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谋杀之心 > 第二章

第二章

在制造了一阵恰到好处的悬念之后,肖特豪斯太太说:“呃,我刚才说了,电话铃响了起来。我想时间大概是6点15分。博勒姆小姐拿起电话说:‘我是行政主管。’她接电话的时候,总是先自报家门。她很在意自己的职务。彼得·内格尔过去常说:‘她以为我们是在等谁接电话呀,赫鲁晓夫?’他没有直接对她说。怕什么嘛!不管怎么说,她就是这么说的。短暂的停顿之后,她抬头看着我说:“是,我是。”我想她的意思是说就她一个人,没有考虑我。又是一段较长的停顿,是电话那头的人在说话。接着她说:‘好吧,待在那儿,我一会儿下来。’后来,她说如果劳德先生来了,而我就在附近,就把劳德先生领到她办公室去,我答应说‘好的’,然后就离开了。”

达格利什暗自思忖,这个目击证人精明得很。他看见她在极力回想,眼睛和眉毛都挤到一块儿去了。她对博勒姆小姐所说的话记忆犹新,对此,他毫不怀疑。

“你能肯定她在电话上说的是这些?”

“你觉得是有人引诱她下去受死,是吧?”肖特豪斯太太颇有意味地说,“这个嘛,有可能,你想想看。”

“我可不敢说瞎话。那就是她说的话,没错。”

“肖特豪斯太太,我希望你非常仔细地想一想,”达格利什说,“那个电话可能非常重要。不知道你能不能记起博勒姆小姐说了些什么。”

“你刚才说到电话那头的人。你怎么知道是个男人?”

“你精明着呢,是吧?”肖特豪斯太太毫无怨气地说,“呃,就是这个房间,我晚上6点10分左右进来过。我想问她,如果下个星期我再休息一天,剩下的假期还有几天。博勒姆小姐拿出我的档案——真想不到她早就准备好了——我们把问题解决了,还谈了谈工作。我正准备出去,准确地说,我已经到了门口,准备最后说几句话,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

“我从来没说可以肯定。我想我只是猜测那是个男人。不瞒你说,如果我当时离得近一些,也许就听见了。有时候,在电话的噪声中,你也可以猜出是谁在说话。可是我当时是站在门口的。”

“你的意思是说,她后来接到了电话?你最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在这儿的一整晚里,听说的神秘事太多了。”

“你根本听不见那头传来的声音吗?”

“我不能撒谎,说我知道是谁干的,我根本不知道。但我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最后一个跟她说话的人,这你不必怀疑。不,先不说这个!我是最后一个‘面对面’跟她说话的人。当然,不算那个凶手。”

“没错。说明他说话声音很低。”

寒暄结束后,他们切入正题,谈到当晚所发生的事。肖特豪斯太太说出了她觉得最有价值的信息。

“后来怎么样,肖特豪斯太太?”

艾米·肖特豪斯太太觉得在等候约谈的时候没有理由穿工作服,所以她去见达格利什的时候,穿的是准备下班回家的衣服。她这一身打扮确实与众不同。她脚上穿的不是舒适的工作拖鞋,而是一双很时髦的高跟宫廷鞋,身披白色的罩衫和毛皮上衣,头戴一顶最流行的女式帽,上面缠着一条头巾。从整体来看,这种装束的效果依然是老派到了奇妙的地步。肖特豪斯太太看上去像个欢乐的20世纪20年代老古董。使这个效果愈加突出的,是她那条短短的裙子和她那一头精巧悬垂在前额和两颊的、精心漂白过的卷发。但是,达格利什觉得她的嗓音丝毫不矫揉造作,人品也几乎无可挑剔。她那双灰色的小眼睛十分精明,也很调皮。她没有感到害怕,也没有感到紧张。达格利什猜想,艾米·肖特豪斯特别喜欢见到一些令人兴奋的事,因为这不同于她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所以她觉得这样很开心。她不希望有人死于非命,但事情已经出了,她不妨好好地加以利用。

“我说了声再见,就慢慢走到总务处去做点事情。彼得·内格尔在和普里迪小姐搭讪,像往常一样分她的心。卡利在接待室。所以不是他们。我进去的时候,彼得正拿着邮件往外走。他做这件事的时间往往是晚上6点15分。”

这时候房间的门开了,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把头伸进来说:“警司要见肖特豪斯太太,请进来。”

“你看见博勒姆小姐离开自己的办公室了吗?”

“出什么事了?”斯坦纳医生问道,“怎么了?”

“没有。我刚才跟你说了。我到总务处去了,和内格尔还有珍妮小姐在一起。不过护士长见过她,你问问她。护士长看到她穿过了大厅。”

这时她突然离开椅子,挥起右手抽了他一个耳光,抽得他打了个趔趄。诊室内回响着猛烈的拍击声。众人把目光投向他俩。内格尔听见珍妮·普里迪倒抽了一口凉气,看见斯坦纳医生皱起眉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他还看见弗里德里卡·萨克森向他们投去鄙视的目光,接着又看起书来。肖特豪斯太太此刻正在靠墙的小桌子旁边,把碟子放进大托盘里,慢悠悠地环顾四周。她那双锐利的小眼睛东张西望,因为错过了该看见的东西显得有些懊恼。博斯托克太太脸都红了,坐回椅子上继续拿起正在看的书。内格尔一手捂着脸,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知道。我已经见过安布罗斯护士长了。我想知道博勒姆小姐是否跟在你后面也出了办公室。”

“我是不知道。可是安布罗斯护士长6点20分的时候看见她去了地下室。据我所知,地下室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在那里待那么久。当然啦,除非你亲爱的埃瑟里奇医生也在那里。他肯定不会肮脏到去搂抱博勒姆小姐的地步。要我说,他不是那种人。当然,他在这方面的兴趣你比我更了解。”

“没有,她没有。至少不是一起出来的。也许她认为让那个家伙等等对他有好处。”

“你怎么知道她是6点22分死的?”

“也许,”达格利什说,“如果是医生的电话,她下去的动作会很迅速。”

“我出去送了邮件,然后拿回了我的晚报。很失望,是吧?我倒是很想知道晚上6点22分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肖特豪斯太太尖声怪气地大笑起来。

“我敢肯定警察很想知道你今天傍晚在哪里。毕竟那把凿子是你的。”

“也许是,也许不是。你不了解博勒姆小姐。”

“因为我不想。别忘了,你还不是行政主管呢。”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肖特豪斯太太?”

“别这么鲁莽无礼。你怎么不帮肖特豪斯太太端端咖啡呢?”

“还好吧,我们打过交道。她喜欢工作卖力的人,而我工作就很卖力。呃,这个地方打扫得怎么样,你一看就知道了。”

“别再瞒我了。过去半年,我对你的表现钦佩有加。‘是,医生’‘不,医生’‘随你的便,医生’‘当然了,我想帮您,医生,可是这里的事情很复杂……请您相信我,真的’。她不会不做斗争就放弃的,但现在她死了,这对你是个好机会。他们无须舍近求远,去找新行政主管。”

“我的确能看得出来。”

“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内格尔。”

“她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我要替她说句公道话,她从不在背后做让人不高兴的事。还要说一句,有时候如果你不当心,那她就会当面让你下不了台。不过,我还是喜欢这样。她和我能相互理解。”

她的眼睛没有离开书页,但是他知道她不得不作出回答。她无法抗拒自我保护的意识,尽管这样只能使她更容易受到伤害。他心想,她也和其他人一样,无法闭上那张烂嘴。

“她有没有什么仇家——和她有过节的人?”

“你难得的好时光啊,是不是?”他说道。

“肯定有过,是不是?谋杀可不是开玩笑似的在头上拍两下。要我说,这样的复仇未免有点太过分了。”她把两脚分开,身体向达格利什神秘兮兮地倾斜过来。

他把目光投向房间的另一边,看见博斯托克太太独自一人悠闲地坐在一张舒适的病人用椅上。那椅子是他从候诊室里搬过来的。她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在看一本书,可是内格尔毫不怀疑她内心肯定在想其他事情。他想,也许她是在想什么时候能当上行政主管。不管怎么说,这件杀人案给她提供了一次机会。你不可能看不出一个女人冲动的野心,她们往往是迫不及待的。你几乎可以闻到这种野心在煎熬她们的肌肤。她虽然表面上镇定自若,却像一只发情的猫,内心既焦躁又紧张。他穿过房间朝她走去,懒洋洋地靠在她椅子旁的墙上,手臂迅速地在她肩膀上碰了一下。

“听我说,亲爱的,”她说道,“博勒姆小姐会惹人生气。有些人就是这样。你知道怎么回事吧。他们怎么也不能容忍,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中间的缓冲地带,很呆板。她就是这种人,呆板。”肖特豪斯太太的语气和紧闭的嘴巴表现出她最终的刚正不阿,“就拿考勤簿这种小事来说,所有医生都应当在上面签到,这样博勒姆小姐就可以向董事会提交月度考勤登记表。这些都没问题,很正常。以前考勤簿放在医生衣帽间的桌子上,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后来博勒姆小姐注意到斯坦纳医生和麦克贝恩医生到得比较晚,于是她就把考勤簿拿到自己的办公室,这样他们都得到她那边去签到。跟你说吧,斯坦纳医生经常是不签的。‘她知道我在这里,’他总这么说,‘我是个医生,不是工厂的工人。如果她想让人在那个烂本子上签名,可以把它放回衣帽间。’医生们一直想把她弄走,这已经持续一年或者更长的时间了,这个我是知道的。”

他对博勒姆小姐的死几乎无动于衷。他知道博勒姆觉得他拿着工资,却不付出相应的努力。其他工作人员常常把他和那个可怜的老糊涂卡利相提并论,认为他也是勤劳和智慧的榜样,但是博勒姆非常精明。这倒也不是因为他很懒惰。在斯蒂恩诊所,大多数人——包括一些心理治疗医生——不必遭到别人的非难,就可以过得很安逸。人们不会要求他做超出他能力所及的事,他也不会去做职责范围之外的事。伊妮德·博勒姆对此心知肚明,但并不担心。如果他走,她只希望来一个新保安取代他,纵使这个人干活少一点,效率低一点。只要他受过教育、风度翩翩而且彬彬有礼就行。博勒姆小姐很看重这个。他微微一笑,觉得这有点意味深长。博勒姆从来没有惹过他,可是她的继承者怎么样,他就没有多大把握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肖特豪斯太太?”

