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我们团结一致,否则一切还会照旧。政治体系已经分崩离析,古巴需要一个新的秩序。”
“那就让菲德尔和切·格瓦拉收拾他呗。没人待见巴蒂斯塔,我父亲也不待见他。你干嘛搀和其中?”
“可为什么非要动用暴力呢?上一周银行爆炸的时候,我在现场。死了人,特别恐怖。”
他仿佛能读懂她的心思,“从理论上来看,可能没那么严重。有些美国公司对古巴人挺好。问题是,巴蒂斯塔把美国公司像匪徒一样对待。没错,比如说你父亲。不收他们的税,到处都是私下交易,凡事都用贿赂通融。你们国家从经济上占领了我们。”
“用别的方式,没人会管。另外……”他停顿了一下,“你生活中也存在暴力,这你不能否认吧。”
有那么严重吗?她心想。
“你怎么知道?”
“听我说,弗朗西斯卡。我见识得越多,就越意识到今日的古巴不过是美国的一块殖民地。”
他对她一笑,“要是没有暴力,那只能说明你的人生被圈囿了。”
她觉得有些受伤。他领着她到旁边的凳子前,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她也坐了下来。
“我这不是和你在一起嘛。”
他打断她的话,“你可以怎样?利用你家族的影响力把我弄进美国大学吗?”他嘲弄道,“那样我就成为问题的一部分,而不是解决者了。”
“为此我要表示感激。”他的笑意一闪即逝,“你所知道的古巴——或你自认为知道的古巴——终将消失。颓废、腐败普遍存在,就像罗马帝国最后的时日。而且这些不仅存在于政体内,毒素已蔓延到了文化中。游客蜂拥而入,疯了一样地大把挥霍,决意蔑视每一个社会行为标准。对他们而言,古巴就是一个可以肆意妄为的场所,不管言行多么淫秽,他们都可以不负任何责任地甩手回家。这不是我愿意生活其中的家乡。”
她努力想以敬重的口吻回答,却说不出来话,最后脱口而出:“你为什么战斗?为什么不转去另外一所大学?去美国读书也行啊,你的英语那么好,我可以……”
弗朗西想起那个吵着要看性爱表演的臭男人,想起拉佩拉的那些演出。姑娘们穿得越来越少,扭得越来越厉害,但这正是顾客们想要的。顾客想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她父亲如是说。“但你怎么阻止呢?我所认识的人……”
“这里提醒着我们未竟的事业。”
“若能维持现状,你所认识的人能从中获取既得利益。”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有一件事你说得很对:大多数古巴人都不待见巴蒂斯塔。这令人心痛,真的。如果他与人民共享财富,改善赤贫民众的生活条件,就不会出现菲德尔或切·格瓦拉,或者我这样的人物。”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她问道,“你一定很恨这里。”
她沉默了片刻,“如果你成功了,就会毁掉我的家族。”
他们下了渡船,爬了几步陡峭的石阶。到了台阶尽头,他们向埃尔莫罗要塞走去。他严肃地望着拉卡巴那要塞。
他看着她,“弗朗西斯卡,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冒着多大的风险。我很怕某一刻你清醒过来,意识到我们在一起难如登天。但你不久后即将离开古巴,我们的爱情将会终结。”
“不算熟,”他回答道。“我们一起打过棒球。”不过不久之后,路易斯步了菲德尔的后尘,去哈瓦那市大学修读法律,下定决心要让自己和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他告诉她,正是在大学期间,他开始看清贫富、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的巨大鸿沟,明白了这种区别全部源于贪污受贿。
她眨了眨眼,“那为什么还要见我?注定要来的事,何必拖延?”
“你和菲德尔很熟吗?”弗朗西曾经问道。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轻拍自己的胸膛,“我离不开你。”
弗朗西转过头。海浪闪着波光,仿佛天空的星星全都落到了地球上。几只海鸥俯冲盘旋着。路易斯几天前告诉过她,他来自东方省,那是古巴岛东端的一个省份,至今大部分地区仍是农村。菲德尔·卡斯特罗来自附近的比兰镇,那里也属于东方省。路易斯的父亲和菲德尔的父亲都砍过甘蔗,只不过,菲德尔的父亲发了财,路易斯的父亲却没有。
“噢,路易斯。”弗朗西抓住他的手握了握。她想哭,可一旦泪水开闸,她觉得会永远停不下来。
“不去。”他的脸色突然暗下来,“那里现在被巴蒂斯塔弄成监狱了。”
***
“我们要去那里吗?”
