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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院子里传来了两个截然不同的说话声,一个声音高亢而激动,一个声音低沉而镇定。十二岁的亚伦把书包放在厨房的饭桌上,走到窗边。父亲正双臂交叉地站着,脸上是厌倦的表情,而马尔·迪肯则用一根手指恶狠狠地指着他。

福克转过身来。

“丢了六只,”迪肯说,“两只母羊,四只小羊。正好就是你上周来看过的那群羊里头的。”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能让她安息,嗯?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跟你老爹一模一样,都叫人恶心!”

艾瑞克·福克叹了一口气,“我跟你说了,它们不在这儿,伙计。你要是不嫌浪费时间,可以去亲自检查一下,请便。”

“现在还不行。你就别瞎操心了,管好你的狗。”福克大步流星地向外走。他能听到迪肯正在努力追赶,坚硬的土地上传来了缓慢而杂乱的脚步声。

“所以这只是巧合喽?”

“哼,但愿你这次能彻底滚蛋,再也别回来了!”迪肯跟在后面颤颤巍巍地走着,他用力地拽着狗链子,大狗痛得狂吠起来。

“我倒觉得,这说明你的栅栏不够结实。如果我想要你的羊,我会找你买。但是在我看来,那些羊都不达标。”

“对。”说着,福克感到一阵悲哀涌上心头,他迈开脚步,朝大门走去。

“这跟羊的好坏没关系!你既然可以顺手牵羊,又何必花钱来买,对不对?”迪肯说,他的声音提高了,“反正这也不是你第一回染指我的东西了。”

福克看着迪肯的苍老面孔,那绷紧的下巴充满了挑衅,双眼的目光比上一次见面时稍微清澈了一些。

艾瑞克·福克定定地瞪了迪肯片刻,然后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你是福克家的小子,不是老子。”

“你该走了,马尔。”说完,他正要转身,迪肯粗鲁地攫住了他的肩头。

“什么?”

“她从悉尼打来电话,说不回来了,你知道吗?这下你高兴了?你把她劝走了,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

迪肯眯起眼睛盯着他:“你是那个小子,对不对?”

“我没有劝过你老婆。”艾瑞克说,“要我说,你才是把她逼走的最大功臣。喝酒、打人,你做得还不够多吗?唯一叫人惊讶的是,她居然忍了那么久才走。”

“没必要这样,迪肯,我现在就走。”福克边说边后退了两步。

“噢,你可真是个穿着铠甲、闪闪发光的骑士呀!天天在这儿等她来抱着你哭,然后就往她的耳朵里灌输毒药,劝她走、哄她上床,是不是?”

“拿开你的脏手,否则我把它砍下来!”

艾瑞克·福克挑了挑眉毛,大笑起来,显然真的被逗乐了。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吼,福克吓了一跳。他转过身去,看到马尔·迪肯正坐在一尊巨大的天使雕像下,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中。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啤酒瓶,身旁有一条肥胖的棕色大狗在熟睡。迪肯把酒瓶放在天使像的脚边,费力地站起了身。大狗醒过来,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哈欠,露出鲜红的舌头。

“马尔,你尽管放心,我跟你老婆半点关系都没有。”

“不许碰,狗杂种!”

“放屁!”

找这个坟墓花了很长时间。过去他只见过一次,还是在二十年前的葬礼上,之后他就永远地搬离了基瓦拉镇。终于,他偶然地发现了自己要找的墓碑:那是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头,默默地蜷缩在一众雕饰华美的石碑之间。坟头荒草丛生,碑前只有一束枯萎的花茎,捆绑在彩色的玻璃纸中,花瓣早已随风飘散了。福克掏出纸巾,伸手想擦掉姓名上的灰尘。这是艾莉诺·迪肯的坟墓。

“不,伙计,这可不是放屁,这是大实话。没错,她受不了的时候,的确会来喝杯茶,哭诉两句。那只是因为她想离开你静一静,仅此而已。你不要误会,她虽然人不错,但是却跟你一样嗜酒如命,我对她不感兴趣。如果你能好好地照顾身边的一切,比如你的羊群和老婆,那么也许就不会有离家出走的事情发生了。”艾瑞克·福克摇了摇头,“说实话,我根本就不在乎你和你老婆的那些破事儿,我只是替你的女儿感到难过。”

当福克醒来时,不知已经过了多久,天空中的太阳都改变了位置。他打着哈欠,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关节,抖了抖身子,抬腿朝墓园的大门走去。半路上,他突然停住了脚步。还有一个应该去探望的坟墓。

马尔·迪肯的拳头就像挣脱铁链的疯狗一样,猛然打在艾瑞克的脸上,险些伤到他的左眼。他踉跄着向后跌去,后脑勺“砰”的一声狠狠地撞在地上。

说完一切,他闭上了眼睛,静静地躺在母亲旁边。身下的土地和周围的空气都暖洋洋的,哄着他安然入眠。

亚伦尖叫着跑到屋外,在父亲身旁蹲下来。父亲茫然地望着天空,鲜血顺着发际线流淌。亚伦听到迪肯在放声大笑,便立刻跳起来扑向他的胸口。迪肯被撞得趔趄了一步,但是却立马又稳住了庞大的身躯,双脚稳稳地扎根在地上。迪肯突然伸出钢铁般的手掌紧紧地掐住了亚伦的前臂,他把男孩儿拽到跟前,与自己面对着面。

不知不觉间,福克又一次摊开四肢在墓碑旁躺下了,干枯的野草扎着他的后背,树荫遮住了灼热的太阳。他透过枝叶望着天空,喃喃地对母亲讲述了汉德勒家的事,讲述了自己回家的事。他说到跟格雷琴的再次相见,说到曼迪在公园里的挑衅,说到伊恩在商店里的为难,说到自己的恐惧,说他害怕永远都无法揭开卢克身上的真相。

“你给我听好了,等你老爹从土里爬起来,你就告诉他,如果我发现他——发现你们两个当中的任何一个——敢动我的东西或者我的人,那可就不是在脑袋上轻轻拍一下这么简单了!”

