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心想，此刻的丹尼尔·贝利跟他的妻子很像。
“我实在不清楚。昨天，我一接到米歇尔的消息，便迅速赶了回来。她是听另一位妈妈说的。”他摇了摇头，“无论如何，我认为罪魁祸首不会是乔尔。我跟他聊了很久，谈到尊重，谈到隐私，他真的都听进去了。”
“当米歇尔发现那些文件时，乔尔正跟几个朋友在一起，”贝利继续说，“我估计，趁着混乱，很可能有人偷偷地拷贝了照片和视频。”他翻转自己的手机，“我只希望乔尔能乖乖地接电话，好让我们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卡门靠向椅背，“照片和视频是怎么泄露出去的？据玛格特说，从昨天开始，它们就在网上流传了。”
寂静笼罩着日光室，壁炉中的柴火噼啪作响。
“她十分恼火。她说，我应该在露营的第一天晚上把整件事情都告诉她。也许我确实应该早点儿坦白。”
“在咱们上次的交谈中，你为什么没提到这些？”福克说。
“她的反应如何？”
“我想尊重两个孩子的隐私，不想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在野外拓展活动中？”贝利摇了摇头，“仅仅说了一部分。我告诉她，我之所以迟到，是因为我们发现乔尔的手机里存了几张不雅的照片，但是并未提到玛格特。我觉得，是否承认玛格特与此相关，必须由身为母亲的爱丽丝来决定。”他叹了口气，“活动结束以后，爱丽丝失踪了，我只好对吉尔和盘托出。”
福克仔细地观察，贝利头一次避开了他的视线。应该不只如此，肯定还有其他原因。福克回想起玛格特站在厨房里的样子，稚嫩而孤独。
“你告诉你姐姐了吗？”
“照片里的玛格特多大？”
福克想起吉尔·贝利，不禁眉心紧蹙。家事。
贝利眨了眨眼睛，福克明白，他猜对了。
“起初，她并不相信，抑或不愿相信。”他再次瞥向妻子站过的位置，“逃避恐怕是人之常情。她坚称玛格特不会做出那种事，但是，当我表示自己亲眼见过照片时，她的态度改变了。她慢慢接受现实，询问我是否把照片给其他人看过，又问我是否打算把照片给其他人看。我说没有，绝对不会。她显得非常迷茫，其实我也一样。”他低头盯着双手。
“如果调查照片和视频拍摄的日期，是否会发现她当时年仅十五岁？”
“爱丽丝作何反应？”
贝利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推测她大概不想让别人知道，于是我便带她走到营地边缘，单独交谈。”他勉强挤出苦笑，“说实话，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告诉她，乔尔有几张玛格特的照片，但是已经删除了。”
福克可以肯定，贝利心知肚明，“你的儿子现在多大？”
“所以，你告诉爱丽丝什么了？”福克说。
贝利沉默了许久，“他十八岁，但是刚刚过完生日。他们俩谈恋爱的时候，他才十七岁。”
福克和卡门注视着他。
“但是现在他已经年满十八岁了，”卡门倾身向前，“从法律上讲，他是一个涉嫌散播幼女[1]色情照片和视频的成年人。但愿你们能请到优秀的律师。”
“听着，就个人而言，我巴不得抹去照片和视频，并且守口如瓶，让麻烦到此为止。但是——”他望向妻子先前站过的位置，“米歇尔——比较生气。她知道玛格特·拉塞尔的电话号码，我担心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不希望爱丽丝熬过三天的露营生活以后，还收到一大堆玛格特抱怨米歇尔的短信，而事先却一无所知。倘若真是那样，爱丽丝肯定会提出投诉。”