内格尔坐在接待室里,跟在那里值班却不善交际的警察随便闲聊。他觉得很无聊,想到前面的诊疗室来换换环境。虽然跟他的正式约谈已经结束,但他还不能离开诊所。集团秘书显然是希望他待到最后,等给整个大楼上了锁再离开。星期一上午来开门依然是他的工作。从事情的进展来看,他在这地方似乎至少要待两小时。那天早上,他曾经打算早点回家,去画那幅画,可是现在这么想也没有用。因为事情至少要到晚上11点之后才会结束,那时候他才能回家。即使他们能一块儿回平里科公寓,珍妮也不会给他摆造型了。他只要看一下她的脸色就知道了。他穿过房间的时候,她没有迎上前,不过他至少对她这样的克制挺感谢的。她羞怯地偷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心照不宣的恳求。这是她要求理解和表示道歉的方式。是啊,他也感到很对不起她。他原来指望今晚能有三小时的欢愉,现在时间越来越短了,但如果她只是想表达她没有情绪做爱,他觉得也能接受。她哪里知道,大多数夜晚他都不在状态。他希望自己能够把和她做爱——因为她总是不厌其烦地缠着他——当作像吃一顿饭那样简单而快捷,因为这是一种满足欲望的方式,没什么可以感到害羞的,也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可是珍妮不这样想。他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而珍妮却爱上了他。她爱得难以自制,如醉如痴,不计后果,不断要求他对天发誓,要求他对她体贴温柔,拿出耗时的技巧,把他弄得筋疲力尽,还丝毫没有满足感。她特别害怕怀孕,所以做爱前的准备总是烦琐得令人生气,而事过之后,她往往都会依偎在他怀里不住地抽泣。他是一名画家,对她的身体非常痴迷。他认为更换模特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也换不起。可是珍妮的要价越来越高了。

“我们先假定我知道吧。斯坦纳医生就不能容忍她。他是来做心理治疗医生的。您听说过‘强化心理治疗’这个词吗?”

但是珍妮早就不在听他说了。因为彼得·内格尔轻轻地推门走了进来。

达格利什说他听说过。肖特豪斯太太不相信,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她神秘兮兮地欠身向前,似乎是要说一些关于斯坦纳医生的不太好的秉性。

“你有这样的感觉很自然,”他说,“人死之后,我们总是希望自己以前对他们好一点,曾经喜欢过他们该有多好。现在已无法挽回。我们不应该在情感方面弄虚作假。如果我们理解他们,我们会及时学会接受他们,并与他们和谐相处。”

“他是个注重分析的人,这就是他,一个分析型的医生。您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你没有必要忧心忡忡。”他的语气非常温和,还在她的膝盖上拍了拍。她没有觉得反感。要是彼得就会这样说了:“老色鬼!叫他的鬼爪子规矩点儿。”不过彼得有可能是错误的。珍妮知道他只是为了表示友好。当时她曾想把手放在他手上,表示她理解。对一个男人来说,这双手又白又小,与彼得那长长的、有骨感、沾了颜料的手截然不同。她能看见他衬衣袖口里露出的卷毛以及指关节上下的黑毛。他的小指上戴了一枚带印章的金戒指,重得像件武器。

“有点知道。”

她不再为此感到遗憾或者歉疚。她这是实事求是。

“那您应该知道,他看的病人不多。每次两个,最多也就是三个。每八周一个新病人。这样子无法增加人数。”

斯坦纳医生把椅子拖到离她很近的地方,用手在她肩上拍了拍。珍妮小姐不假思索地说:“她对我很好,可是我曾经不喜欢她。”

“人数?”

“内格尔给珍妮喝了什么?那女孩快醉了。”但是她没有醉,而且她不相信那真的是白兰地。

“就诊人数。他们每个季度都要到医管会和地委会去。在提升数字方面,博勒姆小姐很有两下子。”

“我觉得是白兰地。”想到这里,她哧哧地笑了笑。她记得半小时前曾听见安布罗斯护士长嘟囔着抱怨什么。

“那她肯定完全赞同巴古雷医生。通常他的夜间门诊治疗似乎都很忙。”

与警司谈话出来之后,斯坦纳医生坐到她身边,表现得很和蔼。斯坦纳医生确实非常和蔼,尽管他有些懒散,也喜欢取笑自己的病人,但是他的确非常关心人。巴古雷医生恰恰相反,他工作非常努力,经常在办公室里累得要死,可是他根本不喜欢别人,只是希望自己能表现得像是关心他人。珍妮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对此一清二楚。她以前还真的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可是今天晚上,发现尸体的冲击过去之后,她的思维出奇地清晰。不仅如此,她的整个认知能力都变得十分敏锐。她周围的有形物体——罩着长沙发的印花棉布、沙发脚下叠放着的红毯、放在办公桌上的各种绿色植物和金色菊花都比以前更加清晰、明亮、真实。她看见萨克森小姐手臂弯曲着放在办公桌上,护着她正在看的那本书,她前臂上的汗毛在台灯灯光映衬下也清晰可见。她想知道彼得是不是总能以惊奇和清晰的方式看见他四周的生活。这感觉就像一个出生在陌生世界的人,看见了造物的第一抹明亮色彩般。也许这就是一个画家所感觉到的。

“她当然赞同。当然,不是赞同他离婚。”

她想到了彼得。在这几小时的孤独中,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想他。然而今晚,这熟悉而温馨的想象却被焦虑所刺痛。他会不会对她的表现感到生气?发现尸体时,她投入他的怀抱,然后惊恐地尖叫了起来。想到这里,她感到有点难为情。当然,他一直那么宽容和体贴,不工作的时候也总是很体贴人,总是记得她。珍妮知道他不喜欢大惊小怪,也讨厌任何感情的流露。她逐渐学会接受他们的爱,再也不敢怀疑它的真实性,而且对他的条件全盘照收。自从发现博勒姆死亡之后,他们在护士值班室有过短暂的接触,她基本上没有再和他说话。她无法想象他有什么感受。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今天晚上不能再给他当模特,摆各种造型了。这与羞耻感和负罪感毫不相干;他早就使她逐步摆脱了这两个羁绊。他会期待她如期来到工作室。毕竟,她的不在场证据是确定无疑的,而她的父母亲会相信她在上夜校。彼得会觉得没有合理的理由来改变他们的安排,而他希望什么事都要有理由。可是她做不成了!至少今天晚上不行。接下来可不是摆造型的时候。她不可能拒绝他,也不想拒绝。可是今晚博勒姆死了,她觉得自己无法再听人摆布了。

“这怎么会影响人数呢?”达格利什不懂,于是愚钝地问道。肖特豪斯太太有点同情地看着他。

珍妮·普里迪坐在治疗用长沙发的边沿,离其他工作人员有一段距离。警司与她的约谈意想不到地简单。她不知道自己当时会面对什么,当然也没想到会面对一个平静、温和、声音深沉的男人。她还处于发现尸体后的震惊中,但他并没有对她表示同情,没有冲她微笑,更没有表现出父亲般的关心和理解。他给她的印象是:他的兴趣在于尽快让真相大白,而且希望每个人对他都有同样的感觉。珍妮小姐心想,在他面前说谎很难,而且她也没想说谎。整个过程都是直来直去,也很容易被记住。警司的问题围绕她和彼得在地下室的十分钟左右的时间。这原本也是意料之中的。很自然,他想知道彼得从邮局回来之后到和她相遇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她有没有可能杀害博勒姆小姐。但这不可能。她跟在彼得后面,两人几乎是同时走下楼梯的,而肖特豪斯太太可以作证。也许杀博勒姆不用很长时间,可是不管彼得动作有多快,他都没有作案时间。她尽量让自己不要去考虑这件突然发生的、残暴而有预谋的暴力行为。

“谁说到人数问题了?我们刚才谈的是巴古雷夫妇。他们当时要离婚,理由是巴古雷和萨克森小姐有一腿。所有的报纸都登了。心理治疗医师的妻子起诉了心理治疗医师。后来巴古雷太太突然撤诉,根本没说为什么,谁也没说过。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区别。巴古雷医生和萨克森小姐继续在一起共事,可以说是很融洽。现在还是。”

“可怜的小讨债鬼!跟你们说吧,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我知道她在这里最多只能再干六个月。可是我绝对没想到她是死后被人抬出去的。”

“巴古雷医生和他太太和解了?”

可是谁也不想拉窗帘。担架员那缓慢、笨重、小心的脚步跨出大门的时候,诊室里鸦雀无声。弗里德里卡·萨克森放下手中的铅笔,好像祈祷似的低下了头。前面大门关上之后,从轻微的呼吸声中,可以听出他们都大大地松了口气。一阵短暂的沉寂后,那辆车开走了。肖特豪斯太太是唯一说话的人。

“谁说和解了?他们没有离婚,这我是知道的。这件事后,博勒姆小姐没给萨克森小姐好脸色看,不过倒也不是因为博勒姆小姐说过她的什么闲话。我觉得她不是那种喜欢八卦的人。可是她让萨克森小姐看到了她的感受,她是反对这种事情的,我说的是博勒姆小姐。不会有人想跟她调情,我可以告诉你!”

“运尸车来了。他们就是这么叫的——‘运尸车’。你看,只要受害者已死,他们就不用救护车了。你们可能听到它来了。我敢说,要是你们把窗帘拉开一些,就会看到她被弄进车里。”

达格利什问有没有人尝试过。提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往往非常巧妙,但他觉得肖特豪斯太太可能能听懂含蓄些的措辞。

“劳德先生正在总务处给主席打电话,我想是在汇报谋杀案的事。这将使医管会主席多一些谈资,不会有错的。安布罗斯护士长正和一个警察核对亚麻布物品的清单。好像艺术疗法室缺了一件橡皮围裙。哦,还有一件事。他们正在让锅炉熄火。我想他们想从里面把那件东西找出来。我必须说,这对我们有好处。到星期一,这个地方会冷得要死……”

她尖声怪气地笑起来:“你以为呢?她不是男人喜欢的那种。反正就我所知是这样。跟你说吧,这里有些病例会让你永远不想和性问题沾边。博勒姆小姐到医务主任那里去过一次,抱怨说送给珍妮打印的一些报告有失体统。不过她总是对珍妮百般挑剔。要我说,博勒姆小姐总是在这种细枝末节上小题大做。珍妮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博勒姆小姐的女童子军连队之类的地方待过,我想博勒姆是想盯紧一点儿,以免她忘了当年她的连长是怎么教她的。你可以看出那个小姑娘对这件事感到很尴尬。这件事本来没有什么问题。如果他们暗示说有,你可别相信。无法否认,这里的有些人思想很肮脏。”

