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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有人进来吗?”

福克放下听筒,看着躺在固定电话旁的手机。伤害她。他犹豫片刻,然后抓起钥匙,拽开门。房间的位置非常偏僻,他沿着走廊奔跑,冰凉的空气砭人肌骨,刚才应该穿上外套才对。他转过旅馆的墙角,搜索着停车场,却不清楚自己要寻找的目标。周围空无一人。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呼啸的狂风淹没了一切。福克迈上台阶,冲进旅馆,公共厨房里传来餐具的叮当声和微弱的交谈声,服务台后面换了不同的护林员值班。

“除了你?”

那个身影绕着远路,避开旅馆投向停车场的灯光。她——他?——拐向建筑侧翼,走出视野范围。

福克无奈地瞪着她,护林员摇了摇头。

咔嗒,通话结束了。福克站在窗前,听筒陷入沉寂。

“你没看到屋外有个女人吗?”他问。

拿到合同。是。尽快拿到。是。别让我们失望。是。

“最近十分钟,没有任何人。”

耳畔,上级的语速渐渐放缓。

“谢谢。”他推门出去,感觉就像一头扎入了游泳池。他交叉双臂,望向丛林深处,然后踩着嘎吱作响的碎石子,走向小径。

外面又黑又冷,根本不适合散步。福克赶紧站起来,将脸颊紧紧地贴在玻璃上,手里依然攥着听筒。天色幽暗,而且隔着一段距离,他瞧不清那个身影的特征,不过根据动作判断,大概是一名女子。服装的布料并未反光,肯定不是搜救人员。

前方乌漆墨黑,背后灯火通明。他回头看着自己的房间,黯淡的窗户犹如空虚的方框。鞋底的小径布满凌乱的脚印,繁茂的枝叶沙沙作响,一只蝙蝠飞速掠过,锯齿状的翅膀拍打着夜空。除此之外,空空荡荡。

小径入口闪过一抹亮光,福克连忙向前探头,努力张望。那是什么?他仔细观察,林中突然冒出一道身影,脑袋低垂,弓腰驼背,顶着凛冽的寒风,快速前进,几乎连跑带走,手电筒的纤细光束在脚下跳跃。

福克慢慢地转了一圈,冷风侵袭着皮肤。他孤独地站在丛林边缘,先前的神秘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福克抬头望向窗户。屋里十分明亮,他只能看到自己的映象握着听筒。他伸手关掉床头灯,黑暗骤然降临。他调整视线,聚焦于夜幕下的朦胧轮廓。远处,明镜瀑布小径若隐若现,两边的树木轻轻摇曳,仿佛在呼吸。

第二天:周五上午

目光落在地图上,他随手翻了翻,找出吉若兰山脉。蜿蜒曲折的路径填满整齐排列的网格,无数小道通往四面八方。他用指尖沿着线条抚摩,电话里的声音仍旧喋喋不休。爱丽丝正在丛林中,借着手电筒或月亮的光芒,检查地图,环顾茂密的枝叶,试着在纸墨与现实之间建立联系吗?或者,现在已经太迟了?但愿不会。

布莉大汗淋漓。虽然天气寒冷,但是皮肤却黏黏糊糊,她能够闻到酒精的味道从毛孔中散发出来,不禁感到非常恶心。

福克呆呆地听着,任凭压力的雪球滚向自己,偶尔答应一声。他知道上级的命令,他早就烂熟于心。

起床后,她始终头痛欲裂。整理营地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而且还花费了许多工夫,使得原定计划严重推迟。在全体成员中,似乎只有爱丽丝急于上路。布莉看到爱丽丝把帐篷用力地塞进背包,差点儿撑破。然而,布莉并未上前帮忙,她连自己的帐篷都收拾不好。

找到那个女人了吗?不,还没有。拿到合同了吗?不,还没有。什么时候能拿到合同?不知道。对方稍作停顿。必须拿到合同。是,遵命。它们至关重要。是,明白。时间紧迫,调查组的其他成员都在等待。是,理解。

