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敷衍了一句,将视线投向咖啡杯。前胸口袋里的录音笔在好好运转着吧?
“话说这事还真麻烦啊。”
田沢翔是酒驾。前辈的文档中似乎没有记录。不过,报纸上应该刊登过。对前辈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才省略了吧。踢店里的桌子和遭逮捕的经历惊人地相似,如果踢警车是事实的话,那么他也极有可能踢快餐店的桌子。真是个坏脾气的男人啊。
“是啊,就是。”
老奶奶提供啤酒确实不妥,应该没有读者对醉驾的车辆坠崖感到不可思议吧。如果要总结为灵异事件的话,还是不写醉驾比较好。正当我推敲着报道该怎么写时,老奶奶感慨地说:
“我很明白,这种情况难以拒绝。”
“不管怎样,年轻人的不幸总令人痛心。在粗鲁的人中,我也认为打女人的还不如死了算了,可田沢虽然乱踢东西,却没有踢过女人。”
“两个人离开后不久,我就听到了警笛声。这一带很安静,声音能够传很远。结果,他由于酒驾出了事。警察在车里发现了啤酒罐,所以没怪罪我们店。要是我当时没给他啤酒的话会怎样呢?可我也是一个人在开店,被如此粗鲁的人命令上酒,也不敢拒绝啊……”
有意思。或许正巧在这家店里是这样的,平时则是个滥用暴力的人。如果面对暴躁的田沢,藤井毫不畏惧,只是在“闹别扭”的话,两个人的关系就有想象的空间了。说不定,握着经济大权的藤井才具有主导权。
没留意女人在干吗。男人大声嚷嚷还踢桌子,没注意到女人的行为也是理所当然的。
“以前的男人是不是经常打女人啊?”
“唔……”
我不经意地询问道。老奶奶愣了一下,加重了语气:
“看上去正派吗?”
“我家老头子可一次也没有哦。虽然饱尝艰辛,可一直都笑呵呵的。这种人不会这么干的。”
“不记得了,好像在闹别扭吧。”
“哎呀,不好意思。我不是想打探你家的情况。”
“女人呢?”
“以前有大男子主义这一说法,现在的男人中也有动不动就打人、不如早点见阎王的家伙。可只是踢踢眼前的东西,这种程度绝对不算严重。”
不是耳朵的问题,也许是小年轻爱说的流氓卷舌腔。也难怪她听不懂。
我认为,毫不顾忌就乱踢东西的人,早晚也会打人,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可要是因此惹老奶奶不高兴了,问不出宝贵的情报就损失大了。用刚才得到的信息大致可以拼凑出一篇报道,可若是顺着她的意思,说不定还能打探出些什么。于是我又说了一遍:“不好意思。”
“嗯……虽然他声音很大,不过口齿不清,或者说语调很怪吧,我听不太明白。我自认为算是同龄人中听力比较好的呢……”
不知道老奶奶有没有听到我的道歉,她怀念般地嘟囔道:
“他说了些什么吗?”
“有些人年轻的时候盛气凌人。田沢很年轻,他之前的那位嘛……是个学生。”
我起身,看了一眼老奶奶所说的桌脚。经提醒才发现,红褐色的桌脚确实陷了进去。虽然桌子用了很久,不过能把铁质的东西踢得变形一定是用了相当大的力量。
这句话并没令我感到吃惊。既然认识前野和田沢,那么很有可能也认识前一位。一说学生我就想起来了,在田沢、藤井出事的前一年,一名大学生去世了。名字我还记得。
“这张桌子也是,被他狠狠地踢过,桌脚都陷进去了。”
“是叫大冢吗?”
老奶奶把手放在膝盖上,吆喝了声“嘿哟”后站起来,将手放在旁边那张桌上。
老奶奶眯起眼睛,像是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是的。”
“是的,是的,确实是叫大冢。”
“乱踢东西?”
六
“我记得到了傍晚,他们俩人来到店里的情形。即使是白昼较长的日子,天也快黑了,我正准备关门。他们开着车到来,发出刺耳的声音,简直就像闯进来一样。男人先下了车,好像很不开心,对着女人一通乱骂。他点的是啤酒——这事我没告诉警察。我似乎见着男人是从驾驶座上下来的,理应拒绝,可这家店只有我一个人,如果对方闹事的话就惨了,所以我只能给他上了啤酒。在此期间,他的心情一直很差。光是嘴上骂就算了,他还乱踢东西,真讨厌。”
大冢史人。
“这家店从早上十点开始营业,那天好像也是十点开的门。除非秋天,平时的客人不多,那天应该也一样。我习惯了平淡无味的生活,就算有些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也记不清了。
生于冈山县久米郡久米南町,事故发生时二十二岁。就读于东京台东区的目黄大学,是历史系的学生。
“那是五月还是六月的事?我记得是雨季。在连续下了好几天雨之后,天空放了晴。那种季节的天气真令人受不了。即使是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也讨厌黏黏糊糊的湿热。而且,现在不是说地球变暖了吗?总觉得日子比以前要难过了。
前辈的文档中附着一张像是从毕业册中复印下来的照片。大冢穿着立领制服毕恭毕敬的样子正如老奶奶所说,“不显老”,看起来很年轻。不过这张照片可能是中学时拍的,还算符合年龄。
她缓缓地开口:
三年前的五月十五日周六傍晚六点左右,开着摩托车来伊豆半岛旅游的二十岁男性正打算在路边休息一下,突然发现铁栅栏的一段损坏了。他探头看见谷底有辆车,便马上报了警。
说完,她把满是皱纹的手放在腿上。可能是我的错觉吧,她的背脊也挺直了。
文档上写着:“救援行动难以展开。由于天黑,救援行动中断了,第二天太阳升起后重新开始救援,大冢史人被确认死亡。”
“是吗?可是并没什么意思哦,那我就告诉你吧!”
“是的,是叫大冢,小兄弟你了解得真清楚啊。”
我又推了一把,果然老奶奶轻易地就让步了。
“工作关系嘛……”
“拜托了啊!”
我挠挠头,糊弄了过去。我拿起几乎已经喝完的咖啡。本想再点一杯作为情报费的,可要是话题转移了就糟了,我不敢打断这个话题。
记性确实不太好,同样的话连说两遍。口是心非,她明明心里痒痒忍不住想说。
“大冢先生也来过这家店吗?”
“不是什么很有意思的事。到了这个年纪记性越来越差,而且我不想把死者说得太坏。”
“是的。”
老奶奶好像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使劲摇了摇手。
“是他主动报上姓名的?”
“能把那天的情况详细和我说说吗?”
“怎么可能,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的。”
“算是吧,我不想把死者说得太坏……”她做作地皱起眉头,“好像啊,是和结伴的女人吵了嘴,总之心情不太好。”
我感到有些狐疑地歪了歪头。
老奶奶探出身子,像是在说:“这个问题我等了很久。”
“前野先生、田沢先生和大冢先生,都来过这里?”
“如果不认识他的话,也就是说,他来店里的时候做了些粗鲁的事情?”
老奶奶心痛地皱起眉头:
“是的。”
“是啊,不管刮风下雨我都开着店,接待过不少客人。而且,这也是有原因的。小兄弟,你一定在想,这样的快餐店怎么能够坚持到现在吧?”
“原来如此……”这时,我突然想到,“对了,刚才你说田沢先生有些粗鲁是吧?”
