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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日谈

“我不清楚这张纸究竟有多大,但起码不是不折就能收进口袋的尺寸,也就是说,遗书实物上理应有这样的折痕。”

大埘对此只能点头表示同意。登特死亡的十五日晚,他从路易丝手上收到的写有“请带我们离开这里”的信,纸片也是对折过的。

Q从口袋里抽出圆珠笔,横向画了一道虚线。

“是的。纸片的右上和右下都有形状相同的污斑。可见从尸体口袋里找到这张纸的时间点,这封遗书至少被对折过。”

示意图

“原来如此。”听他这么一说,大埘才醒悟过来,“是折痕吧。”

“假使雷诺女士被吉姆命令自杀后,在喝下Kool-Aid前留下了这封遗书,那么整理一下她的行动轨迹就是这样的。她首先取出口袋里的纸和马克笔,将对折的纸摊开,将其抵在长凳或柱子上,写下文字,签上名,再将纸对折好收进口袋。那么这封遗书果真是这样写出来的吗?”

“还不明白吗?正如解说词说些的那样,这封遗书不是实物,而是FBI调查资料里所附遗书的复印件。光看复印件就会忘记一件事,那就是复印文件用的复印机并不能读取所有痕迹,有些会因为扫描不到而消失。”

大埘一看杂志的内文,立刻摇摇头说“不是”。

大埘按他说的仔细看了剪报上的照片,顶多有些污斑,再也找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正当他抬起头想要这么回答的时候,Q却以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盯向大埘。

“没错,正如所见的那样,这封遗书上的文字是和折痕重叠的。无论程度如何,对折过一次的纸上一定会留下折痕。要是不刻意避开折痕写字,那么跨越折痕的字迹就会发生错位,但这封遗书的文字明明与折痕重叠,却完全没有错位的痕迹。”

请仔细看看照片,这封遗书有些无法解释的地方。

“我懂了。”

“既然都这样写了,那么路易丝·雷诺肯定是这样想的吧。”

大埘将剪报塞回Q的手里。

“反复阅读之后,我觉得这段文字不大对劲。吉姆是为了承认奇迹存在,命令信徒们自杀,信徒们也纷纷从命。而雷诺女士的‘严惩自己的罪孽’‘决定自行了断’的话,显然与当时发生的事有所出入。”

“雷诺不是把叠好的纸展开遗书,而是写好遗书后把纸叠了起来。”

就在最近,大埘刚刚见过一模一样的照片,即FBI 调查资料中附上的雷诺遗书复印件。

Q缓缓地点了点头。

To punish my sins. I decided to Kill myself.

“这就是从这张照片里推导出的事实。再考虑到这张纸的大小没法收进口袋,就能得知雷诺女士并非先来礼堂后才写了遗书,而是写完遗书后再去礼堂的。”

“雷诺女士是亡故的信徒中唯一留有简略遗书的人,就是这个。”

“难道说吉姆·乔登下令自杀前,路易丝·雷诺就已经打定主意要自杀了吗?”

Q从背包里取出橙色的笔记本,将夹在最后一页的杂志剪报递了出去。

“是的。雷诺女士从之前开始在乔登镇就几无立足之地,由于她不顾干部的警告坚持去看女儿,在集会上遭到了集体批斗。十七日早上,她计划在密林中上吊自杀,之后发现李河俊尸体也是去仓库寻找毒药的路上。当时她吓晕了过去,被送进了诊所。虽然自杀以失败告终,可她的意志并没有改变。”

“没错,取而代之的是路易丝·雷诺女士。”

可以看见Q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拳头里。

“在那桩案子发生之前,薮犬应该就已经从集落里失踪了吧。”

“她的动机和那些唯吉姆之命是从的人是不一样的。所以她的死和其他人的死不能一概而论吗?”

不可能有这种事。大埘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不仅是这样——”

所以我就想,人民神殿教的集体死亡是否和这一逻辑相同呢?”

