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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知道,”福克说,“贝利坦尼特是家族企业,家事几乎可以囊括一切。”

“我很好奇贝利为何在出发之前迟到,”卡门说,“你相信是因为家事吗?”

“嗯。不过,假如我的车跟他的车一样,我也愿意摆脱同伴,单独上路。”

“我得上山了,如果有任何进展,我会通知你们。”说罢,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手里拿着钥匙,只剩下福克和卡门留在原地。

他们走向停在远处的老旧轿车,打开后备箱,缝隙中的落叶和沙砾随风飘扬。福克拎起破破烂烂的背包,搭在肩头。

蔡斯看着他离开,然后垂头丧气地望向停车场角落的“精英探险”面包车。

“你不是说自己不擅长登山远足吗?”卡门说。

他掏出钥匙,再次与他们一一握手,接着挥手告别,钻进宝马,隐匿在茶色玻璃的遮挡中,扬长而去。

“是啊。”

贝利拍了拍宝马的车顶,“我能行,谢谢。”

“你的背包恐怕不同意,它好像快不行了。”

蔡斯摇晃身体,转移重心,“我也准备去,要不要顺路捎着你?”

“噢,对。它确实磨损得挺厉害,但不是被我用的。”福克不再多说,然而卡门的眼神却充满期待,他叹了口气,“它曾经属于我爸。”

“抱歉,感谢二位协助搜救,但是我必须撤了。我想去指挥总部,旁听夜间汇报。”

“真棒,这是他送给你的吗?”

丛林深处传来尖锐刺耳的鸟鸣,他皱起眉头,盯着手表。

“差不多。他去世了,所以我就拿来用了。”

“如果我担心爱丽丝,或者其他员工,”贝利说,“我肯定会采取措施。”

“啊,糟糕。对不起。”

“任何方面,比如身体健康、精神状态,以及完成露营的能力。”

“没事,反正他也不需要背包了。走吧。”

“担心什么?”

趁她尚未开口回答,福克赶紧转身,他们穿过停车场,进入旅馆的接待区。跟户外相比,室内就像炎热的火炉,福克感到汗水刺痛了皮肤。服务台后面还是坐着先前的护林员,他翻看列表,找到预留给警方和搜救人员的房间,递给他们两把钥匙。

“你并不担心她?”福克说。

“原路返回,沿着通道左拐,”他说,“走到尽头,房间彼此相邻。”

他稍作迟疑,“她很好,但是我们聊得不多。”

“谢谢。”

“当天晚上,你觉得她怎么样?”

他们径直出门,绕到旅馆侧面,瞧见一座细长而结实的木屋被分成许多客房。他们踏上前廊,福克听到雨滴开始拍打铁皮屋顶。果然,他们的房间就在尽头。

他微微一笑,“正如你所说,我从未享受过真正的下班时间。”

“二十分钟以后集合。”卡门说着,迈进屋里。

“在社交聚会上还不忘工作?”卡门问。

福克的房间比较狭窄,却非常舒适。床铺占据了大部分空间,衣柜塞在角落里,一扇小门通往卫生间。福克脱掉外套,检查手机,依然搜不到信号。

贝利挑起眉毛,“没什么,就是普普通通的公司事务。”

他让父亲的背包靠在墙上,黯淡的布料与洁白的油漆形成强烈的对比。福克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带它,家里明明还有其他能用的背包。他原本在寻找登山靴,忽然发现它藏在衣柜深处。他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几乎,但是没忘。福克拽出背包,坐在公寓的地板上,静静地盯着它。

“你们谈了什么?”

他并未对卡门完全坦诚。背包不是他主动拿的,而是七年前父亲去世以后,由临终关怀医院的癌症病房护士交给他的。当时,背包很轻,却绝非空空荡荡,里面装着艾瑞克·福克的遗物。

“刚开始聊了几句,不过我们没待多久,下雨后便走了。”

福克花了许久才理清背包中的物品,又用了很长时间决定捐献或丢弃的对象,最后只剩下背包和另外三件物品:两张老照片,一个大信封。信封皱皱巴巴,边角毛毛糙糙,而且没有密封。

