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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我不是在跟你讨论。不,听着,今晚不能——”

“我不饿。”

“可是——”

“行啦,姑娘们,去厨房瞧瞧,商量一下晚餐想吃什么——你们俩都去,丽贝卡,拜托——”

“天哪,丽贝卡!”劳伦恐怕并未料到自己的声音会如此响亮,她闭上嘴,深深地吸气,“抱歉。别争了,去吧。”

劳伦拍了拍手掌。

丽贝卡叛逆地瞪了劳伦一眼,转身离开起居室,玛格特紧随其后。劳伦静静地等待,直到她们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

玛格特发出短促的苦笑,“嗯,好吧,那你就是唯一没看过的人了。”

“我会帮助玛格特好好安顿,尽量让她不要接触网络。”

丽贝卡稍作犹豫,“没有。”

“谢谢。”卡门说,他们走向前门,“负责联络的警官已经通知了玛格特的父亲,如果她能恢复冷静,明天早上他就可以来接她。”

“你看过那些照片了吗?”玛格特似乎无法直视丽贝卡的眼睛,她的目光飘向房间的角落。

“没关系,不用着急。这是我能为爱丽丝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劳伦跟着他们走上私人车道,她扭头盯着窗户,厨房里一片沉寂,“虽然日子过得不容易,但是起码我回家了。”

屋里弥漫着古怪的气氛。

第三天:周六晚上

“嗨,玛格特。”丽贝卡好像有点儿窘迫,她伸出胳膊,盖上了装满手链的盒子。

她们总算生起了篝火。

劳伦瞥向桌上敞开的盒子,福克可以肯定,她十分厌恶里面的东西。察觉玛格特来到起居室,劳伦连忙抬头,几乎如释重负。玛格特的眼圈依然通红,但是泪水已经干了。

在小屋外面的空地上,微弱的光焰轻轻摇晃,几乎无法散发真正的热量。劳伦站在旁边,感觉比过去的两天稍微好一点儿。尽管远远称不上“温暖”,但是毕竟好一点儿。

“妈妈,”丽贝卡尖锐地说,“不必在意,没关系。反正家里多得是。”

引燃篝火耗费了一个多小时的工夫。劳伦背对刮风的方向,握着贝丝的打火机,靠近潮湿的引火物,手指麻木不堪。二十分钟后,爱丽丝松开交叉的胳膊,走过来帮忙。显然,寒冷战胜了愤怒。吉尔和双胞胎退回小屋里,爱丽丝清了清嗓子。

“对不起。”

“刚才,对不起。”她说得模模糊糊,难以分辨。爱丽丝很少道歉,偶尔开口认错也表现得十分勉强。

“不要紧。”

“没关系,大家都累了。”劳伦打起精神,准备迎接反驳,然而爱丽丝却默默地摆弄着木柴。她心不在焉地把树枝分成几堆,又推倒重新排列。

“不,都是我的错,我真的很喜欢——”

“劳伦,丽贝卡还好吗?”

“没关系。”

莫名其妙的问题凭空出现,劳伦措手不及,她诧异地眨了眨眼睛。

劳伦低下头,大惊失色,“亲爱的,对不起。我不小心在野外弄丢了手链,本来想告诉你的。”

“什么?”

丽贝卡盯着劳伦的手腕。左腕戴着手表,右腕却裸露在外,皮肤上残留着细细的红色勒痕。丽贝卡的笑容渐渐凝固。

“去年不是发生了照片之类的事情嘛,我只是想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我们在说新设计的手链,妈妈也有一条。”

照片之类的事情。形容得轻描淡写,好像无关紧要。“她很好。”最后,劳伦说。

“什么非常漂亮?”劳伦出现在门口,跟羸弱的女儿相比,她的颀长身形瞬间显得十分高大。

“是吗?”爱丽丝似乎非常好奇,“她打算回学校了吗?”

