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下询问道:
这个简单的手法在日本很有可能会被交通鉴定科识破,但是目前孟加拉国警察的鉴定技术不可能与日本齐肩。而且越是简单的战略越容易对付突发情况,我认为这个计划不错。
“不过,阿兰姆的信徒们怎么办?失去阿兰姆,他们会不会变得更顽固?”
“万一阿兰姆还一息尚存,我们将会对他进行急救,可惜我们不懂得如何急救,只会令伤势加重而已。”
“不用担心,阿兰姆的信徒中没有当家的。无论他们怎么想,都不可能改变村子的方针。而且,我不认为他们十分理解阿兰姆,不至于要继承阿兰姆的遗志。”
“这时,一辆车开来,不幸碾过阿兰姆后逃逸。虽然很可怜,不过这种事常发生。见证事故的只有我们这些当家的,可惜我们年纪都大了,说不出车辆的特征。警察会一如既往地留下安慰的只字片语后,把事故定性为意外车祸。
方法可行,不必担心留祸根。可是想象一下实际行动,还是会发现一些细节问题。
“我们马上要去一块远离村子的土地。村民对农地的分割存有争议,他们在等当家的去裁定。这种场合必须所有的当家的都到场,当然也包括阿兰姆·阿不德。回程时应该已经是傍晚了,光线昏暗,从远处根本看不见人影。我们讨厌凹凸不平的泥土路,会选择走马路。
“当家的,我没有信心能在黄昏中分辨出你们,可能会把别人错认成阿兰姆。”
他如此说道:
“阿兰姆最年轻,能不能通过走路的方法辨认?”
之后的对话变得很奇妙。虽说这个季节很舒适,可八个人坐在一个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六个当家的围坐成一圈,我和森下坐在中间。其中五个人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大概是为了表现出责任感,一直凝视着整个现场。我汗流浃背,不知不觉喝完了他们招待的印度茶。黑暗中,总是有人给烟点火,烟味久久不得消散。在这里,我们讨论的是如何杀死一个人。杀人的任务是落在了就职于法国企业OGO的森下身上,还是现任井桁商业公司孟加拉国开发室长的我身上?抑或是我们俩人?我在脑中某处思考着:这不正常,应该立刻站起来,头也不回地逃跑才是。可是这种想法十分微弱,总的来说,我好像在斟酌似的认真听着沙阿的计划。
“为了让‘意外’发生,车子的行驶速度必定很快,所以很难分清楚。”
“杀。”
“原来如此。”
森下没有任何肢体语言,低声回答:
沙阿沉默了。只要稍不留意,自己就会身处险境,这个问题不容小觑。
“你呢?”
森下提出了解决方案:
沙阿把视线转向森下。
“我车上有夜间紧急情况下用的荧光棒,把荧光棒放在阿兰姆身上当记号怎么样?”
“为了工作,没办法。”
“荧光棒?”
在孟加拉国,点头这个动作不代表同意。不过我为了确认自己的决心,狠狠地点了点头。
沙阿听到这个不熟悉的词,面露惊讶。
“先给个明确的答复。杀不杀阿兰姆·阿不德?”
“看上去只是一根塑料棒,只要弯曲一下就会亮起来,在需要时用即可。”
“说来听听。”
“原来有这种东西……不过,或许很难放到他身上。”
“有。”
“那么除了阿兰姆之外的所有人都带一根怎么样?数量应该够。”
沙阿回答:
沙阿点点头。
森下也没有提出异议。他似乎和我一样,当即就下定了决心。
“可以。”
我说这话,表示已经答应了。
我从森下的提议中感到了很大的希望。
“你有什么计划吗?”
并非提议内容。有荧光棒只是走运,没有也可以用其他方法代替。让我感到希望的是,这表示他愿意加入这个计划。井桁商业公司和OGO,虽然我们所属阵营不同,但我觉得森下也是个不惜牺牲一切的果断之人。我开始对他产生一种伙伴意识。
“当然。”
接下去要考虑的就是造成“意外”该使用哪辆车。我开的是旅行车,前面没有保险杠,撞人后肯定会留下明显损伤。森下开的是吉普车,“意外”还是由吉普车来造成比较好。身担重任,吉普车由我来驾驶,森下当我的副驾。我们很快就商量好了。
“如果被警察抓住,就无法继续工作了,那么一切将毫无意义。”
然后就没什么需要思考的了。我们假装离开村子,提前来到预知地点藏匿车身,等待着黄昏与阿兰姆的来临。我们把车停在大叶树的树荫下,森下本能地一个劲抽着烟。
在那个昏暗的房间里,我是这样回答沙阿的:
孟加拉国位于北半球,照理说十一月的白昼很短,今天我却感觉特别长。
我不嗜烟,一天抽三支就算多的了,森下却是个烟鬼。或许他是由于太紧张了,不得不抽。他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灰缸不一会儿就堆成了山。
当周围的景色渐渐被夕阳染红之际,森下的烟终于抽完了。他一把捏住空烟盒,扔到后排。我还以为是法国烟呢,隐约可见的烟盒看上去像七星牌。
直到太阳下山为止,我都在森下的车里打发时间。
这几个小时,我和森下都没有说话,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矛盾。这十五年来,我经历了许多次“战役”,可还是第一次打发等待杀人的时间,所以完全没有说话的欲望。森下应该与我是同样的心情吧。可是烟抽完了,森下好像忍受不了沉默,说了些奇怪的话。
五
“伊丹先生,你看见了吗?他们把荧光棒挂在腰间,看上去很怪哦。”
我明白了,死刑的判决已下,问题是我们愿不愿意当刑吏。
“嗯……或许吧。”
不知不觉地,我开始左顾右盼。围坐着的人们保持沉默,现场鸦雀无声。或许他们不懂英语,可他们暗淡的眼神,清楚表明了他们是知道这一提案的。
“我一直在想,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这个故事。把挂在腰间的灯当记号,攻击没有灯的人。你听说过吗?”
“杀了阿兰姆·阿不德。只要杀了他,白沙村将非常乐意提供土地。”
我思索了一下。
沙阿大声说道。然后,他像宣判似的说:
“盔甲上的旗帜也是一个道理吧,为了区分敌我。以现在的技术可能会用电波来画一杆旗。”
“很好!”
森下发出了干涩的笑声。
“愿意,无论做任何事。”
“旗帜原来是这个道理。也就是说,这里是战场喽?”
既然如此,我也必须马上做决断。
我没能回答。森下丝毫不介意,假装开朗地说:
“愿意!”
“我是冈山县出身,我们那儿有一部《备后国风土记》,其中有一则相似的故事。
我犹豫了,可森下当机立断地回应:
“一天,异邦人来到了村里,村里住着贫穷的哥哥和富裕的弟弟。弟弟没有让异邦人留宿,贫穷的哥哥却愉快地腾出房间,还给异邦人准备了饭菜。其实这个异邦人是掌管瘟疫的神。”
“为此愿意做任何事?”
“嗯。”
“没错!”
“不久神又来了,为了以瘟疫杀死没有让他留宿的有钱人一家。不过,有钱人家里有一个哥哥家里嫁过去的女儿。”
“无论如何都想?”
“真奇怪,哥哥怎么可以把女儿嫁给弟弟?”
“想!”
“并不一定是嫁给了弟弟,弟弟家里应该有许多仆人。总之,欠哥哥人情的神把逃避灾祸的方法告诉了哥哥——用茅草做个环,挂在腰上。只要挂着这个草环就是哥哥的家人,神会救她。结果,弟弟一家全部死光了,只有一个腰间挂着草环的女人得救了。”
我们马上回答:
我接过了话茬:
“日本的朋友,法国的朋友,你们想在这里设据点吗?”
“后来,据说只要证明自己是‘穷哥哥’的子孙,就不会得瘟疫。草环越做越大,现在仪式已经变为整个人穿过草环了。”
果然,沙阿询问道:
森下苦笑了一下。
黑漆漆的房间变得沉重又沉默。我和森下什么也没说,只要拉拢沙阿,开发将变得很有希望。可是,我能够想象到对话的结局——决不会轻松愉快。
“什么嘛,原来你知道。”
沙阿语毕。
“听着听着就想起来了。是‘苏民将来’的故事吧?”
