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友再会的怀念之情涌上头,我从钱包里取出百円银币,塞入了投币口。听到了“咣当”一记东西掉下的声音。我打开门拿走了玻璃瓶。
走下楼梯,快步穿行在箱子里,正要拐弯了时候,一个勾起乡愁的物事映入了眼帘。那是设置在中华料理点屋檐前的红色长方体,跟宿舍休息室里的一样,是可乐的自贩机。
“嗯?”
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还是回美国吧,跟过去诀别,找回自己的人生吧。
正待关门之际,突然发觉脚边的砖头上放着一个瓶子,虽然瓶盖歪在一边,但里边的东西并没有减少,应该是某个没能打开瓶盖的人丢在这里的吧。
女人打开三楼的门锁,拎着包和水桶走了进去。
这一定是上帝赐予的礼物吧。我用自贩机上的开瓶器取下瓶盖,将原先放在地上的瓶子向嘴贴了过去。
“那就赶紧回去吧。”
“这位小哥。”
我摇了摇头。
胸腔猛地悸动起来。
“那你呢?想租吗?”
往出声的地方看去,,只见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从写有“猪百戒”的门帘中探出头来,他披着一条泛黄的布手巾,一脸不悦地瞪着我。
我差点叹了一口气,赶忙用干咳掩饰过去。
“你没有看过电视吗?”
“不知道哦。我是两年前从我爸手上继承来的。”
他边说边将我从头到脚鄙夷地打量了一遍。
女人的眉梢往上一抬。
“这年头流行这般给人灌毒药的手法,或许只是个恶作剧,但还是太危险了,千万别喝。”
“还记得七年前租这层楼的人吗?”
言毕,他一把夺过瓶子,将“准备中”的牌子翻了个面,消失在门帘的对面。
“是啊。”
数秒之后,全身的汗液喷薄而出。
“你是老板?”
千辛万苦才从七年前的惨案中保住了性命,要是在这种地方被人灌毒,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边说边走下楼梯,似乎不是清洁公司的服务人员。
我将手按在电线杆上调匀呼吸,瞥见了“猪百戒”暖帘下“营业中”的牌子。这也算是某种缘分吧。我好似被吸引一般走进了店内。
“你是想租我们的楼吗?”
“欢迎光临。”
突然被人打了招呼,吓得我差点从楼梯上跌落下来。只见一个身穿工作服的女性正从上面的楼梯平台看向这边,她右手拎着尼龙包,左手拎着大水桶。
厨房里传出了胡子男的大声招呼,我在桌边落了座,女店员拿来了一个杯子。
“你是来做什么的?”
“那个,对不起。”我突然心血来潮,从笔记本里拿出了报道的复印件,“这个人以前来过你们店吗?”
小牛田的话直指要害,花了大把的金钱,推掉了实习的机会,去的地方却是一无所有的商住楼,的确很像邪教信徒的做派。
女人撩开刘海看向了照片,那是大埘先生背对着布景用的书架抱着胳膊的照片,摘自刊登在昭和五十年(一九七五年)五月十七日的《东京日日新闻》对他的采访报道。
七年前失踪的男人的事务所不可能还留在这里,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
“哦哦,记得呢。”女人露出了獠牙般的虎牙,“这人经常半夜跑来喝酒,一觉睡到大天亮,原来是侦探啊。”
那是一栋朴素的钢筋混凝土六层小楼。一楼是一家名为“white apple”的时尚咖啡店,但二楼以上却没挂任何招牌,爬上三楼,大门的小窗对面果然空无一物。
“他是我的恩人,你还记得有关他的其他事吗?”
在中野站下了车,在派出所前面的地图上寻找记录下来的地址。沿着商业街走了一半的路程,拐进一条岔道,很快就找到了要去的大楼。
言毕,我立刻后悔起来,要是突然被人问这样的问题,想必会很为难吧。果不其然,女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一遍又一遍地翻着账簿、然后她突然转向墙壁,“啊”地一声停下了手。
待到出租车已经望不见的时候,我朝着车站里面走去。确认了路线图,坐上了JR中央本线。要是不做些什么,我的心就会不堪重负。
“偶尔会有一个小哥跟他一起过来,我见他和那人看过这篇报道后聊得热火朝天,还以为他是横薮友介的粉丝,结果反应不太理想。没想到他本人竟是侦探啊。”
小牛田露出了微笑,在车站前的圆形转盘上了出租车。
她边说边指了指墙上张贴的杂志的复印件。内文右侧是“辣到屁股喷血的拉面排行榜”,“猪百戒”超辣担担面排在第二十九位,左边则是《名侦探的荣耀-横薮友介案件全盘记录》报道的开头部分。引导语中写的是“谨将一九七八年十月三十日,倒在108号子弹之下的横薮友介的光辉事迹全般记录于此。”
“希望你的旅途一路顺利。”
“这个人很出名吗?”