Q突然把眼睛眯了起来,仿佛在眺望远方。

“请回想调查乔迪一案时的情形。大埘先生一行在干部宿舍‘北-2’向两个后厨的人问完话,回到现场的E教室后,掉在地板上的曲奇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由于没有开关门的痕迹,桌上的曲奇也没有被人动过。因此推测是薮犬从小窗进入教室吃了曲奇。尽管如此,薮犬还是平安地逃了出去,由此可以得出结论,洒在地板上的红茶并没有被下毒。

“有件事请再回忆一下,就是大埘先生展示推理期间雷诺女士发言。当时其他信徒都称呼吉姆·乔登为‘乔登先生’,那是因为大埘先生赶到礼堂之前——也就是吉姆第一次呼吁自杀的时候,命令教徒们对自己直呼其名而非‘教主’,唯有雷诺女士在大埘先生演说期间仍执拗地称吉姆为‘教主大人’。她为何不听吉姆的命令呢?”

心跳骤然加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激动得忘掉了吧。”

“启发我的是乔迪·兰迪小姐毒杀案的推理,回想一下那个推理所用的逻辑,我发觉吉姆·乔登所引发的集体死亡也适用于相同的逻辑。”

“当大埘先生断言吉姆·乔登就是凶手之时,雷诺女士是这样反驳大埘先生的。”

“所以说问题出在哪里?”

——教主大人是上帝的化身,要是教主大人真杀了人,那么这人死在这里就是他的宿命。

“不,大埘先生的推理非常完美,对调查团的各位下手的凶犯,绝对是患有先天性代谢异常的校长雷·莫尔顿先生。”

“对那个女人而言他不就是上帝吗?”

“你是说我的推理有错?”

“当大埘先生向激动起来的雷诺反问,这么说的话,莱兰议员和其同伴的宿命就是在飞机跑道上承受枪林弹雨是吗。”

“我躲在密林里,被圭亚那军队的士兵保护起来后,几度回味大埘先生说过的话,在这过程中,我产生了一个疑问。”

——枪林弹雨?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莫非全都被这家伙看穿了。

“这句话明显很不自然。既然都说了凛凛子等人的死是他们的宿命,那就说利奥·莱兰议员他们也是同样的宿命就好了。雷诺女士何必要佯装不知呢?

大埘感觉自己的脸骤然褪去了血色。

在大埘先生到来之前,吉姆确实像信徒们挑明了他对利奥·莱兰议员发动袭击的事实。我不认为她会不小心忘了如此重大的事件。所以雷诺没有听到吉姆的话,在吉姆第一次呼吁自杀的时候,她无视了召集命令,去了其他地方。”

“当然了,也可以据此说是大埘先生夺走了吉姆和信徒们的性命,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或许的确是这样吧。”大埘拼命地虚张声势,“我想问的只有一个,所以说这又如何?”

Q紧随其后地应声道。

“那个时候雷诺女士去了哪里呢?乔登镇到处装着扬声器,集会的时候无论在哪都能听到吉姆的声音。即便在宿舍里裹着毯子,也绝不会听不见吉姆的声音。可是在集落里,只有一处完全听不见外边声音的地方。”

“不是。”

Q用食指塞住了一边的耳朵。

“你当天在乔登镇,自然也听过我的演说。我给出两个推理,迫使吉姆选择一个。要么肯定奇迹集体自杀,要么否定奇迹保住性命,他选择了前者,把信徒们卷进来自行了断。既然是我让吉姆做出自杀的决定,那就跟我杀了他们是一个道理吧。”

“是厨房的货厢吗?”

大埘放下啤酒瓶,不想让Q 发现似地深深吸了口气。

“是这样。据说那辆车原本是广播移动转播车,外壁贴着吸音材料,要是关上后面,理应完全听不见外边的声音。吉姆开始发表演说呼吁自杀之时,雷诺女士就在那个货厢里。

“我懂了。”

吉姆一声令下深底锅就马上搬了上来,由此可以看出,在那场演说开始的时候,厨房就已经准备好了放了毒药的Kool-Aid,当雷诺女士看到后厨的人把Kool-Aid粉运到厨房时,就猜测到了她们的意图。雷诺女士决定在其他信徒自杀前就自行了断,于是趁吉姆开始发表演说,信徒们的目光齐聚于讲坛之际,悄悄潜入厨房。因此我认为她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Q即刻应道,他似乎早预料到了大埘的回答,早已预备好了答案。

为了严惩自己的罪孽,决定自行了断,遗书上的文字在脑海中复苏了。

“不,吉姆只是指示信徒服下毒药,并没有直接杀死他们。”

“她喝了吗?”