我不敢用语言作答,只好点点头。
“是的,我女儿虽然不优秀,可如果她比我先死的话,光是这么想就……”老奶奶感慨道,“很讨厌。”
老奶奶在膝盖上搓啊搓。
“这样啊。”
“其实我也觉得很奇怪。就算是传承了好几代人的店,若是亏本就一定开不下去。我问过老头子,真的没关系吗?不料他这样回答我:
“父母可不是这样的哦。即使是麻烦的孩子,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悲痛的。”
“‘你不出家门所以不懂,南下桂谷峠的人们很不容易。就算知道一成不变的蜿蜒山路很长,可心里总会担心到底还要开多久。这条路有多长?没开错路吧?当司机开始担心起来的时候,眼前出现的正是我们这家店啊。’
老奶奶马上紧锁眉头,露出深深的皱纹。
“实际上,当我开始打理这家店之后,很理解老头子所说的话。初次见面的客人都会问我同一个问题:‘这条山路还要开多久?’也有人问:‘去豆南町是这条路没错吧?’一直往来的运输公司员工也说:‘有这家店真令人安心。’这样一家破旧不堪的店多少也能给人带来些方便,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原来如此……对父亲而言是个不希望见到的累赘。他出了意外后父亲是不是放心了?”
我似乎能明白她的心情。实际上,来这儿的路又长又险,音乐也听得烦了。我的目的地就是这家店,所以不在乎去山脚还需多久,如果要去山脚的话,我一定会停车小憩,问问接下去还要走多久。
“那个啊,听说是在东京欠了债,正打算回老家要钱呢。田沢老先生还有一个儿子,那个儿子很有良心,说要把钱都留给父亲。于是小田沢打算去不肯掏钱的父亲那里说服他,哦不,要挟他把钱拿出来。”
老奶奶笑了一下,接着说:
果然,在当地人之间流言四起。明明周围没有人,老奶奶却压低了声音说:
“所以啊,我想,一旦车都装上导航,我的任务也就结束了。如果知道再开三十分钟就到镇上了,谁也不会想在这儿休息吧。”
“听说,不是那么正派的事情。”
的确有可能。
“田沢先生还带着个女人吧?是一起回老家吗?”
“大冢也是这样一位客人。他说要喝红茶,我大吃一惊。当时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
“真是吃惊啊!就算我认识他,也改变不了什么,只会觉得可怜。”
“红茶?”
虽说不认识,但也在某处有着联系。
“他说想喝点提神的东西,可自己喝不了咖啡。我一直认为红茶是有钱人的饮品,所以很吃惊。但是,最近爱喝红茶的年轻人好像挺多的吧?”
“虽然豆南是个小镇,但我也不可能每个人都认识。不过……后来听说他是我以前同事的亲戚。”
“唔……我也喜欢。”
老奶奶摆摆手。
大冢开的是小型汽车,租赁来的。平时他应该不太开车吧。这样的人在险峻的山路上连续开几个小时,理应疲惫,需要咖啡因。事故的原因或许就在这里。
“你认识田沢先生吗?”
老奶奶开始搓起了膝盖。虽然她假装不想谈田沢的事,可一旦开了口,就滔滔不绝。真是给了我莫大的帮助。
“这样啊。”
“最近我记性越来越差了,不过还记得那个孩子,因为他有些与众不同。他战战兢兢地走进店里,像是怕生的样子。我问他是不是需要咖啡,他马上就斩钉截铁地说:‘咖啡不行,有没有红茶?’”
因为,即使我下定决心,但对于自己“杂货铺”的现状,还是有些羞愧。所以我无法向别人介绍自己。老奶奶似乎对我的身份没什么兴趣,只回应道:
明明很有主见却不善交际,他应该是这种人吧。
我马上蒙混了过去。为什么我一开始不堂堂正正地告诉她自己是正在调查事故的撰稿人呢?
“结果他点了什么?”
“那个,因为……我是记者嘛。”
老奶奶被我这个无心的问题给难住了。
“咦,你知道得真清楚。”
“嗯……点了什么呢……”她想了一会儿后说,“因为他想要提神,我可能给他泡了杯浓茶。不过茶我是不收费的,所以可能点的是蜜瓜汽水或别的果汁。总之一定是种带颜色的饮料。”
听我说完,老奶奶睁圆了眼睛。
“原来如此。”
“田沢先生好像是豆南町的人?”
她记忆的线索真怪。难道有无色的饮料吗?我看了看菜单,好像雪碧就是。
救援行动在天亮之后进行。两小时后,两人均被确认死亡。
“喝完,我们聊了会儿天,到了晚上我打烊、正打算回去的时候,发现路边停着许多警车。真是作孽啊。”
两年前的六月三十日周六晚上八点三十分左右,在豆南町做完法事赶回家的六十二岁男性看见一个光点坠落谷底。男性怀疑可能是车头灯,于是在疑似坠落地点的转角处驻车,发现尾灯在谷底发着红光,便报了警。
说完她垂下头。
可能是拿到照片的时候一并打听的吧,前辈的资料上还写着田沢的其他信息——有前科,因妨碍公务罪遭到逮捕,听说踢了一脚警察的车。
对于大冢之死,我有些疑惑。在读前辈的文档时,我就注意到了。
前辈的文档里,有一张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死者合影。在夜晚的海边,两人背靠着车,男人怒目圆瞪,女人吐着舌头。由于打了闪光,两人的眼睛都通红。男人的旁边画了一条线,潦草地写着“小白脸”。前辈连这都调查过了。至于女人从事的“服务业”具体是什么,没有记载。
前野拓矢来桂谷峠,是为了工作。他是静冈县的职员,所以在本县内任何一个地方工作都不奇怪。
生于千叶县白井市。事故发生时三十二岁,服务业。
田沢翔和藤井香奈来桂谷峠,是因为田沢的老家是桂谷峠前面的村子——豆南町。听说他是为了去老家借钱,所以也不奇怪。
藤井香奈。
那么,冈山县出生、就读于东京目黄大学的大冢史人,为什么来桂谷峠呢?我本想简单定义为心血来潮的旅行,可转念一想,不对呀,谁会特地借辆车,一个人来旅行?如果只是单纯喜欢驾驶,也不该借小型车吧?与其说享受驾驶,不如说选择了一辆便宜的实用车。
生于静冈县豆南町,事故发生时三十六岁,无业。
“你说你们聊了会儿天是吧?”我提问,“大冢先生说自己在干什么了吗?”
田沢翔。
“在干什么?是问他是学生吗?他没说,我是在报纸上得知的。”
五
“不是,他有没有说自己来豆南町所为何事?”
“不管下雨刮风我都在这里,当然知道。是一位叫田沢的男性和一位叫藤井的女性。”
老奶奶听完,歪头思索。
老奶奶愣了一下,好像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当然啦,这不是废话嘛。
“哦!他说自己去职业介绍所。”
“之前的死者你也认识吗?”
“职业介绍所?”
“不管怎么说,太可怜了。前野先生还那么年轻,之前的那位也很年轻。虽然前面的那位有些粗鲁,可我并不认为这样的人死了也无所谓。好可怜,可这一切都是没办法的呀。”
我不禁鹦鹉学舌般反问道。大学四年级的学生找工作很正常。可是应届生去职业介绍所找工作?好像没怎么听说过。
幸好,老奶奶并没有表现得很不开心,她微微地叹了口气,说道:
“是的。豆南町没有免费介绍工作的机构,所以我觉得很奇怪。”
我低下了头。
也许不是职业介绍所,是她搞错了吧。
“啊,不好意思!”
大学四年级的学生出远门的理由是什么?找工作是一个,其他呢?
“哎呀,怎么问得跟警察似的。”
“或许是田野调查吧?”
我不经意地问了句,老奶奶却摆摆手说:
大冢是历史系的学生。可能正在写毕业论文或进行毕业研究,根据研究主题,需要进行田野调查。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老奶奶没兴趣地挥挥手。
不,没必要。为了写四页的报道,没必要深究事故发生的原因。用“不知为何、不可思议”来概括即可。
“这种新词我已经记不住啦。”
前辈的文档中没有记载事故发生的原因。或许前野拓矢开车很粗暴;或许就像老奶奶所说的那样,在漫长的下坡路上刹车突然坏了。要不要调查下现在的车子是否也存在那种危险?