拉链终于勉强拽上,布莉躲在远处的大树下,剧烈而无声地呕吐。昨晚,她究竟喝了多少?她不记得往杯中倒酒,可是也不记得杯子空过。都怪那些男人,她心想,觉得愤愤不平。既埋怨他们,也埋怨自己。她总是不懂得拒绝。布莉擦去眼角的汗珠,盯着爱丽丝的后背。出发不久,爱丽丝便遥遥领先,布莉则拼命地追赶。昨晚,爱丽丝发现她喝多了吗?但愿没有。爱丽丝基本一直跟丹尼尔躲在营地边缘交谈。后来,在昏昏沉沉间,布莉似乎瞧见爱丽丝径直朝帐篷走去。她知道,也许昨晚确实逃过一劫,可是此刻正在付出代价。

福克盯着床头柜上的固定电话。他抓起听筒,拨打熟悉的号码,静静地坐在床上。线路延伸到西边几百公里以外的墨尔本,很快便接通了。

今天上午,她们已经遇到了两处岔路口。每次,爱丽丝都停住脚步,瞥向布莉。她忽略嗡嗡作响的脑袋,查看地图,指明方向。爱丽丝微微颔首,沉默不语地继续前进。

她敞开房门,消失在走廊中,一阵寒风吹进屋里。

布莉听到身后响起一声低沉的呻吟,可能是任何队友,大家的肩膀、脚底和神经都开始隐隐作痛。道路十分狭窄,早在几公里之前,她们便排成单行,陡峭的上坡压抑着交谈的欲望。小径划出柔和的弧度,渐渐变宽,一分为二,爱丽丝再次停住脚步。布莉听到身后又响起一声低沉的呻吟,绝对是吉尔。

“你会给局里打电话吗?”卡门说着,起身准备离开,福克点了点头,“明天,咱们去医院,问问爱丽丝的助理。谁知道呢?”她勉强挤出微笑,“在参加团建活动期间被蛇咬伤,恐怕满腹都是牢骚,或许她愿意开口。”

“等等,等等,”吉尔高喊,“咱们休息一下,吃个午餐吧。”

“嗯。”窗外,天空幻化成深邃的靛蓝色。福克看到他们的面孔倒映在玻璃上,“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布莉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爱丽丝看了看手表,“现在还太早了。”她回答。

卡门忍着哈欠,捂住嘴巴,“抱歉,起得太早了。”

“不早了,这个地方很适合休息。”

“她显得很悠闲,”福克说,“跟咱们见过的模样截然不同。”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他暗自思忖。

其实并非如此,布莉暗自思忖,放下背包。地面颇为泥泞,繁茂的枝叶遮挡着天空。她瑟瑟发抖,坐在背包上,双腿摇摇晃晃。停止前进以后,周围显得更加寒冷,也更加寂静。丛林中沙沙作响,布莉赶紧扭头张望,思绪猛然坠入黑暗,勾勒出马汀·科瓦克的幽灵。

“好像没什么特殊的线索。爱丽丝原本就经常惹是生非,令人气恼。”

毫无疑问,什么都没有。布莉转过头来,觉得自己很傻。太傻了。她很年轻,根本就不记得当年的新闻。然而,她曾经在网上搜索过吉若兰山脉的信息,结果却意外地发现了马汀·科瓦克的连环案。她坐在办公桌前,全神贯注地阅读最后一名受害者的命运——莎拉·桑顿伯格,十八岁,下落不明。突然,会计部初级经理出现在背后,吓得她花容失色。

几秒钟后,服务员转身走出画面,前院再次变成荒凉的灰色。他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屏幕毫无动静,卡门挺直腰杆。

“你要小心,吉若兰堪称美女的噩梦,”他咧嘴一笑,朝屏幕点头示意,“你跟她长得有点儿像。”

“是啊。”

“你才要小心,再敢胡说,我就向人事部报告。”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们经常用言语调情,关系逐渐升温。倘若他最终邀请她出去喝酒,她肯定会答应。等他走了,她便重新盯着屏幕。她真的长得像莎拉·桑顿伯格吗?也许鼻子和嘴巴有点儿像。照片中的姑娘固然非常漂亮,却是金发碧眼。布莉关掉网页,没再多想,直到现在。

“孤独的工作。”福克说。

她再次回首张望,确实什么都没有。可是,或许她们不该休息太久。她从瓶子里喝了口水,闭上眼睛,试图缓解头痛。

加油站的服务员站在原地,望着面包车开走,形单影只。

“拜托,如果你非要这么做,能离得远点儿吗?”