不过,他很喜欢来看母亲,她是一个很棒的倾听者。他把零食、书本和作业带来,舒服地躺在墓碑旁的草地上,随意地讲着自己的生活,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自由自在。

他将亚伦一把推倒在地,然后转身大步穿过院子,嘴里吹着响亮的口哨。

小时候,他常常一个人骑自行车到墓园来。起初他会严肃地在母亲的坟墓前站上数个小时,默默地表示哀悼,但后来他发现根本就无人在意他究竟是站是坐、是哭是笑,而他跟母亲的关系也渐渐变成了一种单方面的友谊。是的,友谊,而不是爱意。他努力地尝试过,却无法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燃起那种儿子对母亲的爱意。他感到非常愧疚,因为在内心深处,他对芭布·汉德勒反而怀着这样的感情。

“你老爹来求过我,知道吗?”迪肯说,“就在你逼死艾莉之后,他来找了我,既没有说不是你干的,也没有说你不会干那种事情,都没有。他来是想让我告诉镇上的人别那么激动,先等警察下了定论再说。哼,说话就像放屁,我根本就不搭理他!”

墓碑上雕刻的姓名和逝世日期都覆盖在了灰尘之下,已经看不真切。他弯下腰,用一张纸巾温柔地擦拭。他绝不会忘记母亲的忌日。从有记忆起,他就知道自己出生的那一天是母亲死去的日子。死于产后并发症和失血——父亲生硬地这么告诉他。那时的福克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父亲那复杂的眼神仿佛在说这个儿子虽然珍贵,却还是配不上母亲的牺牲。

福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身朝大门走去。

福克站起来,转身朝墓园深处走去。他径直来到一排墓碑前,随着岁月的流逝,它们已经变得黯淡无光,但是在福克眼中却像老朋友一样熟悉、亲切。他缓缓走过,深情地抚摸着其中几块墓碑,最后停在了一块被太阳晒得发白的石碑前。他看到坟头连一片花瓣都没有,这才想起自己应该带些鲜花来。身为儿子,总该为母亲献上一束花。

“你也知道,不是吗?”迪肯的声音从背后飘来,“你也知道他怀疑你,对不对?那是你自个儿的老爹,你肯定知道。真是够可悲的,就连亲爹都不相信你!”

他愣住了。回到基瓦拉镇以后,许多人都说过这句话。“如果我早知道的话,肯定不会那样做。”然而,没有人能未卜先知,后悔也无济于事,一切都太晚了。生活只能继续,有些伤痛永远都无法弥补。

福克停住了脚步,他已经快要走到听力所及的范围之外了。接着走,他告诉自己。可是,他却回头了。迪肯翘起了一侧的嘴角。

艾莉死亡的那天下午,卢克在哪里呢?这个问题再次浮现出来,就像一块洗刷不掉的污点。福克应该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逼卢克讲出实话。多年来,他真的相信卢克的谎言都是为了他好。如果他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怎么?”迪肯大喊,“你可别说他信了你跟汉德勒家那小子编的瞎话。你老爹是个废物,也是个孬种,可他不傻。你有没有跟他把话说开?莫非他到死都还在怀疑你?”

他在坟墓旁席地而坐,干燥的尘土弄脏了裤子,但他丝毫不以为意。从参加葬礼开始,他就觉得一切都不真实,恍若大梦一场。他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卢克的墓碑,试着接受摆在眼前的事实。“卢克·汉德勒在那具棺材里。”他在心中来回地默念着,“卢克·汉德勒在这座坟墓里。”

福克没有回答。

在凯伦和比利的坟头,吊唁品都堆得很高,但卢克的墓前却干净得可怜。福克想,如果众人送的吊唁品太多,从追悼的礼物变成了泛滥的垃圾,那么格里和芭布是否还得担负起清理坟墓的责任呢?农舍里需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怎么还能让芭布拿着一个大塑料袋跪在地上,悲惨地筛选枯萎的花束,决定吊唁品的去留呢?不行。福克暗暗将此事记下,打算近期再来查看,在必要的时候清理一下墓前的吊唁品。

“果然。”迪肯咧着嘴笑了。

汉德勒一家三口的下葬仪式没有公开举行,因此福克没有见过他们的坟墓,但是找起来并不难。三块崭新的墓碑光可鉴人,在饱经日晒雨淋的碑林间十分显眼,就像室内的家具无意中被遗留在了户外一样。坟墓周围堆满了玻璃彩纸、毛绒玩具和枯萎的花束,隔着几步远,就能闻到花朵腐败的刺鼻气味。

对!我们从来都没有坦诚相见,永远都没有打开心结!福克想不顾一切地冲迪肯大喊。然而,他只是久久地看着这个老头子,然后用尽全力逼自己转身走开。一步、一步,艰难地在无人问津的墓碑间前进。马尔·迪肯站在他身后,踩着自家女儿的坟头,放声大笑。

开车驶出小镇,很快就到了一大片被桉树笼罩的墓园。来的路上,福克又一次经过了那块防火警示牌,火险等级已经提升到了“极易燃”。车窗外大风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