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劳伦盯着面前的女人，“你在跟谁说话？”
第四天：周日早晨
“噢，天哪。”爱丽丝按住胸口，脸色煞白，“你吓死我了。”
扯断的手链。赤裸的右腕。少女眼中的忧愁。母亲脸上的愧疚。
“有信号吗？你打通电话了？”劳伦朝微微泛光的屏幕伸手，爱丽丝赶紧闪躲。
小小火苗轰然变成熊熊烈焰。此刻，他想的不是爱丽丝·拉塞尔或玛格特·拉塞尔，而是另一个女孩儿。身形瘦削，弱不禁风，不停地摆弄着红色和银色的细绳，编织出复杂的绳结。
“信号很差，对方恐怕听不见。”
一条红银相间的绳子夹在外套的拉链中。
“快拨000。”劳伦又一次伸手。
“让我再看看。”福克拽过笔记本电脑，打开爱丽丝·拉塞尔的照片，认认真真地端详。画面中的细节令人颇为在意，却说不清具体原因。他凝视着灰黄的皮肤、耷拉的下巴和暴露的脸庞，爱丽丝的面容透着古怪的放松，甚至显得年轻了几岁。突然之间，窗外呼啸的寒风很像玛格特·拉塞尔的哭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破裂的指甲，肮脏的掌心，纠缠的头发，零碎的垃圾。脑海中灵光乍现的火苗微微闪烁。福克停在最后一张照片上，凑近查看。破破烂烂的透明塑料袋卡在腿部，布满灰尘的食品包装纸挨着脑袋。他放大照片。
爱丽丝连连后退，“我试过了，总是断线。”
隐隐约约的念头重新来袭，他眨了眨眼睛，究竟是什么？他努力思索，答案却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笔记本电脑放在卡门身边，稳稳地插着优盘。
“见鬼，那你在跟谁说话？”
“嗯。”福克想起莎拉·桑顿伯格的父母，想起他们被迫跌入无底的深渊。金警长是怎么说的？为了孩子，父母甘愿付出一切。
“只是一条语音留言而已，我觉得根本发不出去。”
“也许吧，但是你不必自责。父母对孩子的爱总是远远超过孩子对父母的爱。”
“什么内容？”
福克看着地图，“他比我坦诚。”
“没什么，跟玛格特有关。”
“他明白，”卡门微微一笑，“他当然明白。父母与孩子始终深爱着彼此，他肯定明白。”
劳伦静静地盯着爱丽丝，直到她迎上自己的目光。
福克艰难地吞咽着唾沫，“我觉得他不明白。”
“干吗？”爱丽丝大声说，“我已经试过000了。”
她轻柔地覆住他的手背，“亚伦，没关系，我相信他明白的。”
“信号和电量都很宝贵，咱们必须合理利用。”
福克倚着床头板，察觉卡门在注视着自己，他摇了摇头，无法开口说话。
“我知道，可是这件事情非常重要。”
几乎在每张地图上，父亲都用越来越颤抖的手指，留下越来越模糊的笔迹：跟亚伦一起。跟亚伦一起。面对儿子的断然拒绝，他仍旧固执地挑选适合两人远足的路线，盼望着以后能够实现心中的愿望。
“信不信由你，世界上还有比你那个臭丫头更重要的事情。”
“可能他想要跟你一起走，其他地图上也写了。”卡门抽出几张地图，指着标记，然后又抽出更多的地图。
爱丽丝沉默不语，握紧了手机。
“我们没有——”福克的眼睛干涩而灼热，“我们没有走过这条小径，没有一起走过。”
“好吧。”劳伦深深地呼吸，“没有吵醒吉尔，你怎么拿到手机的？”
跟亚伦一起。
爱丽丝差点儿笑了，“昨天，就算外面电闪雷鸣，她也睡得安安稳稳。眼下不过是丢了件外套，她自然毫无反应。”
文字写在一条平坦的夏日小径旁边，福克从未走完那条路，但是却知道它通往何处。小径围绕着草地的边缘，他曾经乐此不疲地在牧场里飞奔，而父亲则忙忙碌碌地工作。附近是父亲教他钓鱼的河畔，以及他们拍摄合照的篱笆，三岁的亚伦骑在父亲的肩膀上哈哈大笑，沐浴着灿烂的阳光。
