个卷宗。顺便问一下,你当时对肖特豪斯太太有什么看法?”

突然,达格利什改变了提问的思路。他停顿了足足半分钟,然后平静地问道:“你喜欢博勒姆小姐吗,博斯托克太太?”

“我当时认为她说的是实情,长官。肖特豪斯太太的说法对她比较有利,但我并不认为她在说谎。她这种人幸灾乐祸,但并非不愿意给一点推力,让事情往正确的方向发展。她无须添油加醋,就可以告诉我们很多事情。”

“当然,警司。正像您所说的,他要么出去了,要么就没有出去。但是我没理由非得特地记住这件事情。今天晚上本没有什么特别的。我的印象是,他的确出去了一会儿,但是确切的时间我还真的想不起来。我想他本人应该能够帮助您。”

“是的,这话不假,”达格利什表示同意,“博勒姆小姐之所以到地下室去,是因为那通电话,而那通电话为我们确定死亡时间提供了比较满意的佐证。这一点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表示怀疑。这也和警方外科医生的观点比较吻合。但是我们在得到警方尸检结果之后,就会知道更多的情况。当然,那通电话可能是真的。可能是有人从地下室打了电话,在地下室和博勒姆小姐说了点儿什么,然后离开了地下室,回到了他或者她自己的房间,而且现在非常害怕,不敢承认打过这个电话。我说,这是有可能的,但我觉得不像。”

“你为什么不能肯定呢,博斯托克太太?他要么出去了,要么就没有出去。”

“如果真有这通电话,那就可能是有人打电话让她下去,去看看病历档案室里乱糟糟的情况。在谋杀发生之前,这些档案肯定就被人弄乱了。有些文件压在她身体下面。我看,她是蹲在那里捡东西的时候遭人袭击的。”

“我想埃瑟里奇医生出去了几分钟时间,去查实所引用的数据。”

“我看是这样,”达格利什说,“好吧,我们继续查。”

“这段时间你们一直在一起?”

他们从升降梯的门旁边走过时,未作任何评论便走进了地下室前部的治疗室。当晚早些时候,玛丽安护士和她的病人一起坐在这里。达格利什打开电灯。厚重的窗帘已被拉开,但是窗户上仍然挂着薄薄的窗纱,大概是为了在白天提供一些隐私保护。房子里的陈设比较简单。房间的一角有一副矮担架床,床头有张医用屏风,床头有张椅子。一张小桌子和一把椅子紧靠对门的墙,显然是给照顾病人的护士用的。桌子上有一个架子,上面放着护理报告表和空白医疗记录纸张。靠左边的墙摆着一排橱柜,里面是诊所的干净衣物床品。第四面墙进行过隔音处理,墙上有隔音板,而且那扇门造得特别厚重,门上挂着厚厚的门帘。

“大概是吧。”

达格利什说:“如果玛丽安护士的病人吵闹起来,她可能听不见外面所发生的事情。马丁,你沿着这条过道往前走,用那部电话打一下,就是医疗档案室外面的那部电话。”

“这就是说,当时你和埃瑟里奇医生一起听录,直到大约6点35分?”

马丁出去后,随手关上了门。达格利什独自一人被寂静包围着。他听觉敏锐,能听见马丁沉重的脚步声。他想,如果痛苦的病人吵吵闹闹,他是否还能听见?他听不见马丁取下话筒后微弱的咔嚓声,也听不见拨号盘的转动声。几秒钟之后,他又听见了脚步声,马丁回来了。他说:“那里有一张卡,内线电话号码都写在上面。我拨了004,是博勒姆小姐的办公室。有意思的是,没有人接电话的时候,电话铃声听起来很怪异。接着有人接了。铃声停止后,我大吃一惊。当然,接电话的是劳德先生。他的语气也带着惊讶。我告诉他,我们用不了多长时间了。”

“我先进行了大约三十分钟的口头听录,然后到隔壁办公室根据磁带进行抄录。埃瑟里奇医生在大约6点50分打电话让我过去。我们在一起工作,这时候,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我们是用不了多久了。顺便说一句,我听不见你说话。可是玛丽安护士听见了珍妮的叫声。她是这么说的。”

“那你今天晚上干什么了?”

