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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一分线一分货啊,兄弟。”路易斯用西班牙语应道。

路易斯和拉蒙循声望去。角落里一个男人站了起来,他一只手握着一杯看似威士忌的酒,另一只手则在揉着颈部,好像被谁打了一拳。

“当然”,那个男人也改用西班牙语说。

突然他们身后的角落一声尖叫响起,“天杀的!”有人在用英语喊,“这破酒吧竟然敢漏水。”

“一起坐坐吧。”路易斯用酒瓶指了指男人那边,“雨季坐在屋子中间才是明智之举啊。”

又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一声霹雳接着响起。下雨了。没有半点预告,雨点像机枪子弹一样噼里啪啦地砸到酒吧的金属屋顶上。

男人点点头,走了过来。他高高瘦瘦,皮肤白皙,披着一头红色小卷发,浓密的胡子略显一点灰。他看起来不是军队里的人,穿着旅行用的那种卡其服,肩上挂着个有点脱皮的皮革包。他的脸蛋发红,看起来似乎在太阳底下暴晒过久的样子。要么是因为这个原因,要么就是他喝醉了,又或者两者都有。

路易斯犹豫了一下,“当然不会。”

他一边用英语咕哝着,一边坐下来,“对不起啊”。然后他又改用西班牙语说道,“这里什么东西都湿湿软软的。湿不可言呐。空气、衣服和食物,连酒都是湿的。”

“兄弟,你看啊。这是十拿九稳的事。但是我不能一个人做。得有人帮我。”他扫视了一下房间,“如果你没兴趣的话,我再找别的军官。”他停了一下,“你不会说出去吧?”

“你是哪里人?”路易斯问道,“你的西班牙语挺好的。”

路易斯没有接话。

“我在瑞典出生,但我的大半生都在美国度过。”

拉蒙往后一靠,啪地拍了拍桌子,“你个笨蛋!”

拉蒙和路易斯交换了一下眼色。

路易斯想了想,然后凑近拉蒙,“其他人都在掠夺当地人和这片荒芜之地的资源,不代表我们也要这么做。”

男人看到了,“别担心,我不是中情局的,不是军方人士,也不属于任何军事武装。我是个地质学家。”

拉蒙举起一根手指,“啊,但是第三个中心在苏联啊。耶烈万,就是亚美尼亚的首都。你可以找机会去那里一趟的嘛,比如说去检查一下军队状况,或者随便找个借口。你现在可是个将军了,想去哪里还不都是小菜一碟。”

“地质学家?”拉蒙稍侧了下头。

“这两个地方我们都去不了啊。我们没有钱,也没签证。”

“研究地球深层岩石和其他物质的科学家。”路易斯解释道。

拉蒙笑了,“他说世界上有三大加工中心,安特卫普和以色列是其中两个。”

拉蒙咪了咪眼睛,“哦,就一个矿工嘛。”

路易斯使劲喝了一口啤酒。从窗户看去,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紧跟着一阵响雷。暴风雨来了。“那我们怎么把它们转给工匠呢?”

“也可以这么说。”

“他是哪里人有什么关系啊?只要能把它们偷运出去,找个工匠打磨一下,我们就发了。”

“钻石还是黄金?”拉蒙挥挥手,“还是两样东西你都想拿来发财啊?”

“安哥拉人?”

男人笑了,伸出手,“我叫奈德·斯文松。不知道我这么有幸能同台喝酒的这两位是?”

“我有一个朋友,他在挖钻石,他也很愿意分给我们一份股份。只要我们能运出去。”

拉蒙和路易斯分别做了自我介绍。

“纪念品?”

“你来非洲多久了?”拉蒙问道。

“我的天啊!”拉蒙突然说道。他站了起来,椅子刮过地面,大步迈到吧台,“再来一轮!”他把杯子递给恩基。他捧着酒杯回到桌边,坐下来,靠近路易斯,“我一直在想”,他压低声音,“你刚才说的让这件事变得更加重要。为什么只有我们两手空空,不带一点——纪念品回古巴呀?”