“可是阿兰姆说,和孟加拉国的未来相比,白沙村的问题根本不重要。或许他是对的,他所说的合情合理。可是不把村子的问题放在首位的男人,不配做当家的!他聚集了村里的年轻人,净说些大话。我们不怕战斗,独立战争的时候许多年轻人都拿起了枪杆子,我也很支持,因为有战斗的价值。可是对于你们,我不认为对抗有多大价值。而且,如果阿兰姆对你们开枪,孟加拉国的国军就会攻击我们。阿兰姆很危险,他要把这个村子带向毁灭……”
我把手放在方向盘上,注视着越发昏暗的孟加拉国的平原。
“他的孙子正罹患疾病。曾经那么可爱的孩子,现在眼睛完全凹陷下去,面容憔悴,像个老年人似的。咒术师再怎么祈祷,这孩子也只是一天比一天衰弱,可能已经撑不了多久了。虽然很不幸,但过去我们认为这是生活中不可避免的。可是,现在我们有避免的办法了。只要把空置的土地借给你们,帮助你们在某个地方挖掘,就能拥有电、水、医生。如果这个村子里有医生,他的孙子也许能获救。这不就是阿兰姆一直强调的富裕吗?
“草环变成了荧光棒……也就是说我们是瘟神?”
沙阿把视线投向我的后方。我回头,看见端给我们印度茶的老人站在那里。
“不,恐怕不是我们吧。”
“这点已经在计划安排了。”
“啊,也是。”
“有人生病或者受伤怎么办?你们会在这里安排医生吧?”
将恩惠施予留宿自己的村民,将死亡带给拒绝自己的村民。这样一个异邦之神,并不是我或森下某个个体。
“当然会挖。”
神的名字一定是“资源”。将要发生的事,是不可阻挡的神的脚步,我们只不过是神的尖兵而已。阿兰姆不为我所杀,是为神所杀。
“水可能不够,你们会挖井吧?”
一旦张口,话匣子就打开了。
“是的,当然。”
“话说回来,你说这则故事是《备后国风土记》里的,其实不太对。我记得应该是《备后国风土记逸文》中的。”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森下发出一阵赞叹声。
“日本的朋友,法国的朋友,既然你们来这里,说明这里的电力将会稳定供给吧?”
“商业公司里的人连这种知识都知道?”
“当然,如果有人提出脱贫致富,谁也不会反对。而且阿兰姆是个非常聪明的男人,作为当家的,他做得不能再好了。我能理解年轻人为什么喜欢他。可是,他拒绝了你们,这让人感到很不可思议,很多人都这么认为。
“我知道很正常,因为有很多机会与不同的人接触,会记住许多无聊的小事。森下先生竟然知道‘苏民将来’的故事,我感到很意外。”
孟加拉国的国民生产总值很低,从数值上来讲可以算是亚洲最贫穷的国家。可是不要说城市里的贫民区,即使到了农村,也丝毫感觉不到贫穷带来的悲壮感。因为他们认定并接受了现有的生活。
“是吗?”
“阿兰姆说我们很贫穷,他说留过学才知道了这一点。确实,我们的生活并不完美,和达卡比差很多,和英国比就更差了。不过,是不是见到富裕才明白贫穷?是不是比不上富裕就是贫穷?我们的生活也有不幸,也有无法承受之处,可是,我们并不认为自己是贫穷、可怜的。”
“如果让你感到不愉快的话,我很抱歉。只不过你就职于法国企业,还会说孟加拉语,所以我以为你在日本生活的时间不长。”
沙阿死死地看着我,缓缓地说:
我知道就职于外资企业的日本人越来越多。不过在我周围,就职于外企的人多半是因为找不到日企的工作,都是些怪人。可能就连我自己也没能摆脱这种偏见。
“不明白是指?”
“原来如此。”
“我不明白阿兰姆所说的,大家也一样。”
虽然是很私人的话题,不过森下看上去并没有不愉快。
回答伴随着叹息。
“并不是哦,我是在日本读完的大学。学完东洋哲学后,可能是劫数已到,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在南亚旅行了。当时我学会了孟加拉语,所以想干脆找个能使用孟加拉语的工作,可是吃了很多闭门羹。对了,我也面试过井桁商业公司,当时面试官问我:‘孟加拉语是哪国的语言啊?’”
“诸位应该与阿兰姆持不同意见吧?”
姑且不论现在,过去总公司的人事不可能对孟加拉语有过高的评价。可如果森下是我的下属,工作也许会顺利很多。
我打算套套话。
“所以我放弃在国内找工作,通过朋友介绍进入了OGO。不过两个月就回一次日本。”
沙阿的脸上失去了笑容。他在昏暗中垂下眼睛,缓慢地抚摸着白须。坐在沙阿旁边的男人小声问了些什么,沙阿用孟加拉语回答后,围坐着的人们开始起哄,每张脸上都浮现出失望之情。
“是这样啊。”
“果然啊。”
如此频繁地回国,恐怕不是出于单纯的乡愁。应该是日本有自己牵挂的家人或恋人。
“阿兰姆拒绝了我们,他说哪怕一立方都不给。我和他说明过,即使法国进行开采,挖出的资源也是由法孟共享的。”
“日本啊……我不太回去。”
“拜托了。”
“现在是秋天,红叶的季节,很舒适哦,”森下笑了笑继续说,“我还见过有人钻草环,好像是夏天吧。在附近的神社里,有一个大草环。排队的人太多了,中途我感到厌烦了,于是脱了队。我是个但求实在的人,万物皆浮云,唯有章鱼丸子好啊。”
“当然,沙阿先生。”
这副陶然之景,我好像也在哪里见过。草环就算了,庙会的喧嚣与兴奋在离开日本十几年的我的心中鲜活地苏醒。眩目的灯泡、热腾腾的铁板,孩子们奔跑穿行于人群的间隙。在那样一个特别的日子里,街上依旧充斥着灯火。
森下先我一步作答:
突然,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锡尔赫特的导游说过,白沙村的阿兰姆派和反阿兰姆派在内斗。这些老人,不,这些当家的应该就是反阿兰姆的人。我与阿兰姆的谈判破裂了,以后再也不可能进行交涉了。既然这样,现在井桁商业公司应该找的是这些人。
“我们为这项计划已经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如果只是有人受伤也就罢了,竟然还有人送了命。就算是为了他们,我也不能退出。虽然这么说对OGO不太好,但我一定会拿下天然气的。这些天然气将会成为日本夜摊的灯光,成为章鱼丸子的温度,成为城市的光芒。”
我终于明白了。
森下缓缓摇了摇头。
“是的,他一直都特别严肃吧?”沙阿哈哈大笑起来,突然探出上半身,“怎么样,最后他妥协了吗?能不能告诉我们,他是怎么说的?”
“很不巧,圣诞节也要张灯结彩。我不说是为了法国,其实每个国家都需要能源。”
“那么劝阿兰姆见我们的人也是你?”
此时,手表上设置的闹钟响了。约定的时间到了。
我知道那封信不是阿兰姆写的。
当晚霞渐淡,暮色将至,我聚精会神地看着平原的尽头。在远处,能看见豆大的人影。看不清具体人数,不过一定没错。
“是这样啊?”
我发动引擎,握紧方向盘。
“两位,感谢你们特地从远方赶来。写信给你们的人正是我。”
我以为自己会颤抖,会胆怯。可实际上,我比想象中更大胆、冷静。胆量过大的人,适合杀人吧?这个特质真多余。
待我们放下杯子,沙阿徐徐地开口:
“好了,动手吧。”
茶不冷不热,甜得快摧毁味觉了。不惜多放砂糖应该也是款待的证据吧。森下也拿起杯子,我捕捉到了一瞬间他扭曲的表情。他可能不喜甜食。
我喃喃说道,不等森下回复就踩下了油门。
“谢谢,那我不客气了。”
六
拒绝别人的款待是很失礼的,于是我乖乖地拿起杯子。
暮色中,景色飞快地后退着。吉普车加速慢,随着挡位越来越高,马达的震动传遍全身。
还没等我们回答,面前就已经摆上了杯子。带我们来这里的老人不知何时端着盘子站在一旁。从杯子中飘出红茶的香气和甘甜的味道,这应该是印度茶吧。
现在时速多少来着?在平坦的地面上很难估计车速,我稍稍瞥了一眼仪表盘,发现时速已经超过一百公里了。
“先休息一下吧,你们渴了吧?”