贝利坐在炉火边的昂贵沙发上，抬起眼睛看着全家福中微笑的儿子，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可是，何必着急呢？”他问，“你也讲过，照片和视频都被删除了，就算非得告诉她，为什么不能等到活动结束再说呢？”
“不劳费心。”
福克记起他们自己的经历，一旦靠近吉若兰山脉，手机便会彻底失去信号。
第三天：周六晚上
“嗯。露营的第一天晚上，我们去了女子小组的营地。在开车前往吉若兰的途中，我尝试过联系她，但是电话打不通。我好不容易赶到林区旅馆，女子小组却早就出发了。”
爱丽丝不见了，大家却毫无察觉。
“那你提醒她了吗？”
布莉呆呆地凝视着火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恍然意识到空地上只剩下四个人。她环顾四周，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小屋的正面映着橙色的光芒，边角的轮廓投下锋利的阴影，外围的一切都笼罩在夜幕中。
“我认为这件事情很重要。”他的声音透着隐隐的挣扎。
“爱丽丝呢？”
“即便在删掉照片和视频的情况下？”她说。
劳伦抬起头，“好像在上厕所吧。”
福克瞧见卡门挑起眉毛。
对面，吉尔眉心紧蹙，“已经过去很久了，不是吗？”
“原本，我打算不参加了，但是根本来不及取消活动。如果老板私自退出，看上去实在不像样，而且——”他稍作犹豫，“我觉得应该提醒爱丽丝。”
“是吗？我不清楚。”
“因此你才会迟到？”福克说，贝利点了点头。
布莉也不清楚，在丛林里，时间流逝的速度显得截然不同。她继续盯着火焰看了几分钟，抑或几十分钟，直到吉尔再次开口。
“对不起，她太激动了。”他叹了口气，“照片和视频都是她发现的。我们给起居室配过一台崭新的平板电脑，不知为何，乔尔的手机居然跟平板电脑同步了存储内容，可能是他在下载软件的过程中不小心弄错了。手机的相册副本保存在平板电脑中，米歇尔看到了一切，于是赶紧打电话找我。当时我正在路上，准备去参加那个该死的野外拓展活动，接到电话立即掉头返回。乔尔跟几个朋友在家里玩，我让他们统统离开，命令他删除照片和视频，并且严肃地教育了他。”
“说真的，她去哪儿了？不会走得太远，找不到回来的路吧？”吉尔挺直腰板，放声高喊，“爱丽丝！”
话音未落，贝利便一跃而起，把妻子领出房间。他离开了几分钟，福克能够模模糊糊地听到坚定深沉的低声劝说和歇斯底里的高声答复。片刻之后，他重新露面，好像变得更加心慌意乱。
她们竖起耳朵，布莉听到后方的远处传来树叶晃动和枯枝断裂的声音。肯定是负鼠，她告诉自己。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就算发生过误会——”米歇尔的目光投向壁炉上方的全家福，“就算他们曾经打情骂俏，就算玛格特曲解了他的意思，她为什么要给他发送那种下流的东西？她不懂得自尊自爱吗？既然她不愿意让照片和视频在网上流传，当初就不应该表现得像个贱货！”
“也许她没听到，”吉尔说，然后小心翼翼地提出，“她的背包还在，对吗？”布莉起身去查看。在小屋里，她只能勉强分辨五个背包的轮廓，却无法认出爱丽丝的背包，为了保险起见，她反复清点。五个，总共五个。她正要离开，侧窗外面的动静忽然吸引了视线。她走到空洞的木框跟前，瞧见一道身影正在丛林边缘行走。爱丽丝。
贝利试图开口说话，但是他的妻子却挥手表示制止。
她在做什么？很难讲。然后，微弱的亮光跃入眼帘。布莉轻轻地叹息，重返篝火旁。
“不，他不想。”她的语气干脆而强硬，“我的儿子永远都不会这么做，你明白吗？”
“爱丽丝在那儿，”布莉伸手指着，“她在检查手机。”
“但是，”卡门说，“他想让玛格特拍摄照片。”
“她的背包还在屋里？”吉尔说。