“你跟爱丽丝·拉塞尔说话了吗?”福克仔细地观察贝利。

此刻,福克打开背包的顶层口袋,掏出信封。它比记忆中的模样更为残破。他把信封里的东西摊在床上。山峰、峡谷、丛林、海滨,大自然的杰作统统渗透在纸张的纹路中。

“我的主意。在办公室以外的空间互相联系可以增进感情,而且我们都是同事,处境也相似。”

福克抚摩着地图,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浪潮般涌来,令人头晕目眩。二十多张地图,有些颇为陈旧,有些经常使用。历经风吹雨打,纸页薄如蝉翼。当然,父亲曾经纠正过地图上的错误。他对一切都了若指掌,至少他自以为如此。艾瑞克·福克的标记遍布全州,弯弯曲曲的线条和大大小小的圆圈点缀着主要的徒步旅行胜地。他总是系紧靴子的鞋带,背上登山包,远离拥挤的城市,迈向广阔的自然。

“聚会是谁的主意呢?”

福克已经有好几年没看过这些地图了,而且也从未细细端详。现在,他不停地翻找地图,直到发现目标:吉若兰山脉及周边区域。岁月将纸张染成黄色,毛茸茸的折痕十分脆弱。

“没有。”他迅速回答,“只有第一天晚上,算是两个小组之间的社交聚会吧。”

福克脱掉靴子,仰面躺在床上,让脑袋陷入枕头中,稍作休息。他觉得眼皮很沉,室内比户外要暖和得多。他漫不经心地展开地图,迎着灯光眯起眼睛。灰色的铅笔印随着光阴流逝而褪色,字词的边缘变得模糊不清。福克拉近地图,凑到脸庞跟前,隐隐地感到烦恼。父亲的笔迹一向难以辨认,他竭力聚焦视线。

“别的时间还见过吗?”

河流。营地:未经官方批准。此路不通。

贝利眨了眨眼睛,“你是说第一天晚上?”

福克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房间里温暖如春。

“不过,你在活动期间见到了爱丽丝·拉塞尔。”福克说。

捷径。瞭望台。倒下的大树。

蔡斯继续盯着地面。

眨眼。窗外风声呼啸。

“参加集体活动是我逃离办公室的最佳借口,”贝利习惯性地露出微笑,紧接着又忍住了,结果脸上的表情显得古怪而扭曲,“我们的野外拓展训练效果不错,并且安排得当,大家都很满意,直到——”他停顿了片刻,“直到现在。”

冬季必须注意安全。

“每次活动你都亲自参加吗?”

父亲的警告仿佛在耳畔回荡。

“还行吧。我偶尔会在周末前来登山,最近三年,我们一直跟‘精英探险’合作,在此开展团建活动。”贝利说,“吉若兰是个很棒的地方,但是迷路太久也会变得非常可怕。”

小心脚下。此处危险。

“你好像很熟悉吉若兰?”福克说。

福克闭上眼睛。

“是的。吉若兰的地形十分崎岖,可是道路都比较好走。况且,野外拓展活动原本就不该太过困难。”贝利瞥向蔡斯,蔡斯低下了头。

第二天:周五上午

“男子小组准时到达了集合地点,途中一切顺利吗?”福克说。

整理营地所花费的时间比预期中要长。帐篷拒绝折叠成最初的小巧模样,背包的拉链绷得太紧,常常卡住。

“嗯,是啊。”贝利勉强挤出微笑,“如果情况允许,我也想把工作和生活分清楚,否则真的会发疯,可惜总是难以避免。我向组里的同伴道歉了,虽然耽搁了些,但是仅仅晚了一个小时,最终倒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差异。”

吉尔知道,自己的背包不可能比昨天更沉。明明知道,然而在背包甩上肩头的瞬间,她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她们已经晚于原定的出发计划,可是她却放任组里的成员在黯淡的晨光中磨蹭,胡乱地摆弄着肩带和水瓶。她不愿离开营地,恐怕大家都深有同感。沿途的其他营地面积更小、条件更差,但是她很清楚,理由远非如此。她们即将离开安全的起点,迈向未知的前方,内心难免烦躁不安。吉尔一直关注着收拾行李的爱丽丝。她几乎不说话,总是呆呆地走神,等到别人重复两遍,才交出帐篷杆。不过,吉尔确信,她并未生病,因而不能提前回家。