一番苦思之后,终于给出了最自然的反问。

“是的。她为了自行了断,喝了装在深底锅里的Kool-Aid。”

“信徒们并非自杀,而是被吉姆·乔登杀死的,你想表达这个吗?”

“果然啊。”大埘靠在椅子上,叹息和言语同时从嘴里吐了出来,“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了。没错,那个女人做的事情和薮犬一样。”

不知何时,耳朵里已经没有店内的喧嚣声了。

“由此可以明白同样的事情。雷诺在厨房喝下Kool-Aid之后,并没有出现氰化钾中毒症状。因为她是半途参加集会,这就再明白不过了。由此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人民神殿教一案,果真是集体自杀吗?”

Q屏住呼吸,将黑色的眼眸转向大埘。

Q的手指离开嘴唇,直直地瞪着大埘。

“Kool-Aid里面并不含氰化钾。”

“有件事想确认一下。”

这跟从洒在教室地板上的红茶得出的结论是一样的。

“怎么了?”

“于是自然而然就会想到下一个疑问。吉姆·乔登声称要一起踏上旅途,想让信徒们喝下Kool-Aid,但那里并没有毒。那么吉姆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回想他生前的行为,就能简单地得出解释,这个男人一旦遇上不如意的事情,就时不时会抓着胸口倒在地上,很快又复苏过来。据说马丁·路德·金被暗杀的时候,他浑身鸡血假装被手枪射中,表演了从奄奄一息到复活的戏码。每当信徒们人心涣散的时候,吉姆就会重复死亡和复活的表演。”

Q的语速骤然加快。

那个每当被老师叱骂的时候,就哭哭啼啼喊肚子痛的小学同学的脸浮现在了眼前。

“有件事必须先道个歉,刚才撒了谎。我来这里的理由,并不仅仅为了向大埘先生道谢。”

——记得就是那个窜稀清太。

“.…..你在说啥?”

“指使安保人员袭击利奥·莱兰一行,却任由赛斯纳运输机起飞,人民神殿教陷入了危机。特种部队进入乔登镇的妄想预言,这回真有可能化为现实。要是明白了自身的处境,想必绝大多数信徒都会逃离集落。

大埘一个哆嗦,全身毛发倒竖,喉咙深处热得仿佛火燎一般。

为了抓住他们的心,将人民神殿教延命到最后一刻,吉姆像将全部信徒牵扯进来,上演一场全员复活的戏码。”

“对不起,就是——”Q扭过脸回答道,“大埘先生恐怕很难回到日本了。”

Q瞥了眼杂志上板着脸孔的吉姆·乔登。

“啥情况?”

“他想做的事情很简单,即让后厨的人制作有毒的果汁,然后再集会上指示信徒们喝下。只不过将储存在仓库里的氰化钾事先替换成了降压药。这些降压药是在引进氰化钾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从俄亥俄州的药厂购买来的。

他边说边不停抚摸着嘴唇。

喝了Kool-Aid的信徒们血压会暂时降低,其中很多人会晕厥过去。不过要是没有大量饮用的话,就不至丧命。等到药效一过,血压恢复正常的时候,他们就会恢复意识。深信自己凭借信仰躲过了氰化钾中毒。”

“没什么?”

Q轻轻撇了撇嘴唇。

“怎么了?”

“可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却与此不同,喝下Kool-Aid的信徒们无一例外地出现了中毒症状,一个不剩地死去了。”

大埘打了个饱嗝,往椅子上一靠。不知为何,Q尴尬地将目光从大埘身上移了开来。

“那就太奇怪了。”

“味道不错,但是有点爽过头了,想早点喝到日本的啤酒。”

大埘把唾液咽入干燥的喉咙里。

“怎样?”