“难道乔尔就不烦恼吗？他才是最烦恼的，他都不好意思面对我们了。乔尔完全不想受到丑闻的牵连。”
“对。”
福克清了清嗓子，“我认为玛格特不会再发送任何信息了，对于个人隐私被散播到网上的结果，她非常烦恼。”
“你能去带她回来吗？”吉尔眯起眼睛，“拜托，我不想让任何成员在黑暗中走丢。”
“你告诫玛格特不许骚扰他了吗？如果她胆敢继续用照片或视频轰炸他，我要亲自报警。”
枝叶沙沙作响，布莉警惕地张望。真的是仓鼠，她安慰自己。“好。”
“反正他不在那儿，”贝利说，“大概躲在某个朋友家里吧。”
踏出篝火的范围，视野变得更加昏暗。布莉踉踉跄跄地踩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无论睁眼还是闭眼，光焰的余像都在面前跳跃。她深深地呼吸，停下脚步，静静等待。视野渐渐清晰起来，她看清了丛林边缘移动的身影。
“为什么？他不可能跟她在一起。”米歇尔紧紧地抿着嘴唇，似乎难以置信，“他根本不屑于跟她产生瓜葛。”
“爱丽丝！”
“这是我的妻子米歇尔，”贝利介绍道，然后向妻子解释，“刚才在说我去玛格特·拉塞尔家找乔尔了。”
爱丽丝吓了一跳，赶紧应声扭头，掌心里的手机泛着淡淡的亮光。
全家福中的棕发女人正站在面前注视着他们，焦虑也令她显得十分憔悴，跟丈夫一样。她穿得颇为考究，耳垂和脖颈都戴着璀璨的黄金首饰，但是眼里却噙着泪水。
“嘿，”布莉说，“你没听见我们叫你吗？”
“乔尔怎么了？找到他了吗？”一个声音说。
“没有，对不起。什么时候？”
福克摇了摇头，门口忽然传来动静。
布莉越走越近，发现爱丽丝的表情非常奇怪，她的眼中仿佛含着泪水。
“她在家，对吧？我就觉得她应该在家，但是她不肯开门。”他抬起头，“你们跟她聊过吗？她知道乔尔在哪里吗？”
“就是刚才。你还好吗？”
“你是否尝试过跟玛格特说话？”卡门问。
“嗯，有一瞬间，我以为——我以为搜到信号了。”
贝利循着他的视线看向照片，“我去拉塞尔家是想找我的儿子。他不在，至少我认为他不在，所以我走了。”
“天哪，真的吗？”布莉差点儿夺过手机，幸亏及时忍住了，“你打通电话了吗？”
一张精美的全家福挂在壁炉上方，贝利笑容灿烂，身边站着一位漂亮的棕发女人，手里搂着一名少年的肩膀，肯定是乔尔·贝利。乔尔皮肤光洁，牙齿雪白，衬衫熨烫得毫无褶皱，跟玛格特·拉塞尔手机屏幕上的模样判若两人。
“没有，信号立马就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爱丽丝低下头，“我不知道，或许是我产生了幻觉。”
他们跟着他穿过纤尘不染的走廊，进入宽敞而奢华的日光室。真皮沙发摆在闪闪发亮的木地板上，温暖的火焰在壁炉中燃烧。屋里干净得就像展厅，福克竭力压抑着脱鞋的冲动。贝利示意他们坐下。
“我能瞧瞧吗？”布莉伸出手，爱丽丝却站在原地不动。
“当然。”贝利怒气冲冲地说，接着却陷入沉默。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将房门大敞，后退一步，“抱歉，请进吧。”
“什么都没有，可能是我的想象罢了。”
“她依然下落不明，”卡门说，“你却到家里找她，看来是不愿放过任何一线希望。”
在屏幕上，布莉瞥见了一个名字。玛格特。最后拨出的号码。她犹豫不决，这是爱丽丝的手机，然而此刻她们都在同一条船上，规则自然要改变。布莉吸了口气。“咱们应该只用手机拨打000。”
贝利愣住了，“你们去过她家？”
“我知道。”
“首先，谈谈几小时前，你为何去敲爱丽丝·拉塞尔的家门。”
“我明白你不好受，每个成员都想家，都思念家人，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是——”
“又谈？谈什么？”
