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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福克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擦着眼睛,病房里的机器嗡嗡作响。

“之后,其他同伴说我们应该离开,虽然不见爱丽丝,但是我毫无异议。她们让我往哪儿走,我就往哪儿走。劳伦带领我们向北前进,找到一条公路。我不太清楚具体的过程,医生说我受到了严重的惊吓。我一直觉得爱丽丝先去找人帮忙了,肯定会在集合地点等着我们。”布莉低下头,“我甚至从未向她们问起过爱丽丝。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爱丽丝带着手机,”卡门说,“她在你们面前打过电话吗?”

布莉继续拉扯着绷带的线头。

“没有。”她迅速回答,“当然,她尝试过,打了很多次000,却始终不通。山里完全搜不到信号。”

“我真的相信自己要死在野外了。听说山里有虎蛇,我们又迷路了。我害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家人,永远都不能跟妈妈道别了。”她微微颤抖,“我感到头晕目眩,呼吸困难。医生告诉我,那其实是过度恐慌,可我误认为是毒液发作。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小屋,接下来的事情都很模糊。我只记得身体非常痛苦,不确定究竟何时才发现爱丽丝不在了。”

“但是,她依然把手机拿走了。”

布莉紧紧地咬住下嘴唇,视线穿过他们,飘向远方。

布莉轻轻地耸了耸肩,“毕竟是她的手机。”

布莉摇了摇头,“问我并不合适。我起得很早,大家都在睡觉。于是,我便去丛林里上厕所。往回走的途中,我绊倒了。起初,我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摔在了某种尖锐的东西上,类似碎玻璃碴。接着,我看见一条蛇消失,才恍然大悟。”

她背靠枕头,披着松散的长发,端着受伤的胳膊,指甲破碎,经历悲惨,显得十分柔弱。

“当发现她不在的时候,你们做了什么?”最后,福克说。

“你说过自己很了解爱丽丝,”福克说,“对于她的不告而别,你惊讶吗?”

布莉挑衅地盯着两人,似乎在等待他们提出质疑。

“在正常的情况下,我会惊讶。”布莉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福克。她知道如何向男人撒谎,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莫名其妙的念头,“不过,我刚才也说了,野外的情况截然不同。我很后悔,如果我们听取了她的意见,可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毫无疑问,太危险了。显然,她是对的。”

“你们也可能会全体迷失方向。”

“吉尔·贝利为什么不允许爱丽丝走?她解释过吗?”卡门说。

“可能吧。但是,或许结果比现在要好。”

“嗯。因此,她很不高兴。爱丽丝声称知道出去的方法,想让大家继续前进,但是我们不同意。刚开始,我们就是由于盲目行走才陷入麻烦的。结果,她们争辩了几句。爱丽丝说她要单独前进,可是吉尔不允许。第四天早晨,我们醒来以后,爱丽丝已经带着手机走了。”

她调整胳膊的位置,疼得皱起眉头。福克和卡门迅速地交换眼神。

“她没能说服你们离开吗?”福克说。

“今天先到此为止,好好休息吧。”他们双双起身,卡门说,“谢谢你,布莉安娜。”

“她逼迫我们按照她的吩咐行事。在承受压力的状态下,她经常显得很强势。爱丽丝曾经在学校里接受过为期一年的户外训练,积累了不少露营和远足的经验。可能她觉得自己比我们更有发言权吧,”布莉叹了口气,“或许确实如此。不过,劳伦——劳伦·肖,也是女子小组的成员——在学校里接受过同样的训练,劳伦认为爱丽丝的想法未必总是正确。第三天,我们找到了那栋小屋,虽然屋里非常恐怖,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天气越来越差,我们需要遮风挡雨的地方。所以,我们留下了,”布莉稍作停顿,“唯独爱丽丝不愿留下。”

她点了点头,黑眼圈似乎变得更加浓重。

“爱丽丝的反应如何?”福克说。

“如果你们在外面碰见我姐姐,麻烦告诉她,要么请护士带着止痛药进来,要么干脆离开医院,好让人家放心地给我打点滴。拜托了。”

“一切都乱套了。我们找不到第二片营地,所以也无法补充物资。我们缺乏食物,还傻乎乎地把帐篷弄坏了。”她冷冷一笑,“想想真是滑稽。转眼间,大家便彻底崩溃,丧失理智,接连做出糟糕的决定。身在丛林的感觉实在难以描述,仿佛独自一人面对着无穷无尽的世界。”