肖特豪斯太太端着两只杯子去洗,不到五分钟她就回来了。

达格利什问,博勒姆小姐对珍妮和内格尔的亲密关系是否赞同。

弗里德里卡·萨克森抬起头,似乎想说点什么,接着又继续干她自己的事。地下室的升降梯面积大约四平方英尺,是靠绳子和滑轮工作的。当年诊所还是一座私宅的时候,它一直被用来从地下室的厨房向一楼餐厅运送食物。直到今天,它还没有被拆掉,偶尔还有人用它把病历档案室的医疗记录送到二楼和三楼的诊疗室中,除此以外,这部升降梯没有多少用处。谁也无法提出任何理由来解释警方为什么在升降梯上寻找指纹。

“哦,你准备谈这个?要我说,也没什么赞同不赞同的。内格尔是个冷漠的家伙,一毛不拔。不信你让他掏钱请你喝茶试试!他只是和珍妮玩玩而已,我敢说,小猫蒂格尔要是能说话,它准能跟你说上一两件事情。不过我认为博勒姆还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她多数时间都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不管怎么说,在总务处里,内格尔并不受欢迎。那些医疗速记员都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去做乱七八糟的事情。内格尔做事很小心,在博勒姆小姐的本子上留下了好记录。他是个招人喜欢的小青年,从来不旷工,不迟到,这就是我们的彼得。难得有个星期一早上,他被困在了地铁里,难道他不着急吗?那件事破坏了他的良好记录,你明白吧?5月1日那天,他得了感冒还来上班,因为那天我们要接待公爵的访问,自然,彼得·内格尔必须来,以确保所有的事情都没问题。他当时烧到40摄氏度,是安布罗斯护士长给他量的。我可以告诉你,博勒姆小姐很快就让他回家了。是斯坦纳医生开车送他回去的。”

“还有件搞笑的事。他们在地下室的升降梯上寻找指纹,测来量去的。”

“大家都知道内格尔先生把工具放在保安值班室吗?”

“警方的医生已经查看过尸体。指纹采集师还在楼下采集每个人的指纹。我还看见了摄像师。他带着三脚架和一只上白下黑的大包在大厅里拍照……

“当然啦!这是有理由的。大家总是找他去修这个,弄那个,那他能把自己的工具放哪儿呢?在他们面前,他就像个很规矩的老女人,大惊小怪地死守着那些工具。卡利是不被允许动它们的。跟你说吧,这些不是医疗器械,是内格尔的个人物品。大概六个星期前,斯坦纳医生借用了一把螺丝刀去修他的车,结果他们几乎吵起来了。斯坦纳医生不会干那样的活儿,把螺丝刀弄弯了,这就惹麻烦了!内格尔以为是卡利干的,于是他们吵得很凶。卡利因此肚子又疼了起来,可怜的老东西。接着内格尔发现,有人看见斯坦纳医生拿着工具从保安值班室出来,就向博勒姆反映了这个情况。于是她告诉了斯坦纳医生,让他赔了一把螺丝刀。我们确实都了解这里的情况,这我可以告诉你。这里没有一刻是消停的,不过以前从来不曾有过杀人案。这是个新情况,而我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现在有好几名警察在大楼里搜索,而且门口也有他们的人。当然,他们还没有发现任何人。这个嘛,也是有理由的。我们知道,凶手不可能已经走出这幢大楼,或者说,根本没进来。我跟那个警官说:‘这幢诊所我今天已经全部清理过了,所以跟你们的人说吧,别到处乱踩……’

“说得不错嘛。如果知道是谁干的,肖特豪斯太太,你现在就可以说说。”

肖特豪斯太太好像有很多事情要跟他们说。她得到允许,可以到一楼后面的小厨房去煮咖啡,做三明治,这就给了她借口在大厅里来回不停地走动。她几乎是一个一个地端来三明治,连杯子也是一只一只拿去洗的。这样的来来往往使她有机会向其他工作人员报告最新情况。每个人都焦急地期待着新的消息,而且抑制不住内心的渴望。肖特豪斯太太不是他们期待的密使,但不管消息是如何得到的,或者由谁转述的,都有助于他们减轻由悬念造成的压力,而她对警方程序的了解的确出人意料。

肖特豪斯太太舔了舔手指,捋了捋前额上的发卷,舒适地蠕动了一下身体,然后慢慢站起来,以此表明她觉得这次约谈结束了。

“跟你们说吧,他有点儿自鸣得意,很明显吧?”肖特豪斯太太对集中在那里的工作人员悄悄地说,“警司早就想叫他走了,我跟你们说吧。”

“不行!抓凶手是你的工作,伙计,欢迎你去做。我就说这么多啦。这不是医生干的,他们没这个胆儿,这些心理咨询医生胆子都很小。不管你怎么看待这个凶手,他确实有点胆量。”

对诊所员工而言,待在前面那个诊室等候谈话时,每一分钟都过得很慢。弗里德里卡·萨克森到她四楼的房间拿来几张报纸,开始做智力游戏。此前有人议论,该不该让她独自一人去楼上,但萨克森小姐态度坚决地说,她不想坐在那里浪费时间,无所事事,等着警方找她去谈话。她还说自己没有把凶手窝藏在楼上,没有提出销毁相关证据,也没有反对其他员工陪着她一起上去,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这种得罪人的坦率引起了一阵低声的不满,不过也有人说尽管放心。博斯托克太太突然说,她想去医用图书馆拿本书,于是这两个女人就离开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又一起回来了。人们一开始还看见过卡利,他说自己算个病号,后来因为肚子疼就提前回家去了。唯一剩下的病人金太太被找去谈话之后,就让她丈夫把她带走了。伯奇先生先一步走了。此前他曾大声抗议说,他的治疗受到了干扰,整个过程中精神受到了创伤。

达格利什决定,接下去要询问那些医生。他颇为惊讶也颇感兴趣的是,他们都很耐心,并随时准备接受他的问话。他之所以先约谈其他人,甚至包括内部勤杂工等无足轻重的目击证人,而让医生在一边等候,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对他下一步的询问有好处。看来他们理解他的做法。达格利什不想惹他们生气,也不想让他们无端地提心吊胆。如果这样做能达到他的目的,他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但根据他的经验,往往在目击证人没有多少时间考虑的时候,他才能问出有用的信息。证人们会因为恐惧和震惊而管不住自己的嘴,不由自主地吐露实情。那些医生都在前诊疗室等候,相互之间隔得不远,都很安静,没有说牢骚话。他们相信达格利什能干好自己的工作,于是让他继续干下去。他很想知道别的外科医生或内科医生会不会这么通融,会不会跟集团秘书一样,觉得还有比心理治疗医生更难对付的人。

玛丽安护士嘟囔着,可能是在说“谢谢您”,而且几乎是倒退着走出去的。

根据医务主任的要求,玛丽·英格拉姆医生是第一个来谈话的。她家里有三个年幼的孩子,必须尽快让她回家照看孩子。她在等待的时候,不时地流下眼泪,使她的同事们觉得很尴尬,但也不方便去安慰她,因为他们觉得她的伤心不合情理,也不合时宜。若是玛丽安护士哭泣还比较得体,毕竟她是死者的亲戚。英格拉姆医生的眼泪使气氛变得更为紧张,在那些情感不那么复杂的人当中引起了无端的负罪感。大家普遍认为,应当让她回家照看孩子,别再耽搁她了。她也没有什么情况可以告诉达格利什的。她每周只到诊所来两次,到夜间门诊治疗室去帮忙,几乎不认识博勒姆。从晚上6点20分到7点这个重要的时间段,她和安布罗斯护士长一直都在那里。在回答达格利什的问题时,她承认巴古雷医生在6点15分之后曾经离开了一段很短的时间,但是她记不清确切的时间,也不知他去了多长时间。在谈话即将结束时,她用那双哭红了的眼睛看着达格利什,说:“你会弄清是谁干的,是吧?这姑娘可怜兮兮的。”

“谢谢你,”达格利什说,“如果可以的话,这副手套由我来保存。目前我想我没有什么问题需要再麻烦你了。”

“我们会弄清的。”达格利什回答说。

玛丽安护士好像并没有因为他的兴趣而感到吃惊。她以惊人的毅力控制住抽泣,而后回答说:“我们用得不多,但是要保留几副。整个集团现在都使用一次性手套,可是这种老式的还有几副。这就是一副老式的。我们用来做一些特殊的清洁工作。”

接下来约谈的是埃瑟里奇医生。还没等问他,他就先自报家门,把必要的个人详细情况作了介绍,然后继续说:“我自己今天晚上的行踪,恐怕说了也未必有用。我到诊所的时候还不到晚上5点。在上楼之前,我先到博勒姆小姐的办公室跟她打了个招呼。我们稍微客套了几句。我觉得她看起来很好,而且没说她要求见集团秘书的事。大约5点15分,我打电话到总务处找博斯托克太太,她和我一起做了口授记录,一直弄到5点50分,接着,她就拿上邮件下楼去了。过了十来分钟,她回来了,我们继续进行口授听录,直到将近6点30分。接着,她走进隔壁房间,边听录音边直接打字。我的治疗过程有一部分是录了音的。这些材料随后会重放,由打字员打印出来,用作研究或者存入档案。我一个人在自己的诊疗室里工作,但是去了一趟医用图书馆,时间很短。我记不清是什么时间了,但是是在博斯托克太太从我这里走后不久。后来她又回来问了我一个问题。那时候肯定快到7点了,而就在这时候,安布罗斯护士长打电话把博勒姆小姐的事情告诉了我。当时萨克森小姐正从四楼的房间下来,准备回家,她在楼梯上看见了我们,所以和我一起去了地下室。您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也知道我们采取的下一步行动就是务必不让一个人离开诊所。”

突然,玛丽安护士摸到了手绢,随即把它从口袋里拽了出来。一副薄薄的手术手套掉了出来。达格利什把掉在他脚前的手套拾起来问道:“我没有想到你在这里还要用手术手套。”

“你的行动很明智,医生,”达格利什说,“这样做使调查范围大大缩小了。看来凶手还在这幢大楼里,对吧?”

博勒姆小姐看上去的确像在护理一个婴儿,但让达格利什感到奇怪的是,一个没有看见过尸体的人竟然会这么说。医务主任肯定对现场进行了形象的描述。

“卡利向我保证说,下午5点之后,不在他那里登记的人是不能离开的。这是我们的制度。但锁住的后门可能被人动过手脚。我相信您是非常老练的,不会草率地作出结论。任何建筑物都不会固若金汤。那个……那个嫌疑人随时都有可能进来,甚至一早就进来了,可能一直躲藏在地下室里。”

“哦,我没有!埃瑟里奇医生和安布罗斯护士长不让我去见她,但是他们把所发生的事情都跟我们说了。”

“你能说说这个人会藏在什么地方,又怎么从诊所出去吗?”

