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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我只是问问。艾莉在临死前的那段日子里的确表现得有些古怪,很多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待着。而且,跟迪肯生活在一起,毫无疑问是一场可怕的噩梦。但是,我从来没发现她有那么绝望,总不至于到了要自杀的地步吧。”

“没有,”她显得很惊讶,“当然没有。为什么要怀疑?”

格雷琴干笑了一声。

“你真的始终都相信她是自杀,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吗?”

“天哪,你们男孩子真是太迟钝了!艾莉·迪肯明明那么痛苦。”

“如果要怪,也得怪迪肯他自己,”她继续说,“他自己的女儿绝望到要跳河,那都是他的错。这些年来,他只是想找个人替罪而已。”

下课了,艾莉把数学书塞进背包里。刚才,她习惯性地抄写着黑板上留的家庭作业,写到一半却突然停住了,钢笔悬在半空中。她干吗还要记作业?这样有什么意义?本来,她都打算把今天的课程全翘掉,但最后还是不情愿地来了学校。这时候逃课只会引人注目,她可不想被人发现,最好还是跟平常一样。要低调行事,就算盼不来好运,也别惹祸上身。

“格雷琴,你听我说——”

在教室外拥挤的走廊上,一群男生正围着一台收音机收听板球赛的直播。澳大利亚队对南非队。一记六分球引起了热烈的欢呼声。又是一个平淡的周五下午,他们已经开始提前享受周末的欢乐了。

“别理他,那个老头子早就疯了。”格雷琴隔着桌子伸出手来,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左手,“都过去二十年了,他还要把艾莉的事情怪到你头上,就是不肯相信你当时跟卢克在一起。”

艾莉心想,自己上一回期待周末是什么时候呢?她真的不记得了。周一到周五已经很难熬了,而周末的生活简直像地狱一样。每个周末都显得无比漫长,仿佛永远都看不到尽头。

福克耸了耸肩,“照这样下去,恐怕不行。下周我必须得回去上班了。”他停顿了一下,“我来这里之前碰到马尔·迪肯了。”他给她讲了在墓园里发生的事情。

但这个周末不一样。她怀揣着希望,穿过走廊上的人群往外走。过了这个周末,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地狱的尽头就在眼前。

“可是,你会待到事情解决为止吧?”

艾莉正沉浸在遐想中,突然被人抓住了胳膊,她吓了一跳。这一抓,正好抓在了胳膊的一处瘀青上,她疼得皱了皱眉头。

格雷琴把脑袋歪向一边,就像小鸟似的。

“喂,干吗走得这么着急?”卢克·汉德勒低头瞧着她。

“对他来说是好事,但对我们来说就没什么帮助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福克盯着格雷琴。

“真的吗?这是好事,对不对?”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亚伦,”她说,“你也在场,你跟我看到的情形是一样的。最后那几周里,她的言谈举止是多么奇怪啊!而且,她很少跟咱们见面,几乎不出来玩,整日里不是守着那份糟糕的工作,就是——唉,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不跟咱们在一起。还有,她彻底戒了酒,变得滴酒不沾,你记得吗?她说是为了减肥,可事后想想,那纯粹是唬人的瞎话。”

“杰米·沙利文看来是无辜的。”

福克缓慢地点了点头,他确实记得。当时,艾莉戒酒的事情也令他颇感意外,因为她很可能是四人中最爱喝酒的一个了。从遗传的角度来讲,这倒也不奇怪,毕竟她父母都嗜酒如命。

“案件调查进行得怎么样?”格雷琴放下杯子问道。

“你觉得她为什么要戒酒?”

“干杯。”她举起了自己的杯子,“有时候,冰水比红酒还要好。”她咕咚咕咚地连喝了好几口,福克看着她颈上的线条在颤动。

格雷琴伤感地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也许她不敢碰酒精了,怕喝醉以后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我不想这么说,可是那天晚上咱们在悬崖上吵架的时候,卢克讲得有道理。”

“据我所知,没有。不过就像我说的,我跟凯伦并不熟。”她轻轻地耸了耸肩,作为结束这个话题的句号。屋里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默,她倒了两杯水,冰块在玻璃杯中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你在说什么?”