“你管理的是家族企业,大概从未享受过真正的下班时间吧。”卡门轻声说。

爱丽丝收起空酒瓶和垃圾袋,直接递给贝丝,对于早上的冲突似乎毫无懊悔之情。吉尔暗自挣扎,不知是否该说些什么,可是贝丝却默默地接过垃圾,塞进背包。算了,顺其自然吧,没必要多管闲事。

贝利看着她,“为了处理家事。”

一小时后,所有借口都用光了,她们终于正式起程。爱丽丝很快便走在队首,布莉抓着地图,紧紧相随。吉尔望着她们的后脑勺,调整登山包的位置,背带僵硬地摩擦着肩膀。商店服务员告诉过她,背包的肩带是由特殊的透气材料制成的,能够增强舒适的体验。想起这番对话,吉尔不禁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可以问问原因吗?”

好在坡度平缓,不过坎坷的路面却意味着她必须注意脚下。她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差点儿失去平衡。突然,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对,我迟到了,没赶上车。”

“你还好吗?”劳伦问。

“上周四,在爱丽丝·拉塞尔和她的小组出发之前,你并未见到她,对吗?”卡门问。

“嗯,谢谢。我不习惯穿靴子。”

“——在团队中表现优异。当然,其他成员也一样。可是,她突然下落不明——”贝利摇了摇头,“实在令人担忧。”他的语气似乎颇为诚恳。

“脚疼?”

其实是五年,福克心想。

“有点儿。”她承认道。

“爱丽丝?”贝利眉心紧蹙,“对,很了解。她跟我们共事四年了——”

“穿两层袜子会比较耐磨,厚袜子在外,薄袜子在内。听着,吉尔——”劳伦压低声音,“我想向你道歉。”

“你了解她吗?”握手的同时,福克重复刚才的问题。

“为什么?”即便明白原因,也要装作不明白。如果吉尔故意陷入思考,劳伦便有可能对许多事情感到愧疚。

“噢,太好了,谢谢你们。”贝利伸出大手,介绍自己。他的掌心冰凉,指尖布满老茧,不像是成天待在办公桌旁的样子,显然经常参加户外活动。

“上周的公司例会,”劳伦说,“对不起,我没去参加。安德鲁说他可以独立完成项目介绍,而且——”她欲言又止,“抱歉,我不该缺席。最近,家里出了点儿问题。”吉尔已经料到了,家里出问题是她常用的说辞。

“他们是警察,”蔡斯说,“负责协助搜救。”

“我们能帮得上忙吗?”

贝利这才正眼瞧向福克,他皱着眉头,眼神充满疑问,“你是——”

“可惜不行,谢谢。”劳伦直直地盯着前方。此刻,吉尔才发现,她变得十分瘦削,脖颈和手腕都是皮包着骨头。

福克清了清嗓子,“我相信,你和手下的员工肯定非常难过。你了解失踪者吗?”

“你确定吗?”

贝利的反问听上去有点儿底气不足。

“嗯。”

“既然如此,就更应该去看看了,对吧?那里很容易迷路。”

“好吧,因为公司例会——”

“今年无法通行,天气恶劣,太危险了。”

“我真的非常抱歉——”

“他们找过西北山脉吗?”贝利问。

“我知道,但是同样的事情也发生过不止一两次了。”

在福克和卡门离开指挥总部之前,金警长曾摊开一张网格地图,展示将要排查的地区。他说,如果是中等密度的丛林,必须花费四个小时,才能彻底摸清一平方公里。倘若地势陡峭、枝叶茂密或者濒临河流,那么所需的时间会更加漫长。福克尝试统计范围内的格子,数到二十便放弃了。

“不会再发生了。”

“问题不在于钱,而在于其他方面。”蔡斯望向丛林,“你也知道,野外的环境瞬息万变,搜救行动举步维艰。”

“劳伦,你确定吗?因为——”

“如果提高资金投入,可以加快速度吗?我们会承担全部费用,他们知道吧?”