我换了种提问方式:
的确有可能。
“你们聊了些什么?”
“不知道。到了这个岁数,我也见过不少人,可光看外表是看不出的。我家老头子以前也经常骂我,说我开车像在打架。”
“唔……”老奶奶思考了一会儿,“对了,他问我桂谷的关口在哪里。”
老奶奶微微一笑。
“关口?”
“可惜,却发生了事故……他是那种乱开车的人吗?”
“是的,关口。”
“也许是吧。因为这条路只通往豆南町。”
“是在这附近吗?”
“也就是说,他去豆南町那边工作是吧?”
老奶奶笑眯眯地说:
所谓的资源,该不会是石油吧。
“大冢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听说桂谷的关口在山顶上,所以应该是在这一带。”
“他说自己的工作是寻找新资源,在县里东奔西跑、寻访乡镇府、开发土地资源就是工作。对我们而言无聊透顶的事情,他说只要认真调查,并获得县里的评定,今后就会成为话题。”
这么一说,我扭头看向窗外。
知了在叫。离天花板很近的电风扇送来了温风。老奶奶的语速慢得令人着急。
夏日的阳光依旧刺眼,在地上形成黑色的影子。深绿色的草木繁茂地生长着……外面好像起了风,树木摇曳。我不禁感受到挂得离天花板很近的电风扇送出的温风。
“是的。”
我没有发现附近有什么古建筑物。
“资源?”
“这一带有些什么呢?”
“嗯……他怎么说的来着?”说着,老奶奶费劲地搓着膝盖,“对了对了,他说在寻找资源。”
“什么也没有,连一根柱子也没有。一切都被埋了……剩下的只有传说。”
“工作?前方是豆南町吧?在那里有什么工作吗?”
我颔首。
“怎么可能,当然是工作。”
“那么大冢先生一定很失望吧?”
应该不是,事故发生的十月二日是工作日,县职员出来玩的可能性很低。如我所料,老奶奶果然瞪大了眼睛说:
特地来田野调查却发现什么也没有,简直是白跑一趟。而且还因事故而丧生,真倒霉。
“县里的官员来这儿做什么?度假?”
“可能是吧。”
她不断重复“热情”这个词,可能是因为他带给她的这种印象特别深吧。我继续套她话。
老奶奶说完,缓缓地站起身。
“很年轻啊,脸也不显老。很高……不过现在的人都挺高的,嗯,不知道他算不算高。”老奶奶笑了笑,“他很容易出汗,这一带算比较凉爽的,可前野先生一直大汗淋漓。我以前在医院里见到的那些县里的官员,都很傲慢,我见过好些小年轻摆架子。可是前野先生不一样,对我这种人也彬彬有礼地低头鞠躬。虽然他不太笑,不过我能够感受到他的热情。那样的好人竟然早逝了,我心里真不好过。但是,这一切都是没办法的……”
见她站着,我再一次感慨她的身材之矮小。她缓步移动着令人感觉不到重量的躯体。她到底几岁了?她讲话的方式有些迟钝,可不至于听不懂,脑子也很清楚。她说自己的女儿就住在附近,外孙女也经常来玩。虽然这些事与我无关,不过真替她感到高兴。本以为这种情绪会随着工作消失殆尽,没想到自己还残留着些许。
“还很年轻吧?”
老奶奶走向收银台,拿起一张放在那里的纸片。
“不是说了嘛,很热情。”
“这上面有桂谷关口的介绍。字太小我读不了,你看看吧。说得太多口渴了,我去倒杯茶。小兄弟你也喝一杯吧?”
老奶奶不顾我的兴奋,依旧用悠闲的口吻说:
我慌忙答道:
“他是个怎样的人?”
“不,请再给我一杯咖啡。”
我之所以来这里,就是为了听事故现场附近开店的人讲故事,来补充报道的内容。竟然一下子就找对了人。如果有死者生前的故事,或许能成为一个亮点。我不禁探出身子。
靠着一杯咖啡,我已经坐了很久了。就算付些情报费也不足为奇,再点杯咖啡算是一点点心意吧。
“是啊,见过好几次,也来我们店里坐过。”
“好啊,好啊。”
“你认识他吗?”
老奶奶说着消失在了厨房。
老奶奶感慨道。
七
“他是个十分热情的人。”
纸片是宣传册,标题是“豆南町周边地图”。用光纸印的,不过褪色了,表面好像有一层灰,可能是一直放在收银台边上暴晒的缘故。我思忖着这是哪一年做的东西,发现上面的日期是四年前。
大约四个小时后,前野拓矢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确认死亡。
这份宣传册是豆南町工商观光科发行的,应该可以算是一份观光地图。然而面海的城镇地图上,只介绍了四个景点。一个是最古老的港口,豆南渔港;一个是寺庙;一个是旧民居改建的民宿。地图的一端,在一条纤细的路上,确实写着“桂谷关口”几个字。
去年十月二日周二下午四点五十分左右,途经桂谷峠的运输公司员工发现铁栅栏破损处的绳子断了。当时他没有多在意,可回程时也见到同样的情况,便心生疑惑,驻车调查。结果发现了掉落谷底的车辆,即刻报警。
虽然附着些说明文字,不过正如老奶奶所说,字很小。而且由于褪色,色彩失去了饱和度,在没有灯的室内很难看得清。我抬起头,突然想抽烟。这家店该不会禁烟吧?没见到有烟灰缸。我对着厨房说了声:
生于静冈县沼津市,事故发生时三十一岁。静冈县政府职员,未婚。前辈的文档里没有他的照片,不过记录着“文化、观光部”几个字。
“不好意思,我去外面抽支烟。”
前野拓矢。
即使是没有空调的快餐店,有个屋顶就是不一样。一旦踏足店外,八月的阳光就狠狠地向眼睛与皮肤扎来。为了保护习惯于昏暗的眼睛,我用手遮挡住阳光。
四
眨了两三下眼睛后,我用指甲弹去眼角渗出的泪水,先抽出一支烟,一边抬头仰望万里无云的夏日天空一边吐出一口烟,然后将视线落回宣传册。
“嗯,”老奶奶点点头,“姓前野,是县里的职员。”
桂谷关口
“那么,死者是……”
明应二年,即一四九三年,兴国寺城的北条早云突袭堀越御所,占领此地。一般说法是第二代堀越公方的足利茶茶丸在愿成就院自杀了,也有一种说法是他逃到了深根城,桂谷关口是茶茶丸担心北条一族攻打过来而造的。根据豆南町的传说,茶茶丸的猜疑心很重,他在桂谷关口派驻了身强力壮的守关人,凡是想通过此关口的人一律视为北条一族,不留活口。被阻断了通道的人们陷入生活的困境,十分痛恨茶茶丸。
光看照片,就会令我感到莫名的不安,现在也是。
终于,茶茶丸被逼入绝境不得不自杀,而驱逐茶茶丸的北条一族也被丰臣一族歼灭。
悬崖边,为代替护栏竖着褐色的铁栅栏。其中缺了一块,那里应该就是车子冲下去的地方。缺口处贴了好几条黄黑色警示带。而在前方,重峦叠嶂的群山后面,能看见太平洋的一个角。虽然不知道这个悬崖有多深,不过四起交通事故都没有幸存者,大概能想象得出。
桂谷关口被拆除了,能令人回忆起往昔的遗迹,只剩下一个道祖神了。
前辈给我的文档中也有现场的照片——
开车从豆南町市区出发需要花四十分钟时间。
“对,就是那个。所以不装护栏也没事。但是有扶手,听说车子是冲破扶手掉下去的,到现在还没修好,暂时用绳子连着。”
如果豆南町的传说是真的,过去可能存在过的桂谷的关口现在已经消失了。不过我认为,关口只是在想象中存在过吧。如果大冢史人是来进行田野调查的话,那么他的调查内容应该是关口到底是否真实存在过。
“护栏?”