前方的人影横向排成一列。如果是竖向一列就安全了,可这条路毕竟没什么车。他们或许是不想挤在一块儿才分得这么开吧,或许亦是他们的策略。
沙阿的英语很难听懂,口音也很重,但是足以进行对话。按他的年纪推算,在英国殖民时期应该已经成年了。所以他会说英语并不奇怪。
正如我所担心的,黄昏的微光马上就要消失了,完全分不清这一列人中哪个才是阿兰姆·阿不德。再加上我们是从他们的身后直驱逼近的,就更难分辨了。不过此时,我由衷感慨:荧光棒真是个绝世妙计,至少不会看错他们腰间的黄色棒子。我紧紧握住方向盘,小心翼翼地问道:
“哦,原来如此。我叫沙阿·真纳,是当家的。聚集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这个村子的当家的。”
“森下,是最右边的那个男人吧?”
“是的,我就职于法国企业,我是日本人。”
他没有回答。时速已经超过一百二十公里了,我又快速问了一遍:
对这个简单的问题,森下直率地点点头。
“最右边的男人是阿兰姆吧?”
“欢迎,日本的朋友和法国的朋友。不对,你不是法国人吧?”
眼看着就要撞上了,横向一列的队伍散开了。那些当家的知道内情,虽然年纪大了,可反应很快。我喊道:
刚才说英语的老人,缓缓地继续:
“右!一定是最右边的男人!”
森下跟着我走进去。我们既不能和他们一起围坐,也不见得一直站着,只好坐在了他们围成的圆圈中央。集四面八方的视线于一身,也不如被阿兰姆一个人注视来得恐怖。我挺直背脊,大方地坐下。
快撞上了,男人回过头来。还没近到能看得清脸,我也只关心腰间。确实只有这个男人的腰间没有荧光棒。
“来,再往里一点,请坐。”
副驾驶座上响起一个憋了很久的声音:
有一个人用英语说:
“没错,就是他!撞他!”
那是一个奇怪的空间。在黑暗中,男人们围坐在一起,我默数了一下,一共有六个人。我闻到满屋子的香烟味里夹杂着一丝老人臭。借着香烟的火光,我发现每一张脸上都布满深深的皱纹,好几个人连胡子都白了。
我猛地一脚踩下油门。终于看清男人的脸了,一张呆若木鸡的脸。我觉得这张脸很蠢。
我并没有轻信这句话。不过此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年纪挺大的。带我们来的人也好,这个声音的主人也好,都不是年轻人。如果他们打算揍我们,没必要带我们来这里,在大马路上就可以。我吸了口气,下定决心,弯下身子进入漆黑的房间。
下一个瞬间,时速一百四十公里的吉普车撞上了阿兰姆·阿不德的肉体。
“他说不用担心,很欢迎我们。”
阿兰姆的身体在我面前弯折,头部撞上发动机盖。他弹跳、飞跃,像表演杂技般落在了吉普车顶。我与那张呆滞的脸对视了一下,他好像既不痛苦也不害怕。也许他瞬间就断了气吧,因为有一瞬间我清楚看见他的脖子扭得很不自然。
为我所仰仗,森下缓了过来,绷紧的表情松弛了。
学生时期,有一次我借了辆车去北海道旅行。当时,我撞上了一头不幸冲到马路上的鹿,受了很大冲击,还以为车子会被压碎。现在,吉普车比当时的租赁车牢固,阿兰姆的体重也比鹿轻,所以冲击比我想象中小得多。
“他说什么?”
阿兰姆现在位于车顶,不在视野范围内。此时我的想法有点异常。刚刚才撞了人,脑中却在思考:道路凹凸不平,车速又快,如果现在踩急刹车的话一定很危险。于是我慢慢停下了车。
正当我们踌躇之时,房内传来人声,说的是孟加拉语。于是我看看森下。
吉普车停了一会儿,我说:
森下用透着胆怯的声音说道。坦白说,我也有不好的预感。阿兰姆说放我们回去,可阿兰姆的手下不一定答应。虽然这位老人家不像是阿兰姆的忠实拥护者,但也不是什么好人。
“不好意思,森下,你能去看看他死了没有吗?”
“好像很不妙。”
“什么?”
老人在某间房前驻足,低下头说道。他所示意的房间没有门,似乎连一丝光线也没有,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况。不过从飘着的青烟推断,里面有人。
“我现在还不能松开方向盘,所以你去看看他到底死了没有。”
“这边请。”
随后我看了一眼边上的森下。
是侧门还是后门?反正一定是平时用不太到的入口。我们走进去,来到走廊上,可是越来越感到不安。这么大的房子住十个人也是绰绰有余的,从饭香和墙壁的痕迹来看,这里有人生活,可我一个人也没见到。这种时候,衬衫里的防弹背心让我感到安心。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不仅如此,甚至丧失了理性与意志,是张惨不忍睹的脸。
“入口在这里,请。”
我的背脊突然一凉。
老人把我们带到一条小巷子里。我们穿行于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木头与墙壁之间,终于来到一栋民居前。这栋民居和其他屋子在材料上没什么两样,只是格外大。
这个男人不行,不值得信任。我与一个废物共同完成了一件“大事”。
我和森下面面相觑。
当时森下哭泣的脸,看上去真稚嫩。
“请等一下,当家的想见一见你们,请跟我来。”
七
叫住我们的是一位矮小的老人家。他拄着拐杖,弯腰驼背,晒得黢黑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他的英语比阿兰姆差得多。
在锡尔赫特住了一晚,十七号的中午我回到达卡。
“森下先生……”
得到白沙村的协助,设置据点变得十分有望。今后可以大举开发了,希望通过十个月的试钻能够挖到天然气。
正打算钻进吉普车的森下也被喊住了。
不过出现了新问题——OGO的加入。我一边让下属查OGO印度分社的动向,一边考虑是否需要共同开发。回到公司的那天,光是按顺序完成必要的工作就令我手忙脚乱了。
“伊丹先生……”
不过再忙也有突然空下来的可能。让下属把资料从仓库搬进办公室的这段时间,我空下了。其间我翻开笔记本,打了通电话。我拨的是OGO法人的号码。
这时,有个人影向伫立不动的我走来。
OGO是法国企业,我不会说法语。电话那头说的我听不懂,不过幸好法国原本属于英国殖民地。我一说“hello”,对方就自然转换为英语了。
森下毫不掩饰焦躁的情绪,转过身去。我犹豫了。如果现在离开此地,下一次再来不知道是多少年后的事了。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你好,这里是OGO。”
“我得赶回去报告,先走一步。”
我犹豫要不要报井桁商业公司的名字。我们公司还没有正式与OGO印度分社有过接触。若站在公司立场,或许不该冒昧打电话,而是应当循序渐进地接触——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罢了。现在想想,其实我当时或许已经预料到对话的结果了。
我很茫然。在得不到孟加拉国政府支持的当下,万一发生了伴随武力的强烈反对运动,公司还会允许我继续开发吗?毕竟开发才刚刚起步,现在喊停的话亏损最小。至少,公司一定会下令让我放弃东北部,另寻其他地区。印尼的丰功伟绩、晋升为开发室长、背井离乡、肩负众望、受的伤、离去的朋友们……这些事毫无章序地闪过我脑中。
“我是白沙村的沙阿,我想找开发科的森下先生。”
他应该已经决定不做当家的了。虽然不知道他有多少拥护者,但殴打斋藤的那几个人肯定是。下一次他出现在我们面前,好的情况是作为反对运动的指挥者,坏的情况是作为武装势力的指挥者。
如果是白沙村的人应当说孟加拉语,不过电话那头似乎没有怀疑。说来也是,如果不了解的话根本不会知道“白沙村”在哪里。
然而,他却能将我们骂得狗血淋头。是虚张声势吗?
很快,电话被转到开发科。接下去听到的消息,正是我那天晚上所担心的。
确实,阿兰姆只是一个装模作样的当家的。无论他多有教养、多有思想,走出村子,他便一无是处。这一点,阿兰姆自己应该也很清楚。
自称是森下上司的男人,操着一口法国口音的英语说:
在强烈的日光下,森下皱着脸恶骂道。
“森下?他昨天辞职了。”
“可恶,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
“辞职?”
四
“是的。”
“你根本没懂,现在给我听好了!”这番话几乎就是恐吓,甚至可以说是宣战声明,“此地以北的天然气,全归将来的孟加拉国所有。不可能现在让给法国,我们只分得一杯羹。这些天然气,哪怕一立方我都不给其他国家。我敬佩你敢单枪匹马前来,今天就放你回去。不过如果还有下次,记住,下次就不是当家的来迎接你了。虽然孟加拉国是个和平的国家,但来复枪到处皆有。”
我提高了嗓音:
阿兰姆的眼神带有一丝凶暴。
“那……那么现在他人在印度?”