“她不慌不忙地在做一些事情,是不是,长官?还有,医生和护士下来的时候,她显然听见了他们的交谈。”

“我们都在工作,这还用说?”博斯托克太太想说的意思是,这样的问题非常愚蠢,而且很粗俗,“埃瑟里奇医生正在写论文,写的是如何用心理分析法治疗患精神分裂症的双胞胎女人。我说了,我们约定,每星期五晚上,我帮他工作一小时。从他的需求来说,这完全不够,但是博勒姆小姐认为,这项工作严格来说和诊所事务并不相干,埃瑟里奇医生应该在自己的诊疗室,在他的私人秘书帮助下进行。这自然是不可能的。所有的材料,包括一些磁带都在这里。我所干的那部分工作比较杂。有时候我做口头听录,有时候在小办公室直接抄录磁带上的东西,有时候我到工作人员图书馆里去查资料。”

“这非常合情合理。他们四个人叽叽喳喳地边走边谈。当然,她是明显的怀疑对象。她可以从这间房间打电话给她堂姐,也许会告状说有人把病历档案室弄得乱七八糟。她的病人稀里糊涂,不可能听见或者理解。我看见她和巴古雷医生在一起,显然,他不可能为任何人做不在现场的证明。玛丽安护士有可能离开过治疗室,稳稳当当地在病历档案室等着她的堂姐。她有对受害者下手的最好机会,也有必要的医学知识,以及非常明显的动机。如果她是凶手,这件罪案大概就与打给劳德的电话毫无关系。我们必须查清博勒姆究竟认为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但那也未必和她的死亡有任何关系。如果玛丽安护士知道集团秘书要来,她可能会临时做出动手的决定,因为她可以借此掩盖真实动机。”

“你说6点以后,除了几次很短的时间,你一直和埃瑟里奇医生在一起。你们在干什么?”

“我觉得她没有那么聪明,不会想出这样的计划,长官。”

她简单地说了自己6点之后的活动细节,没有表现出不情愿。她最后见到博勒姆小姐的时间是晚上6点,当时,她像往常一样,把邮件拿给行政主管签字。总共只有五封信件,大部分是心理咨询医生的医疗报告和给全科医生的信件。当然,博勒姆小姐对这些信件并不关心。所有外发邮件都要经过博斯托克太太或者珍妮小姐在邮件簿上登记,然后再由内格尔拿去投入马路对面的邮筒,以便赶上晚上6点30分收取邮件的时间。6点时,博勒姆小姐跟往常一样签发了自己的信件。博斯托克太太回到总务处,把它们和医生的邮件一起交给珍妮小姐,然后上楼去完成埃瑟里奇医生当天最后一小时的录音听录。星期五晚上,她要用一个小时帮助埃瑟里奇医生记录他的研究项目录音,这是心照不宣的惯例。除了几次很短的时间,她和医务主任一直在一起。大约7点,安布罗斯护士长打电话报告了博勒姆小姐的死讯。她和埃瑟里奇医生离开诊室的时候,碰上了刚准备下班的萨克森小姐和医务主任一起去地下室。博斯托克太太应埃瑟里奇医生的要求,到前门去和卡利待在一起,确保各项指示得到执行,不让任何人离开这幢建筑。她一直和卡利在一起,直到那一行人从地下室出来,然后大家被集中在候诊室等候警方来人,两个保安则留在大厅里值班。

“我也觉得她不像凶手,马丁,但是我们以前还遇到过更不像凶手的人呢。她或许是清白的,但她一个人待在地下室,确实为行凶提供了可乘之机。她还带着橡皮手套。当然,她对此有自己的解释。这里橡皮手套多着呢,作为护士,在围裙口袋里有一双用过的橡皮手套完全合情合理。但事实是,我们在两件凶器上以及门钥匙上都没有发现任何指纹,就连旧指纹都没有。有人先把指纹擦掉,然后再戴上手套对它们进行了处理。没有比薄薄的手术手套更合适的。把凿子扎进去实际上就等于一次外科手术。

博斯托克太太是个老资格的医疗速记员,对于长时间的等待,她并不像医生们那样容忍。她非常生气,进来时怒气冲冲,像一股寒风。她一声不吭,漂亮的长腿交叠在一起,那灰白的眼睛中明显露出对达格利什的厌恶。她的脑门突出,与众不同,卷曲的秀发很长,呈基尼币的金色,面色有些苍白,但鼻子高高隆起,显得傲气十足。她的脖子较长,头发色彩斑斓,眼睛微微凸起,像一只来自异国他乡的鸟。达格利什看见她的双手之后,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它们就像屠夫的手,又大又红,粗糙而骨形尽显,就像是被恶意嫁接到她那纤细的手腕上的。这简直就是畸形。但她没有遮遮掩掩的意思,露出没上指甲油的短指甲。她的身材很好,衣着时髦且价格不菲。在掩饰缺点,突出优点方面,她是个非常典型的例子。达格利什心想,也许她在生活上也遵循了同样的原则。