格雷琴端详了他一会儿,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

“他戏弄咱们肯定是不对的,”她赶紧说,“那是非常讨厌的行为。但是,他说艾莉开不起玩笑了。虽然他不该那样讲,但这却是实话。她真的开不起玩笑了。当然,愚蠢的噱头不能逗她欢笑也就罢了,可是那时候任何事情都无法让她开心起来,她的脸上完全没有了笑容。她总是冷静而严肃,常常走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应该记得吧。”

“应该不认识,我只是想知道我的名字有没有出现过。”

福克默默地坐着,没有答话。他记得。

福克耸了耸肩。他已经反复地想了无数次,可就是想不通凯伦为何会写下他的电话号码。

“而且,我觉得——”格雷琴欲言又止。

“你?好像没有吧,不过我们俩不常交谈。怎么了?她认识你吗?”

“觉得什么?”

“对了,问个奇怪的问题,凯伦有没有提到过我?”他说。格雷琴惊讶地抬起了头。

“扪心自问,你我后来肯定都怀疑过,当年艾莉·迪肯很可能遭到了虐待。”

在摆放的装饰品中,最显眼的是一个相框,里面嵌着一张格雷琴的儿子拉奇的照片。福克拿起相框,用大拇指轻轻抚过小男孩儿的灿烂笑容。他想起了监控录像上的比利,那孩子脚步从容地跟在凯伦身后,浑然不知自己短暂的一生只剩下八十分钟了。他默默地把相框放回了原位。

艾莉挣脱了卢克的手,轻轻地摸了摸胳膊上的瘀青。卢克好像没注意到。

福克一边帮格雷琴把厚厚的文件摞到餐柜上,一边打量着眼前的厨房。虽然来之前没有确切地想象过,但是这里的寒酸还是出乎他的意料。厨房里干干净净,可所有的物件都已经很破旧了。

“你要去哪儿?想不想到镇上去喝杯可乐?”卢克故作轻松地说。自从艾莉跟他在悬崖上吵过架以后,他就一直试图制造跟艾莉独处的机会。到目前为止,她都拒绝了。她明白,他也许是想道歉,可是她实在没有力气也没有兴趣跟他纠缠。这就是卢克的作风,就连说句对不起,也得让别人专门给他腾出时间来。总而言之,就算她不生气了,今天也没法答应他。

“简直就是噩梦一场,而且我得承认,这实在不是我的强项。以前,董事会成员都不用亲自干这个活儿,”她停顿了一下,“我不该抱怨。其实,这本来是凯伦的工作,可现在……”她没有说完。

“我不能去,现在不行。”

“看起来工作量可不小啊。”

她故意讲得很生硬,没有表示歉意。她其实短暂地考虑了一下,想着要不要看在过去的分儿上,跟他和解算了。毕竟他们认识了好多年,有着老交情。然而他的脸上顿时阴云密布,她一看就明白了,根本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在艾莉·迪肯的生命里,已经有不止一个男人对她一味索取却从不付出了,何苦再招惹一个。她转身离开。还是忘了吧!卢克·汉德勒就是这样,他永远都不会改变。

“你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千万别客气。唉,桌子上都乱套了。”说着,她把一壶冰水放在了刚刚腾出空来的饭桌上,“为了解决资金问题,我在帮学校董事会填表,向慈善基金会之类的机构申请拨款。我一直想着再上克罗斯列基金会那儿碰碰运气,斯科特觉得他们不会给钱,这样只是浪费时间,但我还是想试试,说不定今年能选上呢,那明年就有钱了。可问题是,不管哪个基金会,在给钱之前都要我们先提供所有的信息。”

福克低下了头,胸中涌起一阵内疚和懊悔。格雷琴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

回到屋里,格雷琴把摊在厨房饭桌上的纸张都敛放在一起。

“我知道要承认这一点不容易,”她说,“但是种种迹象都摆在眼前,咱们当时太年轻、太自我了,根本就没去注意。”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福克说。

不用上前去看,福克就知道,她又打中了。

“也许她不敢说,甚至有点儿难为情。”