我吐出一口长长的青烟。
“这里下去,能看见一个很大的转角。靠山谷的那侧有一块平地,把车停在那边的话能欣赏到景色。路肩很宽,所以即使稍微开出去一点,也不会觉得危险。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就是路旁白色的那个。”
必须把桂谷峠的连续交通事故写成交通类都市传说的报道。为此,需要寻求一个大众的兴趣焦点。
“发动机制动”这个词,是我从驾校毕业后第一次听到。
管他是平家物语还是别的什么,总之怨灵引发了一起又一起的交通事故。不过,死者最好是能有一个共同点。如果怨灵毫无缘由地将通过的车辆推入谷底,那就没意思了。而且,每天往返于桂谷峠的运输车、邮局车怎么就不出事?这一点就自相矛盾了,读者也会很扫兴。
“不管怎么说,都很普通啊。”老奶奶又想了一会儿,“从这儿开始,接下去都是下坡路。不算很直,是渐渐向左拐的路。嗯……大概要走多久呢,我家老头子以前经常骂我,那么长的下坡不能踩刹车,会烧坏的,得靠发动机制动。现在的车子性能好,应该没那种担忧了吧。”
我是一个“杂货铺”般的撰稿人,正因为这样,才要保证报道必须有个最低限度的质量。若是没有“某个东西”引发了他们的死亡,我甚至不知道读者应该怕些什么。大冢史人来桂谷关口调查的,有没有可能正是“某个东西”呢?
“能告诉我那是一条怎样的路吗?”
我拼命思考,甚至忘记将香烟提到嘴边。可是再怎么集中注意力,思绪也只是被夏蝉的鸣泣所吸引。
实际感受或许正如她所说,可这样一来就写不成报道了。这个答案看来没什么用……不,或者说,乍看之下很普通的道路却频发事故,会不会更有意思?
“哎,不行……”
“是的,开着破轻卡。下雨也好刮风也好我都会路过,可一次也没觉得那里危险。”
我自言自语道。
“是吗?老奶奶你每天都是从那条路过来的吧?”
静冈县的职员前野拓矢为了寻找资源而奔走于县内,十有八九应该是观光资源吧。如果说他所寻找的观光资源是桂谷关口的话,未免讲不通。因为,当年的豆南町已经面目全非了。
“那里啊,其实并不是非常危险的路……”
如果要把田沢翔、藤井香奈和桂谷关口联系起来的话,那就更难了。到处乱踹的酒驾男和北条早云、堀越公方到底有什么关系?再者,田沢并非与此地毫无关系——他出生于豆南町。
不料老奶奶歪着满是褶皱的脸回答:
假设,我能将前野、田沢与桂谷关口扯上关系,可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如果要写都市传说,死因必须是日常的、近在眼前的。与普通生活紧密相连的一个小举动导致恐怖的结局,才能令读者感到害怕。“一进女装店的试衣间就会遭到诱拐”这样的都市传说就很有意思,因为所有人都会去服装店。可是,在山路上的关口,无论发生些什么,读者都不会感到亲切。
听老奶奶说了一通后,我决定去看看那个转角。由于是事故多发地,我料想那里一定非常危险,可还是想听听当地人的评价。
只有一个让报道成立的方法,那就是:真的有“那个”。
“这条路很险峻吗?”
也就是说令前野、田沢、大冢死亡的理由,真的是桂谷关口。这样一来,我写的报道就不是编造的杂文了,而是报告文学。
就连看不起都市传说、幽灵什么的我,当看到这一资料时,也感到背脊一凉。四起事故,每一起都毫无例外地发生在那个转角处。光看照片,不觉得弯很急。下面就是万丈深渊,四辆车都从这里坠落,共计五人死亡。
“是真的吗……”
通过前辈给我的资料,能够知晓事故发生的地点。正如老奶奶所说,这个快餐店再往前一点的转角处,就是事故发生的地点。
一旦说出口,在八月热气的包裹中,我的背脊竟然一凉。我想起来了,前辈也说这次可能是真的。“我相信桂谷峠一定有‘那个’,或许说‘存在’比较好。要是不当心的话,会很危险哦。”
说着老奶奶从昏暗的店堂内指向盛夏的室外。似乎没有风,树上的叶子一动不动。
我看着自己横停着的车,涌起一股冲动,真想就这样上车回家。虽然不得不写报道,但又不是找不到其他段子。前辈的忠告或许并不是没道理的……
“当然啦。这几年,这个小镇能够上报纸的也就只有事故了。就在前头哦。”
“不会吧?”
老奶奶狠狠一点头。
我笑着,故意说出口。
“这事在镇上传开了吗?”
前辈的怪异兴趣是不是也传染给我了?我想起手中的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香烟短得就快烧到手指了。我从口袋中取出便携式烟灰缸,把烟给掐了。起风了,不冷不热的风。
“就是啊。年纪大的人对这附近的路很熟悉呀。”
哐当一声响。
“嗯,会的。出事的都是些年轻人吗?”
牛奶瓶掉了下来,是佛堂前插着花的那只牛奶瓶。风将它吹倒了,地上残留着一片水渍,白色和黄色的小菊花四散开来。我蹲下身子,尽量捡起花朵,插入牛奶瓶。本想将它放回原处的,可手工制作的木制献花台摇摇晃晃的,将瓶子放上去也不稳。原来瓶子是这样被风吹倒的呀。
“是啊,真是的。净是些年轻人,真可怜。小兄弟,你也要小心驾驶哦。”
牛奶瓶倒下的同时,瓶中的水几乎都翻了出来。看着瓶底仅剩的一点水,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发现钱包里没钱或看到日历快撕完般的孤独感。不过,待会儿老奶奶会给牛奶瓶加水的吧。
本以为对于突然转变的话题,老奶奶会显露出困惑,没想到她向我招招手,好像急不可耐似的探出身子。
往佛堂中看去,发现昏暗中有一尊佛像。外面太刺眼了,所以里面反而暗。三角形的躯体上有一个又圆又小的脑袋,这是一尊朴素的石像。看不出被精雕细琢过,不过给人一种沧桑感,一定是有些年头了。
“我听朋友说,这个山谷近来事故特别多?”
无论心头的不安有多强烈,我也不会一本正经地求神拜佛。我将便携式烟灰缸放进口袋,抬起头对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转过身将视线投向快餐店。
我犹豫着该如何切入正题,可是老奶奶如此爱聊天,应该不需要什么谋略吧。
快餐店依然与外面的夏天对比鲜明,窗内漆黑一片。老奶奶已经坐回原来的位子了。
我拿起咖啡。还没聊到至关重要的部分,喝得太快不太好。我假装碰了一下嘴唇后,将杯子放回桌上。
四目相对后,老奶奶缓缓提起满是褶皱的手,向我招了两三下。
“是啊,真的。”
八
“真是个好孩子啊。”
在昏暗的店里,我坐回刚才的椅子上。满是烟味的鼻子清楚地闻到了咖啡的香味。
受老奶奶的感染,我也笑了起来。
老奶奶在茶碗里倒上茶,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只小茶壶。
“也没有,女儿会赶回来照顾我。外孙女也长大了,经常回来看我。所以我一点也不寂寞。”
我的面前摆着只咖啡杯,热气已经散尽了。老奶奶用带着些责备的语气问:
老奶奶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
“休息好了吗?”
“那一定很辛苦吧?”
虽然我没有道歉的必要,不过还是低下了脑袋。喝了口咖啡,发现比刚才那杯要浓。大概是手冲的缘故,味道参差不齐。也有可能是速溶咖啡。
“是啊。”
老奶奶发出咝咝的喝水声,我很久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了。突然,她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是一个人生活吗?”