“如果她有使用手套的意识,就会有把它们毁掉的意识。锅炉里就有火。艺术疗法部那件丢失的橡皮围裙到哪儿去了?如果凶手把它用来作为可能的保护,后来又在锅炉里把它销毁,那么一味追查手套就很愚蠢了。”

达格利什此刻已有些疲惫。虽然有中央供暖,他还是感到阵阵凉意。他意识到这种熟悉的心神不宁是面部神经痛的前兆。他早已感到右半边脸有点僵硬与沉重,眼球后面开始产生间歇性的针刺般疼痛,但是他还有最后一位目击证人要询问。

“很愚蠢,好像我们都以为正常人不会那么做似的。反正我对那件围裙没有多大把握。显然,艺术疗法部少了一条围裙,有可能是凶手穿走的。可是这起凶杀早有预谋,干得很干净。不过等明天锅炉冷却下来,我们把炉灰扒出来,就会知道围裙在不在里面了。围裙的背带上有金属装饰扣,如果运气好,我们可以找到这些扣子。”

对自己当晚的行动,她一直在闪烁其词,不过经达格利什一再追问,她才说她在和一个夜间门诊治疗病人的妻子谈话,一直谈到晚上5点40分,这时候,安布罗斯护士长打电话说病人可以由人领回家了。露丝·凯特尔小姐陪着她监护的病人下楼,在大厅里跟他说了声“再见”,然后直接走到病历档案室去取了一份病历。她发现档案室井然有序,出来的时候是锁了门的。虽然她无法说清自己当晚的具体活动,但是可以确定上面说的时间。达格利什心想,好在这一点可以通过安布罗斯护士长得到证实。第二条线索比较模糊,而且她在提及的时候显得异常冷漠,并不觉得它有多重要。回到三楼诊室后大约半小时,她清楚地听见服务用升降梯砰的一声停住了。

他们走出治疗室,关上门,上楼去了。达格利什开始感到疲劳,眼底不断有阵阵刺痛感。这个星期并不轻松。还有那场樱桃酒会,本来忙碌了一天,可以有一个轻松的结束,却成了无法静心的序幕,接下来的晚上更加忙碌。有一阵子,他甚至在想,不知道黛博拉·里斯科在什么地方吃的饭,和谁在一起。他们的见面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一部分。也许是因为过度疲劳,他觉得自己失去了通常办案前的那种信心。他不是真的认为这桩案子会把他击败。从职业上来说,他还从来没有尝到过失败的滋味。这种隐隐约约心力交瘁的感觉使他感到更加恼火。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掌控能力,好像他的对手是个很有头脑的人,而且在智力上不亚于他。他认为玛丽安护士没有这样的智力。

接着进来的证人与先前的不同。露丝·凯特尔小姐显然认为这起谋杀案与她无关,但她愿意回答达格利什的提问。她显得兴味索然,说明她在想别的事情。她用以表达恐惧和惊讶的词语极为有限,而诊所其他工作人员当晚使用这些词语的频率都很高。露丝·凯特尔小姐作出的反应与常人不同。她觉得这起谋杀案非常奇怪……真的非常奇怪。她坐在那里,有点迷惑不解地眨着眼睛,通过厚厚的镜片看着达格利什,似乎真的觉得事情很荒诞,不过还没有怪到要花很长时间去探讨的地步。但至少她所提供的两条信息还是很有意思的。达格利什只能希望这些信息是可靠的。

集团秘书和内格尔依然在大厅里等候。达格利什把诊所的钥匙交还他们,并得到承诺说,另外一套钥匙现在放在集团总部,将于下周交给警方。马丁、他以及另外两名警官等着内格尔把所有的灯都关掉。很快,诊所上下漆黑一片,他们六个人走进雾蒙蒙、凉飕飕的10月夜色中,然后分道扬镳。

约谈在继续:询问病人,详细记录笔录,密切注视被询问对象的眼睛和手,看是否有因恐惧而产生的颤抖,观察突然变换谈话重点所产生的紧张反应。巴古雷医生走后,进来的是弗里德里卡·萨克森。达格利什注意到,这两个人在门口相遇的时候非常谨慎,没有对视。萨克森是个二十九岁的女人,皮肤黝黑,充满活力,衣着随意。她对问题的回答简短而坦率,说她从晚上6点到7点独自一人在自己的房间里进行心理测试的记分,无法为自己或者任何人提供不在现场证明,不合常理的是,她对此感到高兴。从弗里德里卡·萨克森口中,达格利什没有得到多少帮助或者信息,但也没有因此认为从她那里已经得不到什么东西了。

[1] A.A.米尔恩(A.A.Milne, 1882—1956):英国著名童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