“布莉，我知道。电话根本打不通。”
“不，还没找到，”福克说，“但是我们想跟你谈谈。”
“即便是尝试拨号也会耗费电量，咱们不清楚多久才能——”
“噢，对。”贝利的眼睛充满血丝，仅仅一日之隔，他竟然变得苍老异常，“找到爱丽丝了吗？他们说过，如果找到她，会联系我。”
“够了，我都知道！”她的眼里确实闪烁着泪花，“我不过是想跟她谈谈，仅此而已。”
“昨天，在林区旅馆，跟伊恩·蔡斯一起。”
“好吧。”布莉抬手抚摩着爱丽丝的后背，感觉很尴尬。她这才意识到，她们从未有过超越握手的亲密接触。
贝利亲自应门，他惊讶地盯着福克和卡门，然后皱起眉头，试图辨认他们，“咱们以前见过？”并非陈述句，而是疑问句。
“我知道她长大了，”爱丽丝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但她始终是我的孩子，你不会明白的。”
“我们是为了爱丽丝·拉塞尔的案子而来。”福克冲着对讲机说。监控摄像头闪烁着红光，铁门无声地敞开，露出一条平坦的私人车道，两旁种满了日本樱花，犹如修剪整齐的玩具。
是啊，布莉心想，她不会明白的。脑海中浮现出摔碎的鸟蛋，掌心僵在爱丽丝的背上。
贝利家的豪宅隐蔽在花纹繁复的铁门和浓密茂盛的树篱后面，站在街道上，基本看不清。
“别告诉其他人，”爱丽丝看着她，“拜托。”
“也许吧。”福克答道，心里却表示怀疑。他见过丹尼尔·贝利从爱丽丝家离开的样子——步履匆忙、表情凝重，恐怕乔尔·贝利正藏得严严实实。
“她们肯定想了解信号的事情。”
“老一套。”卡门瞥向路边，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拿到合同。她靠向椅背，“说不定他的儿子已经回家了。”
“没有信号，我看错了。”
“金玉良言，”福克发动引擎，“还说别的话了吗？”
“不过——”
卡门浏览手机收到的信息，“局里同意咱们去家里拜访丹尼尔·贝利，估计他应该在。不过，上级要求小心行事。”
“说出去，只会让她们产生无谓的期待，企图给亲朋好友打电话。你讲得对，咱们要节约电量。”布莉沉默不语。
“现在呢？”他看了看表，虽然感觉很晚，但是时间尚早。
“好吗？”
福克想起弱不禁风的少女和装满手链的盒子，那些绳子究竟系着多少烦恼和忧伤？他不禁摇了摇头。
她的手从爱丽丝的背上滑下来，爱丽丝连忙抓住，十指紧扣，她感到关节隐隐作痛。“布莉，拜托，你很聪明，绝对能听懂我的意思。”
“在爱丽丝家，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玛格特。”卡门叹了口气，“她说得对，照片都传出去了，还能怎么办？又不能统统收回来。丽贝卡也是，十几岁的小姑娘瘦得皮包着骨头，难怪劳伦会提心吊胆。”
久久的停顿过后，“嗯。”
卡门和福克坐在劳伦家外面的车子里。天色已黑，路灯照耀，挡风玻璃上的雨滴泛着橙色的光泽。
“好姑娘，谢谢你。这样对大家都好。”
“全部。”
布莉点了点头，爱丽丝松开双手。
“哪一部分？”
[1] 幼女（girl under the age of consent）：在澳大利亚，指不满十六岁的女孩。澳大利亚法律规定，十六岁是具备性自主能力的最低年龄，幼女色情照片和视频属于儿童色情物品。墨尔本位于维多利亚州，该州法律规定，成年人制作和散播儿童色情物品将被判处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拥有儿童色情物品将被判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刚才的情况真叫人郁闷。”卡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