2
“当然了。他作为正式成员出演了‘交给名侦探吧!’的电视节目,解开了很多悬案呢。”
我仍不愿接受。但也很清楚小牛田的话并非是一时权宜。
这是什么样的节目呢?
“为了凛凛子,这句话就是答案吧。”
“我在他上电视前就是粉丝了,说起能跟横薮相提并论的侦探,就只有战前的古城伦道了吧。”
他突兀地望了眼内庭的金桂,用原本轻松的语调继续说道:
“大埘先生不在里面吗?”
“我能说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他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正直无邪。要是他因为助手遇害而愤怒地失去理智,用所能想到的最坏的手段杀人,我也不会为此感到惊讶。”
“你喝醉了吗?这哪是一个层次的啊,他上过电视吗?”
可能是感觉自己说得太过头了吧,小牛田呼了口气,摸了摸额头,像是在告诫自己一般。
女人诧异地挥了挥账单,我又读了遍报道。
即便如此,你还是没法放弃对两人的憧憬。你觉得他不可能毫无缘由地杀害无辜的人,应该是有什么情非得已的理由。这种想法是在保护自己的内心吧,就跟邪教的信徒一个样哦。”
“这个‘108号’是什么呢?”
“七年前,年纪尚幼的你在乔登镇遇见了两名侦探,并对他们抱持着憧憬,但他们一人被杀,另一人则杀死了你所有的同伴。
“是杀死横薮的凶手的绰号吧。”
“那是……也就是说——”
“为什么给他起了个公寓门牌号一样的绰号呢?”
“在我看来,你并非找不到答案,而是无法接受答案罢了。”
“差不多十五年前,那家伙从美军基地偷出了一把手枪,接连枪杀了十一个人。我也记不大清了,好像那桩案子的编号是108。”
小牛田拿起筷子,却没有去夹腌菜,而是即刻放回了原处。
这桩案子我从未听说过。
“原来如此。”
“一九七八年才杀了那位侦探,也就是说108号已经逃亡很久了吧。”
——为了凛凛子,仅此而已。我再没别的话可说了。
“是这样,那家伙明明是成年人,看着却像个小孩,警察怎么都抓不到他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吧。”
“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在被捕的时候,大埘先生说了这样的话。”
我突然有了某种预感。
“犯了罪的人总想将自身的行为正当化,他在被定罪的时候没有说出动机吗?”
在这次谈话的前方,有着七年以来一直在追寻的问题的答案——我感到了这样的迹象。
他的表情依旧波澜不惊,话音却无比沉重。
“.…..那个108号如何了呢?”
“侦探这种存在,稍有不慎就会成为加害者。大概他深知这点,才会以最恶劣的形式行使了这种力量。”
“同归于尽了,腹部中弹的横薮友介用尽最后的力气,打死了108号。”
小牛田抱着胳膊沉吟不语。当身穿和服的女人端来粉色的腌菜时,才突然开口说道:
不知为何,女人得意地挺起了胸膛。
为了解开这个谜题,我推掉了FBI的实习,不惜千里迢迢远赴日本。
“在最后的最后打死了这样一个绝代的杀人魔,横薮友介果然是真正的名侦探啊。”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紧紧攥住了茶碗。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
可大埘先生明明知道杀死这两人的凶手是谁,若真想为朋友和助手报仇雪恨,就该分别袭击两边的凶手才是,为什么大埘先生要夺走这么多无辜信徒的生命呢?”
