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绑架了我,是不是?偷偷把我带到山里,用我换取赎金。”
路易斯双手绞在一起。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他和自己一样紧张。他冒着巨大的风险。她望向别处。
“看着我,弗朗西斯卡。”
弗朗西觉得有一把利刃划过桌子,“你是和叛军一伙的。”
当他叫到她的名字,她从脊梁骨里冒起一阵颤抖。这个名字在他舌尖打转,像是音乐。她又看了回来。
“我把拉蒙拉进了我们的事业。”他轻声说。
“我绝对不会伤害你。我也不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他顿了顿,“不,这样说不对。我想要你的一切。”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向前靠过来。这个时候,他的味道飘向了她。深沉而雄性,有一丝石油气味,和尼克的味道截然不同。
这一刹那,她无法呼吸。他靠上来,冲她张开双手,手心朝上。之后,她的手好像自己会动,自发地滑过去盖住他的手。
“你为什么会在拉佩拉?”
***
“我是个学法律的学生,”他终于说道,“或者说,曾经是。我在大学关门之前就退学了。拉蒙和我从小就认识,还一块儿扯掉蜥蜴尾巴玩呢。”
其实托尼·帕切利并不特别喜欢梅耶·兰斯基。没人喜欢。人们尊敬他,畏惧他,特别是当人们发现兰斯基就是打击他的好哥们巴格斯·西吉尔1的主谋之后。这事发生的时候,很多人都很讶异,多半是因为兰斯基并非一个乡野村夫。他来自纽约,是犹太人后裔,个子小小的,小眼睛,大鼻子,大耳朵。他梳着油亮的大背头,穿着得体的西装,十分考究。但是托尼几乎没见过他笑,除了他和他妻子泰迪待在一起的时候。他满脑子生意经,即便这样,帕切利必须承认,兰斯基让他发了财。多亏了他,帕切利才能在拉佩拉分到一大块蛋糕,还能投资一些多数在哈瓦那之外的生意。
但她留下了。
所以当兰斯基那天下午召开会议的时候,帕切利叮嘱他的办公室备好新鲜咖啡、酒饮和清水。不管这个小个子男人要什么,都得准备好。他穿上了一件新衬衫。
她此时更加不安。他说得对,她应该离开,撤回到熟悉的地方。留在这里简直是疯了。
和以往一样,兰斯基很准时,四点整就带着两个肌肉发达的保镖到了。尽管气温很高,逼近90华氏度,摄氏度则几乎有32度,保镖也和他一样西装革履。帕切利伸出手来,兰斯基轻轻地握了一下。帕切利示意他坐到一张小圆桌旁。“稀客稀客。”他满脸堆笑地说道。
“如果我说错了,你肯定会起身,留下几个比索买单,然后就回你的酒店去了。”
兰斯基冲他摆出一个似假笑似鬼脸的表情。帕切利松了一口气,要是他不认识或者不喜欢的人,兰斯基只会摆一张僵硬的脸。
她做出最后一搏,想要掌控局面,但这只是徒劳。“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我想跟你有什么瓜葛?”
“我给您来点什么?”
“老鼠吃了你的舌头吗?”他笑着用西班牙语谚语说道。
兰斯基抬起手掌,“不用了。”他在帕切利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我们的朋友想要我们给他增加提成。”
她没有回答。她隐隐觉得这个男人会改变她的生活。就在这一刻,她知道了事情发展的方向。她感到不真实,就像身体脱离了地心引力一般轻飘飘。她想搜寻一些话来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总统先生?”富尔亨西奥·巴蒂斯塔当年几乎是央求兰斯基在哈瓦那开店,这人尽皆知。兰斯基同意了,摆脱了美国黑帮的控制,在这个岛上创造了一个赌博圣地,而且全都是合法的。大家也都知道,因为允许兰斯基和他的朋友们控制赌场和赛马场,巴蒂斯塔从中捞了一大笔。
他笑了,好像读懂了她的想法一样。“你也能感受到,”他说,“你会否认,但是你也被爱神之箭射中了。你被这甜蜜的毒药伤到了。”
“你觉得他是在保护他自己吗,万一——”帕切利不愿意说出“叛军”或者“革命”这样的词,生怕越说会越像那么回事。
弗朗西跟这个男人一点也不熟,但是她知道他会这样说。他们对坐在桌子旁,保持一点距离,但是有什么东西把他们俩牵到了一起。是桑蒂利亚教神灵在施展魔力吗?
“这个我回答不了。我没和他说这么多。”
“这都是我打算要回答你的。不过首先我肯定得获得你的信任。希望你允许我试一试。”
帕切利把自己的惊讶藏在心里。他还以为兰斯基和巴蒂斯塔是穿一条裤子的。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你昨天在拉佩拉做什么?”