车里的脸庞始终贴着窗户,直到蔡斯迈出商店,加油站的服务员与之同行,福克认出了那顶毛线帽。两个男人站在前院聊天,贝利坦尼特的员工依次钻入面包车。爱丽丝·拉塞尔最后上车,精致的妆容消失在黑暗中,侧门猛然关闭。蔡斯拍了拍服务员的后背,爬进驾驶座。引擎点火,面包车微微颤抖,轮胎向前滚动。

听到爱丽丝的声音,布莉眉心紧蹙,勉强睁开眼睛。当然,爱丽丝不是在跟她讲话,语气明显不对。她瞥向姐姐,贝丝背靠大树,指间夹着燃烧的香烟。

爱丽丝扭头走开,轻蔑地挥了一下手。别在意,玩笑罢了。

天哪,面对如此新鲜的空气,贝丝却迫不及待地污染环境。母亲的叮嘱立即在耳畔响起。别管她,吸烟总好过吸……母亲总是欲言又止,不肯说出那个字。

爱丽丝举起手机,朝着车窗,闪光灯亮起。她瞥向屏幕,然后给站在附近的三个男人展示,他们无声地哈哈大笑。爱丽丝又让黑发姑娘来看,得意扬扬地勾起嘴角。面包车里的阴影晃了晃,玻璃忽明忽暗,逐渐浮现出朦胧的脸庞。五官模模糊糊,举止却清清楚楚。怎么了?

贝丝耸了耸肩,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开。淡淡的烟雾混合着桉树的芬芳,飘在空气中,爱丽丝使劲扇动手掌。

黑发姑娘收起手机,但爱丽丝却仍旧攥着自己的手机。她透过面包车的窗户向里张望,一道庞大的阴影靠着玻璃。轮廓隐隐约约,从画面中无法分辨具体细节,不过福克觉得,看上去像是放松的睡觉姿势。

“午餐。”一个声音说。布莉抬起头,瞧见劳伦站在面前,递给她一份裹着玻璃纸的芝士三明治和一个苹果。

爱丽丝·拉塞尔离开面包车,金发飘扬,四肢柔软,像猫一样伸着懒腰。她跟旁边的黑发姑娘交谈,两人都拿出手机,重复着吉尔的动作。查看,点击,再查看,无信号。双肩下沉,失望溢于言表。

“噢,谢谢。”她想露出微笑,但是肠胃却表示抗议。

卡门压低声音,“终于。”

“吃点儿东西吧,”劳伦依然站着不动,“你会舒服一些。”

黑发的姑娘环顾周围,转向第三个下车的女人。

布莉打开包装,啃掉一小块芝士皮。等到她咽下去,劳伦才接着给其他同伴分发食物。

“那是布莉安娜吗?”卡门说,“跟照片上差不多。”

爱丽丝瞪着布莉,仿佛今天第一次正眼看她,“昨晚喝多了?”

正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姑娘下车了,黑色的马尾辫在颈后摇摆。

“就是累了,”布莉说,“睡得不好。”

“也许吧。”

“彼此彼此。”

“她想给谁打电话?”他说,“丹尼尔?”

布莉这才发现,爱丽丝的脸色十分苍白,先前她竟然毫无察觉。

“吉尔。”卡门说。吉尔·贝利掏出手机,轻轻点击,放到耳边,然后挪开,盯着屏幕。虽然瞧不清楚,但是福克能感受到她的沮丧。

“你还能继续导航吗?”爱丽丝问。

屏幕上,面包车的侧门滑开,撞击铰链。一个亚裔青年现身,接着是两个棕发的家伙和一个秃顶的男子。秃顶的男子径直朝商店走去,其他三人站得比较分散,一边活动筋骨,一边随意聊天。在他们背后,一名肥胖的女子慢吞吞地下车,脚步沉重。

“嗯,没问题。”

镜头居高临下,俯瞰着前院。驾驶座的车门突然敞开,蔡斯跳了出来,朝加油泵走去。颀长瘦削的体形,红色的抓绒外套,颇为醒目。

“你确定?一旦走错,将浪费很多时间。”

“瞧,”卡门指着屏幕,一辆面包车缓缓停住,“就是它,对吧?”