“你打算把事故写成报道吧?”
“是的,”说到城镇,老奶奶的声音中更添了一份温情,“那里叫豆南町,是个什么也没有的城镇。”
我的第一反应是否认,刚想张嘴糊弄,却说不出口。把四年里连续发生的交通事故打听了三起,现在说什么“只是想知道”也没人会信吧。
“你是住前面那个城镇吗?”
“是的,我打算发表在便利店卖的那种书上,”顿了一下,我说出了本应一开始就告诉她的事,“我打算把刚才你说的那些写进去,你能授权吗?”
客流量如此小的地方一般都会设定为仅限秋天营业。我多余地担心起来:开一整年一定会亏本吧。
“授权?我不太懂这些,太难了。不过……”老奶奶放下茶碗,“不过,不管怎样,还请你再听我讲一个故事。”说完,她认真地看着我,“在大冢之前死去的那个人,小兄弟,你知道多少?”
“这块地方不会积雪,所以每天都开。不论下雨、刮风。”
虽然我已料想到,不过老奶奶还真知道四年前的事故。我打起精神回答:
“每天都开门吗?”
“是叫高田太志吧?”
“是啊,托大家的福,总算还维持到现在。”
高田太志。
老奶奶点了点头。
生于东京都新宿区,事故发生时三十八岁。没有固定职业,自称目标是成为“小钢珠达人”。前辈的文档中没有他的照片。
“聊这家店的故事,历史可真长哪。”
四年前的五月一日周五上午八点左右,附近的快餐店员工发现有一辆车坠崖,于是报了警。警察展开了救援行动,不过车主已经死亡。
她一屁股坐在了我对面的椅子上。对快餐店服务员而言,这是一个有悖常理的动作。不过老奶奶笑容满面地打算继续和我唠嗑,那就没问题。我很乐意见她这样。
“四年前,听说还是死于坠崖。以前还有过类似的事故吗?”
“不好意思,接了个电话,”老奶奶微微欠身,折返回来,“刚才说到哪儿了?”
老奶奶又拿起了茶碗。
三
“不,据我所知只有这些。”
我想嘲笑一下前辈的迷信口吻!
“高田先生也来过这家店吗?”
这时我决定,要把桂谷峠的事故写成“都市传说”。一来没有其他段子可写,二来我有信心用小聪明弥补段子欠缺的吸引力。然而,最重要的理由是——
老奶奶摸着茶碗答道:
前辈时常会说“我相信”之类的话。每当此时,我都会怀疑为什么这个人能成功。我不希望把帮助我的人想得很坏,可这样说话的人一般都是白痴。撰写幽灵的报道也好,煽风点火也罢,需要“相信”干吗?
“不论刮风下雨我都开着店,店里来过各种客人,各种客人哪。”
“是的,我相信桂谷峠一定有‘那个’,或者说‘存在’比较好。要是不当心的话,会很危险哦。”
“所以高田先生也来过这家店吧?”
我故意用严肃的声音询问,在这种时候我的反应特别快。然而我在心里想,前辈的缺点暴露出来了,要是没有这个缺点的话,他就是个大好人。
老奶奶立刻向我投来稍带责备的眼神。
“真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能让我按顺序慢慢道来吗?我这种老太婆讲的故事,多少也能帮到小兄弟你吧?鉴于这点,你就听我这个老太婆唠叨几句吧。”
“这只是我的直觉罢了……我觉得那可能是真的。我想起来了,自己一直没写的原因。”
“好的。”
出于礼貌,我问道。前辈大叹一口气,上半身都弓了起来。
我坐直身子。
“为什么?”
老奶奶还摸着茶碗。是她提出让我陪她聊天的,可她沉默了许久后,语速依旧迟缓。
“不,还是别写为妙。”
“刚才我可能提到过,我出生在前面的豆南町,以前在医院工作。那是一家挺乱来的医院,这么说也许很狂妄,但要是没有我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样。
两个推测都错了。终于前辈像是呻吟般说:
“我和我家老头子就是在那家医院认识的。我们是真心相爱的——那个时代的婚姻还是以相亲居多哦。这么说好像很丢脸,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当时发生了一些纠纷,现在想想真傻。我家也好,他家也好都不是那种会计较身份的名门望族。
我突然抬起头,发现前辈交叉着手臂,一副为难的表情。是察觉到这果然不是一个能够写的段子吧?还是后悔了,打算自己写?
“我怀孕的时候可高兴了。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不过总还是喜大于悲。”
我总觉得这个故事可能与喜欢都市传说的读者兴趣相左。即使用了这个段子,也必须好好在角色上下点工夫。死相凄惨的暴走族、日本军人的亡灵……如果有这种形象就酷了。
“是女儿吧?”
“落崖武士啊……”
“对,生了一个女儿。”老奶奶笑容满面地点点头,“作为母亲或许不该这么夸孩子,不过她真的很乖。虽然学习成绩不算优异,可是很懂事。小学和中学是在豆南的学校里读的,高中时在下田读书。当时每天要乘三个小时公交车,我们本想在下田找个借宿的地方,可她死活不答应……”
对前辈而言,或许只要说伊豆、落崖武士传说就能马上涌现出具体的形象。而我只是应付般地回应着。我只好劝自己,毕竟前辈的专业领域不同……
“这样啊,还真辛苦。”
“哦。”
我一边敷衍地说着,一边喝了口咖啡。
“那里可是伊豆哦!怎么可能是平家物语。”
老奶奶讲话结结巴巴的,听着让人犯困。
“武士?平家物语?”
“然后,女儿长大了。我家老头子认为,混个高中毕业就行了。我吃过没有学问的苦,所以只要女儿愿意,我想让她继续学下去。
“哎,”前辈好像经我提醒才发现般地苦笑了一下,“就写成‘落崖武士传说’吧。”
“然而女儿有着不同的想法。她打算离开伊豆,去其他城市看一看。年轻人或许都这样。当时老头子也没怎么反对,因为他的这家茶馆不赚钱,家里全靠我支撑着,只要我说出学费,他也不敢反对。于是,女儿决定报考短期大学。”
“该怎么说呢……这条路没‘那个’吧?没有‘涡轮婆婆’之类的角色吧?”
我很有耐心地点了点头。让老奶奶随心所欲地畅聊或许是种礼貌,可是录音笔的电量和容量都有限,而且我也想赶在天黑之前回去。不管讲多少,老奶奶的回忆对报道都毫无作用,我是不是该赶快坦诚地告诉她?
“是吗?”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焦虑了,她微笑着说:
要是没什么缺陷的道路每个月都发生事故,一定能成为段子。不过,那条恐怕是没怎么维修过的旧路,每年发生一起事故,就能算是“都市传说”了?
“我知道,你想听高田太志的事嘛。不过请再陪我一会儿。不管刮风下雨我都在这里,客人却很少,能够像这样聊天我感到很高兴。”
“谢谢,”我稍作停顿,“可是,这是不是有些欠缺吸引力?”