达格利什不记得博勒姆小姐见过那具尸体,于是就问了她。

医务主任没有回答。

“太糟糕了!可怜的伊妮德!那个雕像被放在她的遗体上,好像是在取笑她,好像她是在照顾一个婴儿!”

“你知道这个人可能是谁吗?”

她的声音有点哽咽,达格利什看见她在哭。她抽泣着把手伸到围裙下面去摸护士服上的口袋。

埃瑟里奇医生用中指慢慢摸着右边的眉毛。达格利什在电视上见过这个动作,心想现在的他和电视上的角色一样,也是为了让别人注意他那优雅的手形和漂亮的眉毛。尽管这表明他在认真思考,但这样的姿态似乎有些做作。

“哦,也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到她的公寓去过一两次,去拿圣诞节和暑期的支票,不过对我来说,离开妈妈不容易。此外,伊妮德堂姐有她自己的生活。再说,她的岁数比我大很多。其实我对她不是很了解。”

“我毫无头绪。我完全无法理解这场悲剧。我并不是说博勒姆小姐很好相处,有时候她会引起别人的反感。”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们相互之间也不总是那么好相处的,一个成功的心理治疗诊所的管理者也许要比博勒姆小姐宽容得多,也许要少一点强迫症。但这是场凶杀!我实在想不出哪个人要杀她,无论是病人还是工作人员都一样。在斯蒂恩诊所工作的人中竟然有人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作为医务主任,光是想想就让我觉得太可怕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但是,在诊所外面你经常看见她?”

“如此丧心病狂或者说如此邪恶。”达格利什忍不住说了一句。埃瑟里奇医生微微一笑,像对电视评论组一位迟钝的员工那样耐心解释说:“邪恶?我可不敢用神学术语来讨论这个问题。”

“给伊妮德堂姐?哦,没有!我没有任何理由要给她打电话。她……也就是说,我们在诊所不经常见面。安布罗斯护士长负责管我,你知道,伊妮德堂姐是不管护理人员的。”

“我也不敢啊,医生,”达格利什回答说,仍然无法抵御这样的诱惑,“不过这种犯罪不像是疯子所为。它的背后有某种智慧。”

“你肯定没有给博勒姆小姐打过电话?”

“有些精神病患者是非常聪明的,警司。这么说并不代表我对精神变态很了解。这非常有趣,不过不是我的研究领域。我们斯蒂恩诊所从来没有说过可以治这种病。”

“只有5点的时候给夜间门诊室打过一个电话,是找巴古雷医生的。”

达格利什心想,和斯蒂恩诊所持有同样观点的医院很多。1959年的精神健康法案也许规定精神病是一种疾病,需要或允许进行医治,可是治疗这种疾病的医生似乎没有什么热情。这充其量就是心理治疗医生骂人的行话,而且他就是这么说的。埃瑟里奇医生微微一笑,十分宽容,没有被激怒。

“晚上你有没有从治疗室给外面打过什么电话?”

“我从来没有因为议会法案有所规定就接受一种病,不过精神变态患者确实是存在的。目前我还不相信这是医学治疗能解决的问题。可以肯定的只有不能只因为他们有这种病就把人判处监禁,但是我们也无法肯定我们正寻找的是一个精神变态患者。”

“哦,没有!没有必要啊。如果我要去厕所或者什么的,”说到这里,玛丽安护士的脸有点发红,“我会打电话让安布罗斯护士长过来临时替我一下。”

达格利什问埃瑟里奇医生,知不知道内格尔的工具放在哪里,哪一把钥匙能开档案室的门。

“巴古雷5点45分离开之后,你有没有离开过治疗室?”

“我知道钥匙是哪一把。我如果下班比较晚,而且只剩下我一个人,而我要一份老档案,就会自己去拿钥匙。我在从事一些研究工作,当然还要讲课和写作,能够随时拿到医疗档案是非常重要的。我最后一次去档案室的日期大约是十天之前。我想我在保安值班室从来没有看见过这只工具箱,但是我知道内格尔有一套工具,而且对它们特别爱惜。我想,任何人如果要拿一把凿子,都会到保安值班室去找。这些工具几乎不可能放在其他地方。显然,我也认为蒂皮特的雕像会在艺术疗法部。选用这样的凶器真的很奇怪!我觉得有趣的是,凶手显然一心想把疑点转向诊所工作人员。”

“呃。下午3点30分治疗开始。4点刚过不久,巴古雷医生来查房,看有没有什么问题。我和病人一起待到了4点30分,这时候肖特豪斯太太来告诉我,说下午茶好了。安布罗斯护士长下来后,我就到上面的护士值班室去喝了茶。我4点45分下来,5点给巴古雷医生打了个电话。他来和病人待了大约四十五分钟,然后就回夜间门诊治疗室去了,剩下我和病人在一起。今晚,她焦躁不安,我决定从小房间里出来。大约5点50分,彼得·内格尔来敲门,说要收待洗的衣物。我告诉他还没有整理出来。他觉得有点奇怪,但没说什么。此后不久,我觉得听见了一声尖叫。开始我没有在意,因为那声音好像不在近处,我还以为是在广场上玩耍的孩子们的声音。接着,我觉得应该看一看,于是就走到门口。我看见巴古雷医生和斯坦纳医生领着安布罗斯护士长和英格拉姆医生一起去了地下室。安布罗斯护士长告诉我没什么事,让我回到病人身边去,我照办了。”

“如果这诊所的门都是锁上的,嫌疑人就不太可能在其他地方。”

达格利什问她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就是这个意思,警司。如果今天晚上在场的工作人员中真的有人杀了博勒姆小姐,他肯定要把疑点从当时在场的少数人身上转移开。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其中一扇门打开。当然啦,他必须戴手套,不过我想他肯定是戴了手套的。”

“我想有可能吧。毫无疑问,这些病人有时候会大吵大闹。今天我的病人就比平常更加烦躁不安,这也是我密切关注她的原因。一般情况下,病人的反应高峰期一过,我就会到治疗室里面存放衣物的小屋里待会儿,把洗干净的衣物叠好。当然,我会把两个房间之间的门开着,这样我就可以时不时地看病人一眼。”

“当然,两件凶器上都没有留下指纹。可能是被擦掉的,不过有可能他真的戴了手套。”

玛丽安护士表现出怀疑的神情。

“可是,门都是锁上了的,所以这是一个很过硬的证据,说明凶手还在这幢房子里。为什么?因为把一楼的门打开要冒风险。您知道,那扇门在夜间门诊治疗室和医务工作办公室之间,而且门外是一条照明很好的道路。想不被人看见而打开那扇门很困难,凶手几乎不可能从那里出去。可是两条防火通道的门分别在三楼和四楼,还有一道门在地下室。为什么不把其中一扇打开呢?毫无疑问,只可能是:在作案和尸体被发现这段时间内,凶手没有机会,或是那个男人故意想把疑点转移到诊所的其他工作人员身上,甚至不惜付出自己可能被发现这种不可避免的风险。”

“我想,如果星期五地下室里传出声音,比如说喊叫声,大多数工作人员都会认为那是接受麦角酸二乙酰胺治疗的病人,对不对?”

“你提到了‘男人’,医生。作为一名心理医生,你觉得我们应当找的是个男人?”

“这种药很神奇,巴古雷医生用得很多。它的全名叫麦角酸二乙酰胺。我想它是德国人在1942年发现的。我们把它用于口服,一般的用量是0.25毫克。每支药含1毫克药物和15到30毫升的蒸馏水。我们要求病人不吃早饭服用。服药后经过大约半小时,就会开始出现药物反应,在用药一到一个半小时后,就会出现更加令人不安的个人体验。这时候巴古雷医生就会过来,和病人待在一起。药物作用可以长达四小时,病人会出现心情亢奋、烦躁不安、脱离现实的状况。当然,我们从来不让病人独处,我们使用地下室的房间,因为那里比较隐蔽和安静,他们发出的噪声不会影响到其他病人。我们通常都是在星期五下午和晚上给病人使用麦角酸二乙酰胺,而且我总是‘专门’照看这些病人。”

“哦,是的!我认为这是个男人干的。”

玛丽安护士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记得很清楚,稍事犹豫之后,她进行了合乎逻辑的详细叙述。她星期五晚上值班的时候要“特别”给接受治疗的病人使用麦角酸。她解释说,这种治疗方法可以舒缓病人的深层压抑,使他们回忆起被压抑在潜意识中的事,并把它们说出来,因为这是他们的病根。她在谈到这种治疗的时候,丝毫没有紧张不安,忘记了她是在向一个外行进行解释。但是达格利什没有打断她。

“不过这样杀人不需要多大力气吧?”达格利什问道。

玛丽安护士的声音哽咽起来,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达格利什注意到,她把手夹在大腿之间,细长的手指在不安地扭动。他和颜悦色地说:“我想,我们没有必要为蒂皮特担心。现在,我要你仔细想想,然后把你所知道的诊所里发生的情况都告诉我,从你今天晚上来值班说起。不要说其他人,我只想知道你做了些什么。”

“我考虑的主要不是要多大力气,而是用什么方法,选什么凶器。当然,我只能说说我的见解,我毕竟不是犯罪学家。我只是觉得罪犯是个男人。当然,从体力上来看,女人也有可能,但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是完全不可能的。”

“可是有人把他的雕像放在尸体上了,不是吗?如果蒂皮特在这儿,你们会立马怀疑他,他则会显得心烦意乱。做这种事的人很邪恶,真的很邪恶!”

达格利什心想,的确如此。这只需要知识和胆量。这时,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长着漂亮脸蛋、神情专注的女人,正弯下腰去砍博勒姆小姐的身体。一只瘦弱的女孩的手娴熟地解开毛衣扣子,卷起精细的羊绒套头外衣。接着,她找到医学上最容易致命的准确位置下手。在手起凿落时,还发出用力时的哼哧声,最后再把毛衣微微向下拉了拉,盖住凿柄,把那个难看的雕像放在依然抽搐的身体上,将尸体摆放成一个嘲弄与蔑视的姿态。他向医务主任转述了肖特豪斯太太说的打电话的事。

她说着说着激动起来。达格利什语气温和地说:“可是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如果蒂皮特住医院了——我对此毫不怀疑——他当然就不可能在这里了。”

“还没有人承认打过那个电话。看起来她像是被人骗到地下室去的。”

“我不知道。内格尔知道,因为接电话的是他,然后由他告诉伊妮德堂姐和安布罗斯护士长,后来安布罗斯又告诉了我。你看,星期五晚上我要看护麦角酸病人,我一直很关照蒂皮特。当然,我几乎一刻也不能离开自己的病人,但我偶尔也会出去看看蒂皮特的情况。今天晚上却没有必要。可怜的蒂皮特的确很喜欢艺术疗法!鲍姆加滕太太病倒后有六个月没来了,不过我们没办法劝蒂皮特好好养病,不要来。他连一只苍蝇也不会伤害,暗示蒂皮特可能跟这个案子有关简直是没安好心,没安好心!”