“真的非常漂亮。”

“不。”劳伦捡起打火机,“我不知道。”她专注于眼前的任务,不愿跟爱丽丝谈论自己的孩子。毕竟,爱丽丝的女儿健康漂亮、多才多艺,可以参加颁奖典礼,而且拥有大好前程。

丽贝卡仿佛心满意足,瘦削的脸颊向里凹陷,露出羞涩的微笑,“这是我自己设计的。”

劳伦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玛格特·拉塞尔的情景,时间是十六年前,地点是母婴医疗中心的预防接种门诊。毕业以后,那仅仅是劳伦第二次跟爱丽丝产生交集,却立即认出了她。爱丽丝推着昂贵的婴儿车走向接待台,穿着牛仔裤,头发干净整齐,腰肢纤细如初。宝宝躺在粉红色的襁褓中,安安静静,不哭不闹。她微笑着跟护士聊天,显得骄傲而幸福,神采奕奕。劳伦偷偷地溜进走廊,躲在洗手间里,盯着隔间门上贴的避孕广告,丽贝卡声嘶力竭地尖叫。当初,劳伦不想跟爱丽丝·拉塞尔比女儿,如今更加不想。

“谢谢,”卡门说着,把手链放进兜里,“我喜欢你编的图案。”

“你为什么会问起她?”劳伦拼命集中精力,按下打火机的开关。

她朝咖啡桌上的盒子点头示意,里面装满了银红相间的手链,数不胜数。难以想象丽贝卡耗费了多少时间,用脆弱的指尖赶走那些可怕的念头。

“我早就应该问了。”

丽贝卡将松散的绳子打成结,递给她,“拿着吧,我还有很多。”

对,确实如此,劳伦心想。但是她一言不发,再次尝试点火。

“好精致。”卡门凑上前去,细细观察。

“我觉得——”爱丽丝欲言又止,继续摆弄着引火物,双眸低垂,“玛格特——”

丽贝卡扮了个鬼脸,“差不多吧。但不是为了送人,而是为了减压。心理咨询师告诉我,每当感到情绪紧张或者产生自残的冲动,都必须通过制作手链来转移注意力。”

“嘿,成功啦!”劳伦松了口气,明亮的火苗瞬间绽放,色彩艳丽。她用手掌护住小小的火焰,慢慢添柴。终于,篝火形成规模,夜幕也完全降临。

“友谊手链[1]?”卡门说。

吉尔和双胞胎走出小屋,脸上带着欣慰的表情。全体成员站成一圈,簇拥着篝火。劳伦瞥向爱丽丝,无论她先前想说什么,都随着隐匿的白日消失了。大家盯着篝火,片刻之后,她们陆陆续续地铺展防水帆布,席地而坐。

“噢,”丽贝卡发出尴尬的笑声,“没什么,很傻的。”她举起一条彩色手链,银色和红色的绳子交织成复杂的图案。

劳伦感到湿气渐渐脱离衣服,橙色的火光映着同伴的面庞,她回忆起露营的第一天晚上。营地、红酒、男子小组,以及食物。蓦然回首,恍如隔世,仿佛一切都发生在别人身上。

“你在做什么?”福克说。

“他们多久会发现咱们迷路了?”布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大家都看过了。”她淡淡地说,没有幸灾乐祸的得意,只有陈述事实的平静,双手继续忙碌。

吉尔呆呆地盯着火焰,“但愿不久。”

“玛格特给我们看了几张,”卡门说,“你呢?”

“也许已经展开搜救了,他们可能知道咱们没抵达第二片营地。”

丽贝卡瞥向门口,压低声音,“你们看过玛格特的照片了吗?”

“他们不知道。”爱丽丝的声音划破空气,她指着上方,“根本听不见搜救直升机的动静,没人在寻找咱们。”

她的语气似乎很惭愧,手指的动作变得更加迅捷,福克瞧见她正在将银色和红色的绳子编织在一起。

沉默笼罩着空地,木柴噼啪作响。劳伦希望爱丽丝说错了,但是她无力争辩。她想坐在原地,盯着火焰,直到有人从树林中冒出来——直到搜救人员从树林中冒出来——她连忙纠正自己,却太迟了,可怕的念头牢牢地扎根,她忍不住放眼环顾四周。

“噢,可能是因为照片的事情吧,我也遇到过同样的问题。不是色情照片,”她赶紧补充道,“都是吃饭之类的照片。”

距离最近的桉树和灌木泛着热烈的红色,火焰晃动,制造出扭曲的幻影,远处一片虚无。她摇了摇头,觉得很荒唐。然而,她还是不敢看向地上的大坑。其实,如果把它当作土壤流失的结果,倒也不算恐怖。可是,一个细若蚊蝇的声音在心中喃喃低语,爱丽丝说得对,确实没有直升机。

“是我们提议的,”卡门说,“她不太愿意去爸爸家。”

劳伦做了几次深呼吸,收回目光,望向天空。她调整视线,惊讶地眨着眼睛。乌云散去,璀璨闪耀的繁星点缀着漆黑如墨的夜幕,数年不曾见过的美景就像灿烂的奇迹,令人窒息。

丽贝卡的手里摆弄着某样东西,十指飞快地移动,她望向空空荡荡的走廊,“玛格特怎么会想要待在这里?”