果真是这样,自己寻找的最后一片拼图就在于此。
“在人民神殿教信徒集体自杀的当日,大埘先生往厨房里的果汁中投了毒,巧言诱导了吉姆·乔登,唆使所有信徒喝下毒药。FBI和圭亚那警方共同的意见是,他出于乃木野蒜先生和有森凛凛子小姐死于非命的愤怒,想把教徒们全都杀死。
大埘先生看起来总是一副沉着稳重的样子,但按原警官小牛田的说法,其实他是那种争强好胜的性格,谈到同行的话题时,他会特地对比破案的数量,夸耀自己更胜一筹。
面对对方的询问,我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
对大埘先生而言,有森凛凛子是非常优秀的助手。大埘先生嫉妒她的才能,同时也为她自豪。
“我有件不明白的事。”
可这样的助手却在南美的集落被邪教信徒勒死了。
小牛田将斑白的眉毛往上一挑,看起来并不是在说笑,而是真心觉得不可思议。
发现她的尸体时,大埘先生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呢。当然了,失去助手的悲伤的巨大的,对凶手的愤恨理应也会涌上心头。但在这些交织糅杂的感情中,还有一样——对半个月前死亡的自称侦探的电视节目演员扭曲的嫉妒。
“不过像你这样优秀的年轻人,为什么要打听这个男人的事呢?”
横薮友介是被曾经击杀了十一人,震动全日本的绝代杀人魔杀死的。
我拿出橙色的笔记本,记下来事务所所在的地址。
但理应比他优秀得多的有森凛凛子,却死在只杀了三人的小个子男人手下。
“我是在处理百津商社一案听取意见的时候认识他的,之后每当调查遇到困难,就都会去拜托他,我们还在中野的事务所喝酒喝到天亮呢。自从我调到宫城县警署后,就不大待在一起了,真是遗憾呐。”
大埘先生大概是无法忍受她居然被这种程度的杀人犯杀死吧。
“你们真是推心置腹的好友啊。”
在机场前的小餐馆里被FBI探员逮捕的时候,大埘先生是这样说的。
“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个不服输的人。有时谈到他的同行,这家伙会特地对比破案的数量,标榜自己更胜一筹。还说自己从没想过做这种类型的侦探,大概是为了遮掩害羞吧。”
——都是那个男人的错,那个看起来像小鬼头一样的男人。
从他嘴里立刻蹦出了一句出人意表的台词,我经不住问了声“像个小孩吗?”
要是这里所指的并非雷·莫尔顿,而是108号的话……
“他老是一本正经摆出一副冷血硬汉的架势,其实性格就像个小孩子。”
——我不相信,我的助手居然会输给那种人。
小牛田仿佛追思往昔般眯起眼睛。
如果那个人指的是横薮友介的话…….
“当然了。从收到邮件开始,我就一直在想他的事情。”
有森凛凛子败给了横薮友介,这不正是大埘先生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现实吗?
“您还记得大埘先生的住处吗?”
人一旦直面信仰和现实之间的抵触,就会想方设法解消这样的抵触。
小牛田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说着权宜的言语。
有森凛凛子是最强的侦探。那样的她绝不会死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杀人犯手上,那种东西配不上她的“最后一案”。要是她身亡命陨的话,那就一定是卷入了更加重大,足以震动世界的大惨案。
“真不愧是哈佛大学的学生,日语也蛮流利的嘛。”
为此所必要的,就是牺牲者的数量。
我坐在椅子上向他道谢。
——为了凛凛子,仅此而已。我再没别的话可说了。
“多亏了您, 我才有幸拜访了有森凛凛子的坟墓。”
最后说出口的那句言语就是一切。
和巡查闲聊了几句后出了派出所。小牛田把我带去了一家名叫“松本”的装潢清爽的日料店。
九百一十八名信徒,即是令有森凛凛子成为名侦探的牺牲。
有如老练的喜剧演员般的男人脸上洋溢着开朗的微笑,飒爽地伸出右手。皱纹相比邮件里收到的照片又深了些,不过无疑就是前警官小牛田圭雄。
“对不起,我想起我还有约,先回去了。”
“呀,等你好久了。你就是那起惨案的生还者吧。”
我想女店员鞠了一躬,跌跌撞撞地奔出了“猪百戒”、
穿过西检票口,前往指定的派出所,确认过时间之后便走了进去。
飞快地穿过那条与十五分钟前的色彩全然不同的小巷,踏上了商住楼的台阶。刚刚的女老板正在往包里收拾东西,当她注意到我粗重的喘息声时,诧异地皱起了眉头。
翌日早上八点,我在上野的廉价酒店办理了退房,乘坐满员的JR山手线前往新宿。
“对不起,这,这间房我租下了。”
我模仿戴遮阳帽的女人,也闭上眼睛,在墓碑前双手合十。
“你还是学生吧?”