“我知道,不会的。”

福克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找到加油站服务员提供的优盘,卡门凑近屏幕。录像是彩色的,不过画面主要是灰色的,因为镜头聚焦于加油泵所在的水泥地。虽然没有声音,但是画质很清晰。优盘中保存着过去七天的录像,福克快进到周四,等时间标识接近下午三点,便恢复正常播放。他们静静地看了几分钟。

布莉在无意中提高了音量,吉尔抬头张望。她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脱掉了一只登山靴,正在摆弄袜子。

“加油站的监控录像在哪儿?”卡门说,“应该拍到了参加团建活动的成员吧。”

“一切还好吧?”

他们不太了解爱丽丝,却知道她非常擅于伪装。至少,福克希望如此。

“很好,谢谢。”布莉刚刚开口,爱丽丝便插嘴道:“布莉非常疲倦。”

“可能吧。伊恩·蔡斯说,出发的时候,她看上去似乎很好。可是,他的判断也未必准确。”

吉尔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是吗?”

“谢谢。”卡门叹了口气,身体后仰,“如果爱丽丝在出发之前遇到问题,肯定会提早给咱们打电话。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发生在丛林中,对吗?”

“不,我很好。”

“不用,”福克微微一笑,“我来吧。”

吉尔稍作迟疑,脸上的表情告诉布莉,昨晚她可能比爱丽丝看到的更多。布莉感到脸颊滚烫。

“需要我打吗?”

“你想让别人暂时接管地图吗?”吉尔轻声说。

“昨晚以后就没再联系。”一挂断金警长的电话,福克便立即向调查组汇报情况,上级对爱丽丝·拉塞尔失踪的消息颇为不满。

“不,绝对不用。谢谢,我能行。”

“好吧。”卡门紧紧地闭上眼睛,抬手摩擦着脸颊,“咱们得通知调查组。今天你给局里打过电话吗?”

“好吧。”吉尔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袜子,“不过,如果需要,千万别客气。”

“嗯,问题是她愿不愿意告诉我们。”福克心想,这恐怕取决于爱丽丝对自己的助理施加了多少压力。

“不需要,谢谢。”

“倘若爱丽丝真的露出了破绽,必定会招惹麻烦,吸引周围同事的注意。”卡门说,“咱们去跟爱丽丝的助理聊聊,怎么样?她叫布莉安娜·麦肯齐吧。身为助理,总能率先发现领导的异常之处。”

布莉在恼怒中咬到了舌尖,爱丽丝仍旧注视着她。于是,她把注意力集中在三明治上。为了阻止自己说话,她吃了一小口,却发现实在难以下咽。片刻之后,她重新裹好玻璃纸,将三明治塞进背包里。

福克不敢确定。上级向他们施压,他们便向下施压。焦虑犹如雪球,越滚越大。这是传统的商业运作模式,爱丽丝大概非常熟悉。拿到利奥·贝利的合同。严厉苛刻的指示就像传话游戏的耳语,由他们灌输给爱丽丝·拉塞尔。尽管福克和卡门不清楚其中的意义,但是保密的程度却足以表明任务的重要性。拿到合同。爱丽丝·拉塞尔已经杳无踪迹,可是上级的催促依然迫在眉睫。拿到合同。完成局里的吩咐是头等大事。然而,福克再次望向手机。伤害她。

“我不是故意让你难堪,”爱丽丝说,“但是咱们必须在周日准时赶回去。”

“我觉得咱们的态度跟往常一样。”

爱丽丝的语气十分迫切,布莉不由得陷入沉思,在脑海中浏览着记忆的日历。爱丽丝为什么急着赶回去?周日,玛格特·拉塞尔的学校要举办颁奖典礼。布莉赶紧闭上眼睛,免得不小心翻出白眼。

“咱们是不是逼得太紧了?”福克说,“害得她慌慌张张,不慎露出了破绽?”