“但是北方的合伙人都在担心。《纽约时报》上满是卡斯特罗的消息,维加斯的人也不撤资了,我们日子不好过。”
那个女人犹豫了一下,之后转头消失了。
为了改善维加斯赌场业的挣扎现状,内华达博彩业委员会在去年四月颁布了一个命令,如果在内华达持有博彩执照的经营者还想在维加斯做生意,就必须离开古巴。好些经营者都照做了。
路易斯凝望着她,眼里的笑意比嘴上还浓。弗朗西盯了回去,“谢谢。不必了。”
“我可不想承认,”帕切利严肃地说,“但是拉佩拉的订房数确实是第一次减少了。”
这一次,她还是张口结舌了。太紧张了!那个老女人双手支在臀部高抬起头来,好像是在问:“要我叫警察来吗?”
兰斯基生气地皱着眉头。“减少了多少?”
他拉出一张椅子坐下来。“可以坐吗?”
“不太多,大概8个百分点。”
弗朗西看着他的双眼。一时间她的世界倾斜了,紧跟着又倒了回来。她不认识这个男人。他可以是任何人。他是危险的。
“我从桑托那儿也听说了。”托尼知道他是在说道上的桑托·特拉菲肯特2,他也在哈瓦那有大量投资。“那我们就降价,航班价格也降下来。”
路易斯举起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不,女士,没什么问题。我对这位小姐没有恶意。”他转头对弗朗西说:“我——我想和你谈谈。单独地。不带拉蒙。”
“多米尼加的那个会开得怎么样了?”
那个年老的女人从店铺后屋走了出来。她的眉毛扬了起来,看着路易斯。“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古巴问题众多,兰斯基、特拉菲肯特和其他人都在加勒比的其他地方找机会,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
她双手交叉在一起。绑架这个概念不再是空想了,她父母是对的。她挺直身子,准备应付不可避免会发生的事情。这个时候,若流露出一点害怕,她就完了。“不要打扰我,否则我会让人逮捕你。”
兰斯基脸上浮现起奇怪的表情,“事情不如愿。”
“在酒店那儿。”
帕切利知道不应该再多问。
“你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在大教堂那儿?”
“我看没什么出路,”兰斯基说,“现在来说,我们得缩减开支,挤出两万五千美金来喂饱那个畜生。”
他点了点头。
“一个月?”
“你一直在跟踪我。”
“一个星期。”
她大吃一惊,抬起头看,几乎把杯子掉在地上了。路易斯·佩雷斯,昨天在和拉蒙说话的人,就站在她桌子旁边。她只能尽力不张口结舌。她慢慢把杯子放到碟子上,听着瓷器互相碰到时叮当一声。他怎么会知道她在这儿?
帕切利翻了翻白眼。
“是什么让帕切利小姐觉得这么有趣呀?”
“对,我知道。以前我们只要卖些股份给那些朋友们就行了。但是现在,还有维加斯这事儿,很多人都袖手旁观。”
这样清楚明白是挺好的,弗朗西想道。倒不是说她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但是他们为什么指望她马上就定下来呢?为什么她不能先做点其他事情——至少做一阵子?如果她去找份工作,她爸妈倒不一定需要知道这事,等到他们发现的时候,说不定她都已经晋升了。她笑着把咖啡杯举到唇边,这个想法让她心生暖意。
“他们是在等着看好戏。”
他还在念叨着叫她母亲也离开,但是她明白地说她绝不会丢下他一个人离开古巴,无需再讨论。玛琳娜·帕切利,意大利裔美国人,西西里人的后代,她知道自己的位置,那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与丈夫厮守。
“真是无耻,该死!不过不要担心,托尼。我们还是经营着这个岛有史以来最成功的投资。即便是卡斯特罗推翻了巴蒂斯塔,他也不可能会关掉赌场。我们赚多少钱呐。想想看,我们为古巴带来了稳定和发展。可不止我们,银行、电力公司、联合果业,还有埃索石油。卡斯特罗不是蠢货。咱们会有新伙伴的,你就等着瞧吧。”
另一边,警察一直在逮捕叛军,他们的无罪抗辩通常在几天之后都会被改判有罪。不过自始至终,游客络绎不绝,促使她父亲和合伙人建了更多度假村和赌场。她认识的人都觉得革命不会成功,他们照常度日,仿佛这些动荡都只是发展中的一点小瑕疵。不过,她父亲的表情日渐阴沉,甚至希望她离开古巴,都说明了他其实也很担心。
他说完就笑了,托尼不得不也挤出笑容。但是帕切利内心有些怀疑,兰斯基这不是自欺欺人吗?托尼听到消息说巴蒂斯塔被颠覆的概率是66%。兰斯基没听过卡斯特罗的宣传吗?推翻政权,实施国有化,进行改革,古巴人共享财富,外国人休想分一杯羹。他疯了吗?还是一己私利蒙蔽了他?