“大概一个月吧。”斯文松答道。

“问得好。”路易斯喝完他的啤酒,又点了一瓶。

“你可要小心。”拉蒙郑重其事地说道,“你得找个可靠的向导。尽管签了和平协议,战斗还是时时处处都有呢。争取安哥拉彻底独立全国联盟的人是本区最大的矿主,要是他们觉得你侵占他们的地盘,肯定会杀了你。”他弹弹手指,“就像这样。”

拉蒙叉开双手,“那我们怎么办?”

“要么会被地雷炸死。”路易斯补了一句。

“东德是第一个,但我觉得会引发连锁反应。先是波兰、罗马尼亚、匈牙利,然后是亚美尼亚、格鲁吉亚、乌克兰,很有可能再过几年苏联都不存在了。”

“我明白。”听到这么可怕的忠告,斯文松看起来还异常的平静。

拉蒙阴沉着脸。

“要知道,你不是第一个来这里发财的人。”路易斯说道,“现在战争即将结束,每个人都想要剥削它一下。除了那些可怜的安哥拉人。”

“不像以往了。他们在削减出口量,特别是石油出口。”

“说得还真像个马克思主义者啊。”斯文松拍拍路易斯的背,“但今天过后可就越来越少咯。”

“等一下。你的意思说苏联不再支持我们了?”

“你听说柏林的事了?”

“不管你怎么说菲德尔,”路易斯继续说道,“他绝对不是笨蛋。他知道时势艰难,我们不能再在这里烧钱浪费人力了。他要我们回去。”

“当然,”斯文松站起来,“下一轮我请客。当庆祝。”

拉蒙露出疑惑的神色。

雨点还在敲击着屋顶,潮湿的空气飘进屋来,路易斯的头发被吹卷了,脖子上也渗着一圈汗。斯文松捧着酒回来的时候,路易斯看到瓶子上有凝结的水珠。恩基的电已经烧尽了。这应该是他的最后一杯啤酒了。

“没有苏联的支持,你觉得菲德尔能撑多久?”路易斯又喝了一大口啤酒,“你觉得他这么急着签订和平协议是为了什么?”

“那么,”拉蒙转了一下他的朗姆酒,“到底是哪一个?钻石还是黄金?”

拉蒙一动不动。他还是合不拢嘴,好像还在消化这个信息。良久,他终于发声了,“那古巴呢?”

斯文松用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拉蒙和路易斯。他大概已经喝了几个小时了吧,路易斯心想。“实际上,两个都不是。”他说道。

路易斯点点头,“结束了。共产主义要完蛋了。”

“好吧,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拉蒙说道,“很明显,你可不是为了体验这天气而来的。”他大笑着戳戳路易斯的手肘。

拉蒙的嘴巴张得好大,“柏林墙?”

斯文松不紧不慢地回答,“世界在变。”他瞥了一眼路易斯,“实际上,今天是第一天……”他往上看,“……或者说新秩序的第一夜。”

“东德政府宣布东德人可以随时进入西德境内。柏林的人正在街头庆祝呢。他们推倒那堵墙了。”

拉蒙点点头,“路易斯也是这么说的。”

拉蒙坐直身子,“以色列人引爆了原子弹吗?”

“不仅是政治秩序,”斯文松继续说道,“也是经济秩序。二十年以后,整个世界做生意的方式将与现在截然不同。”

路易斯点点头,“行啦,都别管了。今天将会是历史的分水岭。”

“怎么不同?”路易斯问道。尽管这个男人半醉半醒,说话倒是清晰。

安哥拉人民解放军是安哥拉陆军,尽管已经签订了和平协议,他们还在跟争取安哥拉彻底独立全国联盟这伙反叛敌人战斗。

斯文松使劲喝了一口酒,“电子技术。”

“我忙着跟安哥拉人民解放军互动呢。”

拉蒙嗤之以鼻,“电脑?它们不过是速度快一点的计算器罢了。”

路易斯咧嘴笑了,“你还没听今天的短波频道吧?”

这次轮到斯文松发笑了。“两位先生啊,这个世界即将进入新的工业时代。几年后,我们用的每一样东西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想象一下,电话可以变得跟香烟盒一样小。”

“有一架747私人飞机在罗安达等着我们?”