两个月前,她见过玛格特一次。爱丽丝让她去干洗店拿女儿的礼服,并且送到家里。显然,这项任务远远超出了布莉的职责范围,但是,能否视为私人的帮忙呢?当然可以。玛格特的礼服非常漂亮,布莉曾经穿过样式类似的裙子去参加学校舞会,只是相比之下,她的裙子比较朴素和廉价。即使没有爱丽丝办公室里的照片,她也能在大门敞开的瞬间立即认出玛格特,简直就是年轻版的爱丽丝。玛格特跟朋友在一起,喝着甘蓝[1]奶昔,布莉瞥见杯子上的商标,正是她最喜欢的健康食品店。

那是一次普普通通的见面,总共才持续了五分钟,地点选在大型超市的停车场。我们需要利奥·贝利参与签订的合同,麻烦你尽快拿到。内容像是请求,语气却是命令。爱丽丝恼火地回答,她正在拼命努力。

“嘿,他们做的甘蓝奶昔超级棒,对吧?”布莉说。她熟悉这类饮料,更熟悉这种女生——头发柔顺、皮肤光滑、身材苗条、趾高气扬。以前在学校里,她便是这种女生,现在依然如此。

“噢,对。之后就没再联系?”

“那是我的裙子吗?”

“你也在,”福克说,“上周。”

“噢,对,给你。顺便说一句,我是布莉。”

“不行。言归正传,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这个电话肯定跟咱俩有关,或者跟你有关。我只能猜测她想打退堂鼓。你们最近一次交涉时,她显得很担忧吗?”

“我知道,谢了。”塑料袋窸窸作响,大门砰然关闭。布莉孤零零地站在台阶上,盯着闪亮的油漆。

“谢了。我有这么多地图还不行?”

“那个女的是谁?”敞开的窗户里飘出微弱的声音。

“不知道。听起来,她好像先拨了000,但并未接通。”卡门思索片刻,“不过,说实话,如果我被困在野外,绝对不会找你。”

“我妈的部下。”

福克揉了揉眼睛,“撇开一切不谈,爱丽丝为何会在丛林中给我打电话呢?”

“一脸穷酸相。”

那条语音留言。伤害她。

“我妈也这么说。”

“我懂。”卡门点了点头。

布莉默默地退下台阶。此刻,她注视着爱丽丝。母女俩虽然相差三十岁,但是眼神却一模一样。

“我几乎都要以为失踪的事情与咱们无关了,可是……”他瞥向床头柜,手机静静地躺着。

布莉挤出微笑,“别担心,咱们不会迟到。”

“对,我同意。”

“好。”

“丹尼尔·贝利似乎不认识咱们,”他说,“否则就是掩饰得天衣无缝。”

布莉站起身,假装活动筋骨,沿着小径走向一截树桩。远处,贝丝还在抽烟,双眼凝望着丛林深处。布莉单腿踩在树桩上,弯下腰,感到肌腱在绷紧,世界在旋转。肚子里翻江倒海,灼热的酸液涌入口中,又被强行咽回食道。

“我不知道。”福克叹了口气,背靠着床头板。搜救行动由专业人员负责,他们帮不上忙。即便能迅速找到爱丽丝·拉塞尔,不管是安然无恙还是遍体鳞伤,她肯定无法立刻回归工作岗位,他们必须另想办法拿到所需的合同了。

她铺开地图,一边拉伸四肢,一边研究方向。纸上的线条弯弯曲曲,仿佛在轻轻摇晃。

“现在该怎么办?明天要继续逗留吗?”

“你没事吧?”

“是啊。”

布莉抬起头,姐姐站在面前,递过水瓶。

“爱丽丝仍旧不见踪影。”卡门说。

“嗯。”她不愿伸手去接。

“总之,如今只剩下这些东西了。”他把地图摞好,放在旁边。卡门心领神会,明白他不愿再多说。风声呼啸,窗框摇晃,他们双双抬头望去。

“你知道咱们该往哪儿走吗?”