如果森下是我的下属,说不定我已经对他开骂了。他理解错了,阿兰姆·阿不德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不……他说他要回日本。”
“是的,你不是也说了吗?孟加拉国没有技术,也没有资金,那么即使资源再庞大也等同于不存在。OGO可以提供你们国家缺乏的东西,作为交换,我们将分得一部分产量。这是再公平不过的交易了!”
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接着,从心底涌上一股暗火。
“确实,共享制的话,会将一部分产量分给孟加拉国。”
也就是说,森下没能沉住气。他嘴上说得好,假装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其实都是假的。他根本不了解自己,只是信口开河罢了。他在回OGO印度分社的路上,应该满脑子都是辞职的想法吧。
“但……但是,我们并没有打算拿走所有的天然气,你误会了。我们是希望以共享制的方式合作!”
前天,我就察觉到森下可能撑不住了。果不出所料,他选择了逃避。
森下拼命反驳道:
我可不能让他逃走。
可以的话我真想咂咂嘴。我以为他只是单纯地不希望土地被夺走,只是普通农村级别的抗议而已。我想得太简单了,没想到白沙村里竟然有这么一号人物。
我说:
“不过,这个国家总有一天会需要那些天然气的。想要让一亿数千万的孟加拉人过上富裕的生活,必定会无限量地需要能源。那些能源,应该使用在我的子孙身上,用来照明、冷却食物、打水。井桁商业公司,OGO,你们听好了,我绝不会把这些资源给日本和法国!”
“是吗?不过我有事情要和森下先生说。能告诉我他的联系方式吗?”
“伊丹先生,森下先生,我知道在这个村子的北方,沉睡着天然气,其储量深不可测,一旦挖到,利益将非常庞大。很可惜,凭目前孟加拉国的技术能力、经济能力还无法挖掘,不过……
“有什么话,我来转达吧。”
低着头的阿兰姆突然抬起眼睛瞪着我们。
“不,我和森下先生说好要直接告诉他的。”
“只要留在达卡,就能以下级官僚的身份吃香的喝辣的。可我还是选择回到了这个村子。我打算活用自己的知识,使这个村子幸福起来。终于,很荣幸我被推选为当家的。不过,我没有忘记过去的一切,没有忘记想要使这个国家脱贫致富的愿望。”
“不过……”
他偷偷地叹了一小口气,却被我看见了。
对方开始含糊其辞。
“我不认为孟加拉国的行政官员从上到下个个都是贪官,这个国家的中枢一定有清廉的人。可是我周围的环境很恶劣,这道墙壁光靠语言是无法逾越的。当察觉到这一点时,我已经失去了晋升的机会。”
虽说是原公司员工,可毕竟关系个人隐私,也难怪对方嘴紧。所以,这时候就要靠说话技巧了。你们员工连交接工作都不做就突然消失,联系方式也没有,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其实本应让OGO来收拾这个烂摊子的,可如果打个国际电话就能解决的话我也就不打算追究了。然而你们竟然连他的联系方式都不告诉我,也太不负责任了吧。我大概是这么说的。
“你应该也经历过。当时的我十分有理想,可以说太过于理想化了。年轻时,我十分蔑视这个国家的传统。只要是这个国家的官员,就不可能避免贿赂。无论是行贿还是受贿。
OGO没有继续坚持。
“我不知道。”
“知道了,请你记录。”
我回答:
打听到的地址是东京城市酒店。我还以为他会回老家,不过看来他杀了人后并不打算抱着老妈哭。他应该是想先找家酒店住下,等平静了再思考以后的路。
“四年后,我来到达卡,当了官,有了出息。本打算拼尽全力要让孟加拉国脱贫致富,不过很可惜,我在官场中败落了。你应该知道原因吧?”
他的心意已决。
“我曾经在英国待过,想学习知识,出人头地。当时为赚留学钱吃了不少苦,这个村子的人也帮了我很多。到了英国,我发现自己的国家很贫瘠。给土地带来生命的甘水和夺走生命的洪水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大家在没有医疗和社会保障的制度下死去。
我必须杀了森下。
他讷讷而言。
他根本没动手杀人,却如此害怕,仅仅一天就逃回了日本。看来强大的罪恶感正折磨着他。对于人类来说,这也许是正确的,不过对我来说则是个大麻烦。
“好,那我告诉你吧。”
如果他只是自己祭拜阿兰姆·阿不德,那没关系,我甚至愿意出点香火钱。可是,如果他把这个天大的秘密给公开了……完了。不止我,才刚刚开始的孟加拉国开发计划将被好奇的国民围观,可能不得不中止。
等了很久,阿兰姆缓缓张开眼睛,说道:
胆小之徒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是我的错,和一个不讲信用的人共享了秘密。看来只能自己弥补了。幸好我是室长,能够自己酌情安排出差。
接下去只能看他如何回应了。阿兰姆闭上眼睛,像是在冥想。
放下打给OGO印度分社的电话,我看了看时间。日本和孟加拉国的时差是三小时,现在日本时间是下午五点。
“如果是能够解决的问题,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如果明白问题无法解决,那我只能放弃。我将撤销申请,从此再也不踏足此地!”
由于还没正式开发,如果设定成和日本企业进行商谈而回国,就不能缺少详细的材料。我打开笔记本,找到个适当的目标。大田区有一家成功改良脱硫装置的公司,我想早晚得和他们打交道,这家公司正好能成为自己的伪装。我马上拨起了电话。这里的电话线路经常出故障,天助我也,这天特别顺畅。不一会儿,我就从听筒里听见一个操着日语的粗重嗓音:
阿兰姆首度垂下了视线。我越说越激昂:
“你好,这里是吉田工业。”
“阿兰姆先生,我并没有擅自闯入这个村子,是收到了一封邀请信才赶来的。也许这并非你本意,可是我收到以村子的名义寄来的信是既定的事实。既然这样,连我小小的疑问都不肯回答是不是太虚情假意了?”
“喂,不好意思在百忙之中打扰您,我是井桁商业公司的伊丹。其实关于贵社的脱硫装置,我有些想询问的情况。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亲自拜访一次……”
“我应该已经说过了,我只是想警告你们而已。”
“好,我马上把电话转给负责人。”
“你不关心钱,应该也不单单是土地的问题。我不能就这样被拒绝,然后回去。请务必告诉我理由,是这个村子比较特殊吗?”
井桁商业公司的面子很大,我们马上就定下了后天当面商谈的事。挂上电话,我告诉一旁的孟加拉籍员工:
既然他拒绝了井桁,也拒绝了OGO,那么一定是有充分的理由。我必须得把他的理由套出来,我的身体不知不觉地向前倾。
“不好意思,我刚回来就要出差,最晚五天后回来,剩下的事就拜托你了。如果有什么事,打总公司的那个号码,我会留意电话留言的。”
通过这些对话,我揣测着阿兰姆。他具有领袖魅力,有见识。我甚至觉得比起在村里做当家的,他更适合成为一名政治领袖。另外,他不是个草率的人,但反过来,他也不是不听取别人意见的倔强之人。
当机立断是我的长处,这一点也渗透到当地员工身上了。虽然很突然,不过他毫不犹豫地答道:
森下为了掩饰失败赶紧补充道,可阿兰姆根本不理他。
“知道了,老大。”
“我们公司当然也可以保证不让排气管经过这里……”
三十分钟后,我已经坐上了驶向机场的出租车。和所有的商务洽淡相同,速度就是性命。
“我只是指出了森下先生所言不实,请不要以为只要改变排气管的路线就万事大吉了。”
从孟加拉国没有直飞日本的航班,在出租车上我一直翻着航空时刻表,果然还是从吉隆坡转机最快。
如果绕过这里,建设费与维修费都将提高,可能还会遭到洪水毫不留情的袭击,但我认为现在只能妥协。可阿兰姆还是摇头。
从达卡到锡尔赫特,再从锡尔赫特到白沙村,完成了大抵的工作后返回达卡,再经由马来西亚回日本。本打算在飞机上小憩一会儿,却不如愿。
“井桁商业公司一旦挖到天然气,为表诚意一定绕过白沙村排输气管。”
我好像做了个噩梦。当然会做噩梦了,三天前刚刚杀了一个人,现在又为再杀一人而飞往日本。可我想不起来那是个怎样的梦,甚至不记得是否真的是噩梦。
森下没能作答。也就是说,OGO把天然气的运输想得太乐观了。我必须得拿下这一分。
待我回过神来,一个戴着帽子的女人看着我的脸。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搞清现状。
“撒谎!”仅仅两个字,就让森下紧紧地闭上了嘴,“的确,集聚地或许能还给我们,但你们挖的是天然气吧?要把天然气运回你们的国家,得接输气管去港口。所以说归还土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没错吧?”