“你是说那些手机吗?”路易斯说,“我听说过了,可是贵得很啊。有钱人的玩具罢了。”

路易斯喝了一大口啤酒,只觉冰爽得不可思议。他完全想不出来安哥拉人怎么能在漫天野地里冰冻啤酒。“那,你听到消息了吗?”

“现在是这样,但是十年之后呢?或者二十年之后?你应该看到电脑已经降价了吧,在古巴应该也一样。想象那么一天,你可以带着一部电话游走全球,或者用一个电子设备看书,或者看电影,或者玩比任何游戏机都要复杂的游戏。一切都会实现。”

“还有老虎呢,将军。它们一闻到你的味道,你就死定了。”拉蒙顿了一下,“我们又那么臭……”他大声笑道。

路易斯注意到他说话有点含糊不清了。

拉蒙已经升到了中校,这主要是因为他在路易斯左右多年,就像桑丘·潘沙跟随堂吉诃德征战四方一样。他们唯一分开的一次,就是革命期间路易斯在圣克拉拉待过的那几个月,但是他们也不再提这件事了。弗朗西消失之后,拉蒙坦承他受了弗朗西斯卡父亲的严刑拷打,才背叛了他们二人。因为如若不从,唯有死。路易斯承认,换作是他,可能也会做同样的事,但是拉蒙低声下气了好几年——当时少不更事,别无选择——才重获路易斯的信任。但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们一起在军队的年岁里,拉蒙一直坚定不移、忠诚顺从。

拉蒙用手背抹了抹嘴巴,“那又怎样?这跟安哥拉的采矿业有什么关系?”

“在那之前,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别挡大象的路。”

“所有这些新的设备都将需要一种新的电池。”

拉蒙哼了一声。

拉蒙伸出两根手指,在桌子上戳戳,“它们现在已经有了啊。”

路易斯坐下来,“它们很快就到啦。我非常肯定。到时候我们一起撤退。”

“不是常用那种的电池。”斯文松大笑,“实际上,它们叫做电容器,就像电池的近亲吧,比电池更有效地稳定储存电容量。正由于此,它们需要用能产生和保存这种电容量的材料来制成。”

拉蒙怒目一瞪,“你说得倒容易,我可没收到任何命令。”

路易斯恍然大悟,“你在这里发现了这种材料。”

拉蒙抬头一看。渐渐老去的他可没当年那么英俊了。话又说回来,谁还似当年呢?他的头发差不多掉光了,胖了二十磅不止,潮红的脸掩盖不住一道道皱纹,这都是酗酒加睡眠不足的烙印啊。路易斯举起他的啤酒瓶表示问候,然后走到他的桌子边,“放松点,兄弟。再过两个多月我们就能离开这鬼地方了。”

斯文松的脖子也红了,他露出一丝佛祖一样的微笑,“你该不会想着我会承认吧?”

“拉蒙!”路易斯喊道。

他绝对是故意含糊其辞。“你已经承认了,”路易斯说。

“混蛋!”拉蒙把杯子倒干,砰地一声把杯子扔在桌子上。

斯文松上下翻动着手掌,“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估计来这里一不图黄金,二不图钻石的人不止我一个。”

路易斯转过身来。

拉蒙卷卷舌头,“我不明白。”

“这玩意也叫朗姆酒?”有人大喊起来。

斯文松可怜地看了拉蒙一眼,“你当然不明白了。”

路易斯走到吧台,跟一个安哥拉酒保点了一瓶啤酒。那酒保皮肤黑得发亮,还带着一股亘古不散的怨气。路易斯不怪他。十五年来,恩基都忍受着古巴人侵略他的国家,在这里喝霸王酒,现在他们撤退了,还要顺手牵羊。当然,在菲德尔的军队里,公开场合是绝对没有腐败和掠夺这回事的——官方记录上他们是不存在的——但是随便去问个安哥拉人,他们都会告诉你实情。安哥拉人眼里的古巴人,大概就是三十年前古巴人眼里的美国人吧。

又是一阵闪电雷鸣。

时候还早,但是吧里已经半满。这里一堆士兵,他们大多数是古巴人;那里一堆安哥拉人,可能是矿工。女人都还没来,她们一般是把孩子哄睡之后才会出来。

斯文松往前倾了倾身子,用极其夸张的声音低语道,“得了,我告诉你们吧。它叫钶钽铁矿石。”