“雷诺女士在厨房喝的Kool-Aid没有下毒,但在那之后,后厨的人送到礼堂的Kool-Aid却被下了毒。其中的可能性只能想到一个,从雷诺女士离开厨房之后,到吉姆指示后厨的人把深底锅拿来之前,有人往Kool-Aid里混入了氰化钾。”

恰巧此时店员拿来了瓶装啤酒,大埘将四年没沾过的酒精灌进了胃里。

“菜上得真慢啊。”

“也罢,随你吧。”

“快了吧。”

大埘不由地苦笑起来,这家伙看来完全被四年前的自己感化了。

Q回答道,却并没有朝厨房望上一眼。

“嗯,我在加利福尼亚读高中,将来打算去哈佛大学学习犯罪社会学,从事悬案的调查工作。”

“在吉姆呼吁信徒自杀,到后厨的人把Kool-Aid送来的过程中,有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克里斯蒂娜·米勒小姐提出能不能把孩子们转移到苏联去,吉姆派人通过乔治敦确认这事。凶手应该是趁这段时间潜入厨房,往Kool-Aid里投了毒。

“高中生吗?”

那么究竟是谁干了这种事呢?既然雷诺女士都能进去, 其他任何人潜入厨房都毫不足怪。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嫌犯。”

“十五岁。”

“当事人几乎都死绝了,所以很难确定凶手了吧。”

“你今年多大了呢?”

“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在思考凶手行动的过程中,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既然特地往Kool-Aid里投毒,那就说明凶手知道这里面没毒。可吉姆在仓库里收藏了氰化钾,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在那桩情况下,要是看到深底锅里调制了大量Kool-Aid,谁都会想到是为了集体自杀而准备的。凶手为何会知道这里面没有毒呢?”

Q似恋人一般牵着大埘的手,推开了“尼基独创之家(Nicky's original house)的门。店的内部与日本便利店的大小相仿,几乎没有空着的位子。或许是距离机场很近的缘故,街上几乎看不见的白人身影也很惹眼。大埘点了啤酒,Q则点了两份不知是什么内容的料理。”

“谁知道呢。”大埘仍旧在装傻充愣,“凶手会不会是吉姆·乔登呢?”

“我可不想再吃到沾了不明酱汁的料理了。”

“吉姆当然知道Kool-Aid里没毒,但总不能让坐在讲坛椅子上的他跑去厨房投毒吧。”

在蒂梅里国际机场入口处下来出租车,Q领着大埘去了停车场附近的一家餐厅。

“那路易丝·雷诺又如何呢?她特地潜入厨房喝了Kool-Aid却没有起效,发觉里面没毒,就去仓库里拿出真正的氰化钾混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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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她为什么不喝下去呢?明明为自杀而喝了Kool-Aid,却不喝重新下过毒的果汁,可真是奇怪。”

时隔四年,再度照在身上的阳光无比炫目。

大概已经考虑过所有可能性了吧。Q的反驳并不见迟滞。

Q用掌心擦拭着眼角。

“有什么办法不喝果汁就能看出里面没毒呢?那就是看别人喝下果汁。

“大埘先生,谢谢你救了我。”

凶手是在巧合之下看到了进出厨房的雷诺女士吧。一副决心已定的模样走进货厢的雷诺女士,几分钟后却一脸失望地回到了礼堂。望见这一幕,凶手便有了预感,随即自己也潜入了厨房,发现了放在深底锅里的Kool-Aid。他瞬间明白了雷诺女士身上发生了什么,看穿了果汁里并没有下毒。”

真是太蠢了,自己只会招人忌恨,却从没做过让人感谢的事。大埘本想这么反驳,可一看对方的脸,还是忍不住把话咽了回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嫌犯,这点并没有改变吧。”

“我能活到现在,多亏了大埘先生提出有朝一日要在日本见面。要不是那句话,我早就和大家一起喝下Kool-Aid死掉了。”

“令人在意的是,走出厨房的雷诺女士究竟是什么样子。假使雷诺的身体全无异状,即便凶手看到这幕,进入货厢发现了Kool-Aid,也无从判断里面是否被下了毒。因为也存在这样的可能性——雷诺女士本想自杀,却始终不敢喝下有毒的果汁,于是什么都没喝就回去了。

“.…..你……怎么?”