“我明白,可是……”
乍看之下,前辈的调查很周到。既有现场照片,也有死者简历。调查至此却不写出来着实可惜,不过我似乎明白其中的缘由。
“没关系,不会很长的。”老奶奶温和而坚定地说完,喝了口茶,“然后我将女儿送往东京,结果大错特错了。至今我都后悔不已。”
每一起都是死亡事故,司机们开车从谷道滚落悬崖而死。根据资料上的记载,这四年来一共发生四起,死者五名……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过,对于伊豆半岛顶端的小城——豆南町而言,桂谷峠如同生命线一般。然而这条使用至今的狭窄道路,近年来经常发生奇怪的事故。
“一开始,她每天都打电话回来,也写信。基本上每个月都会寄来一封特别长的信。以前我和老头子都把女儿当掌上明珠,认为她离不开我们。当听到她的声音、看见她的笔迹时,我们高兴极了,可同时也感到不安。父母真是自说自话的动物啊。过了一年半载,信少了,这下我们又感到寂寞了。虽然我想去东京看看她,可医院的工作怎么也脱不开手,老头子也有这家店,所以最终我们都没去成。”
在伊豆半岛南部,有一个叫作桂谷峠的山谷。同样作为通往下田的道路,过去和天城峠一样广为使用。两条路的险峻程度差不多,不过桂谷峠要长一半。后来天城峠被整修,桂谷峠的交通量开始减少。
过晌,离天花板很近的电风扇晃着脑袋,发出的嗡嗡声直冲脑门。也许是由于这一规律性的声响,我越来越困。老奶奶的声音好像也离我越发遥远。
内容是这样的:
“是我不好。女儿的第一次婚姻失败了。虽说她读的大学不错,可她的结婚对象只是一介学生。当时哪怕抽她耳光,我也应当阻止她。可是,我不过是一个没离开过豆南町的乡巴佬,被哄骗了几句就相信了这是潮流。那孩子真可怜啊,不停地工作,就为了替吃喝玩乐的丈夫赚钱。半年一次的来信,不是要钱就是抱怨生活。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替她受罪,我一边写着回信一边落着泪。
前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和老头子都小看了她吃的苦,我们以为人生总是有起有落的。女儿不再来信后一年,我虽然每天都担心她过得怎样,可依旧没有去找她。真傻啊。我寄出的信由于地址错误被退了回来,还不当一回事。直到电话打不通,我才明白情况不一般了。终于,我们去了东京,可我们见到的,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住在女儿的家里。询问之下,他说不知道以前住这里的人去哪儿了。”
“这只是个临时的题目。”
我的脑袋几乎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确实,老奶奶说过自己有一个女儿,她的外孙女也经常来看她。
题目是《死亡山谷》。
“我悲痛欲绝,担心不已。老头子原本是个老实人,可那段时间整日与我争吵不断,简直如同地狱一般。我们互相对骂,将过错推到对方身上,还止不住地流泪,担心她平安与否。女儿早已过了二十岁,我们才发觉原来是自己离不开孩子——只有等一切平息了,我才能这样坦荡地讲出口。”
在前辈的家中,我盘腿坐在一个厚靠垫上,打开他递来的文档。
“高田太志……”
“我一直很想写这个,不过没地方可投,也没时间采访,所以一直藏在心中。你觉得怎么样?”
我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口。为了提神我又喝了口咖啡。
结果,这次我也只好向前辈求助。他真是个好人,我完全不听从他的教诲,可他依旧热情待我。而且,他确实很有才干。他专职写一些咒术、祈祷等古代神秘文化的稿子,与都市传说类有些不同,不过,他马上就告诉了我一个段子:
依旧是迟缓的讲话声、抚摸茶碗的满是皱纹的手、电风扇的嗡嗡声。
只要吩咐我:“喂喂,给我写一篇这样的都市传说。”我相信自己的质量与速度绝对是专业的。可是,让我自由发挥写一篇,我就下不了笔。这是一贯的状态。
“对,对,是啊,”我听到她啜茶的声响,“高田太志,是我女儿的第二任丈夫。”
可我还是只顾眼前的三万五万,几乎就成了个“杂货铺”。这一年来,体育类的工作一次也没有接到。
“什么?”
“听好了,别当‘杂货铺’。你很聪明,什么都能写,不过什么都写的话是没有将来的哦!”
“我女儿没什么男人运。在第一次失败的婚姻中已经吃到苦头了,可她还是选择了一个靠女人养的男人。不结婚,在六叠大的房子里同居,打好几份工不停赚钱。然而这个叫高田的男人,比她的第一任丈夫更糟糕。整天骂我女儿,拳打脚踢也是司空见惯的事。这些都是我后来才听说的。
幸好我有些小聪明,什么都能写。你让我夸,我就能写出任何赞辞,尽管会在心里嘲笑一番。介绍我工作的前辈应该也是看穿了我的这种性格吧,所以他忠告了我无数次:
“所以说啊,踢踢桌子的田沢绝对算可爱的。那个姑娘是叫藤井吗?她也没怎么害怕,应该是没被田沢打过吧。
即使热衷于辉煌的世界锦标赛,可一旦到了俗气的热身赛或垫场赛,我就兴致索然了。我懒得自己挖掘新人,只会在选手名声大噪之后追捧。也就是说,即使是我自认为最拿手的体育领域,也只有一些浮躁的兴趣罢了。
“我女儿的经历可大不相同。整天提心吊胆,生怕被拳脚相加。结束工作回家之后,赚的钱要全数上缴。曾经那么开朗的女儿变得阴郁寡欢。晚上没有安眠药则无法入眠,有一段时间甚至拒绝见人。手臂断过一次,没接好,现在左肩还是抬不起来。”
接着,我渐渐发现,我只是以为自己熟悉体育界,其实不过懂个皮毛罢了。但是这并没有对我造成打击,缺乏知识的话学习就行了。可是,最致命的是——我发现自己并没那么喜欢体育。
“……”
大学里很照顾我的一位前辈,先我一步当上了撰稿人。通过他的介绍,我开始替体育杂志写稿,两年后已经能定期接到工作了。
“我女儿决心逃走,是因为生了孩子。
本想专职写体育类的报道,尤其是格斗。我特别擅长写拳击、摔跤,剑道和柔道等武术方面的也会写。如果以后能写相扑的报道,提高一下自己的声名就好了。我是秉持这样的想法开始工作的。
“高田讨厌小孩,于是对她更凶了。不过眼看自己的女儿长大,变得越来越有女人味,他竟然打起了让自己女儿赚钱的主意。我女儿一直默默忍受毒打,但唯有此事是绝对不允许的。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过着自己这般的人生。于是她拿着钱,偷了车,逃到了豆南町来。”
撰稿人已经当了七年。
老奶奶的声音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我手头没有现成的段子,也不知道要如何寻找段子。因为我对都市传说毫无兴趣。
店里很暗,而且越来越暗。
四页的那篇没有规定写什么。我只是被告知:“随便想点什么吧。”照片一般由编辑部自己找,但是他们希望我尽可能拍几张回来。允许自由发挥是信赖的体现,我从心底里感到高兴。不过,一开始我就察觉到,这篇四页的报道应该是最大的瓶颈。
“然而,那种男人的第六感都很准吧?他追过来了。女儿能够逃亡的地方只有豆南町,他明白只要往这个方向准没错。女儿在山顶处已经被追上,还是继续逃呀逃……
然而,我的好日子到此为止。
“那是一个下雨天。可以算得上是大雨滂沱吧,总之雨很大。女儿浑身是泥,摸爬滚打着进来。当时我已经不在医院干了,在这家店里帮老头子的忙。可悲的是,我和老头子都没认出进来的人是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爸爸,妈妈,救救我’直到她向我们求救。
“你还是这么快啊,真是优等生!”电话那头的编辑高兴地说道,“就按这个速度,四页的那篇也拜托你喽!”
“我们甚至没有时间问事情的原委。追上来的高田闯入店里,马上就劈头盖脸地骂起来。说我女儿没良心啦什么的,满口胡言。小兄弟,你在听吗?”