病房里很冷,但是在关门的瞬间,福克看到布莉的前额又渗出了一层亮晶晶的汗水。

“当你们意识到走错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周五下午

她挪动受伤的胳膊,疼得龇牙咧嘴,细小的汗珠布满额头。

苍白的太阳沿着细长的天空移动,野草跟脚踝一样高。终于,有人开口了。

“迷路。都怪第二天遇到的袋鼠小径。我听说了,那个岔道非常容易走错。”布莉停住话音,病房里鸦雀无声,仅剩医院的机器嘟嘟作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们不该让我导航,我根本不会辨认方向。公司派我去参加户外课程,总共才持续半天,每隔二十分钟又要休息一次,然后我立马就能成为专家了?”

“这条路对吗?”听到吉尔说话,贝丝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二十分钟前,她就想提出同样的问题,但是根本不敢,生怕惹恼布莉。

“什么不全是你的错?”

妹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们问题出在哪里,”布莉的脸上泛起激动的涟漪,“不全是我的错。”

“应该对。”

“很难讲,”福克说,“我们只是想判断问题出在哪里。”

“应该对,还是对?”

“这跟爱丽丝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对,”布莉似乎不太自信,她低头盯着地图,“肯定对。咱们没转过弯。”

“在公司里呢?你发现过异常的指示或者特殊的会面吗?”

“我发现了,但是——”吉尔抬手示意大家环顾周围。灌木丛生,枝叶繁茂,树林压迫着逐渐变窄的小径。别管地图上怎么写,感觉就是不对。无数的鸟儿躲在四面八方,尖锐的鸣叫此起彼伏,丛林仿佛在议论着她们。

“没有。”

“自从昨天摘下第一面旗帜开始,”吉尔说,“已经整整一天不见‘精英探险’的旗帜了。总共六面,至少到目前为止应该找到另一面吧。”

“作为了解她的人,”卡门说,“你察觉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吗?”

“也许咱们在午餐之后的分岔口走错了,我能看看吗?”不等布莉回答,爱丽丝就抢过地图。布莉僵硬地伸着胳膊,右手悬在空中,表情十分茫然。贝丝试图唤起她的注意,结果只是徒劳。

“没有,没对我说过。”

“瞧,”爱丽丝对着纸张皱起眉头,“果然如此。我早就纳闷,咱们不可能走得那么快。”

“任何事情,比如工作、家庭,或者同事关系。”

“我真的——”

“比如?”

“布莉,”爱丽丝打断了她,“这条路不对。”

“除了迷路之外,”卡门说,“她提到过自己担忧的事情吗?”

片刻之间,众人陷入沉默,丛林沙沙作响。贝丝仰望着高大的桉树,粗糙的树皮犹如磨损的皮肤,枝干密密层层,将她们困在中央。

布莉仍然揪着线头,绷带的边缘变得参差不齐,“迷路之前,她表现得很正常,虽然偶尔会焦躁,但是其他成员的情绪也不稳定。至于迷路以后,”布莉摇了摇头,“大家都吓坏了。”

“现在怎么办?”吉尔的声音透着微弱的情绪,贝丝无法准确分辨。不像是恐惧,还不到恐惧的程度,更像是担忧和迫切。

“在野外拓展活动中,爱丽丝表现得怎么样?”卡门说。

爱丽丝朝吉尔举起地图。

“非常了解。”布莉的声音透着古怪。福克故意与她对视,然而她的眼神完全像是在看陌生人。跟丹尼尔·贝利一样,即便布莉认识他们,也隐藏得滴水不漏。

“如果咱们转弯的地方没错,估计在这里。”爱丽丝稳稳地指着,“可是,如果错了,我也不知道,大约在这里吧。”她在纸上画了个圆圈。

“你觉得自己了解她吗?”福克说。

吉尔探出身体,凑近地图,鱼尾纹不断加深。

他们耐心地等待下文,可是布莉却沉默不语。

贝丝察觉到,吉尔看不清地图,线条和标志都非常细小。虽然吉尔在浏览地图,但是眼前恐怕一片空白。贝丝的祖母曾经有过类似的表现,坚决不愿承认自己的视力模糊。吉尔装模作样地端详着地图,爱丽丝则兴致盎然地静静旁观。她也识破了,吉尔心想。

片刻停顿,“当然。”

“嗯,”吉尔不置可否地把地图递给劳伦,“你认为呢?”

“她是个好上司吗?”