“这仅仅是猜测,警司。”

“他们跟我说了。这儿有多少人知道蒂皮特先生这周五不来诊所?”

达格利什温和地指出这是普通常识,是警察有效办案的基础。医务主任说:“档案室外面那台电话上挂着一张卡,任何人——甚至对诊所不熟悉的人——都能在上面找到博勒姆小姐的电话号码。”

“不可能是蒂皮特,他住院了。”

“但如果是一个陌生人用内线电话找她,她会作出什么反应呢?她没提任何问题就去了地下室,所以肯定认出了那个人的声音。”

“就连蒂皮特先生也不会?”

“这就是说,这个人没有理由使她感到害怕,警司。但是,这并不能说明她知道了某些危险的信息,所以有人得把她杀掉,以免她将这些信息告诉劳德。她去地下室的时候没有任何恐惧和怀疑,结果却死于非命。我只能希望她是当即身亡,没有受苦。”

“哦,不!不可能是病人干的!我敢肯定我们的病人没有人会这么干。他们都不是暴力型的。”

达格利什说,等尸检报告出来,他会了解更多的情况,不过她的死几乎可以肯定是瞬间的。他又补充说:“她抬头看见凶手举起雕像的瞬间,一定非常害怕,但是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她被打晕后就失去了知觉。我怀疑她甚至连喊的时间都没有。如果她喊,嘴也会被用纸捂住。我听说金太太在接受治疗的过程中又吵又闹。”他稍事停顿,然后轻声说道,“你怎么会想到把博勒姆小姐的死状向诊所工作人员描述的呢?你跟他们说了吧?”

达格利什说:“那这起谋杀看起来好像既没有动机,也没有预谋。一般,这表明是病人干的。但这看来几乎不可能,而且你们都认定这是不太可能的。”

“当然啦。我把他们召集到前诊疗室,而病人都在候诊室,我把情况简单地说了说。您是说这样的消息可以不告诉他们?”

她这些正规、古板的词语几乎难以入耳。

“我的意思是,没有必要跟他们讲细节。如果您没有跟他们说凶手用凿子猛刺的事,对我可能会比较有利。因为凶手可能会露出一些破绽,暴露出他比一个清白无辜的人知道的情况要多。”

“哦,没有!一个也没有。堂姐很受人尊敬的。”

医务主任笑了笑:“我是心理治疗医生,不是侦探。我对这起罪案的反应在你看来也许很奇怪,我只是想和其他员工一起分享我所感受的惊骇和悲痛,而不是给他们设置陷阱。我想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要平心静气,实事求是。我一直是相信他们的,而且现在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们。”

“你听说过她有什么仇家吗?”

达格利什心想,这些都不错,可是一个聪明人肯定明白沉默是金的道理,而医务主任非常聪明。达格利什向他表示感谢,而且在结束这次谈话后,他开始反复掂量这个问题。在告诉工作人员之前,埃瑟里奇是怎样仔细考虑的呢?他透露凿子扎进心脏的细节真是那么欠考虑吗?毕竟,要欺骗大多数工作人员是不大可能的。斯坦纳医生、巴古雷医生、内格尔、英格拉姆医生和安布罗斯护士长都看见过那具尸体。珍妮小姐看见了,可是她掉头就跑了。然后就剩下玛丽安护士、博斯托克太太、肖特豪斯太太、萨克森小姐、凯特尔小姐和卡利了。也许埃瑟里奇医生会对这些人都不是凶手感到很满意。卡利和肖特豪斯都有不在场证据。医务主任是不想给玛丽安护士、博斯托克太太或者萨克森小姐设置陷阱呢,还是心里认定凶手一定是个男的,觉得误导凶手是妇女不但浪费时间,还可能导致尴尬和反感?医务主任几乎是公然暗示在三楼和四楼工作的人都可以排除,因为他们都有机会打开防火安全门。而他自己也一直在三楼的诊疗室。不管怎么说,凶手最可能想打开的肯定是地下室那扇门,很难相信他没有这样的机会。把门锁拨一下只要一眨眼的工夫,然后就能让人误以为凶手从那里逃离了诊所。可是地下室的门是紧锁的。为什么呢?

“她朋友不多。我想她不会认为自己人缘好,也不愿意这样。她参加自己的教堂活动和女童子军活动。其实她是一个非常文静的人。”

下一个进来的是斯坦纳医生。他身材矮小精瘦,显得镇定自若。在博勒姆小姐办公台灯光线的映照下,他那苍白、平滑的皮肤微微发亮。他穿着做工精细的咨询医生的黑上衣,虽然显得镇静,却浑身冒汗,衣服里透出浓烈的汗水味。他说自己四十二岁,达格利什颇为惊讶。从表面上看,他肌肤平滑,黑色的眼睛炯炯有神,步伐富有弹力,像个年轻人,可是那整齐向后梳拢的黑发已开始稀疏,无法掩饰他头顶上方受戒似的斑秃。

达格利什思忖,按常规,博勒姆太太确实不可能从那25,000英镑或者剩下的钱当中获得什么好处。任何检察机关都很看重这个,因为这显然是作案动机,可以理解,也符合常规。每个陪审团成员都理解金钱的诱惑。玛丽安护士如此坦然地向他提供这个信息,难道真的没有意识到它的重要性吗?清白的人会这么天真?内疚的人会这么自信吗?达格利什突然发问:“你堂姐人缘好吗,博勒姆小姐?”

显然,斯坦纳医生决定把与警察见面看成是一次社交活动。他伸出一只丰腴的、保养很好的手,和蔼地微笑着说了声“您好”,并问对方是不是作家亚当·达格利什。

她抬起灰色的大眼睛看着他,丝毫没有觉得尴尬。她的回答很简单:“转到妈妈和我的名下。没有其他人可以给,对吧?伊妮德一直说,如果她死在前头,那些钱就转给我们。当然,她先我们而去曾经看来是不大可能的,至少妈妈在世的时候是不可能的。”

“我拜读过您的诗,”他非常得意地说,“祝贺您。诗中充满了迷人的简化。我从第一首诗开始读,一直读到最后。这是我体验诗歌的方法。看到第十页的时候,我想我们也许有了一位新的诗人。”

“现在博勒姆小姐的钱怎么处理?”

达格利什暗自思忖,斯坦纳医生不仅阅读过这本诗集,而且表现出了某些带评论性的观点。当写到第十页时,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有机会成为新诗人了。斯坦纳医生问他是否与诺丁汉新生的年轻剧作家欧尼·贝尔斯见过面。他满怀希望地等待着,没想到达格利什断然宣称他与贝尔斯先生素不相识,然后把话锋从文学批评转到约谈的目的上来。斯坦纳医生立即表现出惊讶和凝重的神情。

“哦,没有!堂姐她不愿意这样做。她给我们的都是礼品。圣诞节的时候给30英镑,7月给我们50英镑过暑假。妈妈得了扩散性动脉硬化症,我们不可能去住普通旅馆。”

“整件事是如此令人不快,非常地不快。您知道,我是最早见到尸体的人之一。这件事使我感到痛苦。我很害怕暴力事件。那很吓人。我们的医务主任埃瑟里奇医生今年底就要退休了。在他最后几个月的任期内,居然发生了如此不幸的事情。”

“怎么个好法,博勒姆小姐?她会给你些钱吗?”

他难过地不住摇头,达格利什却发现,那双黑色小眼睛里透出的却是些许满意的神情。

“哦,有。堂姐她比较有钱。希德尼伯父给她母亲留下大约25,000英镑的遗产,这笔钱后来全部转到了伊妮德名下。我不知道具体剩下多少,但我认为不算工资,她每年大约会有1000英镑的进账。她继承了伯母在巴兰坦大厦里的一套公寓。而且她……她对我们一直都很好。”

指纹专家在蒂皮特的雕塑上发现了秘密。达格利什把它立在他的办公桌上。斯坦纳医生想用手去摸摸,然后又把手缩回来说:“我想,我最好还是别碰它,因为有指纹的问题。”他迅速地瞄了达格利什一眼,见他没有反应,就继续说道:“这是件很有意思的雕塑,是吧?相当不错。警司,您注意到没有,精神病人,甚至那些没有受过训练或者没有类似经验的病人,也能创作出非常经典的艺术品?这就向我们提出了艺术成就本质这个有趣的话题。病人在恢复过程中,艺术创作越来越差,力度和独创性都没有了。到他们全部恢复之后,他们的作品已经没有了价值。我们有好几个非常有趣的例子,都是艺术疗法部病人的作品,但这座雕塑独具一格。蒂皮特在病情非常严重的情况下雕刻了这个东西,不久后他就住进了医院。他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这座雕塑具有慢性病患者的遐想因素,那双青蛙一样的眼睛,还有那向两侧分散的鼻孔。有一段时间,蒂皮特本人看起来就像这个样子。”

“我想,我得见见博勒姆小姐的律师,”达格利什说,“把你所知道的有关她的事都跟我说说,那是非常有用的。我恐怕要问到一些个人方面的问题。通常,这些问题和犯罪案件无关,不过我必须尽可能对相关人员有所了解。你的堂姐除工资外还有其他收入吗?”

“我想,大家都知道它是放在哪里的吧?”达格利什问道。

“只有我妈妈和我。”

“哦,是的!放在艺术疗法部那个架子上。蒂皮特为此感到骄傲,巴古雷医生常常把它展示给到访的医委会的成员看。艺术疗法专家鲍姆加滕太太喜欢把这些比较优秀的作品拿来展出,所以她才把一些架子放在那里的。现在她请了病假,不过我想他们已经带你去看过艺术疗法部了吧?”

“难道她没有其他活着的亲人了吗?”