这座坟墓相比其他墓更小,但没有沾惹苔藓和泥土。周边的杂草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领回遗体的亲属们想必为身在异国他乡卷入空前的惨案而丧命的她心痛不已。不过关于她想保护邪教信徒,以及她的上司正在加利福尼亚州州立监狱服刑的事,恐怕尚不得而知吧。
“是的,但我休学了。”
我从前方开始依次确认石头上的姓名。当走到第三排是时候,找到了刻有“有森家墓地”的石碑,左侧有“有森凛凛子”的名字。从殁于“昭和五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来看,并非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她就长眠于此。
“你有钱交房租吗?”
那里只有两间民宅大小,相比美国的陵园要小很多,一位头顶宽檐遮阳帽的女性在墓碑前双手合十。碑石的种类和形状都略有不同,是有什么涵义吗?
“我会想办法的。”
当我一边后悔着没坐新干线一边走出会津若松站的检票口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四点。我揉着变僵的腰上了巴士,在阴云密布的城下町穿行了二十分钟,从巴士站出发再走十五分钟左右的山路,就抵达了要去的墓地。
我决定了。
在机场的客运终点站过了一夜,我乘上巴士去了上野站,然后换乘普通列车去了福岛。
我要在这个地方开一间侦探事务所。
一九八五年,换算成日本历法就是昭和六十年的七月十日。
并且不能被任何人夺去性命,要以侦探的身份终其一生。
我将提包挂在肩上,一面在嘴里练习着“对不起”,一面往出口走去。
重要的并非死法,而是活着的方式。我会在这个地方证明给他看。
虽然日本史讲座的教授称赞我的发音已然跟日本人没什么区别,但这应该是为了犒劳勤奋好学的好学生而说的权宜之言吧。
“要是付得起都好说。”女人把手伸进尼龙包,从细长的皮包里取出名片,“明天来事务所吧。”
男人咂了咂嘴,快步从通道上穿了过去。
名片上印的是“太阳福尔摩斯”的地址和电话。
“是外国人吗?”
“我去准备文件了,只需告诉我姓名和联系方式就好。”
我轻轻地低下头,将身体挤进了通道的一侧。
我不由地结巴起来。
“.…..对不起。”
“唔,我现在正要迁居日本,所以还没有联系方式。”我边说边低下了头,“名字是浦野炙。”
领座的男人瞪了我一眼,他在飞机降落之前就几度看了屏幕上的时间,应该是有急事吧。
女人“咦”了一声,一边嘟囔着,一边用片假名写下名字,然后说了句“明天见”,就关上房间的锁,走下了楼梯。
“喂,快点。”
从楼梯间的窗户里,可以俯瞰随着日落而热闹起来的街道。
提示系安全带的标志消失了,乘客们纷纷收拾行李向出口走去。我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打开头顶的储物箱,等后背的乘客走过去后,伸手去拿提包。
没办法了解大埘先生真正的内心想法。从寄托于暧昧之物这点来看,自己想做的事或许跟人民神殿教的信徒们别无二致。但现如今,我决定对此闭上眼睛。
即将降落的广播响起,乘客们纷纷系好安全带。飞机下降高度足足用了五分钟,于日本时间晚上十点十五分降落在了新东京国际机场的跑道上。
——等你到了日本,我一定会把我们解决的案子都说给你听,直到你听腻为止。
随着机场愈来愈近,灯光开始描绘出人造的几何图案,堪比圣荷西的夜景。可能是飞机从城市上空转移到了工业区吧。
大埘先生离开州立监狱是三十四年之后,要是被假释或是赦免的话,还会更早出来吗?要是他获准出国,想必一定会回到这里的吧。
透过云层刚能依稀分辨出的日本都市,闪耀着耀眼放光辉,令人难以相信时值深夜。
在这之前孤身一人也不要紧。
光之河川分出无数支流,交络汇聚在一起,宛如毛细血管般覆盖着大地。
我将翘首以盼这一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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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