劳伦稍显惊讶,然而还是接过了地图。她垂下双眸,快速扫视。“我也认为这条路不对,”她说,“抱歉,布莉。”

“起初主要是处理公司管理方面的事务,不过接下来更像是在实践中接受导师的培训。我跟着爱丽丝学习,提高能力,为内部提拔作准备。”

“那咱们应该怎么办?”吉尔注视着她。

透过眼角的余光,福克瞥见卡门在竭力抑制笑意。很快,她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大概包括哪些职责?”

“我觉得应该掉头,试着原路返回。”

“行政管理协调员。”

爱丽丝立即抱怨,“天哪,原路返回太麻烦了,得花上好几个小时的工夫。”

“担任助理?”

“可是,”劳伦耸了耸肩,“咱们别无选择。”

“十八个月。”

吉尔的脑袋在两人之间晃来晃去,仿佛在看网球比赛。布莉就站在旁边一两米的位置,却像是隐形的幽灵。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想向你问问爱丽丝·拉塞尔的情况,”福克说,“你为她工作多久了?”

爱丽丝瞥向小径,“况且,咱们真的能原路返回吗?这条路的轮廓非常模糊,也许会走丢。”

沉重的寂静笼罩着病房。

贝丝恍然大悟,爱丽丝说得对。身后的小径若隐若现,完美地融入起伏的丛林中。贝丝下意识地摸索着香烟。不在口袋里。她感到心跳加速。

“不要紧。虽然心里难过,但是事实如此。妈妈不能出远门,爸爸必须照顾她。反正——”她努力挤出微笑,“我有贝丝在。”

“尽管如此,我依然觉得原路返回是最佳选择,”劳伦说,“起码安全。”

“抱歉。”

“原路返回要耽误很久,”爱丽丝看着吉尔,“毫无疑问,在到达营地之前,咱们将会在黑暗中跋涉。”

“没有。”布莉开始拉扯绷带上的纱线,她的指甲曾经被涂成鲜艳的桃红色,如今满是断裂和破碎的痕迹,“妈妈患了多发性硬化症[1]。”

吉尔低头盯着新买的靴子,贝丝明白,她不愿多走。吉尔张开嘴,又闭上嘴,接着摇了摇头。

“还有其他人来陪你吗?”福克说,“男朋友?父母?”

“好吧,我不知道。”她说,“还有什么选择?”

“倒也没什么。以前,她出现过几次滥用药物的问题,但是眼下已经戒掉一年多了,估计护士觉得应当谨慎对待吧。倘若她不在这里,情况可能会好许多,可是她……”布莉低下头,“或许不想走。”

爱丽丝认真地研究地图,然后慢慢抬头,眯起眼睛,“大家能听到小溪的动静吗?”贝丝屏住呼吸,血液冲击耳膜的巨响几乎淹没了微弱的水流。天哪,她的健康状况实在堪忧。不过,其他成员倒是纷纷点头。

“为什么?”卡门问。

“如果中午转弯的分岔口错了,那么咱们听到的小溪就是这条,”爱丽丝指着地图,“从声音来推测,距离很近。咱们可以利用它重新判断方向,认准自己的位置,穿过丛林,踏上正确的道路。”

“不好意思,她比较烦恼,因为医院不肯让她接触病房的药物。”房门关闭后,布莉说道。

劳伦交叉双臂,紧紧地抿着嘴唇。

他们目送她离开。

“你认为——”吉尔清了清嗓子,“你确定能够重新判断方向吗?”

贝丝拖着身体离开椅子,“好吧,我去医院后面抽支烟。而且——”她看到妹妹张开嘴巴,“我会问问护士。但是,我告诉你,现在真的太早了。”

“嗯,应该能。”

“天哪,问问再说,求你了。”

“你怎么想?”吉尔转向劳伦。

“现在太早了。今晚之前,她们不可能给你。”

“我觉得应该原路返回。”

“问问护士。”

“拜托,咱们会在外面折腾一晚上的,”爱丽丝说,“你心里清楚。”

“还不到时间。”贝丝好像并未看表。

劳伦沉默不语。吉尔看了看她们,再次低头盯着靴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布莉倚着枕头,调整姿势,“拜托,贝丝,放心吧。你先出去,让他们抓紧问完。”她皱起眉头,“止痛药呢?”