“先生,您没事吧?”
阿兰姆瞪大了眼睛。
她如此问我。听到飞机引擎持续低沉的轰鸣声,我才理解——我正处于飞往日本的飞机上,她是一名空姐。令她感到担心,想必我一定是在梦里显得很痛苦。我刚想挥手说没关系,可发现自己全身发软。空姐又问了一遍:
“那么请问你是在担心土地吗?如果你认为我们会像当年的英国人一样抢夺土地,那你多虑了。所有的事宜都会写在合同上,规定一个期限,期满后我们会把一切都完璧归赵的。”
“没事吧?您出了很多汗。”
森下说:
我把手放在额头上,好烫。就像淋过雨似的,汗珠黏在手心上。
“伊丹先生!”阿兰姆用低沉的声音盖住了我的话——这是霸道、强劲的声音,“不是钱的问题。”
虽然我对自己的体力很有信心,可终究还是太累了。幸好只是发烧而已,只要休息一下,马上就能恢复。但空姐皱着眉说:
“我们并不是在要求你们免费提供这些物资,只是希望能有个放置的场所。希望你们能借一块这附近空着的地方给我们。当然,我们会付钱,会支付合适的补偿金。斋藤应该也告诉过你这些吧……”
“先生,我去拿温度计和退烧药来。”
“没错,就是天然气。巴基斯坦政府曾经做过调查,认为在能够钻探的深度下没有天然气。不过我们一定可以。为了钻探,我们需要燃料,还需要稳定的供电和电话。食物和水也必不可少,医药品也是。如果没有的话,我们无法安心工作。
真会小题大做,不过调整好身体也是工作之一。
“我知道天然气的事。”
“好的。”
阿兰姆点点头。
我答道。
“不过,听完斋藤的报告,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如此抗拒我们。我们并不打算从你那里夺取什么,我们的目标是几小时车程外的无人区地底下的东西。”
没想到这件事招来了不少麻烦。第二天,飞机抵达成田机场时,连抒发返乡之情的时间都没有,两个男人就出现在了我面前。他们的穿着类似于警服,我心里有鬼,一下子脸色煞白。不过他们的态度并不严肃,而是带着一副愧疚的神态。
我答道,随后咽了口口水。至少和他对上话了,接下去可以试着进行交涉。
“不好意思,不会耽搁您太多时间的,请配合一下。请问您是从哪里回来的?”
“我明白。”
护照上有出入境记录,要是撒谎的话,只会徒增危险。
“不过——”阿兰姆加强了语气,“不可以把他的负伤当成单纯的不幸,应该视为一种警告。今天我想说的只有这些。”
“孟加拉国。”
“……”
“原来如此。”
“是吗?我命令手下将他赶出去,而不是打他。可能是我没讲清楚,抱歉。”
一个男人在书写板上写着什么,另一人说:
“他的手臂断了,不过应该能治好。”
“别担心,请配合做一下检疫。”
我情不自禁收了收下巴。
三天两头坐飞机的我还是第一次以这种形式被拦下。要是耽搁久了就糟了,可如果违反政府机关的规定,可能会变得很麻烦。我决定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
“斋藤先生的伤怎么样了?”
幸好,检疫内容十分简单。除了问诊,只要测量体温和采样,才花了不到三十分钟。可能是在飞机上吃的退烧药起效果了,当时我的体温已经恢复了正常。
阿兰姆的声音深沉而有力。他说着带口音的英语都这么铿锵,要是说孟加拉语的话,一定更有说服力吧。他突然看着我。
“两三天后出结果,您的联系方式是?”
“我是这个村子的当家的,我叫阿兰姆·阿不德。伊丹先生,森下先生,没想到会邀请你们来此地,要不是受到其他当家的所托,可能我们根本不会见面。”
我想了一会儿,把一贯入住的有乐町的旅馆地址告诉了他们。
他依次看看我和森下。光是坐在森下旁边,就能感觉到他完全被镇住了。
“请把电话号码写在这里。如果身体出现异常,请迅速就诊。”
说完,他盘腿坐下。
两个男人礼貌地说完,马上就放了我。不用贿赂就能获得自由,我不由得感到新鲜。
“欢迎,你们可以放轻松点。”
话说回来,我多久没回过日本了?
很显然,他并不欢迎我们。不过他还是用英语如此开场:
在机场的公共电话亭,我看见有人把包放在脚边打电话。把包放在脚边不是等同于让别人“快来偷”吗?虽然事不关己,可我还是感到不安——我的想法可能已经偏离日本了,想到这儿,我不禁泛起苦笑。
斋藤说过,阿兰姆是个精悍的男人。如果是我的话,可能会换一种形容。他有棱有角的眼窝里,鲜明地并存着残酷与理性。这种人我以前见过。白沙村的当家人阿兰姆·阿不德,令我想起了战士。
先坐出租车去汽车租赁行。我在店门口问:
待会儿再想该怎么应付OGO吧,这时有个男人走了进来。
“有黑色的轿车吗?”
OGO派来的人不需要翻译,自己就是个懂语言的谈判家。在人才这方面,我们公司确实棋差一着。
不料马上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车,这点也令我感动不已。
“他们说,当家的阿兰姆马上就来。”
当然,租车记录对杀人不利,将产生风险。可车子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出差回日本的白领借辆车也不是什么怪事。于是我光明正大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们没有等太久。几分钟后,刚才把我带来这里的几个男人回来了。站在最前面的那个说了些什么,我只听懂了“阿兰姆”“当家的”这两个词。我偷偷瞧了眼森下,他马上明白了我不懂孟加拉语。
我由于想买东西,因而一开始选择地面道路。成田到新宿的路我记不太清了,不过应该有指路牌吧。我争分夺秒地来到此地,借到车后才稍微缓了口气。不经意间我看了一眼握着方向盘的手臂,高档西服已经皱了不少。没办法,谁让我是强行军呢?我的身体也很勉强。虽然不能喊累,但我的确还有些热度。其实从昨天开始我就没怎么进食,可杀人也是需要体力的,我想着这些理所应当的事。当我即将穿过成田市时,看见沿路有一块“炸猪排”的招牌。
把两家竞争公司一同喊来做什么?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意图,不过感觉很不好。森下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我慢慢地坐到地毯上,之后一言不发。
“炸猪排[2],好像很吉利。”
“是的。”
突然发现,我许久未回国,竟然还记得吉不吉利这种事,于是莫名高兴起来。我干脆停下车,走进店里,坐在用粗绳编织的椅面上,看着菜单开始思考:炸猪排饭用日语怎么说来着?
我简洁地询问道,这句话里包含着“是不是收到一封让你单独前来的信”之意。森下点点头。
半熟的蛋花、米黄色的大葱、厚厚的猪排、甜辣的调味都没让我觉得怀念。因为现在没这种心情。不知道为什么,附赠的一小碟腌蜂斗菜却让我心头一紧。我一边想着原来还有这种菜啊,一边咀嚼着。渐渐地,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情涌上心头。
“收到信了?”
没想到,我会为了杀人而回到日本。三天前的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命运多舛!我劝服自己这是工作的一部分,是为了获得资源而不得不做的事。于是振奋起不坚定的心,大口扒着猪排饭。
森下来到白沙村的理由毋庸置疑。一定是OGO发现白沙村是块开发要地,于是主动接近,却惨遭拒绝。
结账的时候,我问头扎三角巾的女性:
东北部的开发起步晚,我不认为我们公司能够垄断经营。我知道其他公司早晚会参与进来,可是对于别人已经出手的事后知后觉,这就是个大问题了。照理说我应该能及时察觉到印度企业有所动作的,看来回达卡后有必要调整收集情报的方式了。
“不好意思,最近有没有新建什么通往东京的路?”
“说明我们对陆地上的天然气也有兴趣。我们知道井桁商业公司看中了这块地方,好像很有希望,所以公司派我过来。没想到和你在这样的情况下首度见面,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女性笑了笑答道:
森下把我的话接了过去:
“你是想问湾岸线吧?还没造好呢,好像要明年。”
“在印尼的时候,我经常听到这种传言,不过也仅止于传言。但既然看到你在这里,那就说明……”
“那么从京叶高速走最快?”