好几位撰稿人都参与其中,交给我的专题是“交通类都市传说”。一共要写四篇六页的,一篇四页的。六页的报道一开始就定好了题目,譬如“涡轮婆婆”“无头骑士”等,净是些老段子,没有花工夫的必要,也不需要采访。结果四篇六页的花了不到两天便写完了。
“在听……”
听说是把都市传说做成期刊放在便利店销售,这样一个炒了无数次的冷饭策划。八月开始采访,书最快也要九月下旬才能出来。如果要花点工夫把书做好,肯定得十一月了,根本赶不上适合看怪谈的夏季。总而言之,不可能做成像样的书。可是这一切都与稿费无关。
“老头子本打算将高田推开,却遭到了他的殴打。我家老头子一辈子都没打过架,所以根本没动手。我只是在一旁害怕地颤抖而已。当时高田发表了一番言论。
这个月头,我熟识的编辑联系我说:“有个比较急的活儿,你能写都市传说吧?”小小的连载专栏结束了,正在慢慢消耗存款的我,毫不迟疑地接下了。
“‘你想回娘家的话,随你的便!只要娘家肯给钱,我就同意和你离婚。不过,孩子归我。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我女儿回应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好像记得她说‘请放过我们的孩子’,也可能说的是别的什么。
我声称自己是记者,其实是个撰稿人。我并没打算隐瞒职业,只是觉得她应该不会理解这个职业的意思。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外孙女被带走。高田用胳膊夹着大哭大叫的孩子,走入了大雨中。现在我还记得外孙女不停地呼喊‘妈妈,妈妈’的声音。小兄弟,你在听吗?”
二
“……”
我听着她打电话时含糊的声音,回忆起自己采访的目的。记事本放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前胸口袋中的录音笔这一刻也在录着音。
电风扇嗡嗡地响着,却没送来风。
还剩半杯咖啡,我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喝完的话,就没借口与老奶奶聊天了。
“我女儿追了出去。她抓住高田的衣角,被打;抓住高田的裤脚,又被踢。正当高田打算上车时,我看见女儿做了个动作——不过雨太大了,我没看清楚。
叮铃铃,电话响了,很复古的铃声。老奶奶打断说“失陪一下”,便走向电话。
“终于,女儿走了回来,她说:‘妈妈,对不起,我杀了他。’
“是啊,发生了许多事呢。”
“女儿用手边的石头砸死了高田。真不可思议,老头子根本没出手,女儿这么多年都不敢反抗的男人,竟然用石头一下就砸死掉了。是狗急跳墙,还是说碰巧砸对了地方?
“原来如此,真够曲折的。”
“是老头子提议把车推下悬崖伪装成事故的。有时候老头子看上去很不靠谱,但那一次的手法可谓完美。我年纪大了,总爱说些无聊话,我真的觉得能和他过一辈子真好。不过,让外孙女冷静下来花了不少工夫。”
“我在医院处理事务性工作。这么说也许不太好,那是一家挺乱来的医院,要是没有我的话连药都不够。我经验丰富,所以很受器重。做满三十年后,我才开始打理这家店。”
用石头从后方砸。
“也就是说,你有别的工作?”
石头。
话语中毫无怀念的感情,老奶奶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
四年前。
“不,是我丈夫一个人开的。他固执地认为,不能让从先祖那儿继承的店倒闭。他根本不赚钱,只好靠我养他。不过他的手很巧,店里有什么东西坏了,他会用钉子或胶水修复,省了不少钱。”
“其实,真正麻烦的都是后事。处理完车,我想起女儿用来砸高田的石头,当我们找到时,我脸都白了。
“你说秋天生意很好是吧?这家店是你和你丈夫一起开的吗?”
“当时女儿正处于忘我的境界,用店门口的佛像砸向高田。这是尊‘路神’,你们年轻人应该不知道吧。瞧,佛堂里不是摆着嘛。大冢说这叫道祖神,可我们从小就叫路神。
老奶奶说完,用惊人的音量大笑起来。笑声爽朗,甚至感染到了我。老奶奶似乎很喜欢聊天,如果她不爱说话的话,我来这里也没意义了。我拿出了干劲。
“我想,一定是路神保护了我的女儿和外孙女。不过,路神的脖子因此折了。老头子很聪明,无论碰到什么窘境,他都能马上想出法子。”
“哪有,没什么了不起的。瞧,根本没客人嘛。”
我感到老奶奶向我这边伸出了手。
“那可真辛苦啊。”
“这份‘豆南町周边地图’是四年前做的。不巧的是,上面介绍了路神。当然没有写脖子折了一事。做这份地图的是县里的人,他们当然知道佛像是有脑袋的。如果在高田死后看见佛像的脖子折了,说不定会觉得奇怪。
“对,四年前还和我丈夫一起,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老头子的担心果然是对的。听说高田的尸体被拉上来后,有些人发现其后脑上裂了个口子,觉得不对劲。幸好最终的结论认为高田掉下悬崖的时候被甩出车外,脑袋撞到了某块岩石。可要是有人发现路神的脖子是刚刚折的怎么办?虽然只是在医院里道听途说过,鲁米诺反应我还是知道的。‘到底是撞到什么导致佛像的脖子折了?’如果遭到怀疑的话,只要稍作检测就完了。血液呀,可是牢牢地黏在了佛像上。
“这家店是你一个人的吗?”
“老头子用胶水将佛像接好,他的手很巧。小兄弟你也见识过了吧?粗看根本看不出来,接得可好了。只要这个脑袋还在,女儿就没事。我和老头子都如此坚信着。”
我举着咖啡杯,假装无心地问:
又是啜茶的声响。
我尽可能缓慢地喝着咖啡,在余暇时间环顾店内。桌子是四只脚的,绿色桌面,桌脚由细铁架做成。椅子是没有靠背的圆凳,有些坐垫处的塑料破裂开来,能看见里面的橡胶。在角落里,挂着一台电视机,竟然是台新的。收银处摆着只陈旧的招财猫,地板是用混凝土浇的。没有灯具,可能因为白天不需要开灯吧。确实,窗口能透入夏日的阳光,可还是有些暗。比起快餐店,这里更像廉价的日式料理店。
“那一年,老头子去世了。最后他对我说,接下去就由你保护女儿了。废话,不用说我也知道。”
“这样啊,这样啊。”
老奶奶将宣传手册摆回桌上,我听到了沙沙声。好暗。
我答得很敷衍,可老奶奶不断点头:
“然而,这个世上总有那么些多管闲事的人。尽管我也很同情他们……”
“和记者差不多。有人托我调查一下伊豆,写一篇报道。”
四起事故。
“哦,是工作啊。什么工作?”
高田太志、大冢史人、田沢翔和藤井香奈、前野拓矢。
“不,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因为工作需要,所以到处逛逛。”
大冢到底是为何而来?
“噢!噢!”老奶奶夸张地叫道,“那可真是够远的。你去哪儿?是下田吗?”
“第二年,有个学生前来,说是为了写论文而在做什么调查,能不能让他看看道祖神。我一听,心脏都差点停止跳动。”
“东京。”
原来如此,大冢想调查的不是已经不存在的桂谷关口,而是道祖神。
“小兄弟你是从哪儿来的?”
“佛像不是我私人的东西,所以没办法,只好让他不停地拍照,到处乱摸。我想,学生都是这样的吧。可是他运气真差。他发现了裂痕,竟然说要去县政府问是什么时候裂开的。要是他这么做的话就麻烦了。
我暧昧地点点头,喝了口咖啡。若是为了赏枫叶,这里未免太远,也没有饶有风情的古迹。她口中的“生意好”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我想绝对不能让他去县政府,所以怀着抱歉的心情给他下了药。由于我女儿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甚至不能外出,所以我随身带着给她的安眠药。我原本工作的那家医院挺乱来的,我假装回去看他们,其实偷偷潜入,连同普通安眠药一起拿了些药性特别强的回来。不过,大冢不喝咖啡,这点令我很难办。如果下在透明的水里,也许会败露。所以我准备了种带有颜色的饮料,唔,到底是什么来着?”
“当然是枫叶啦,大家都赞不绝口。”
“……”
“是吗?为什么?”