“咱们去找那条小溪吧。”

“我觉得我应该留下。”

没人费心询问布莉的意见。贝丝跟着众人前进,水流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亮。小溪的低吟跟瀑布的咆哮截然不同,似乎更加浑厚而沉静。她们穿过树林,贝丝意识到自己正踩在泥泞的岩礁上。

“其实,我们希望跟你的妹妹聊一聊,”卡门说,“最好能单独交谈。”

土地在脚边垂直下坠,落差超过一米,底部奔腾着棕色的激流。她呆呆地盯着,心想,这是大河,绝非小溪。充足的降雨汇成泡沫飞溅的波浪,汹涌地拍打着两岸,水面上漂浮着枯枝败叶和碎石残渣。

“噢,那你们想问什么?”

爱丽丝凝视着地图,吉尔和劳伦观察四周的环境,布莉孤零零地在外围徘徊。贝丝放下背包,将胳膊伸进去,搜寻着香烟盒,但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尽管天气寒冷,她的掌心却开始冒汗。她竭力向深处探索,终于,手指握住了熟悉的形状。她连忙抽出胳膊,不慎牵扯到包里的衣服和杂物。等到贝丝发现那个亮闪闪的金属筒滚走时,已经太迟了。它蹦蹦跳跳地脱离她的掌控范围,在地上转了一圈,径直掉下去。

“没有,”福克说,“对不起。”

“糟糕。”她把香烟盒塞进口袋里,慌慌张张地追到岸边。

“搜救队找到爱丽丝了吗?”贝丝仔细地观察着福克和卡门,“所以你们才来这里?”

“那是什么?”爱丽丝抬起眼睛,目光严厉。

此刻,他们拽过两把椅子,靠近病床。

“不清楚。”贝丝探头张望,稍微松了口气。不管那是什么,它被水面上方的一堆枯枝接住了。

终于,护士勾起手指,招呼他们走到接待台跟前。可以进去了,护士说,布莉安娜·麦肯齐住在走廊尽头的集体病房,不过她是唯一的病人,毕竟正值冬季。

“你可真行,”爱丽丝瞪着她,大家都看着她,“那是炉子的气罐。”

“用餐期间不得探视,请恕医院无法破例。”

“炉子的……什么?”贝丝困惑地盯着金属筒,枯枝轻轻摆动。

床边的托盘盛着剩下的午饭,似乎吃得不多。今天上午,福克和卡门抵达社区医院,发现它位于加油站后方,仅仅隔着两条街,规模很小,比全科诊所稍微高级一点儿,主要负责当地人的小病和登山客的外伤。接待台的护士指着大门,让他们九十分钟以后再来,因为布莉安娜的安眠药尚未退效。他们把镇上的几家商店逛了三遍,又在车里待了七十八分钟,好不容易回到医院,却被告知病人正在吃饭。

“气罐。炉子的气罐。”爱丽丝重复道,“咱们今晚要用它做饭,明天也是。天哪,贝丝,你干吗要让它掉下去?”

这是福克第一次亲眼见到贝丝·麦肯齐,不由得好奇地打量着她。倘若布莉安娜的精致五官在太阳底下融化,变得松弛肥胖,恐怕便是贝丝的模样。她肤色红润,鼻子和下巴周围的毛细血管清晰分明,头发不长不短,染得马马虎虎。她看起来比双胞胎妹妹要年长二十多岁,但是目光非常坚定。

“我根本不知道包里有这个东西。”

“叫我贝丝就行。”

“每个人都分配了属于集体的物资。”

“对,你是贝瑟妮吧?”

河水卷着一块木头,撞上枯枝。金属筒剧烈摇晃,但是稳住了。

福克在跟布莉安娜说话,不过坐着塑料椅子的女人却突然开口,“她说你们想提几个关于爱丽丝的问题。”

“咱们能不用它吗?”吉尔问。

“嗯。”

“除非今晚不吃饭。”

“我们是警察,刚才一直在外面等待,护士告诉你了吗?”

又一阵波浪翻涌,金属筒微微颤抖。贝丝感到爱丽丝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呆呆地俯瞰着暴涨的河水,明白噩运即将降临。爱丽丝缓缓靠近,伸手戳着她的脊梁。

床上的女人失去了员工照中的健康神采,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嘴唇苍白而干裂,右臂缠着厚厚的绷带。

“把它拿回来。”

“布莉安娜·麦肯齐?”福克说。

[1] 多发性硬化症(MS):一种中枢神经脱髓鞘疾病,会破坏部分神经系统传递功能,造成生理、心理乃至精神问题。

走进病房,仿佛踏入了摆着哈哈镜的世界。听到敲门的动静,两张脸庞同时抬起,犹如彼此的扭曲映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