为了生他,难产而死。福克总是含糊其词,尽量省略具体的解释,否则大家会表现得尴尬不安,甚至用评判的眼神审视着他,尤其是女性。你值得吗?他始终避免向自己提出同样的质疑,但是偶尔也忍不住去猜测母亲临终前的念头。希望不完全是遗憾和后悔。

“废话。天啊,为什么每个人都这样问我?”

“噢,没有任何看法。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去世了。”

“也许是因为你看上去很茫然。”

“我是在问,你妈妈对此有何看法?”

“闭嘴,贝丝。”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姐姐耸了耸肩,坐在旁边,硕大的身躯压得横木嘎吱作响,布莉暗暗猜测她的体重。在青春期阶段,她们俩经常互相交换衣服,如今再也不行了。

忽然,福克隐隐约约听到卡门讲话。

六个月前,贝丝打来电话,跟往常一样,布莉让语音信箱自动接入。贝丝留言询问,能否在求职申请表的推荐人一栏写上布莉的名字,布莉完全置之不理。一周后,贝丝再次留言,声称自己即将担任贝利坦尼特的初级数据处理员。布莉以为姐姐在开玩笑,肯定是开玩笑。她历经千辛万苦,才取得今天的成就,付出的努力绝不仅仅是商科学位和两段无薪实习。姐姐留着乱七八糟的发型,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甚至犯过严重的错误,按照法律规定,必须在求职申请表上予以说明。现在,两人居然要在同一个地方上班?

“或许吧。”不过,情况并非一直如此。福克记得,他曾经天天跟着父亲,如影随形。在家里的牧场上,父亲迈着沉稳的大步,而他则努力追赶,跑得气喘吁吁,个头还比不过矮矮的篱笆。炎炎烈日把两人的影子拉长,他们的金发闪耀着淡淡的白光。回首往昔,他经常盼着自己能变成父亲的模样。童年的崇拜越强烈,日后的失望也就越深刻。

她们的母亲证实了消息的可靠性。

卡门微微一笑,“那个年纪的孩子,不是大多都很叛逆吗?”

“我早就讲过,你激励了她。”

“嗯。刚开始,他也征求过我的意见。但是,我才十六七岁,对搬家的事情耿耿于怀,比较叛逆。”

布莉觉得,真正激励姐姐的恐怕是政府切断救济金的威胁。她小心翼翼地向人事部打听,表面上,吉尔·贝利本人亲笔批准了这项非比寻常的职位任命。私底下,布莉得知,她在公司的优秀表现似乎为姐姐争取了机会。布莉将自己锁在厕所的隔间里,单独待了十分钟,眨去愤怒的泪水,消化残酷的现实。

“你从未尝试与他同行吗?”

在过去十八个月中,她只见过姐姐一次。圣诞节临近,母亲打来电话,拜托布莉,恳求布莉,让她原谅姐姐。布莉面无表情地听着母亲在电话里痛哭流涕,一刻钟后,她妥协了。毕竟是圣诞节。她重返故居,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准备送给亲朋好友,除了姐姐。

“搬家本该是崭新的起点,”他说,“可惜结果却事与愿违。爸爸讨厌墨尔本的生活,我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停止倾诉,陷入了沉思。他们不愿提及过去,更不肯讨论将来。深埋在心底的话语犹如淡淡的薄纱,悬在父子之间,年复一年,层层叠加,变得极为厚重,乃至看不清彼此的面孔。福克叹了口气,“所以,只要条件允许,每个周末爸爸都会收拾行李,带上地图,开车出去远足。”

当时的贝丝还是个无业游民,身无分文,由于戒毒成功,双眸颇为清澈。她送给布莉一张两人的童年合照,打印得模模糊糊,镶嵌着粗糙的相框,如果放在布莉的公寓房间里,肯定显得格格不入。圣诞卡片上简单地写着,对不起。因为母亲一直在看着,布莉并未挣脱姐姐的拥抱。