他拉开大门,走进恩基安比酒吧,简称就是恩基酒吧。说白了,这里就是一座破烂房子搭着个烂金属屋顶。简陋的风扇吹着风,但是电在这里十分不可靠,路易斯无比肯定迟一点会断电。房间的一边是临时酒吧,它曾经是一棵树;另一边则是一堆白色塑胶花园椅和桌子。头顶的两个电灯泡在地上投下长长的黑影,角落里的人很容易就融入黑暗之中。

“钶钽铁矿?”

他弯弯肩膀,跺了跺脚。他现在快要五十岁了,有点驼背,发间多了些灰丝,看书也要戴眼镜了。这里的潮湿气候对他来说特别不容易,而11月意味着安哥拉湿热的雨季的开始。他周身酸痛,衣服总是潮湿发粘。微风也黏糊糊的,空气中传来一股刺鼻的金属味道,暴风雨又即将来临了。万幸的是,卢卡帕位于高原之上,其海拔通常让这里的热气还能忍受。在非洲,几度之差可是地狱和炼狱之别。

“钶钽铁矿。它在地球上的储量是有限的,80%的钶钽铁矿分布在扎伊尔。我预计十年之内,人们就会开采钶钽铁矿石——并为它打仗,而且比争钻石、石油和黄金加起来都还要凶得多。”

去年,他们终于在纽约签订了一份和平协议。虽然各反对派之间依然内讧不断,但古巴人是抽身战争,与己无关了。路易斯在古巴军队里是上校,和平协议签订后,他被提拔为准将,现任卢卡帕基地的指挥官,主要负责处理古巴军队的有序撤退。他在这里几乎两年了。他经常不禁怀疑为什么他们会来到这种鬼地方。人们把它叫做古巴人的越南战争;他对此倒是没有异议。这里有超过五万名古巴军人和人道主义工作者,其中大多是医生。他们绕了大半个地球来到这里,但又是为了什么?这个蛮荒的国家,除了钻石和黄金,别的什么都没有,还特别悲剧地卷入了超级大国的代理战争当中。

拉蒙拿空啤酒瓶在桌上滚来滚去,“如果这个矿物真有你说的这么神奇,为什么我们没听说过?为什么你还没有找到它?”

自1975年来,在将近15年的时间里,菲德尔不断派遣部队,以帮助安哥拉人民维持他们的马克思主义政府。菲德尔和苏联支持的团体与南非和美国支持的造反派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内战。

“谁说我没找到?”斯文松一饮而尽。

还有古巴人。

酒吧的门打开,一个安哥拉人走了进来。他看到斯文松后便走了过来,“先生,雨刚停了一会。”他礼貌地说,“我们该出发了。”

他沿路摸索,好不容易走到卢卡帕市郊一家破破烂烂的酒吧。卢卡帕是安哥拉北隆达省的主要城市——如果它能被称作一座城市的话。北隆达省比邻扎伊尔共和国,所以卢卡帕就像美国大西部里的一座边境小城,成千上万的矿工、难以数计的妓女,还有随处可见的雇用枪手和交易商人。

“啊,托比亚斯啊。”斯文松点点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的朋友们啊,你们真是不可多得的酒伴。但是现在我必须要说再见啦。我的司机可以从来不会错的。”

安哥拉的夜幕降临得很快。这里临近赤道,想看暮光基本靠做梦。日落过后几分钟,夜色就像一个巨砾般瞬间笼罩着大地,黑暗就像爆炸似的把先前的日光驱逐得无影无踪。昏黄的街灯也照不散那浓厚吓人的黑暗。这样的黑暗,路易斯已经熟悉了。

路易斯看着他跟恩基结账,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突然,拉蒙也站起来走向恩基。路易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看到拉蒙指着门口。

1989:安哥拉

恩基叫出他十八岁的儿子——坎巴拉。坎巴拉跟他的父亲在酒吧工作。坎巴拉走过来的时候,恩基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坎巴拉点点头,走出了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