“不许再胡闹!”当晚,弗朗西的母亲重重地拍着餐桌吼道。“绝对不许离开拉佩拉半步,除非得到我的允许,或者你父亲的允许。不带上恩里克绝对不许出门。”
路易斯扬起胳膊,“大约1千米以外,从这儿就能看到,是拉卡巴那要塞。它比埃尔莫罗要塞晚了200年,一度曾是新大陆上最大的殖民地军事设施,它实际上是一座迷你城市。”
弗朗西战战兢兢地划拉着小牛肉和意大利面——自从和路易斯见面后,她都没什么胃口。以前她只见过一次母亲如此暴怒,那天,有个男生在学校里喊她意大利佬,她痛打了他一顿。此时,她母亲两颊涨红,脖子上的肌肉紧绷。唯一的慰藉是她父亲在楼下的赌场,如果两人的怒火混到一起,绝对会炸开锅。
“看到了吧?你们的祖先在古巴有着深远的历史。”他笑着说,“这座要塞用了11年才建成。”
“你跑出去一整天,”她母亲说道,“谁也不知道你跑哪儿去了。我一直提心吊胆的。要是被你爸爸知道,他早报警了。”
“不知道。”
弗朗西感到一阵欣喜,“你没……告诉他?”
“这是全拉美地区第二古老的要塞,由一位意大利人设计建造,知道吧。”
她母亲皱了皱眉,“还没有。”
她点点头。每当沿着马勒孔海滨大道走,埃尔莫罗总会落入眼帘。要塞和灯塔高高地俯瞰着马勒孔海滨大道,几百年来忠诚地护卫着海湾的入海口。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成了著名的地标建筑,成了风景明信片和照片的好材料。
“千万别说,”她脱口而出。
他指着旁边山顶上的石头要塞,“看到埃尔莫罗了吗?”
她母亲看着她,疑云丛生,“为什么?你去哪儿了?”
“我在……没什么。”
弗朗西眨了眨眼。不管她母亲知道什么,或者自以为知道什么,都必须设法应付过去,决不能跟她提路易斯的事。
“你在想什么?”他盯着她,似乎要读懂她的思想。
“我……我去埃尔恩坎托买东西了,然后去了拉卡巴那。”这倒是一句实话。
她转过头,“不好意思。”
“拉卡巴那?老天啊,你去那里做什么?”
“弗朗西斯卡……”他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妈妈,我就要离开唯一一个熟悉的家了。”弗朗西惊奇地发现说谎如此随意,“再说了……我不一定会再回来。”
路易斯的言行特别绅士,他没有做出过任何越轨动作,告别的时候也只是轻轻吻一下她的两颊。其实,弗朗西有些担忧。跟她调情的男人多的是,路易斯是不是因为了解深入了就不喜欢她了呢?他习惯了大学里的女人,她们与他智力相当,或许性欲也相当。她只有高中学历,和她们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如今,她逐渐觉察到自己对性的痴迷,却只和尼克一个人好过。她眺望着海水。像公主一样几乎事事如愿却感到不满足,真是不可思议。
她母亲画了个十字,“别这么说。”
渡船轧轧地穿过海湾,两人肩并肩地站着。微风拂起路易斯的头发,吹得它蓬乱不堪。她想伸出手去摩挲他的头发。
弗朗西继续说道,“我想重游我爱上的所有地方……最后一次。”
“不认识。”路易斯答道,“人挺友好的。”
她母亲的躯体一下子僵了,“地方……”她厉声问道,“还是人?有人看见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在哈瓦那旧城区。”
“他是谁?”弗朗西问道。
脑子转快点,弗朗西心想,“肯定不是我,我没去那儿。”
“接下来,我们去坐渡船。”几分钟后,他们在哈瓦那旧城区外的港口登上了甲板。两人路过一个职员的时候,那个男人向路易斯点了点头,路易斯点头回应。
“你去了埃尔恩坎托?”她机警地问道,“你买的东西呢?包裹呢?”