“真厉害,原来你早有耳闻。”
“是的。”
“OGO印度的森下先生,听说你们OGO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孟加拉湾上。”
我走过一次京叶高速。
只要发出声音,马上就能恢复平静,同时也有了观察对手的余裕。森下这个男人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其实嫩得很。
我再次坐上租赁车,现在是十一月中旬。日本已经是深秋了,沿路的银杏金灿灿的。天空中布满卷积云,一开窗就有一阵凉爽的风吹来,好怀念啊。
“哦,原来如此。”
我一直按捺着焦躁的心情,没有把车开得过快,经由51号国道来到千叶市。在孟加拉国的平原上即使把油门踩到底也没事,不过这里是日本的关东地区。如果在见到森下之前由于违反交通规则而被捕就太不值得了。
“你感到惊讶也很正常。伊丹这个名字我是从村民那儿听到的,他们说今天邀请了我和另一位井桁商业公司的伊丹先生。”
路上我找到一家建材超市,买了些必需品。麻绳和锤子是凶器,铁锹是用来埋森下尸体的。口罩看似无用,不过应该可以用来伪装吧。作案时间多半是晚上,所以还需要手电筒。窗帘能包裹尸体。在停车场,我预先把锤子用绷带缠绕了一圈。
他说:
幸好,路上不太堵,我顺利抵达市中心。到了浅草桥,之后只要拐上靖国路就行了。在新宿寻找东京城市酒店的位置稍微花了点工夫,不过幸亏我记得它位于京王广场酒店旁,不一会儿就找到了。
我的脸上可能不自觉地显露出了震惊的表情。有一瞬间,我捕捉到森下的笑容里带有侮辱之意。
“好了,接下来……”
再加上森下看出我是井桁商业公司的人,让我备受打击。我没有对方的情报,对方却知道我。
我喃喃自语道。
而且,森下明显是个日本人。他讲话的语调一听就是个土生土长的日本人,还带有些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口音。OGO竟然往孟加拉国派遣日籍员工,真是太意外了。
接下来才是关键。
OGO是法国的能源企业。OGO的人竟然在白沙村,我完全没有预料到。OGO在印度有分社,在孟加拉国应该还没有。
虽然我知道森下住这家酒店,可不知道他住哪个房间。如果问前台的话马上就能知道,可我是来杀森下的。“这么说来有个男人问过森下先生的房间号码……”变成这样就麻烦了。虽然方法很土,不过只能靠监视。我看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半。虽然碰到检疫被关了些时候,不过总体上还是挺顺利的。
很没面子的是,我没能立刻回应他。
酒店的天花板很高,水晶灯璀璨夺目,大堂地板擦得像镜子般锃亮。来往的工作人员举止优雅,让我意识到自己确实身在日本。我从没来过东京城市酒店,经过观察,发现这里的咖啡厅能环视整个大堂,应该是个等待森下的好地方。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要紧事。表面上我是为了工作而回国的,所以必须装好样子。我往公共电话内塞入一枚百元硬币,打给总公司,总务处已经知道我出差的事了。
“你好,我是OGO印度开发科的森下。你是井桁商业公司的伊丹先生吧?”
“我是孟加拉国开发室的伊丹,有我的留言吗?”
我向他问好,他站了起来。
“伊丹先生?不,没有留言。”
“你好。”
室长突然出差,两三天的话一定没问题。即使发生什么事,当地员工基本也能应付,我是以此为目标培养他们的。虽然心里清楚,可仍旧感到有些落寞。
此人穿着西装,系着领带。他一回头便向我露出了笑容,我马上发现这副表情是人为训练出来的。他身材修长,黑发,戴着一副大框眼镜。在交谈之前我就察觉到,这不是日本人吗?
如果我就这样消失于东京,天然气开发顶多晚个一年半载,绝不会停止。
他们把我带到村里一座特别小的房子里,挥手示意我进去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是间空置房,没有任何家具,连地板都没铺。泥土地上盖着条毯子,墙壁缝隙中漏进几道光线。然后,我看见了一名意想不到的先来之人。
可是今天将消失于东京的人,不是我。
终于,三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们被晒得黢黑,表情十分严肃,言下之意是并不自愿欢迎我。他们没有携带武器,这点让我安心不少,突然拿枪抵着我拿我做人质也并非毫无可能。我勉强听懂他们用孟加拉语说了句“过来”。
在咖啡厅,我选了个视野好的位置,取了份报纸,点了杯咖啡。接下去就是比耐心了。
白沙村和孟加拉国的其他村子相比,没什么两样。屋顶是用类似茅草的植物捆扎铺成的,墙壁用的是竹子。村子边上有一片大叶树林,大叶子随风摇摆。门口的荫处和墙边站着些孩子,下了车的我能感受到他们目不转睛的视线。斋藤说孩子们见到他十分兴奋,可现在他们却不安地从远处看着我。他们一定是被教育过不准接近那些日本人。
一分钟又一分钟,时间过得真慢。
说完,我将超出事先约定金额的纸币塞入他手中。目送着回锡尔赫特的铃木车,我拍拍脸颊,给自己打气。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不将此地拿下,别说日本了,就连达卡我都不回。
与杀阿兰姆·阿不德那次完全不同。当时有其他当家的全面协助,旁边还坐着共犯森下。而且即使杀人的事败露了,对手不过是孟加拉国的警察——即使已经充分组织化了又能怎样?我抱有这样的侥幸心理。这次不同,对手是日本警察,而且凶手只有我一个人。我的手上汗津津的。不能明目张胆地一直看着大堂,为了让眼神显得自然,我点了好几杯咖啡。咖啡因阵阵刺痛着强行军疲惫的胃。
“谢谢,你帮了我很多。”
五分钟,三十分钟,我尽可能缓慢地喝完第三杯咖啡。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其间,单手拿着报纸打发时间,一副等人神态的人不止我一个。服务员好像根本就没有在意我。
要是被卷入内部斗争就危险了,不过这同时也是一个机会。
虽说如此,能够在这里等待的时间也有限度。最多两个小时,之后必须换个地方。
殴打斋藤的阿兰姆确实是很有威望的当家的,可白沙村并非万众一心。一定有反对阿兰姆的人,虽然不知道是明争还是暗斗,但这样一来就形成了分歧……应该是这么回事吧。
我这样等待着,内心某处似乎在想:如果森下一直不出现就好了。时间有限,如果明天也无法见到森下,我就得按照表面上的理由去拜访吉田工业。出差一旦结束,我就无法杀死森下了……不,可以认为,不杀也行吧?
然后导游粗鲁地互击双手。我已经全都明白了。
这十五年来,我的工作并非十分干净。我的一个决断,或许导致有些连面也没见过的人死去了,我认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包括亲手杀死阿兰姆·阿不德,我也不后悔。如果他不死,在交通事故中失去左手的高野、丢掉性命的穆罕默德·贾拉勒都将白白牺牲。虽说我不后悔杀过人,但也不代表这次我能泰然地杀人。我喝着不知道第几杯的咖啡,想道,如果今天见不到森下,这就是命,我得服从命运。
“阿兰姆,”左手也握拳,“其余当家的。”
命运!杀人的经历与数千公里的移动距离果然给了我沉重的打击。一贯以关系与金钱铺路的我竟然会相信什么命运?!比起命运应该更相信神才对吧。没错,那位叫作能源,叫作资源的神。
我几乎没有任何关于白沙村的情报。我忍住想尽早进入村子的心情,询问起导游。可是导游不会用英语组织复杂的语句。他有些着急地用孟加拉语嘀咕了一阵,突然想到了什么,右手握拳。
然而,这位神一定极端冷漠。我才监视了一个半小时,就见到了森下的身影。
“你知道些什么吗?”
灰色衬衫搭配牛仔裤的样子令他显得异常寒酸。他耷拉着肩膀,身体有些前屈,驼着背走向前台。他的脸庞消瘦了不少。不管内心怎样,毫不伪装外表,此人果然很弱。我本以为见到活生生的森下时会丧失杀意,实际上正相反。犹豫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他必须死。
“先生,你要小心。那个村子,现在很危险。”
森下手提一只旅行袋,看着他在前台说话的样子,应该是要退房吧。我打算趁这段时间结了咖啡钱,没想到却被收银员给耽搁了。
导游点点头,刚刚还很和善的脸突然阴沉了下来。
“一共三千两百元。不好意思,本店没有五千元的整钞了,找给您一千元的钞票可以吗……哎呀!”