“各位,抬头。”

“对,你听说过那个地方?但是,我跟玛格特的妈妈情况不同。我走丢了,找不到小组的其他同伴。”她稍作停顿,“或者,严格地讲,是她们故意抛下了我。大约两个小时以后,她们觉得无聊,便回来找我了。”

其他同伴纷纷后仰,伸手挡住微弱的火光。

“群星校区?”卡门说,丽贝卡的表情颇为诧异。

前几天晚上也是这样吗?劳伦暗暗思忖。她只记得沉重的云层,但是大概自己并未留心观察。

“噢,”面前的姑娘如此纤细,好像悬浮在空中,“太糟糕了。我曾经在丛林中迷路过,感觉非常可怕。”

“谁认识星座?”爱丽丝用胳膊肘撑地,凝视着星河。

“还没有。”

“显然,那是南十字星,”布莉指着夜空,“每年此时,偶尔能瞧见室女座的主要恒星。人马座的位置比较低,接近地平线,从这里看不到。”她发现大家都盯着自己,于是耸了耸肩,“男人们总喜欢带我看星星,他们觉得很浪漫,而且很新颖。其实,浪漫还算说得过去,但是非常俗套。”

“你们找到玛格特的妈妈了吗?”

劳伦不禁露出微笑。

“你好,丽贝卡。”他说,“我们是警察。”

“真是壮观,”吉尔说,“怪不得人们曾经相信未来都写在星座中。”

大大的瞳孔深陷在颅骨中,面无血色,眼窝紫青,脉络清晰的血管泛着蓝光,苍白如纸的皮肤隐隐透亮。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分辨出脸庞和脖颈底下的嶙峋瘦骨,令人大为震惊。癌症,福克立即想到。父亲去世以前,也是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但是紧接着,他又否认了脑海中的念头。丽贝卡的异常状态不像是客观病痛的折磨,倒像是自暴自弃的结果。

爱丽丝笑了,“现在也有人相信。”

“我希望妈妈能把那张照片收起来。”背后响起说话的声音,福克转过身去,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波动。现在,他明白玛格特的意思了。你见过她吗?

“我猜,你应该不信吧。”

丽贝卡没有十二三岁以后的照片,最近的照片似乎是她穿着校服的样子,标题写着“九年级”。她是一位可爱的姑娘,外表素雅,脸蛋圆润,笑容十分羞涩,留着闪耀的棕色长发。

“嗯,我不信。我认为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

出乎意料,起居室里竟然杂乱无章。半空的咖啡杯放在边桌上和沙发旁,摊开的杂志横七竖八。脚下铺着深色的毛绒地毯,处处可见镶嵌在相框中的照片,绝大多数是劳伦和一名小姑娘——显然是她的女儿,偶尔也会冒出小型家庭婚礼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大概是劳伦的新丈夫、丽贝卡的继父。福克惊讶地发现,多年来,劳伦的身材时胖时瘦,随着季节更替而不断变化。但是,眼神中的紧张与焦虑却始终未变。在每张照片里,她都面带微笑,却毫无喜悦之情。

“我也这么认为,”吉尔说,“不过有时候,又会产生怀疑。我生来就要为贝利坦尼特服务,遵从别人的命令进入商界,按照别人的期待与弟弟共事,”她叹了口气,“每天,我都在为了生意、为了家族而奔波,捍卫父亲取得的成就,因为我必须如此,别无选择。”

“我觉得她应该在睡觉。”

“吉尔,你可以选择,”爱丽丝的声音透着劳伦不曾听过的情绪,“我们都可以选择。”

“丽贝卡在家吗?”劳伦带着玛格特离开,福克听到玛格特询问劳伦。

“我知道,但是有时候,双手仿佛——”吉尔朝篝火中扔了某样东西,烈焰发出咝咝怒吼,“不由自主。”

“走吧,行李给我就行,我带你去参观一下卧室。”劳伦看向福克和卡门,“起居室在走廊尽头,我马上就来。”