“我保证,情况一定会得到改善。”

“他们说的是希望今天能把她找回来。”

情况必须要得到改善,吉尔心想。在近期的裁员名单上,劳伦排得相当靠前,可谓“高居榜首”。若非爱丽丝力主通过降低兼职人数来缩减开支,劳伦恐怕早就被开除了。吉尔还怀疑爱丽丝至少替劳伦打过两次掩护,勉强挽回了险些造成的损失。既然连吉尔都察觉到两次,那么实际的情况肯定更加严重。吉尔知道,她们俩是多年的老相识,不过这份交情对于劳伦的意义却很难讲。爱丽丝的金发随风飘扬,跟阴沉的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吉尔若有所思。“昨晚我瞧见你生火了,干得漂亮。”

贝利摇了摇头,“天哪,他们明明说过今天能把她找回来。”

“噢,谢谢。我在学校里学过。”

“恐怕没有,”蔡斯说,“起码目前没有。”

“他们教得不错嘛。”

贝利礼貌而好奇地打量着福克和卡门。福克默不作声,静静地等待,贝利的眼神很茫然。福克悄悄地松了口气,至少贝利不认识他们。

“唉,但愿吧。当初,勤业女校在群星户外校区举办露营,为期整整一年,足以学习各种技能。爱丽丝也去了。”劳伦注视着吉尔,“你上的肯定是私立中学吧,你们学校没有组织过露营吗?”

他们应声走过去。这是福克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丹尼尔·贝利,他的唇角眉梢带着岁月的痕迹,但是外表仍旧比四十七岁更显年轻。而且,他酷肖其父。利奥·贝利是公司董事会的成员,福克在对外宣传册上见过照片。尽管丹尼尔不像利奥那样满脸皱纹、弓腰驼背,可是五官却颇为相似。

“我是在瑞士接受的教育。”

“嘿!”贝利举起胳膊,声音响彻停车场,“有什么消息吗?”

“噢,看来没有。”

吉尔盯着他,面无表情,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踏上通往旅馆的门阶。贝利倚着自己的汽车,目送她离开。他摇了摇头,视线落在伊恩·蔡斯的“精英探险”红色外套上。得知争执的场面被人发现,他似乎非常尴尬,不过很快便恢复了镇定。

“谢天谢地。”吉尔瞥向道旁的树木,微微一笑,“我可不想在丛林中折腾一年。”劳伦报以微笑,但眼神中却透着困惑。如果吉尔觉得远足如此难熬,为何要赞成这项提议呢?在过去的三十年里,类似的问题披着各种形式的外衣层出不穷,而她的答案则始终如一。贝利坦尼特是家族企业,吉尔·贝利必须考虑家族利益。

交谈间,吉尔往前倾身,抬手指向丛林,接着赶紧放下。丹尼尔·贝利简单地摇了摇头。吉尔靠得更近,再次开口。他看向她的肩膀上方,避开她的视线,又摇了摇头。我说了,不行。

“总之,”劳伦说,“我只是想说,我明白自己的工作状态不够好。”

此刻,她跟弟弟面对面地陷入争执。两人肌肉紧绷,抿起嘴唇,仿佛极为克制,不愿大肆张扬。

吉尔望见爱丽丝和布莉停下脚步。小径分出两条岔路,较宽的通向左边,较窄的通向右边。布莉掏出地图,坐在树桩上研究,鼻子紧贴着纸张。爱丽丝双手叉腰,盯着布莉。发觉她们走近,爱丽丝抬起头来,微微歪着脑袋,蓝色的眼睛十分警觉。刹那间,吉尔觉得她可能一直在偷听她们的交谈。不会,距离太远了。

丹尼尔·贝利站在黑色的宝马车旁,身边的女人非常眼熟,正是他的姐姐吉尔。尽管距离较远,但是福克依然能看到她的下巴有伤,于是立刻记起了金警长说过的话。状况很差,身上全是割痕和瘀青。在第一天的小组照片中,吉尔的脸庞还完好无损。

“我非常感激公司提供的职位和机会,”劳伦压低声音,“以及你所给予的耐心。我想让你知道,我一定会努力报答你。”

“瞧,姐弟同行。”她压低声音。

吉尔点了点头。前方,爱丽丝依然在盯着布莉。

迈出明镜瀑布小径,令人感到如释重负。繁茂的枝叶骤然分离,阴沉的天空重新出现,福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前方,林区旅馆灯火通明,却无法照亮黑暗的小径。他和卡门跟着蔡斯穿过停车场,碎石在脚底嘎吱作响。当他们靠近旅馆时,卡门拍了拍福克的手臂。

“我相信你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