那在什么情况下可以判断Kool-Aid里没有毒呢?那就是雷诺女士的身体明显有了异样的变化,但作为氰化钾中毒的症状却太轻了。她肯定服下了什么药,但绝不是致死剂量的毒药。了解到这点的话,就很容易看穿吉姆的意图了。凶手瞧见了雷诺女士吃了降压药的样子,发觉了吉姆·乔登预备的表演。”

虽然完全没有了昔日的面貌,但是鼻炎的般的声音仍旧似曾相识。

不行,这家伙什么都知道了。

他用半生不熟的日语说道。

望着一声不吭的大埘,Q悲戚地摇了摇头。

“好久不见,大埘先生。”

“虽说症状轻微,但外人也能觉察到异常。因此雷诺女士身上发生的异常变化并非单纯的头晕耳鸣,应该是血压急遽下降,导致身体陷入左摇右晃的状态。

穿过大门,站在那里的是一个亚裔青年。

但包括我在内的人民神殿教的信徒,是无法觉察到其他信徒身上的伤病症状的。即便看到雷诺女士快要晕倒在地,我们也不可能知道这点。所以人民神殿教的信徒绝非在果汁里投毒的凶手,凶手是局外人(stranger)。”

自己在乔治敦并无相熟的人,大概是圭亚那的刑警来领人了吧,也就是说,要在回国前榨干他的价值。大埘在怀揣着厌腻的情绪办完手续,走出了医院。

“……是呢。”

大埘怀疑其自己的耳朵,但是很快就明白了。

“查尔斯·克拉克派遣所的调查团一行全是局外人,可他们四个都被杀了。利奥·莱兰议员一行也是局外人,可是就在吉姆命人准备Kool-Aid的时候,他们正在跑道上流血呻吟,当时唯有一个局外人身在那个地方。”

“有人来接你了哦。”

Q紧紧咬着颤抖的嘴唇。

出院当天的早晨,正当大埘随声附和着内森的送别词时,一位见惯的护士在病房里露了脸。

“大埘先生,杀了九百一十八名信徒的人就是你吧。”

但即便回到日本也不想再做侦探了。四年前,自己没能守护凛凛子,非但如此,还对无辜之人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不该再和他人的人生有所牵扯,这就是自己的底线。

大埘将嘴对着瓶装啤酒,却品不出滋味,只闻到了汽油一般难闻的臭气。

小牛田刑事部长和秋保署长瞠目结舌的面孔浮现在了眼球,这两个人一定认为自己是被流氓埋了,或是扔海里了吧。他们一定会为大埘的归来欣喜不已。

“你说的没错。”

又过了六个礼拜,等到大埘恢复到偷吸室友的烟也不会咳出来的时候,终于得到了出院许可。大埘通过英国大使馆与外务省取得了联系,办好了回国手续。

Q的脸别了开来。

大埘轻轻地摆了摆手,靠在了床头板上。

“但要说我是杀人凶手就不合理了。当天人民神殿教的信徒都发自内心接受了吉姆·乔登的话,他们明知有毒,却喝下了Kool-Aid。我没有理由受到谴责。”

“不是,我之所以能活下来,多亏了吉姆·乔登眼神不好,仅此而已。”

“大埘先生,请别再让我失望了。”

大概是感觉大埘有些消沉,内森用不像是受了伤的腕力拍了拍大埘的肩膀。

Q说着这样的话,眼睛直直瞪着大埘。懊恼变成了空虚,悲伤化为了怜悯。

“能在这样的大惨案中保住性命,你也是个不得了的侦探吧。”

“你事先看穿了吉姆策划的表演。正如你所想的那样,吉姆让后厨的人搬来了深底锅,让信徒们喝下它。但在克里斯蒂娜·米勒小姐的再三反对下,曾一度收回成命。

正如内森所言,路易丝的这句“自行了断”不该按照字面意义全盘接受,但也谈不上全都归咎于吉姆,把她逼上绝路的责任大半仍在她自己身上。

于是你出现在了礼堂里,公布了两个推理,迫使他选择究竟要选择肯定奇迹集体自杀,还是否定奇迹保住性命。但事实上,吉姆的答案从最初就确定好了,他既然认为Kool-Aid里没被下毒,对于让信徒喝下这个也就没有犹豫的理由。你只需把吉姆逼到走投无路,他就一定会选择集体自杀。”

大埘的眼睛牢牢地钉在了杂志的内文上。

Q双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红着眼睛瞪向了大埘。

“就算这么写,事实上也是被那个墨镜男洗脑了吧?”内森嘟囔着,“明明还很年轻,却为了那个可疑的男人丢了性命,真是可怜呐。”

“你在Kool-Aid里投毒,并假借吉姆·乔登之手让信徒们喝了下去。你就是杀害他们的凶手。人民神殿教的惨案并非集体自杀,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谋杀。”

——为了严惩自己的罪孽,我决定自行了断。

“在我没醒过来的时候,你好像都想清楚了嘛。”

To punish my sins. I decided to Kill myself.