她呷着咖啡,读起随手从大堂拿来的今天的《日报》。过去一年很是动荡,标志性事件就是像银行爆炸案那样的突然袭击和巴蒂斯塔政权的残酷镇压。叛军点燃了糖料作物田,放火烧了一个埃索石油公司的精炼厂,还时不时把哈瓦那城外的道路封锁住。军队在马埃斯特腊山脉发动了一次战役想把叛军剿灭,但是叛军残存了下来。上个月,叛军又在埃尔希格战役中取得了一场出人意料的胜利。今天的报纸上就有一篇文章报道了菲德尔要通过一个叛军电台向整个古巴岛广播演讲。整个岛!
兰斯基站了起来。“抱歉啦,托尼,但这只是暂时的,等到问题解决就好了。”
这个女人点了点头,就消失了。收音机也安静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小男孩——也许是她的孙子——牢牢抓着杯子和碟子走出来,就好像万一失手打翻就会引来他奶奶没完没了的怒气一样。弗朗西对他说了谢谢,从包里掏出一个比索递给他。小男孩咧嘴一笑。他的两颗门牙都掉了。
“我知道。”
“麻烦来杯咖啡。”
兰斯基接着说:“我老婆泰迪在佛罗里达州待一阵子了。你有在考虑让你家人搬家吗?”
一家小咖啡馆的浓郁咖啡香味飘到了街上。弗朗西放慢了脚步,看了看两侧,然后走了进去。这间咖啡馆只有一个柜台四张桌子,不过多数古巴餐馆都是家庭经营,他们就住在后屋或者楼上。她坐在一张桌旁。后屋的收音机里尽是反巴蒂斯塔政府的胡言乱语。一个腰身粗壮、头发灰白的年长女人从后头走了出来。
“我女儿下周离开。我妻子……呃,”他说道,“她不肯走。”
她又向右转到了一条狭窄的街道上,背后一阵响动让她猛转过来。奇怪的是,身后没人。她确信自己感觉到了什么东西的存在,于是拉紧羊毛开衫。也许,自己一个人出来并不是个好主意,但是她并没有盛装,也没有化妆打扮,应该没事的,她不过是一个在早晨弥撒后去购物的古巴女人嘛。
兰斯基拍拍他的肩膀,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帕切利比他高出一大截。“你有个好老婆,托尼。这是你的福气。”
弗朗西走到了哈瓦那大教堂广场,广场大部是圣克里斯托巴尔教堂和它那巴洛克式的外部和塔楼,两座塔楼一边大,一边小。她溜进去点了一支蜡烛,祈求圣人能够庇佑她去美国的行程。告示板上通知那天上午迟些时候有一场弥撒,但是她没有等候。离开教堂的时候,她看到3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宽阔的石头广场周围转悠。哈瓦那大学关门了,弗朗西很好奇他们这么早来这里做什么。
帕切利看着他离开,然后又回到他的桌旁。他琢磨着兰斯基刚刚说的话。不管他怎么说,这个小个子才不会真正关心帕切利的未来,只有托尼才会处处关照托尼。他努力工作,成就良多,他可不会拱手就把这些都放走。他拿起电话。他犹豫了一下,拨通了一个号码。这个电话将会改变一切。
她走进窄街里,这里公寓楼、宅邸、纪念碑和教堂鳞次栉比挤挤攮攮,这里的很多建筑都已经彼此拥挤了好几个世纪。小小的庭院时不时会出现,给人一种空间广阔的幻象,但也仅仅是幻象而已。哈瓦那旧城区是这座城市人口最密集的区域,不过通常把大街挤得水泄不通的大群行人现在还没有出现。
“还记得我们讨论过的那个计划吧?”他轻声细语地说道,“嗯,我加入。”
她蹑手蹑脚走出公寓,小心不吵醒她的父母。如果知道又自己一个人出去,他们一定会发疯的。天渐渐亮了,空气出奇地清新,沿着马勒孔海滨大道往东走特别轻松。远处是16世纪西班牙人最初建造的要塞,但在到那儿之前,她就向南转弯进了哈瓦那旧城区,走进颇具欧洲风情的铺着鹅卵石的巷弄。
1巴格斯·西吉尔(Bugsy Siegel):1906年生于美国纽约。奥地利犹太人后裔,是20世纪30年代-40年代美国西海岸势力最大的黑帮头目。1947年,西吉尔在女友佛吉尼亚·希尔家中被谋杀。1991年美国电影 “Bugsy” 是一部依西格尔生平改变的电影。
尽管公寓里开着空调,弗朗西还是彻夜难眠。天刚一亮她就起床了,热得浑身是汗,床单绞缠在双腿之间。她冲了个澡,穿好衣服,决定要去散散步,喝一杯古巴浓咖啡打起精神。
2(小)桑托·特拉菲肯特(Santo Trafficante, Jr.):1914年生于美国佛罗里达州。他的父亲老桑托·特拉菲肯特自20世纪30年代至1954年也是美国佛罗里达州坦帕市的黑帮老大。特拉菲肯特二世子承父业,后控制了佛罗里达州和古巴的犯罪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