她举起枪,稳稳地瞄准了片刻,然后开火。

“或许她觉得说出来也没人在乎。”

“说得对。”她拍了拍他的胳膊,拿走猎枪,“但是,无论如何我都得开枪,你明白吗?我不能让它们在地里胡闹。”

格雷琴看着他:“她知道你在乎,亚伦。这正是你比卢克更吸引她的地方。”

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福克摇了摇头,但格雷琴坚定地点了点头。

“抱歉,”他说,“过去太久了,有些生疏。”

“真的。你这么稳重,正是她可以依靠的人。假如她开口倾诉,你一定会真诚聆听的。是,没错,卢克比你更机灵、更圆滑,但那不一定就是好事。卢克是一颗耀眼的明星,然而多数人并不喜欢当陪衬,他们不愿意只能在事后才被人想起。你跟他不一样,你总是关心别人胜过在乎自己,否则你也不会现在还留在基瓦拉镇上了。”

他放低猎枪,摘下了耳罩。

“嘿,艾莉!”

格雷琴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抬手指了一下。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她又碰了碰他的胳膊,“怎么了?”他看到她的口型在说,“就在那儿。”

她在过道上走了一会儿,感觉卢克的目光依然在背后盯着自己,这时忽然听到一间空教室里传来了声音。她向里一看,亚伦·福克正在把一些挂着标签的盆栽植物装到一个大纸箱里。她微微一笑,走了进去。

“你知道怎么打吧。”格雷琴说完,便抬手把他的耳罩调整了一下。她的指尖碰到了福克的脖子,令他觉得有些刺痒。他微微低头,眯起眼睛看向兔窝。草地间渗了一摊血,他想起了比利·汉德勒在地毯上留下的痕迹,觉得不寒而栗,顿时不想开枪了。忽然,前方窜过一个小点儿。

“课堂展示进行得怎么样?又要得高分啦?”说着,她用手指把露在外面的一缕蔓须卷起来,塞进了纸箱里。

他接过了热乎乎的武器。

亚伦谦虚地耸了耸肩:“不知道,植物真不是我的强项。”艾莉知道,虽然他这么说,但是最后肯定会拿第一名。只要是跟学习有关的事情,亚伦向来都不费吹灰之力。在过去的这一年里,她的成绩却一落千丈,当然自己确实也没用功。现在,就连老师都懒得管她了。

“好吧。”

他合上纸箱,把它抱起来,长长的手臂笨拙地保持着平衡。“这样回家可够费事的,你愿意帮我一把吗?我请你喝可乐。”

其实福克不太想试,自从少年时代以后,他就再也没打过野兔了。但是她已经把猎枪递了过来,于是他耸了耸肩。

他的语气跟卢克一样故作轻松,可他的脸色却有点儿红,而且还躲避着她的目光。自从在石树下接吻以后,他们的关系就变得有些奇怪,在悬崖上爆发的争吵更是于事无补。她突然想把内心的念头都告诉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愿能用双手捧起他的脸,再吻他一次,告诉他,他能做的已经都做了。

“你想试试吗?”

他还在等她回答,她动摇了。她可以跟他一起回家,这花不了多少时间。不,她坚决地告诉自己,不行。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去别的地方了。

“好枪法。”他说。

“我不能,对不起。”她确实感到很抱歉。

“太好啦,我估计应该打中了!”说着,她摘下了耳罩,大步跨过牧场,弯下腰查看,卡其色的短裤绷紧了。片刻之后,她得意扬扬地直起身来,手中提着一只软绵绵的野兔。

“没关系。”他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微笑,一阵内疚涌上了她的心头。亚伦真好,总能让她觉得安心。

他盯着兔子窝周围的区域,有很长一段时间毫无异动。突然,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掠过,他刚要抬手指给格雷琴看,她已经端起猎枪,闭上了一只眼睛。她瞄准目标,枪口循着兔子奔跑的轨迹平稳地划了一个弧。一声闷响传来,惊飞了旁边树上的一群凤头鹦鹉。