达格利什回答说是的。

“是的,他们是兄弟。我们的母亲还是姐妹。两兄弟和两姐妹结婚,所以我们是亲上加亲。”

“我的几个同事觉得艺术疗法不过是烧钱,”斯坦纳医生像透露秘密似的说,“当然,我从来不看好鲍姆加滕太太。但是做人要宽容。巴古雷医生时不时提到病人转诊,跟夜间门诊治疗相比,在下面畅所欲言也许对病人的害处要小。但是,如果假装认为病人在艺术方面的努力有助于诊断治疗,我觉得就离题太远啦。当然,这种说法把鲍姆加滕太太划入了普通心理治疗医师之列,这恐怕是没有根据的。她都没有受过分析方面的训练。”

“你们姓同一个姓。你们的父亲是兄弟?”

“那把凿子呢?你知道它是放在哪里的吗,医生?”

“是的,哦,是的,是这样!伊妮德·博勒姆可是我堂姐。”

“这个嘛,还真的不知道,警司。我是说,我只知道内格尔有些工具,它们大概是放在保安值班室里,但我并不知道确切位置。”

“我想你是博勒姆小姐最亲近的人了。这件事肯定使你感到震惊。”

“那只工具箱比较大,上面贴有明显的标签,放在值班室的小桌子上,不大可能看不见的。”

乍看起来,玛丽安·博勒姆还算个美人。她金黄的头发衬托出古典的美,加上一身护士服,立即给人以清纯的魅力。她的金发在前额宽阔的发际线上分开,在脑后卷成高高的发髻,上面扣着一顶简单的小白帽。但是只要多看上一眼就会发现,这种错觉在逐渐消退,出众的美丽消退成了一般的漂亮。她的形体与容貌,如果孤立地看并不算出众,鼻子有点太长,臀部略显单薄。也许她在忙碌了一天,穿上普通的衣服,准备匆匆回家时,就不会显得与众不同了。让人眼前一亮的,是那件浆洗过的亚麻布护士服、白皙的皮肤和金色秀发的结合。达格利什只从宽阔的前额和高耸的鼻子上看得出她和她堂姐之间的相似之处。不过她那双灰色大眼睛却非同寻常。她迎着他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去,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那双紧握在一起的手。

“哦,我想是这样!不过,我没有理由要到保安值班室去。所有的医生都没有理由。我们必须找到工具箱的钥匙,看看它放的地方是不是保险。博勒姆小姐同意内格尔把工具放在那里而且不上锁,那是不对的。毕竟我们会有心理失常的病人,而有些工具则是致命的。”

“你当真认为有这种可能吗?”达格利什问道。集团秘书没有回答。

“看来是这样。”

“卡利当时肚子疼。有可能看漏了什么人。”

“当然,这家诊所并不收治较严重的精神病患者。它的建立是为了进行分析性心理治疗,主要受众是那些中产阶级的病人及高智商的病人。我们这些病人永远不愿意去住精神病院——如果让他们去普通心理治疗门诊部,那就不太合适了。当然啦,我们的工作中有大量的研究成分。”

“恐怕这是内部人作案,你知道吧,”达格利什温和地说,“凶手知道蒂皮特的雕像在哪里,知道内格尔的凿子在哪里,知道哪把钥匙能开档案室的门,知道那把钥匙挂在保安值班室板子上的具体位置,身上穿着艺术疗法室用作防护的橡胶围裙,而且肯定具有医学方面的知识。当然最主要的是,凶手在作案之后还不可能离开这个诊所。地下室的门是上了闩的,一层的后门也是上了锁的。还有卡利在前门值守。”

“今天晚上6点到7点间您在干什么,医生?”达格利什问道。

集团秘书心平气和地回答说:“安布罗斯护士长来这儿将近二十年了,玛丽安护士也五年了。我绝对信任她们俩。所有文员都是经过可靠的人介绍来的,连卡利和内格尔这两个保安也是。”他略带讥讽地补充,“我得承认,我没有关注他们是否有谋杀前科,不过在我看来,他们谁都不是杀人的疯子。卡利喜欢喝一点小酒,是个可怜的老糊涂,再过四个月就退休了。我怀疑他还能不能很利索地杀死一只老鼠。内格尔比一般的医院保安要好得多。我知道他是艺术院校的学生,在这里干活是为了挣点零花钱。他到我们这里才两年,博勒姆小姐来的时候,他还没来。即使他一直在引诱诊所的女员工,似乎也不大可能得手。最不利的就是他那只工具箱。面对今天这种情况,他似乎并不感到担忧。博勒姆小姐是被他的凿子杀害的,这毋庸置疑,可是谁都可以拿到那把凿子。”

斯坦纳医生见话锋突然从有趣的讨论转向别有用心的提问,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神情。他恭恭敬敬地回答说,他当时正在进行周五晚的心理治疗。

“那么其他员工呢?他们大概没有什么名气,不过你也许觉得他们都很诚实吧?”

“我在傍晚5点30分到了诊所,这是我与第一个病人预约的时间。遗憾的是,他没有按时到。这个病人到了一个不必严格如期接受治疗的阶段。伯奇先生的预约时间是6点15分,他通常都很准时。我在一楼的第二诊疗室等他。等到6点10分,他到了。他不喜欢和巴古雷的病人一起在大候诊室等候,我也确实不能因为这点怪他。我想你也听说过伯奇这个人。他写了那本很有趣的小说《正直的灵魂》,非常精彩地反映了潜藏在值得尊重的英国城郊地区传统中的性冲突。不过我有点记不清了。当然了,你已经和伯奇谈过了。”

“这话不假,”达格利什一边密切注视集团秘书的脸,一边沉稳地说,“这意味着有什么可能会从职业上毁掉一个人的事发生了。也许是医生与病人之间的性关系之类的严重问题。”劳德先生依然不动声色:“我想每个医生都知道这种问题的严重性,尤其是心理治疗医生。对于有些女性精神病患者,他们在治疗的时候应当格外小心。坦率地说,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这里所有的医生都小有名气,有些人甚至是赫赫有名。你如果是个傻瓜,就不可能有这样的名气,而这样有名气的人是不会去杀人的。”

达格利什确实和他谈过了。整个过程索然无味,但也不是没有启发。他曾听说过伯奇那本书,有二十多万字,其中故意穿插了许多经过深思熟虑的猥亵章节,只要通过简单的数学运算,就可以知道下面一段描述会在哪一页。达格利什并没有怀疑伯奇参与了此案。可以写出性与虐待的大杂烩的作者,也许自己就是性无能,当然也很胆小,但他不一定就是在说谎。

“我跟您说了,警司,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如果我怀疑出了什么问题,就不会等到博勒姆小姐打电话给我。虽然我们在集团办公室,但与各单位的关系并不是像有些人想象的那么远,而且我往往都能知道自己应该知道的事。如果这起谋杀和那条电话信息有关,那么这里肯定正在发生一起非常严重的事件。毕竟不会有人为了不让集团秘书知道他在出差报销问题上弄虚作假,或者年度休假的时候逾期不归而杀人。就我所知,还没有人这样做。”

达格利什说:“你能肯定你所说的时间吗,医生?伯奇先生说他是6点15分到诊所的,卡利登记他的到达也是这个时间。伯奇说他直接进了你的诊疗室,因为卡利告诉他你那里当时没有病人。他在那里等了你足足十分钟,有些不耐烦了,准备去问问你在哪里。”

达格利什认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怪,需要进一步调查,但是他看不出这两件罪案之间有什么明显的联系。就连博勒姆小姐打电话给集团秘书,问他怎么处理这件事,也很难说跟她的死有什么关系,不过在这个方向上的推测很重要。如果有可能,必须弄清她在怀疑什么,这非常重要。他再次问劳德先生能不能提供帮助。

对于病人的检举,斯坦纳医生既没有感到害怕,也没有大动肝火。不过他确实显得有些尴尬。

“警察就是这么问的。我觉得大多数人都知道花瓶还没有买回来,不然的话,凯特尔小姐是会拿着花瓶到处让人看的。他们大概都猜到了,她拿到钱之后,不大可能再交回去,即便是暂时上交也一样。我不知道。这15英镑来得很神秘,它只会引起麻烦,而它的失踪同样也很神秘。不管怎么说,警司,这儿的人谁都没有偷。卡利只是瞄到了那个窃贼一眼,但可以肯定他不认识那个人。不过他确实说过,他认为那家伙看上去像个正人君子。不要问我他是怎么知道的,也不要问我他的判断标准是什么。他就是这么说的。”

“伯奇先生居然这么说,很有意思。恐怕他说得没错。他开始接受治疗的时候,我觉得他似乎有点恼火。如果他说我是6点25分才和他见面,我肯定他说的是事实。今天晚上这个可怜的家伙治疗时间很短,而且受到了干扰。在他治疗中的特殊阶段,出现这种情况那是非常不幸的。”

“据你所知,有多少员工知道钱放在那里?”

“所以说,你的病人到了前诊疗室时,你不在那里,那你去哪儿了?”达格利什和颜悦色地追问。

“这个嘛,警司,当然,您说得对,应该这样。不过如果这么做,用这笔钱时就有点困难。博勒姆小姐打电话向我报告了这笔钱的情况,说她认为这笔钱应当立即打到诊所的自由账户上,在必要的时候由医委会授权使用。这是一个非常适当的做法,我就答应了。事过不久,医务主任打电话问我,他能不能把这笔钱用来给候诊室增添一些新花瓶。花瓶肯定是要的,而且这也是非财务基金的正确用法,于是我给委员会主席打电话并得到了他的认可。埃瑟里奇医生显然想让凯特尔小姐去选花瓶,并让博勒姆小姐把现金给她。我把这个决定通知了博勒姆小姐,于是她就这样做了,希望花瓶能立刻买回来。由于出了点事,凯特尔小姐改变了计划,她没有把钱交给行政主管妥善保存,而是把它锁进了自己的抽屉里。”

斯坦纳医生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令人震惊的变化。他突然露出难为情的样子,像个小男孩在淘气的时候被当场抓住一样。他不是害怕,而是感到很内疚。从心理治疗医生到尴尬的少年犯的表情变化颇有几分滑稽色彩。

达格利什问这15英镑是不是应该放在墙上的保险柜里。

“但我跟您说过了,警司!我在第二诊疗室,就是前诊疗室和病人候诊室之间。”

“心理社会工作者办公室的一个抽屉丢了15英镑。门是上了锁的,可是小偷硬是把它拧开了。钱放在一个信封里,上面用绿色墨水写着交给诊所行政秘书。这封信一个星期前就收到了,里面没有信笺,只有一张便条,上面说这些钱来自一个表示感激的病人。这只抽屉里的其他东西都被翻过,弄得乱糟糟的,但是没有丢其他东西。来人曾经想撬总务办公室的档案柜。博勒姆小姐的办公桌抽屉也被强行打开了,但是没有丢东西。”

“你做了什么呢,医生?”