确实，劳伦暗暗思忖，吉尔比大家睡得都沉。她看向爱丽丝的另一只手，“你偷了贝丝的手电筒。”
跟亚伦一起。
“我需要它。”
“可是，根据地图来看，你们明明去过，至少一次。”卡门递上基瓦拉镇的地图，指着艾瑞克·福克的笔迹。
“这是唯一还能照明的手电筒。”
福克摇了摇头，“不，即便是他自己恐怕也很少远足。他天天干农活儿，大概根本就不缺新鲜空气。”
“所以我才需要它。”爱丽丝避开她的视线，手电筒的灯光轻轻晃动，周围一片漆黑。
“真的吗？哇，你说得没错，果然非常偏僻。”卡门仔细地观察地图，“所以，在搬家之前，你们父子俩经常到小镇附近远足，是吗？”
劳伦瞧见爱丽丝的背包倚在石头上，显然随时准备出发，她再次深呼吸，“爱丽丝，咱们必须告诉大家，她们肯定想知道信号的事情。放心，我不会泄露你要离开的秘密。”
福克立即认了出来，“那是我的故乡。”
爱丽丝默不作声，她把手机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
“他很喜欢这个地方。”说着，她举起一张地图，“上面做了许多标记。”
“爱丽丝，拜托，你不会真的想离开吧？”
福克盯着地图。不知为何，某种念头在意识深处闪烁，犹如小小的火苗。他刚想伸手去拿笔记本电脑，卡门便抬起眼睛。
爱丽丝弯下腰，拎起背包，搭在肩膀上。劳伦抓住她的手臂。
他叹了口气，开始研究明镜瀑布小径。铅笔的痕迹清晰可见，泛黄的纸页写着潦草的文字。夏季路线。注意落石。新鲜水源。父亲不停地修改着地图。比如一处瞭望点，起初标记作“关闭”，后来变成了“开放”，最终描述为“危险”。
“让我走。”爱丽丝挣脱了劳伦的束缚。
整片区域都没有铅笔的痕迹，没有父亲的话语和注释。福克并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抑或希望什么，但无论如何，纸上一片空白，父亲从未去过那儿。
“你独自上路并不安全，况且现在有信号了，搜救队可以借助信号找到咱们。”
“是啊，我明白。”福克从中找到吉若兰山脉的地图。他平摊地图，用目光寻觅林北公路。狭窄的车道穿过一片模糊的丛林，周围毫无标记。他又推算出小屋的大致位置，然后是爱丽丝·拉塞尔死去的地方。
“不可能，信号太微弱了。”
“你应该利用你爸爸的地图，多出去走走，”她的声音很忧伤，“起码让这桩悲剧留下一点美好。”
“总比没有强！爱丽丝，这是咱们最好的机会！”
窗户嘎吱作响，她向后靠去，手掌压在地图上。她拿起第一张，小心翼翼地展开，端详着纵横交错的线条。
“小点儿声，行吗？听着，我无法留在原地等待。”
他们继续浏览，直到屏幕变得漆黑，相册到头了。“好吧，差不多跟设想的情况一样糟糕。”卡门闷闷不乐地说。
“为什么？”
福克回忆着自己和卡门认识的爱丽丝。精致优雅的口红和目中无人的表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脆弱的躯体就像一副空虚的外壳，紧紧地贴着森林的地板，孤独而无助。福克希望玛格特·拉塞尔永远都不要看到这些照片。即便遭受死亡的折磨，爱丽丝的容貌依然跟女儿十分相像。
寂静笼罩着丛林。
福克正准备调出下一张照片，突然愣住了。吸引注意力的究竟是什么？他反复地审视着画面，爱丽丝平卧在地上，浑身都散布着脏兮兮的碎屑。朦胧的念头困扰着思维，他试图捕捉，却无能为力。