“田沢呀,我只能说他运气太差。真可怜。和他一起来的藤井就更倒霉了。
“秋天啊,秋天生意可好了。”
“心情不好的田沢到处乱踢,没想到他竟然连路神都踢。比起亵渎神灵这宗罪,踢掉了路神的脑袋更令我操心。老头子使用的胶水是非常强力的,不过经历了两年的风吹雨打,到底还是撑不住了。
老奶奶微微一笑,一看就是张好人脸。刚才在大太阳下看的时候以为她有八十岁,在室内瞧见她笑的模样,我开始怀疑她有没有六十岁。她脸上刻有深深的皱纹,肤色浅黑。我不认为光靠快餐店她能赚得充分的收入,可能她是个地主吧。
“见佛像脑袋掉了,藤井开始责备田沢。田沢应该也不想做得这么过分吧,一副很慌张的样子,看着真可怜。当时我想,这说不定是件好事。要是大家知道‘后脑裂了个口子的高田死亡的同时,附近的道祖神的脖子折了’就完了。若是能够改写为‘高田死后两年,田沢乱踢乱踹把道祖神给踢坏了’就天衣无缝了。
“嗯。”
“可是田沢似乎有这方面的知识。他说,这是用胶水黏起来的,所以不是自己弄坏的。原本就是坏的,与自己无关。要是他在豆南町乱说的话就危险了,所以我在他的啤酒里下了药。之后我造起了现在的这座佛堂,可把我累得哟。亲身经历后,我才深感老头子的心灵手巧有多么重要。”
“这个季节的车不多,这么说也有车多的季节吗?”
“……”
咖啡不难喝也不好喝。我向端着托盘站着的老奶奶随意搭了句话:
“前野先生,是一个很热心的人。太热心了,他来了一次又一次,说起早已被大家所遗忘的桂谷关口和路神说不定能申报文化遗产,不行的话至少也能作为观光资源。真是个大好人。
店里没有空调,取而代之的是挂得离天花板很近的电风扇。可能是机器老化了吧,电风扇一边发出沉重的呻吟声,一边晃着脑袋。
“而且,他也不是个死脑筋的人。他发现路神的脖子断了之后,只是说‘这事以后再说吧’。对前野先生而言,能不能新开辟一个旅游景点才是首要问题。其间,我坐如针毡。只要想到前野先生总有一天会着手规划整修的时间,我就坐立不安。
点完后我翻开菜单,发现咖啡异常便宜。这个价格简直是在开玩笑,大概已经二十年没有涨价了吧。这么便宜我实在不好意思,打算再搭配点什么,可甜的只有蜜瓜汽水。我只好告诉自己,不用多花钱是因为菜单太过寒酸,这样一想心里就舒坦了。
“结果,前野先生说想带路神回去检查一下。说是打算将黏起来的脑袋切开,让专家来修理。我可愁死了呀。幸好,对这种山路上的路神有兴趣的只有前野先生而已,现在县政府已经不再来消息了。”
“好,好。”
我只是粗看了一眼道祖神,根本没注意到脖子上的伤痕。
“给我一杯咖啡。”
老奶奶将脸凑过来说:
这简直就是及时雨。刚才我还犯着烟瘾,可一旦有了烟,便心头一宽,觉得不用急着马上抽。总之先点单吧。
“然后是小兄弟你。去年的秋天,你来过这里吧?”
“有,有,香烟……只有这种。”
“……”
我带着不安询问。老奶奶连牌子也不问就拿来一盒。
“我很快就听说有人在调查豆南町的连续坠崖事件,毕竟这儿是个小镇嘛。只要有外人来,消息马上就传开了。可是小兄弟,当时你没来这家店,你车里应该装有导航吧?”
“有烟吧?”
不是的!
一开始我就没怎么期待。即使她说能做些什么,在这家满是灰尘的快餐店里,我也没食欲。不管了,当务之急是买烟。
我从未来过豆南町,这是第一次来!
“这个季节很少有车开过来啊,”老奶奶放下水杯继续说,“没什么可给你做的。”
一年前来调查连续坠崖事故的人,是我的前辈!
那是一位仿佛用单手就能提得起来的袖珍的老奶奶。
不是我!
我回头一看,发现刚才还没人的快餐店门口站着人。
我很想喊出来,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突然响起的声音,把我吓得一缩。
“要是把四起交通事故串在一起公之于世,那就麻烦了。哦不,不是我麻烦,我已经在等死了。我女儿虽然是出于防卫,可的确杀了人,总有一天需要为此付出代价。不过,外孙女还小……
“欢迎。”
“我只是一名守关人,如果你不来这家店,我就无计可施了。小兄弟你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不就是吗?我是后来才听说的,可担心死我了。这次真难得呀,小兄弟你又来了,而且认真地听完了我的故事。一定是路神在帮我吧?你口袋里的机器,待会儿我一定会好好弄坏的。”
我随意地蹲下,把手伸向花朵。
合拢的眼睑下方浮现出前辈的面容。前辈仿佛在对我说:“我不是说了吗?要是不当心的话,会很危险哦。”
停车场的角落里,有一座小佛堂。佛堂连百叶门也没有,还很新。往里看,有一尊地藏菩萨的佛像端坐着。最吸引我的,是佛堂前供奉的花。白色和黄色的小菊花插在一只牛奶瓶里,如同佛花般,在八月的酷暑中也没有枯萎。这花应该是今天新摆上去的,今天有人来过这里。
不是我!调查事故的人是前辈呀!
面向马路,竖着一块白铁皮的招牌板,油漆到处剥落,能看见里面金属的银色。“快餐咖啡烟乌冬面荞麦面”的黑色字样还留着,用其他颜色写的店名已经褪色、消失不见了。招牌上装置的黄色旋转灯纹丝不动,一定是断了电。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总不能让我空手而归吧?我焦躁地环视四周,视野中忽然闪现出一抹新色彩。
我已经听不到电风扇发出的嗡嗡声了,也直不起身子。失去力气垂落的手臂把咖啡杯甩到了地上。
其实真正令我担心的是,快餐店是否还在。客流量如此小的地方不可能有利润。铁皮屋顶,看似沉重的玻璃门,里面的餐桌旁一个人也没有。虽然光看空荡荡的停车场就知道店里没客人,不过我在意的是这家店是否还存在。
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喑哑结巴的声音:
舒展一下蜷缩在驾驶座上的身子,我回头望向自己的车,发现将它横停在了快餐店的停车场上。本想重新停好的,可我在这条山路上行驶了一个小时,一辆车都没见着。应该不会给谁带来不便吧?
“喂,听得见吗?小兄弟,能听见吗?还能听见是吧?”
我做好了一打开车门,就要接受盛夏热风洗礼的准备——那是热气与湿气交织的令人难受的风。然而吹来的风是干燥的,甚至还有一丝凉意。这里是贯穿伊豆半岛天城连山的一条路——桂谷峠。路很难开,空气很好,知了的叫声就在耳畔。
我好不容易才撑开沉重的眼睑。
虽然这么说,不过从小田原驱车三小时,而且还是驾驶着破破烂烂的二手车,又净是些蜿蜒曲折的山路,要是没有音乐的话一定挺不下来。我越发觉得,不应该那么早把烟抽完。我本想着总有地方可以买到烟,可四周突然就变成了山岳,不见商店。要是有烟可抽的话,我也不必一直听着那张糟糕的CD。我用纸巾包裹住嚼得没有味道的口香糖,丢向副驾驶座。
眼前是老奶奶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
关掉引擎,歌声戛然而止。烦躁的机械劳动终于结束,我打了个激灵,获得了一种解放感。随后我咂了咂嘴,其实没必要持续听这听厌了的CD。
“再过一会儿,应该就听不见了吧……”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