“我要查查我们的调查进展情况,”达格利什说,“不过我也认为,从实际情况看,这两起犯罪活动之间似乎没有什么联系。丢的东西多吗?”

其实,这种事情也很可笑!斯坦纳医生究竟做了什么,结果才会表现得这样尴尬?达格利什心里在琢磨一些奇怪的可能性。看色情小说、抽大麻烟或是引诱肖特豪斯太太?肯定不会是策划谋杀之类的事情。不过斯坦纳医生显然已经决定必须说实话。他面露愧色,坦白说:“我知道这件事听起来很傻,可是……这个……那个房间很暖和,我已经忙了一天,那里还有张长沙发,”他咯咯地笑了笑,“其实,警司,博勒姆小姐被推定已经死亡的时间,用一句俗话说,我当时‘打了个盹儿’!”

“呃,警司,您竟然提到了偷窃问题,这还真有点怪了。最近我们这里是发生过一起偷窃,不过那是个独立事件,而且是多年来的第一次。我不明白这怎么能和谋杀案扯在一起。如果我没记错,案子发生在一周前的星期二。卡利和内格尔像往常一样最后离开诊所,卡利请内格尔和他一起去‘女王头’喝两杯。我想你知道,那是比弗斯泰克大街的一个酒吧。这件事情有一两个地方很奇怪,最奇怪的是,卡利居然会邀请内格尔去喝酒。在我看来,他们从来就不是称兄道弟的朋友。不管怎么说,内格尔答应了。于是他们晚上7点左右去了‘女王头’。大约7点30分的时候,卡利的一个朋友走进了酒吧,他说他看见卡利后感到很惊讶,因为他刚才从诊所那边路过的时候,看见一扇窗户里透出微弱的灯光——他说里面好像有人打着手电在走动。内格尔和卡利一起过去看了看,发现地下室有一扇窗户被打破,或者说被撬开了。那是个行家干的。卡利说如果不增加人手,就不想再查下去了。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责备他。别忘了,他已经六十五岁了,而且不是个身强力壮的人。他俩一阵耳语之后,内格尔说要进去,并建议卡利去拐角的接待处打个电话报警。你们的人迅速到达了现场,可是并没有抓住那个非法入侵者。内格尔进入大楼时,和躲着的小偷擦肩而过。卡利打完电话回来时,正好看见那人悄悄地溜出了马厩。”

斯坦纳医生作了这番尴尬的坦白之后,变得开心而健谈起来,很难把他打发走。达格利什只得解释说,眼下他已经提供不了什么帮助,他这才离开。下一个进来的是巴古雷医生。

达格利什说:“我觉得博勒姆小姐使用的语言很重要。她说这里可能真的发生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应当让你知道,而且在她没来之前就有了苗头。也就是说,首先,她还不能肯定,只是怀疑。此外,她担心的不是某件特殊的事,而是一个长期存在的事情。比如说,不是独立的单次偷窃,而是系统的偷窃。”

巴古雷医生也像他的同事们一样,没有抱怨等候时间太长,不过他还是不耐烦了。他把一直没换的白大褂往身上一裹,拉了拉椅子坐下后,似乎不太舒服,不断扭动纤细的肩膀,时而跷起腿,时而放下。他的人中显得更深,头发有点潮湿,在台灯映照下,他的眼睛像黑色的水坑。他点燃一支雪茄,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字条,把它递给马丁警探。

达格利什未置可否,却很感兴趣。在由谁来继任博勒姆小姐工作的问题上,这么快就做出决定,只能意味着劳德以前就想过这个问题。医务工作人员的挑选方法也可能是非官方的,可是那样的方法效率可能比较高,不过这位集团秘书可能不屑承认罢了。达格利什又回到劳德先生接到电话的问题上,他是这以后才来的。

“我写了个个人详细情况介绍,这样会省些时间。”

“我看这没有什么难的。当然了,我应当和我的委员会商量一下,因为这个情况很特殊,但是我要推荐资深的医务速记员博斯托克太太临时接管她的工作。如果她能做这项工作——我认为她可以——她将是这个空缺职位很好的候选人。但是这个职位还要进行例行的广告招聘。”

“谢谢,先生。”达格利什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集团秘书把卷宗放回柜子。

“不妨这么说吧,6点15分之后的二十来分钟里,我不在犯罪现场,但是拿不出任何证据。我想你已经听说,安布罗斯护士长最后一次看见博勒姆小姐之前,我离开了夜间门诊治疗室几分钟。我去大厅那头的医务工作人员衣帽间抽了根雪茄。那里面空着,没有人去。我没有急着赶回诊室,我想我大约6点40分过后才回到英格拉姆医生和安布罗斯护士长那里。当然,那段时间她们一直在一起。”

“劳德先生,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现在她死了,你打算做出怎样的安排?”

“护士长跟我说了。”

“我记得博勒姆小姐被派到这里来工作的时候,确实跟我说起过,她和埃瑟里奇医生的哥哥有点交情。跟你说吧,这事情顶多也就这样了。她在博特利是个速记打字员。我觉得这事有点巧合,不过她总该有个来历吧。我好像记得她申请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是马克勋爵给她写了封介绍信。她在集团那边的档案中应该有这封信,肯定。”

“认为这两人中有谁涉嫌这个案子是非常荒谬的,不过我很高兴,她们碰巧在一起。我认为,根据您的观点,能排除的人越多越好。我很遗憾自己拿不出不在现场的证据。恐怕我也不能以任何其他方式提供帮助。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达格利什接过递给他的卷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之后说:“这上面说她曾在博特利研究所工作过。不就是马克·埃瑟里奇勋爵那家引人注目的、从事航空方面研究的单位吗?他是埃瑟里奇医生的兄长,对吧?”

达格利什问巴古雷医生当晚他是怎么度过的。

“有了。伊妮德·康斯坦斯·博勒姆。我看到了,她是1949年10月到我们这里来当速记打字员的。她在集团总部工作了十八个月,1951年4月19日被调往我们的一个胸科诊室,当时她是二级。1957年5月14日,她申请到这里当行政主管,当时这是个空缺。这个职位是四级。她很走运,得到了这份工作。我记得我们当时还没有什么强项。在1958年诺埃尔·霍尔报告发表后不久,所有的行政管理人员和办事人员的工作等级进行了重新划分。这样一份综合管理等级的工作,是她在和地区委员会进行了一番争论之后才得到的。全部都在这儿了。出生日期1922年12月12日。住址:SW8.巴兰坦大厦37-a。下面是她的税号、国民保险号码以及加薪日期等详细情况。自从到这里工作之后,她只请过一个星期的病假,那是1959年,当时她得了感冒。此外就没有太多的东西了。她的申请表原件以及任命文件都在她的档案中,存放在集团总部。”

“晚上7点之前,我过得和往常一样。我4点之前就来了,接着去博勒姆小姐办公室,在医护人员登记簿上签名。那个本子以前是放在医务人员衣帽间的,最近她把它拿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我们说了几句话。她问我夜间门诊治疗的新机器的服务安排问题。然后我就开始了治疗工作。在6点之前,我们一直很忙,我要定期去看那个接受麦角酸治疗的病人。她由玛丽安护士特别安排在地下室的治疗室里。我忘了,您已经见过金太太了。”

他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而是侧过身,用力拉开档案柜最上面一层抽屉,把胖胖的手伸向牛皮纸档案卷宗。

达格利什来的时候,金太太和她丈夫一直坐在病人候诊室。他很快就认定这样的人与这起谋杀没有关系。那位女性弱不禁风,还有点迷糊,坐在那里紧紧握住丈夫的手。等马丁警官和他的手下来后几分钟,她丈夫才到诊所,准备陪她回家。达格利什温和地简单问了那个女人几句话,就让她离开了。无须医务主任担保,他也觉得这名病人不可能离开自己的病床去杀害任何人。但是他相信她的状态也不可能给别人做不在场证据。他问巴古雷医生最后一次去病人那里的具体时间。

“很少。我想,她没有什么亲戚,独自一人住在肯辛顿的一栋公寓里。玛丽安·博勒姆护士可以告诉您更多的情况。她们是堂姐妹,而且玛丽安护士大概是跟她关系最近的亲戚。我有一个印象,她有些私人财产。关于她的简历,所有的正式信息都在她的档案里。我了解博勒姆小姐,我想她的档案也会像其他人的一样,被细心保管,肯定都在这里。”

“我来了之后不久就去看了她,实际上我还没有开始电击治疗。3点30分病人就服了药,我去时,她刚刚开始有反应。应该说,使用麦角酸治疗是为了让病人释放某些潜意识中的东西,更加容易接受心理治疗。这种药物的使用是在严密观察下进行的,病人身边一刻也不能没有人。5点的时候玛丽安护士又叫我下去了一趟,在那里待了大概有四十分钟。而后我回到楼上,大约5点40分的时候,我对病人实施了最后一次电击治疗。最后一位夜间门诊病人实际离开诊所的时候,是在最后一次看见博勒姆小姐之后的几分钟。大约从6点30分起,我开始做清理并写出治疗笔记。”

达格利什问集团秘书对博勒姆小姐的私生活是否了解。

“你5点经过档案室的时候,那扇门是开着的吗?”

“不知道,真的。肯定是她星期三之后才知道的事情。星期三傍晚,我看见博勒姆小姐在院委会开会,会后,她告诉我医院一切安好。顺便说一下,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我当时认为她气色很好。比之前某些时间更好。”

巴古雷医生想了想,说:“我想是关着的。虽然很难有绝对把握,但我相信,如果门开着或半开着,我应该会注意到。”

“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可能是什么事情吗?”

“你5点40分离开病人的时候呢?”

集团秘书略加思索后回答说:“我是拿它当回事的。所以今天晚上才顺道过来。”

“也一样。”

“你有没有认真对待博勒姆小姐的信息?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是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去找你,还是真的有比较严重的事情才找你?”

达格利什再次问了一些不可避免的、带有明显目的的常规问题。博勒姆小姐有什么仇家没有?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希望她死?她近期是不是有些忧心忡忡?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请集团秘书来?能不能解读她记事本上的记录?巴古雷无法提供任何帮助。他说:“从某些方面来说,她这个人有点古怪,她害羞,但也有点咄咄逼人,其实她与我们在一起并不愉快,可是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我绝对没有想到她会招来杀身之祸。我们不能老把这件事多么令人震惊挂在嘴边上。老这么说就没有意义了。不过我认为,我们都有同样的感觉。这整件事是这样不可思议!令人难以置信!”