在黑暗中,劳伦难以分辨吉尔的眼中是否含着泪水,她从未想过吉尔不愿意留在贝利坦尼特。忽然,她察觉自己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吉尔,于是赶紧移开视线。

“谢谢。”玛格特凝视着劳伦额头上的伤疤,直到她用颤抖的手指盖住。

“我明白你的意思,”劳伦觉得应该主动表示赞同,“人人都觉得不由自主,也许——”丽贝卡的模样浮现在脑海中。她严格控制吃进肚子的食物,却无法摆脱疾病的控制。不管得到多少拥抱、遭到多少威胁,不管参加多少次心理咨询、编织多少条友谊手链,统统无济于事。劳伦用指尖抚摩腕上的细绳,“也许我们难以左右命运,也许生来就注定了前进的道路。”

“抱歉,我都忘了——”她欲言又止,但是福克知道她想说什么。我都忘了你跟爱丽丝如此相像。劳伦清了清嗓子,“玛格特,你还好吗?发生这种事情,我真的很难过。”

“但是,人们可以改变。”今晚,贝丝第一次开口,“比如我,变坏过,也变好过。”她倾身向前,将一根长长的野草伸进篝火中,点燃叶尖,“无论如何,星座显示命运的说法纯属胡扯。我和布莉不仅是同一个星座,而且出生的时间只相差三分钟。由此可见,星座跟命运毫无关系。”

“请进。”她说,他们沿着私人车道前行。瞧见玛格特布满泪痕的面庞,劳伦伸出手,仿佛要触碰孩子的脸颊。在最后一刻,她忍住了。

大家都笑了。事后回想起来,那是最后一次。

劳伦正在大敞的前门旁等待,他们把车停在她家外面。

她们静静地坐着,或仰望星空,或凝视篝火。肚子咕咕作响,却无人发表意见。她们设法让雨水灌进瓶子,然而食物早就吃光了。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烈焰疯狂地跳跃,黑暗中的丛林沙沙作响。

“噢,好吧。她很久不来学校了。她遭到了同学的嘲笑,其实不算严重,只是几张愚蠢的照片而已。不过,可能她觉得——”话音戛然而止,她重新低头盯着屏幕,紧紧地抿起嘴唇,并未说完心中的想法。

“咱们接下来会怎么样?”布莉小声问。

“没有。”

劳伦等待同伴安慰她。咱们会平平安安。可是,周围鸦雀无声。

“当然,”玛格特说,“你见过她吗?”

“咱们会没事吗?”布莉再次尝试。

“彻底停课?”

“当然,”贝丝开口了,“明天下午,他们就会开始寻找咱们。”

“对。六个月前,她就停课了。”

“如果他们找不到呢?”

“是吗?”福克瞥向后视镜。

“他们肯定能找到。”

“但是——”玛格特抬起头,显得颇为惊讶,“丽贝卡已经不上学了。”

“万一他们找不到呢?”布莉瞪大眼睛,“万一爱丽丝说得对呢?别管什么选择不选择、自主不自主,万一都是瞎话呢?万一咱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万一咱们命中注定必须待在这里,在孤独和害怕中煎熬,却永远都不能得救,那该怎么办?”

“学校方面也许想跟你谈谈,不过他们应该有劳伦的联系方式。如果你不愿意去学校,可以让劳伦的女儿帮你收拾储物柜里的东西。”

大家沉默不语。头顶,繁星俯瞰着丛林,冰冷而遥远的光芒包裹着地球。

“谢谢。”她喃喃地嘟囔。

“布莉,待在这里绝不是命中注定的结局,”隔着篝火,爱丽丝勉强挤出短促的笑声,“除非有人以前做过非常严重的坏事。”

“我们会通知负责搜救的警官,告诉他们今晚你待在劳伦家,方便及时传达消息。”卡门说。

真是滑稽,劳伦心想,在昏暗的光线下,每张脸庞都浮现出隐隐约约的愧疚。

她坐在后排,低头盯着手机,福克和卡门再次驾车去往劳伦家。她全神贯注地观看网络上流传的视频,鼻尖跟屏幕挨得很近,少男少女亲热的声音飘向前座,福克和卡门迅速地对视了一眼。等到放完两遍以后,卡门温和地提议做点儿别的事情。然而,玛格特却关掉了声音,继续观看。

[1] 友谊手链(friendship bracelet):一种手工制作的装饰性手链,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学生们经常将其作为友谊的象征,赠送给朋友。

到了车里,玛格特·拉塞尔基本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