“到这里就可以了。”
零钱掉落,收银员蹲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完全亮,我就离开了锡尔赫特。我开的是自己的旅行车,导游开的一看就知道是辆旧款铃木车。很可惜,我们的马力完全不同。只要稍微踩一下油门,就可能撞上前面带路的导游。这样反而令我神经紧张,开得很累。低洼地带的路缓缓地起伏着,当大地尽头出现星星点点的褐色建筑时已经是上午十点了。前头的导游慢慢停下车,对下了车的我说:“那就是白沙村。”
“待会儿再捡好吗?”
经历过印尼的工作,我学会了几项特技。首先是怎么也吃不坏的肚子,其次是在哪里都能睡得着。就算酒店的床硬得不敢恭维,我也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好……好的,现在给您找零和收据,请稍等,唔……”
当晚,我来到锡尔赫特,订好酒店,与在达卡就联系好的导游会合。信上写让我一个人去,我丝毫没有打破这个约定的打算,因为我明白,这次必须拿出点诚意。可实际问题是,我几乎不认识锡尔赫特往下的路。虽然白沙村在地图上的位置已经深深地印刻在我脑中,但如果不想走弯路的话,还是需要一个导游。只要在快到村子时打发走导游,就不算违反约定了吧。
我实在等不下去,可不拿找零就离开未免显得可疑,只好使劲忍。
而且,现在是收割大米的季节。途经好几个村庄,有孩子和大人一起勤劳收割的村子,也有完成收割洋溢着幸福的村子。金黄色的田园里稻穗随风飘扬,隔着车窗看到这番景象,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国家很美。
“这是找零和发票。”
由于我很清楚雨季的道路情况,因此事先就有心理准备,这条通往白沙村的道路必定是非常艰苦的。可没想到霜季的当下,路上竟是如此顺畅。既不热也不冷,没有一块泥泞,也不至于因为干燥的尘土飞扬而扰乱视野。
我转过身,发现森下即将走出大堂。虽然不可能立即跟丢,可要是他乘上出租车就麻烦了。我自然而然加快了脚步。
自言自语完,我马上展开了行动。迅速的决断力与行动力是这十五年里千锤百炼出来的。我把接下去的工作交给了公司里的其他员工,拼命往铝箱子里塞起高额纸币。以防万一,我带着在印尼常穿的防弹背心,跳上加满油的旅行车。在收到信之后的一个小时,我已经马不停蹄地赶往白沙村了。
一出酒店我就追上了他,从身后小声向他打招呼:
“看来每个困难都可以克服。”
“你好,OGO的森下先生……”
让我一个人去也很不妙,我几乎不懂孟加拉语。不过,只要有孟加拉语学习手册,我多少能进行一些对话,斋藤也说阿兰姆会英语。
带走森下比我想象的简单。我说:
其实这个时机很不巧,有几个原因。首先,我和很难约见的能源局高官约了今天下午会面,而且十五号还有例行的身体检查。能源局高官虽然是个关键人物,却并非至关重要的那位,换个时间也无妨。身体检查嘛……管它呢。
“请别那么吃惊,我来日本是早就定下的。其实我有些事想和你说,于是打电话给贵社,才知道你已经辞职了。听说你回日本了,所以我死缠烂打让贵社把你的地址告诉了我。今天正巧来到附近,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立刻就遇见了你。”
不管怎样,就算这封信是假的,我也必须得去。
“为什么?直接给公司留言就可以了呀。”
我怀疑过这封信是不是假的。恐怕写这封信的人不是白沙村当家的阿兰姆·阿不德。阿兰姆能与斋藤用英语对话,很难想象一个对话毫无障碍的人不会书写。孟加拉国的传统是每个村里不止一名当家的。这封信也许是不太会英语的别的当家的或普通老百姓寄来的。有一种可能性是:这个人能够抱着本字典写信却无法打电话表述。
“那怎么行?这些话不能讲给外人听。关于那件事,我想私下与你谈谈……”
白沙村终于主动与我们联系了。自从斋藤被殴打之后,白沙村的人甚至不允许我们接近村子。所以我方的诚意只能靠孟加拉籍员工不停打电话传达。所谓诚意,当然也包括了对孟加拉国居民而言天价的补偿金,现在终于显现出效果了。信上约我前去见面的日期是明天。因为邮局的原因导致信来晚了,没有准备的时间,也可以说其实正正好好。
刚才还是一脸的震惊,现在已经变成猜疑与恐惧了。他慌张地左顾右盼,小声说:
十五号,一个人来,重要协商。
“嘘,别在这种地方说……”
COME ALONE DAY15.IMPORTANT CONFERENCE.
“确实,这里不太好说话。”
我甚至来不及找剪刀就撕破了信封。信的内文也是用极不熟练的英语写成的:
我假装思考了一下。
开发室开始有些昏暗之际,我收到了一封信。收件人地址是用孟加拉语写的,收件人姓名是一行歪歪扭扭的英文:TO JINGHENG CO。寄件人的信息全是孟加拉语。我思索了一会儿,幡然醒悟。我拿着信跑到贴在开发室墙壁上的地图那里进行核对,没错,这封信来自白沙村!
“那么能不能借一步说话?去一个没人的地方……”
天气渐渐转凉了,十一月十四日,情况发生了转变。
森下没有马上回答,他明显在犹豫。他一定是想忘记有关孟加拉国的一切,一定是再也不想见到我。
没想到这样的我竟然被一个小小的村落给难住了。悔恨与焦急交织,映在镜中的表情变得扭曲可怕。
不过,现在的森下已经丧失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魄力,他终于迟疑地回答:
我未婚。在日本的人际网只有关系不怎么好的兄弟和十几年没见的同学。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工作上,既没爱好也不懂得怎么玩。可我并不认为这种人生是不幸的。在散布全球的井桁商业公司的员工里,有比我从事的工作还重要的吗?我确保天然气被运往日本,转化成电力。电力产业是国家命脉。为此我奉献了自己的青春,我不后悔。
“明白了,走吧。”
某一晚,我上完厕所洗手时,突然抬头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我愕然了。那是一张疲惫的脸,是一张完全衰老的脸……
我把森下带到酒店的地下停车库。不愧是新宿的酒店,虽说是工作日,但停车场里几乎停满了车。我的租赁车停在一辆大型卡车旁,这样即使有人经过也能有所遮挡。
原本我不喝酒也不抽烟。在孟加拉国,由于宗教信仰无法公开喝酒,也几乎买不到酒。可我开始泡起了吧,去专门向外国人开放的酒吧。虽不曾喝得烂醉,却渴望能消遣消遣。
“坐进车子里就不会被人听到了吧?以防万一还是坐后排吧。”
孟加拉籍员工说完,难以理解般地耸了耸肩。
说完不等他回应我便钻进车里,森下仿佛失去了意志的人偶般跟在我后面。关车门的声音回响在车内。
“老大,不行。无法交涉。那个当家的好像真的不想要钱。”
地下停车库非常昏暗,车内更暗。
如果能解决的话,我真想亲自去趟白沙村,下跪也好怎么都行。肩负着室长使命的我不可能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长期留守达卡,白沙村的交涉工作只能交给孟加拉籍员工,可他们甚至不被允许进入村子,只是在浪费时间。
直到此刻,我依然没有放松警惕。因为森下随时都可能打开车门逃出去。不过他没有这么做,我需要留意的只有窗外,只需小心别被谁看见。或许他没发现我有杀人的念头?他看着窗外,脖子上的颈动脉清晰可见,毫无防备的他看上去更可怜。
公司没有马上派代替斋藤的人过来。就算公司再怎么期待孟加拉国开发事业的进展,也不能不停往这边送人。尤其是在开发停滞的当下。
我本打算在这一刻下手,不过我并不是想杀他,而是不得不杀他。姑且听听他的想法吧,如果没什么问题,对双方都有利。正当我思考着,森下扭过头看我。
达卡并不是个治安非常差的地方。虽然不算好,但和普通的发展中国家差不多。斋藤只是运气不好罢了。可是,我没能挽留住丧失希望的他。如果是以前的话,我一定会痛骂现在的年轻人没有毅力,作为一名白领,上了职场就要做好再也见不到父母的准备等。可他说出高野的名字,瞬间就将我的嘴堵住了。
“好了,你想说什么?你一直在等我吧?”
“室长……”斋藤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看到他那愤怒与胆怯交织的眼神,我说不出话来。“我不想重蹈高野的覆辙,我要回日本。”
“没有。”
“所以你要放弃工作?”
“从孟加拉国飞来,碰巧来到酒店附近就找到了我,这种话没人信。一定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吧?”