“大致记得。她说:‘我能不能尽快约您见个面?我觉得这里有一些事情应当让您知道。我想听听您的意见。这件事在我来这里之前就开始了。’我说我今天下午不能见她,因为我两点半要去财务和总务委员会,紧接着还要参加联合咨询委员会会议。我问她能不能大致上说说是什么事情,为什么不能等到星期一再说。她犹豫了一下,还没作出回答,我就说我会在今天晚上回家的时候,顺便到她那里去一下。我知道他们在星期五晚上有夜间门诊。她说她会做出安排,晚上6点30分以后,她会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等我。她向我表示感谢,接着就挂了电话。联合咨询委员会会议开得比我预期的时间要长。总是这样。我到这儿的时候还不到晚上7点30分。这您是知道的。他们发现尸体的时候,我还在委员会,到时候您肯定是会去查证的。”

“你说她在这里并不愉快。这个诊所是不是很难管理?我听说博勒姆小姐并不特别擅长与难缠的人打交道。”

“你还能记得确切的交谈内容吗?”

巴古雷医生不假思索地说:“哦,您别以为您所打听到的全是真的。我们都是个人主义者,但从总体上来说我们大家相处得挺好。斯坦纳医生和我有点矛盾,但大家都是很和蔼亲切的。他想让这个地方变成一家心理治疗训练单位,有住院医生和普通专职工作人员,大家都像老鼠一样忙忙碌碌,顺便做一下科学研究。在那种地方,大把大把的时间和金钱不知道被用在了哪里,但肯定不是用在对病人的实际治疗上,尤其不是用在对严重精神疾病的治疗上。当然,他不可能实现。地区委员会完全不会同意。”

达格利什再次问起博勒姆小姐给他打电话的事。劳德肯定地说,他在中午12点50分左右跟她通过话。他之所以记得这个时间,是因为他刚准备去吃午饭。博勒姆小姐要他亲自接电话,所以他的秘书就把电话接进来了。她问能不能立刻来见他。

“那么博勒姆小姐是什么看法呢,医生?”

“我相信,这里时不时会有人觉得,换个工作也许对博勒姆小姐有好处。现在看来,这个想法并不坏,警司!在一个小单位,尤其是一家精神病诊所,任何管理者改变一下经历都是有益的。但是我不会因为医委会心血来潮,就让我的工作人员调换岗位。上帝啊,这不行!而且我说过,上面没有正式做过这样的要求。如果博勒姆小姐本人要求调动,那就另说了。即便如此,也不是轻易可以办的。她是综合管理人员,在这个层次上,我们没有太多的岗位。”

“严格地说,她没有能力提出任何观点,但这并不能对她有任何抑制。她反对弗洛伊德学说,比较倾向于电击治疗。换句话说,她支持我而不支持斯坦纳医生。但这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斯坦纳医生和我都不会因为理论上的分歧去砸她的脑壳。你也看到,我们并没有持刀相向。这些完全和案件无关。”

“那么非正式的呢?”

“我比较倾向于你的意见,”达格利什说,“博勒姆小姐是被人处心积虑害死的,而且很有专业水平。我认为凶手的动机更为实际,更为重要,不是不同见解或者个性冲突引起的。顺便问一下,你以前知不知道哪一把钥匙是开档案室门的?”

那双温和的灰色眼睛突然失去了光彩。集团秘书稍事停顿,然后平静地回答说:“没有人正式要求我去做这样的事情。”

“当然知道。如果我想要查阅老病历,通常都是自己去取钥匙的。我还知道内格尔把自己的工具箱放在保安休息室,不知道这对你有没有帮助?此外,我今天下午来的时候,博勒姆小姐跟我说了蒂皮特的情况。不过这几件事几乎毫不相干,是吧?你不会真相信凶手希望把蒂皮特也扯进来吧?”

“所以,医委会没有向你施过压,要让她离开诊所吗?”

“也许不会吧。告诉我,医生,根据你对博勒姆小姐的了解,她发现满地都是这些医疗档案的时候,会做出什么反应?”

“这个嘛,警司,您得去问他们才是。我想不出她有什么不跟他们搞好关系的理由。”

巴古雷医生先是一愣,而后哈哈一笑。

“可怜的家伙!”达格利什心想,觉得自己被这种冷酷的官腔刺了一下,继续说,“她在这里人缘好吗?比方说,跟医护人员关系怎么样?”

“博勒姆?很简单嘛!她是个整洁狂。不用说,她会把它们都捡起来!”

“呃……她办事效率很高。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觉得她有一点死板。毕竟部里的简报不具有法律约束力,所以没必要像处理上帝神谕一样处理它们。我甚至觉得博勒姆小姐会变本加厉。提醒您一下,她是个能干、有条理而且非常自律的管理者,我认为她从来没有提交过任何不准确的报告。”

“难道她不会打电话让保安来捡,或者让它们留在那里作为证据,直到罪犯被发现为止?”

“你觉得博勒姆小姐是个成功的行政管理人员吗?”

巴古雷医生稍稍想了想,似乎要修正自己刚刚给出的直截了当的意见。

“跟其他小诊所相比,也不是很困难。无论什么地方,都存在人员个性方面的问题。但无论什么时候,我宁可和一个难缠的心理治疗医生打交道,也不愿意和一个难缠的外科医生打交道。他们才是真的妄自尊大。”

“谁也不能肯定她会做什么。这都是猜测。也许你说得对,她会打电话让内格尔来做。她并不是害怕干活,可是她对于自己是行政主管的意识很强。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她不会看着这个地方乱糟糟的就离开。发现有个地方的小地毯没放平或者图片悬挂不正,她都不会视而不见地走开的。”

“这家诊所管理起来困难吗?我想它也许会导致人员个性方面的问题。”

“那她的堂妹呢?她们很像吗?我听说玛丽安护士为其他医生工作的时间都不如为你工作的时间长。”

“曾经很多。1946年的法案之后,政府会在指定捐款日获得捐赠。自那以后,医院也能获得一点捐赠,但是不多。人们不是很乐意把钱捐给由政府管理的机构。但是1948年之前,这个地方还是比较有钱的。在设备和设施方面,他们都做得不错。医管会在提供设备方面做了很多工作,他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达格利什注意到,这个问题一问出,巴古雷医生立即厌恶地皱起了眉头。无论在自己的动机问题上多么合作,多么坦率,他都不打算对其他人进行评论。是不是玛丽安护士的温和与无辜引起了他的保护性直觉?达格利什在等他作出回答。过了一分钟,他才不耐烦地回答说:“我不觉得这对堂姐妹长得很像。对于玛丽安护士,您会形成自己的印象。我只能说我对她完全信任,无论是在护士业务方面,还是在做人方面。”

“医院得到的捐赠多不多?”

“她是她堂姐的继承人,你大概也知道吧?”

“呃,在这个问题上,医务主任可以告诉您的要比我多。我是说,在医疗方面。不过我可以给您说个大概情况。这个地方是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由德国的海曼·斯坦先生的家族兴办的。据说这位老人曾患有阳痿,去进行过心理治疗,随后有了五个孩子。几个孩子并没有让他的生活难以为继,他们都很有出息。他们在父亲死后,拿出雄厚的资金建立了这个诊所,作为对老人的纪念。毕竟他们欠精神病诊所一份情。几个儿子都改姓为了更英式的‘斯蒂恩’,我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于是这所诊所就有了这样一个英式的名字。我经常问自己:老海曼会怎么想呢?”

这个推理太简单,一般人都懂,但巴古雷太疲劳,抵挡不住这样的挑衅。

“想知道它具体是干什么的?”达格利什心想,他看见了这位秘书的嘴角在抽动,不过这也许只是自己的想象。

“不,我不知道。不过我希望这对她来说是一大笔钱,她和她母亲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而且我希望你不要浪费时间去怀疑无辜的人。这起谋杀案越快查清越好。这种状况我们大家都受不了。”

“你能不能跟我谈谈斯蒂恩诊所的情况以及死者在这里的职务?当然,我对这家诊所的名气略有所闻,如果我能知道它具体是干什么的,也许会对我有所帮助。”

这么说巴古雷医生知道玛丽安护士有个母亲。那么,可能诊所员工中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件事。于是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医生,你说从晚上6点15分开始到6点40分之间,你独自一人在医务人员衣帽间,你在干什么呢?”

“仇家?这么说吧,警司,这种说法太严重了吧!有人不太喜欢她,就像有人不喜欢我一样。毫无疑问,也有人不喜欢您。但是我们都不怕被人暗杀。我不觉得她有什么仇人。不瞒您说,我对她的私生活一无所知。这不是我会关心的事。”

“我去了洗手间,方便了一下,抽了根雪茄,然后考虑考虑问题。”

“就你所知,博勒姆小姐有没有仇家?”

“这二十五分钟时间里,你就干了这么多事?”

这位秘书端着烟斗,两肘斜靠在办公桌上,对自己亮光光的脑袋感到很满意:“但愿我知道。那样我早就会毫不畏惧地到这儿来告诉您了。可是不行啊,在这方面我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是的,就这么多,警司。”

“我想知道的恐怕有很多,”达格利什说,“首先,你有没有想过,杀害博勒姆小姐的凶手可能会是谁?”

巴古雷医生不擅长说谎。他犹豫的时间很短,脸色没有改变,夹着雪茄烟的手指也非常稳。不过他的声音有点过于冷漠,而且这种冷漠是精心控制的。他显然做出了很大的努力,才看了看达格利什的眼睛。他很聪明,没有进行任何补充,但是他的眼睛就像侦探的一般,好像愿意听达格利什重复他的问题,而且乐于作出回答。

劳德先生在达格利什对面坐下,把椅子向前拉了拉,以便坐得舒服一些。他没有说任何客套话,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烟斗,然后伸手在另一个口袋里寻找烟丝包。随后,他冲马丁点点头,又看了看自己的笔记本,带着北方口音慢条斯理地说:“我是雷金纳德·艾文·劳德。1905年4月21日生。住址是埃塞克斯郡奇格韦尔市梅克皮斯大道42号。职务为东部中央医院管理委员会的集团秘书。好吧,警司,请问您想知道什么?”

“谢谢你,医生,”达格利什平静地说,“现在就到这里吧。”

达格利什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这位集团秘书。他看着眼前这位身材结实、体形微胖的男人。他身穿裁剪合体的花呢西装,宽边方眼镜后面长着一双温和的眼睛,与其说像个当官的,不如说像个乡村医生或者小城市的律师。达格利什认为,他看上去从容不迫,对自己的力量充满信心,不愿意让别人敦促,总是要留一手,隐藏着深藏不露的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