你应该告诉他。

福克戴上耳罩,一切都变得沉闷而模糊,就像在水下一样。他看到桉树在大风中无声地摇晃,自己体内的动静却变响了。脉搏跳动的声音、牙齿轻碰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想法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脑海中,她赶紧摇了摇头。不,她不能告诉他。那样做太傻了,也太迟了。他肯定会阻止她的。可是,当她看着他那坦诚的面孔,她的心在孤独的折磨下滴血。说不定,他的阻拦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兔子窝在那边。”她在刺目的阳光下眯着眼,抬手示意了一下,“如果你看到了野兔,就指一下。”

“可怜的艾莉!”福克说,“唉,天哪!我们是她的朋友,本来应该开解她、劝慰她,结果却什么都没做,任她独自一人承受着绝望和痛苦。”

他跟着她穿过牧场,来到她放工具袋的地方。她在袋子里翻找了一下,掏出了另一副耳罩,然后又伸手进去,拿出了一盒子弹。温彻斯特牌。不是在汉德勒一家三口的尸体上发现的雷明顿子弹,福克无意识地想道。他安下心来,转念却又为自己的警惕而感到内疚。格雷琴打开猎枪的枪管,上了一轮子弹。

格雷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知道,我也觉得很愧疚。不过,你别太自责,其他人肯定也明白她过得不好,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到。当年你只是个孩子,你对她很好,已经尽力了。”

“谢啦,那些野兔似乎也这么想。”她转过身去,回首冲他点了点头,“今天收工前,我还得再打上几只。来吧,你可以当我的侦察员。”

“可是还不够好。无论她的内心经历着怎样的煎熬,其实都摆在我们面前,就在眼皮底下,但我们却视而不见。”

福克环顾周围,花了点儿时间让呼吸平稳下来:“你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厨房里舒适而安静,福克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拖着沉重的四肢站起身来了。格雷琴轻轻地耸了耸肩,把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头。她的掌心很温暖。

“没事,我很开心能见到你。再过一个小时,我才去接拉奇放学呢。”

“这是一场痛彻心扉的教训。当年发生了许多事,我们都有责任。”

“我希望没有打扰到你,”刚才,他在墓园外给她打了电话,“我觉得自己现在需要见见友好的面孔。”

艾莉抬头看着亚伦,看着他的微笑。告诉他,脑海中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低语,但是她关掉了这个声音。停,别说了。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不会告诉任何人。

“嘿,你来得好快呀!”她喊道,一副粉红色的耳罩挂在脖子上。

“我得走了。”艾莉刚要转身,又迟疑了。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股不计后果、不顾一切的浪潮淹没了她。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就向前迈了一步,隔着那箱盆栽植物,轻轻地吻上了亚伦的嘴唇,那感觉干燥而温暖。紧接着,她后退了一步,猛地撞在了课桌上,硌得屁股生疼。

终于,他发现了她。她身上穿着卡其色短裤和黄色衬衣,在草色暗淡的牧场上几乎成了隐形人。他立刻在原地停住动作,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感到一阵尴尬。格雷琴扭过头来,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把猎枪扛在肩上,举起手挥了挥。他希望她没有看到自己狂奔的傻样子。她迈开脚步,穿过牧场朝他走来。

“好了,再见。”她听到自己的说话声显得很虚假。不等亚伦回答,她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又一声炸裂般的枪响传来,福克回过神来,奋力朝发出声音的牧场跑去。他拼命追寻着声音的来源,但是整片土地上都是回声,根本无法分辨方位。他疯狂地扫视着地平线,双眼在强光的刺激下盈满了泪水,虽然四处张望,却什么都看不见。

当艾莉走到教室门口时,吓得险些跳了起来。卢克·汉德勒正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表情。艾莉吸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他的脑海中闪过了汉德勒家里那擦洗一净的门厅和染满鲜血的地毯,还有一个金发的女人倒在地上,但这一回不是凯伦,而是格雷琴。

“再见,卢克。”说完,她侧身走出了门。

枪声撕裂了远处的牧场,巨响回荡在燥热的空气中。余音未消,第二声枪响又爆发了。福克呆呆地站在格雷琴家的车道上,一只手僵硬地悬在半空中。他本来正要关车门,听到枪声却突然愣住了。

他并没有回以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