大埘诚实地仰望着Q,抓住桌子的两端。Q讶异地蹙起了眉。

示意图

“不过我要告诉你的就是,侦探并不是越聪明越好哦。”

看封面是《生活(Life)》一九七九年三月号,照片印在一张凹版印刷的插画上,是FBI的调查资料中附上的路易丝遗书的复印件。

话音未落,他就一把推倒了桌子,瓶装啤酒,叉子和浅盘一股脑地倾泻在了Q身上,Q往后踏了一步,腰撞在了收银台上。

“哦呦,你的记忆力挺不错嘛。”他正了正橡实模样的弹力网帽,将膝盖上放着的图画杂志递了过来,“这是我在休息室找到的,瞧。”

正当大埘扭过头转向出口想要逃出去的时候,却骤然止住了呼吸。

“那是说那个负责总务的倒霉女人吗?”

二十多名食客一齐站起身来,用枪口指着大埘。

突然蹦出了一个令人怀念的名字。

“其实还有一件事必须道歉。”Q一边淌着啤酒一边站起身子,“决定把你带到这家店的人并不是我。”

“对了,你认识路易丝·雷诺吗?”

一个手持史密斯韦森M13左轮手枪的夏威夷衫女人朝身边的男人使了个盐水,男人从同款夏威夷衫胸袋里取出证件,举到了大埘的鼻尖。只见大头照的侧边印了FBI的字样。

当刑警走出病房后,内森好似接替他一般从床上探出了身子。内森是大埘的室友,两个月前因为醉酒从教堂的钟塔上跌落下来,摔断了头盖骨和胸骨。

“.…..是么。”

“能保住命真是太不容易了。”

大埘只感到浑身脱力,天花板不住地旋转,一屁股坐到了瓷砖地上。夏威夷衫的男人将大埘的身体压在地板上,手臂向后一扭,传来了咔嚓一记冰冷的声音。

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向他问了这样的问题,仿佛看着一只危险的动物。大概是想知道他在讲坛中枪的理由吧,大埘只得用“想不起来”搪塞过去。

“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

“你做了什么让人民神殿教忌恨的事吗?”

Q低头俯视着大埘。

当声带的肌肉力量恢复,讲话全无障碍之时,大埘接受了圭亚那刑警的调查。

“凛凛子小姐试图通过推理阻止凶手犯案,保全人民神殿教的信徒,而你的所作所为却反其道而行之。你通过推理把人民神殿教的信徒全都杀害了。”

既无上帝的指引,也无恶魔的低语,大埘在突然间恢复了意识。

尔后他的声音扭曲起来——

然后四年零八个月的光阴一晃而过,某日——

“你为什么要杀那些人。”

大埘被送完乔治敦公立医院,在高级治疗室接受了输血和紧急手术。他的身体恢复良好,但由于长时间低血压导致的缺氧症,令他的大脑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答案早就决定好了——

事态暴露一晚之后的十九日清晨,步兵部队的队员在简易礼堂的讲坛侧翼发现了一个还有一口气的亚裔男人,他的左肩和右下腹各有一处枪伤,失血性休克导致多脏器衰竭,心脏却奇迹般地持续跳动着。

“这都是为了凛凛子。”

在这之前,临近乔登镇的凯图马港机场跑道之上,发生了利奥莱兰议员率领的调查团一行遇袭事件。收到历经艰险得以成功起飞的赛斯纳运输机乘务员的联络,圭亚那国防军的一支步兵部队前往了乔登镇,在那个地方,服毒自杀的信徒们遍地开花般地倒在了地上。

大埘低着头回答道。

四年前——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大埘为了救出助手有森凛凛子,和朋友一起造访了乔登镇,卷入了连环杀人案。造访的第四天——十一月十八日,大埘向信徒们展示推理,两度遭到枪击,身负重伤。

“我憎恨杀了凛凛子的凶手,从在陵园发现尸体的那一刻起,我就决意要杀了凶手。”

接下来的四十五天里,大埘在乔治敦的公立医院度过了检查和康复训练的日子。当输液用的导管被拔掉的时候,他已然完全恢复了在乔登镇度过的四天的记忆。

“那你只杀莫尔顿先生不就够了吗?”