岁月流逝,长大成人的福克后知后觉,终于能够稍微理解父亲的苦衷了。然而当初,他却深感自己遭到了背叛。他们怀着恐惧和疑虑,逃往陌生的城市,显得那样狼狈不堪。

终于,节日的欢庆结束了。在回家的途中,布莉掏出照片,顺手把相框扔在慈善商店。一小时后,她又去找到相框,花钱买了下来。恢复原状的礼物被塞进高高的橱柜,隐藏在各式各样的圣诞装饰品后面。

福克垂眸凝视着地图,“在我十六岁那年,爸爸卖掉了家里的农场,领着我来到墨尔本。我不想让他那么做,但是留在故乡会遇到许多麻烦。我们在镇上的处境变得非常糟糕,大概爸爸觉得搬家是替我考虑吧。我也不知道,可能他认为必须要带我走。”

在贝丝到贝利坦尼特上班的第一天,母亲打电话叮嘱她尽量帮姐姐保住工作。此刻,望着姐姐坐在横木上抽烟的样子,布莉真希望自己没有答应母亲。

“可以长话短说吗?”

“姑娘们,准备好了吗?”

“说来话长。”

布莉听到声音,转过身去。吉尔、爱丽丝和劳伦站在路旁,极不情愿地盯着鼓鼓囊囊的背包。

“为什么?”

“嗯,马上就来。”布莉抓起地图,跑向同伴,结果太过匆忙,导致头晕目眩。

福克慢慢地整理地图,“其实,我们的关系不太亲密。”他感到唇干舌燥,艰难地吞咽着口水。

“往左还是往右?”吉尔拎起背包,搭在肩上。两条小径都非常狭窄,浓密的灌木张牙舞爪。左边的道路好像更为平坦,不过布莉知道,在今天的前几个分岔口,都得选择右边的道路。她反复确认,感到四双眼睛盯着自己。众人承受着背包的压迫,变得焦躁不安,只想赶紧出发。她用指尖沿着线条比画,手腕微微颤抖,空荡荡的肠胃一阵抽搐。

“全都不是?”

“如果你需要帮助,布莉……”爱丽丝挪动脚步,转移重心。

福克摇了摇头,“不是。”

“不需要。”

“但愿能冒出个黑色的十字符号,写着‘爱丽丝身在此处’。”卡门说。她仔细地研究着铅笔的痕迹,“以前,我奶奶经常给菜谱作注释、改错误,现在我还留着呢。偶尔翻看,总觉得很幸福,仿佛她依然在跟我聊天。而且,她说得对。在果皮中掺入半茶匙果汁,可以做成世界上最美味的柠檬糖衣蛋糕。”她放下手中的地图,拿起另一张,“这些地方是你们一起去的吗?”

“好吧。既然如此,该走哪个方向?”

“嗯,每张都画满了,算是他的爱好吧。”

“右边。”

卡门拿起放在顶部的吉若兰山脉地图,“上面全是标记。”

“你确定吗?那条路似乎比较简陋。”

“没什么,我爸的东西。”

布莉举起地图,指着分岔口的红线,“看,右拐。”

“谢谢。”卡门在零散的纸张中开辟出一席之地,“这些是什么?”

“已经到这儿了?”爱丽丝的语气十分惊讶,“好吧。”

“抱歉,我不小心睡着了。请进。”福克环顾房间,发现没有椅子,于是便抚平凹陷的床铺,“坐吧。”

布莉猛地合上地图。

“你可真是从容不迫啊。”等到他开门以后,卡门说道。一阵寒风扑面而来。

“你瞧,咱们速度很快,根本不必担心。”而且也不必抱怨。布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微笑,“跟我来。”

福克猛然惊醒,屋外的天空比记忆中更加阴暗。纸张沙沙作响,他低头查看,瞧见父亲的地图还摊在胸前。他抬手揉了揉眼睛,瞥向雨水拍打的窗台。过了片刻,他才意识到,耳畔回荡的敲击声源自门口。

[1] 甘蓝(kale):指羽衣甘蓝,一种蔬菜,具有低脂肪、低热量、高纤维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