“没关系。”她说道。她更喜欢步行,两人的肩膀会时不时地触碰一下,或者闻到他身上的香味,要是坐在车里就得隔好远了。
弗朗西意识到自己正在靠近陷阱的边缘,赶紧打断为好。“我没找到想要的。是谁说看到我了?”
现在他们正向哈瓦那海湾的入海口走去。东哈瓦那水域的对面坐落着拉卡巴那群山。“我原本以为能借来辆车,结果没成。”
“这不重要。”
他摇摇头,“不给,我要留着回忆你。”
“那个,不管是谁,肯定看错了,我就一个人。”这句话在她母亲听来也那么假吗?显然如此。
“画完能不能给我?”
“弗朗西斯卡,你是不是在和一个当地人乱来?”
“我喜欢画画。”
弗朗西挺直腰板,“当然没有。”
“你还会画画呀?”
她母亲嘟囔了些什么,她没听清,可能是用来赶走不吉利的一句祷告。“你上一次和尼克说话是什么时候?”
“光线正好,我想给你画张素描。”
弗朗西大吃一惊,她已经好几天都没想过尼克了,路易斯占据了她全部的思想。“在……几天前。”
“你在干嘛?”她问道。
她母亲眯起双眼,“弗朗西斯卡,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也不想知道。但这事必须停了,立马就停。太不像话了。如果被你父亲知道了,你明白会有什么后果吗?”
有一天,两人正在室外咖啡馆喝咖啡的时候,他拿出一沓纸和一块木炭。
他会把她关起来,直到登上去芝加哥的飞机,弗朗西心想。她母亲也明白,她显然还知道更多事情,或者有所怀疑。弗朗西低估了她。
不谈哈瓦那的时候,路易斯都会讲些以前从未有人跟她讨论的话题。他会先摆出自己的观点,比如说理性与激情的对比,或者上帝是否存在,然后再询问她的想法。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观点受到重视,觉得自己跨入了成年人的行列。随着跟他的亲密度提高,她告诉了他一些从未向他人——包括尼克——说过的事情,比如她对父亲的生意的看法——她觉得羞耻,同时又有些好奇:它是如何运作的?是谁在运筹帷幄?比如她不想安定下来,只想先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她往椅子上一靠,温顺地说道:“你说得对,妈妈。”
他们每天都会探索哈瓦那不同的街区。弗朗西本以为自己熟知这座城市,可路易斯对哈瓦那的历史和建筑的了解要深刻多了。听他讲教堂的一个怪兽形滴水嘴的细节,或者从他眼中了解过去,都让她意识到自己对这个第二故乡的认识是多么肤浅。除了她的古巴奶妈之外,她父母一直都不让她接触“真正的”古巴。如今,终于有机会看到真面目的时候,却又要离去。这种讽刺几乎要让她发笑。
“那么,你会处理好……这件事吧?”
“到了就知道了。”他捏了捏她的胳膊,“给你个惊喜。”
她明白她母亲指的是什么,于是点了点头。
“今天去哪儿啊?”弗朗西问道。
她母亲的语气缓和下来,“你一定要小心,亲爱的。只剩几天了。”
路易斯一如往常地在马勒孔海滨大道上等她,看到她,他的脸庞如晨间日出一样泛出红光。他牵着她的手,领着她走到大街上。
弗朗西心知肚明,她一直在算着日子,期望时间可以静止。时间当然不会静止,现在距她离开古巴仅剩4天了,她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路易斯。
弗朗西不知道自己该穿什么。以前,只要衣服干净她都会随便穿上——天气热的时候,她一天要换好几次衣服。然而,今天早上,她试了至少3套不同的衣服,才决定穿一条蓝色短裤、一件白色汗衫和一双沙滩鞋。她特别留意自己的妆容,确保美宝莲睫毛膏、眼线和眼影都涂得完美无缺。她把头发拢起来盘成圈,戴上帽子和太阳镜,在她妈妈醒来之前偷偷溜出了拉佩拉——这已经成了本周以来每天的惯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