“爱丽丝！”劳伦努力稳定情绪，心脏怦怦直跳，“即便可以离开，你打算怎么出去？”
丛林冲刷着爱丽丝，犹如岸边的浪潮。枯枝、落叶和细小的垃圾粘在纠缠的发丝上和衣服的褶皱里，一个破旧的塑料包装袋似乎经历了长途跋涉，卡在腿部，动弹不得。
“一路向北，就像咱们先前商量的那样。劳伦，你也明白，这个方法行得通，你之所以不愿承认，是因为你不敢尝试。”
她的头发乱七八糟，松弛的皮肤包裹着高耸的颧骨。除此之外，她几乎像是睡着了。几乎。在警方赶到之前，野兽和鸟儿早就发现了她的尸体。
“不，我之所以不肯同意，是因为风险很大，尤其是单独行动。你连指南针都没有，只能盲目地前进。”劳伦能够摸到自己衣兜里的塑料圆盘。
茂密的枝叶笼罩着爱丽丝·拉塞尔的尸体，但是依然无法令其避免狂风骤雨的侵袭。她仰面躺在丛生的野草中，双腿伸直，胳膊耷拉在两侧，距离小径不超过二十米，可是却藏得非常隐蔽。
“既然你如此担忧，干脆把指南针给我。”
屏幕上出现了爱丽丝的背包。远景镜头显示，背包倚靠着树干底部，人工制成的布料与绿棕相间的森林海洋格格不入。特写镜头跟福克的第一印象基本相同。背包被雨水浸透，却原封未动，完好无损。它乖乖地立在地上，等待着永远不会归来的主人。福克和卡门磨磨蹭蹭，盯着从各个角度拍摄的背包照片，然而相册终将翻页。
“不，”劳伦攥紧指南针，“你想都别想。”
他们并排坐着，福克插入优盘，打开照片。
“无所谓，我估计你也不会给我。反正咱们都知道，这条路通往北边。如果情况必要，可以选择其他手段来辨别方向，我在群星露营里就做到了。”
“我也是。不过，既然找到了爱丽丝，咱们大概很快就得回去复命。他们仍旧需要合同——”卡门的声音似乎颇为沮丧，“总之——”她稍稍挪动，腾出空间，福克打开笔记本电脑，“先处理手头的事情吧。”
该死的群星露营。劳伦感到胸腔在挤压，血液涌入大脑。三十年前，她们站在偏僻的丛林中，距离很近，跟此刻完全相同。该死的信任挑战。蒙着双眼的劳伦苦苦思念家人，内心非常悲伤，直到被爱丽丝牢牢地握住胳膊，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耳畔响起坚定的话语。
“嗯，在家的时间太短，来不及好好收拾。”
“我帮你，走吧。”
“还带着你爸爸的地图呢。”她说，他把地图摞在她身旁的被单上。
“谢谢。”
福克打开房门，放下背包，掏出里面的物品，寻找笔记本电脑。卡门坐在床边，静静地观察。
爱丽丝在前面带路，劳伦紧随其后。身边回荡着嘈杂的脚步声和咯咯的窃笑声。然后，爱丽丝的嗓音重新浮现，悄悄地发出警告：“当心。”
“最好看一下。”卡门显得无精打采，其实他们都不愿意见证爱丽丝·拉塞尔的丛林坟墓。搜救行动终于结束了，可惜结果却事与愿违。
爱丽丝的手掌突然抬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劳伦伸出双臂，晕头转向。脚底绊到某样东西，她猛然下坠，胃酸阵阵翻涌，恶心不已。远处隐隐传来欢呼。
“咱们要看看照片吗？”他说。
落地的瞬间，手腕摔断了，不过她很庆幸，汹涌的泪水总算找到了借口。她摘掉眼罩，周围空无一人，只有茂盛浓密的枝叶和逐渐变暗的天空。四小时以后，同学们终于回来找她，爱丽丝开怀大笑。
福克觉得十分泄气，从卡门脸上的表情来看，她恐怕深有同感。他们走向充当客房的木屋，寒风又起，刺痛眼睛，拉扯衣服。他们在走廊上停下脚步，福克摆弄着金警长提供的优盘。
“我告诉过你要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