“总而言之,就是发生了难以想象的事情。”

“或许是这样吧。但我和凛凛子不一样。”

男人摆出亲切的笑容,匆匆离开了床边,隔了数秒,他又简单地补充了一句——

大埘逆着男人的胳膊微微抬起了头。

“我去叫你的主治医师,请等一下。”

“我并非天才,我深信是真相的推理,不知道被她推翻过多少次了。我已经认不清自己的斤两,无法打心底里相信自己的推理。”

男人的话突然壅塞住了,他大概是意识到接下来的话可能会给对方造成莫大的伤害。

“既然如此,更应该打消复仇的念头才是吧。”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邪教将近一千名信徒——”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心意已决一定要杀了凶手,可我却不敢相信那个小个子男人就是凶手的推理,想要确保杀了凶手,就只能杀死全部的信徒。”

在内心的深处,清爽的情感正欲恢复原状。

“骗人。”

“一群从美国来的邪教信徒,在巴里马·瓦伊尼(Barima Waini)的开拓地上做下了一起荒谬绝伦的案子,这事让人一想起来就直犯恶心。你就是那桩案子的幸存者之一。”

Q摇了摇头。

四年前?

“你隐瞒了真正的动机。凛凛子小姐被杀是在陵园下午四点多,你在礼堂现身开始推理是晚上七点前后。我不认为你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无到有编排出两种推理。至少在局外人的推理中,关于登特先生、乔迪小姐、李河俊先生的凶案,是你和生前的凛凛子推导出来的。就算你没了自信,理应也不会怀疑莫顿先生就是凶手。”

“你要听吗?”男人眉毛一抬,随即放了下来,“不,我不知道,突然问我十年前的事情,我也一点都想不起来。”

大埘还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我怎么会在医院?”

四年来,这个少年直面过去,思考的所有的可能性,自己则在空白的世界浪费了同样的时间,怎么可能和他平起平坐地交锋呢。

“乔治敦的公立医院。”

无论说什么谎话,对他而言都是无济于事的。

勉勉强强挤出了声音。

自己不是Q的对手。

“.…..这是……哪?”

“都是那个男人的错,那个看起来像小鬼头一样的男人。”

突然间,似乎传来了人声,在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后,一个年轻的印度人低头看了过来。他披着薄荷蓝的长袍,头上顶着橡实似的帽子,正大声说着什么。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英语。

不知不觉间,大埘已然脱口而出。

喉咙里漏出了这样的声音。

“我不相信,我的助手居然会输给那种人。”

“啊……啊……”

“我知道你憎恨莫尔顿先生,但我想知道的是你把其他信徒牵扯进来的理由。”

想要爬起来,手脚却绵软无力,仅让床铺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

大埘正欲开口反驳,却把话咽了回去。还是不行,接下来的话根本说不出口。

这是什么地方?

“——为了凛凛子,仅此而已。我再没别的话可说了。”

勉力睁开眼睛,想去取冰箱里的水,却蓦然望见了陌生的奶油色天花板。

大埘一头栽在地上,脸贴瓷砖,闭上眼屏住了呼吸。虽然像个怄气的小孩一样可悲可叹,但也做不成其他事了。

暑气蒸蒸,体躯酸重,好似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着,连撑开眼皮都嫌费劲。眼球的内侧随着心脏的鼓动隐隐作痛,虽然胸中淤滞着恶心的感觉,身体内部却孕育着饥饿感。

“大埘先生,为什么?”

——若要给睡醒的状态安个比喻的话,就是这副样子。

自己真是愚不可及。

就似从早到晚泡在烈酒里一般持续不断地喝酒,以糟糕透顶的醉宿迎来了迟到的早晨。

为何要回回来,回到这个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十字架的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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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怎样紧闭双眼,都没法让曾经复苏过的世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