“可能是因为我负着伤吧。在白沙村也经历了非人的待遇,我已经受够了!请放过我,我是个有家室的人。”
我差一点就停止了思绪,只好点点头。
“你说什么?!”
“原来你发现了,没错。”
“其实,昨天我被抢劫了。”
如何打探出森下的真实想法,我事先已经想好了。我移开视线,放低声音:
斋藤脸上一贯的气定神闲消失了,他阴郁的双眼一直低垂着。这可不是一张耐得住长时间交涉的脸。
“其实……那天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就算那些人再怎么挑唆,也不该这么做吧。我一直在后悔,明明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的。森下先生一定会嘲笑我吧,事到如今在瞎说些什么……”
“告诉我理由,如果有什么问题,我来解决!”
说完我开始观察森下的表情。他既没有笑,也没有生气,只是用悲伤的神情点着头。
斋藤的断臂依旧吊在脖子上,他向我低下了头。
“不,怎么可能嘲笑……我也是这么想的。回程的时候天很黑,我突然想起当时贴在挡风玻璃上阿兰姆的脸……”森下捂住脸继续说,“我受不了了!就算是工作也不该杀人啊!我不是为了杀人才进OGO的,当时却没能拒绝……”
“对不起!”
“那么你为什么辞职?”
“为什么?这里不能没有你!”
“经历了那样的事,根本无法继续工作。从昨天开始我吐了好几次,我想赎罪,想解脱……”
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一天,斋藤提出了辞呈。
原来如此。我试着引导他。
在印尼,政府是开发强有力的后援。虽然需要贿赂,可面对居民的反对,有警察或军人来帮忙镇压。孟加拉国的情况不同,只能靠我们自己解决。这里的政府根本不理我们,所以无从下手。
“森下先生,其实我找你正是为了此事。我认为想要赎罪唯有自首。如果这样的话白沙村的那些老年人将会遭到问罪,不过原本就是他们提出的嘛。不过……我担心一旦自首,你也将受到牵连。所以在自首前,想找你商量下。”
“这要是在印尼……”
“自首?”
半夜,我坐在办公桌前,喃喃道:
森下张大了嘴巴,他似乎完全没有想过此事。
我想是否还有其他可以建据点的地方,于是重新研究了一番。可越研究越发现没有其他选项。如果只是建前线基地,其他村子也可以。可开发一旦上了轨道,输气管是必定要经过白沙村的。也就是说,早晚得拉拢那个村子。
“哦,也可以,不过伊丹先生,我所想的和你不一样。”
白沙村完全拒绝交涉,不管是孟加拉人还是日本人,他们决不允许井桁商业公司的人靠近村子。虽然接到报告说村民们没有武装起来,但报告不可信。既然他们的态度如此强硬,如果我们随意接触,只会徒增伤者而已。
“还有其他赎罪的办法吗?”
这种时候,我的直觉都很准。
“有。把在白沙村发生的一切告诉全世界。告诉日本,也告诉法国,以防今后再次发生类似的事件,这样也能自然提到阿兰姆的死亡。伊丹先生,你会赞成我的意思吗?”
让斋藤离开后,我仰望天花板,恶狠狠地骂了句:“妈的!”凭我长年从事资源开发工作的直觉,这场纠纷还会拖很久。
啊!森下的这句话,宛如把自己推上了断头台。
“好,难为你了。今天你先去医院好好看病,这种夹板根本不管用。”
我原本打算,如果他想自首的话就杀了他。可没想到他竟然说要把这次的杀人事件公之于众。必须杀了他!我如此告诫自己。
可即使是这位斋藤,也没能说服阿兰姆·阿不德。真麻烦。
“森下先生,白沙村发生的事情你已经告诉过谁了吗?”
和这番话的内容相反,斋藤的语气显得十分冷静。我也遭遇过好几次危险的情况,如果自己被打得浑身淤青,我没自信能如此冷静。通过此事能看出斋藤作为交涉员的资历很深。
“没有……虽然我见过朋友,但是说不出口……缺乏勇气。”
“他叫我滚,可我还在很勉强地继续交涉,现在想想不该这么做。后来阿兰姆用孟加拉语喊了一句什么,男人们便马上都进了屋子。接下去就是私刑环节了。翻译当即就跑了,那些男人听不懂英语,所以我无法辩解什么。如果阿兰姆不阻止他们的话,我应该已经死了。”
“朋友?是媒体吗?”
我叹了口气,我明白这一天总会到来。与规模无关,开发必定会遭到当地居民的反对。可我没料到这次开发从一开始就受挫。
“不是,只是普通朋友。”
“不,阿兰姆他……”斋藤闭上了嘴,拼命回忆了一番,慎重地说道,“他知道我们是为了开发而来,便态度骤变。”
我想,或许是恋人。森下应该还未婚。结了婚的人不可能提供酒店地址作为联络方式。如果森下有孩子,我可能会在最后心软放过他。不过,看来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命运已经枯竭。
“那就不是金额没谈拢喽?”
我从森下背后望着车窗。
我点了点头,他并没做错。
“嘘!有人盯着这里看!”
“我想等他们问了再回答。”
即使有人,也不可能听见车里的对话。不过森下立刻惊慌起来,四下张望。
“补偿方面呢?”
锤子已经藏在脚边,我拿起,抓紧,往面前的脑袋挥去。
如果在白沙村设置前线基地,那么村里的交通量就会增加。正式开发后,卡车便会络绎不绝地开进来。到时候,噪声问题和交通事故都无可避免。可是斋藤好像没有谈及这个问题。
“啊!”
“说我们是日本的井桁商业公司,计划开发天然气,所以希望在村里能有个歇脚的地方。”
好愚蠢的叫声。
“你说了多少?”
森下似乎并不认为是我攻击了他,他茫然地看向我。他怎么还能动,看来刚才的一击还不够。于是我又从正面狠狠地砸下了锤子。
“刚开始,阿兰姆很友好地给我们倒了茶。据说他在达卡生活过一段时间,还问了我达卡的现状——饭馆、新建大楼……聊了很多之后,他一脸怀念的表情。可是,当我说出我们的目的之后,情况却急转直下了。”
经过第二次的攻击,森下似乎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曾经是英国殖民地的孟加拉国有一些地方至今通用英语。上级法院使用的语言是英语,高等教育也用英语授课。阿兰姆这名当家的既然会英语,说明他是个知识分子。
原来他这么相信我。我到底哪里值得他相信了?在OGO这样的大企业担任谈判家,在孟加拉国甚至干起了杀人的勾当,为什么偏偏对我毫无戒备?名为森下的这个男人果然稚嫩到极点。
“我们被邀请到阿兰姆·阿不德这名当家的家中,他大约有五十岁,留着威严的胡子,穿着白衬衫,身体很壮,是个非常精悍的男子。我让翻译用孟加拉语向他打招呼,没想到阿兰姆对我说了句‘welcome’,之后我们不需要翻译,用英语完成了对话。阿兰姆说的是英式英语,乡音很重,不过足以和我的美式英语交流。”
“伊……伊丹先生,为什么……”
所谓当家的,和长老很相似。在孟加拉国的村落里,权力并非集中在一个村长手里。重要的事情需经过几位当家的集体讨论。和长老这个词印象不同的是,当家的并不都是老年人,而立之年的亦不罕见。
我攻击他的侧脑,他翻起了白眼,两手无力地垂下。如果他就这样死了,那么我便能省去不少活儿。我把手放在他的口鼻边,虽然很微弱,但仍有呼吸。他只是昏过去了而已。
“然后说我们是日本企业,想见村里的当家的。事情到这里为止都还很顺利。”
我拿出麻绳。
据说,白沙村的村民一开始热情地接待了斋藤他们。可能是觉得外国人很稀奇,孩子们纷纷跑出来,欢呼着把丰田车围了一圈又一圈。大人们也十分友好,问了许多来自哪里之类的问题。
这是我第二次杀人。用车子撞和亲手绞死的感觉完全不同。但愿今后的人生中再也不要发生这种事了,我一边祈祷一边不断使劲。
三
八
“室长,不行,那个村子里的人讨厌外国人……我差一点就被杀了。”
第二天十九号的上午十一点,我拜访了大田区的吉田工业。
一周后,斋藤出差归来。他全身都是淤青,脸颊上贴着一大块创可贴,一只手臂绑着夹板。他告诉目瞪口呆的我:
作为街道工厂,吉田工业的办公楼十分气派,不过工作人员应该还不到一百人吧。日本式的中小企业大抵都这样,我感到很怀念。社长是一名戴着厚厚的眼镜、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讲话的方式与笑容中都充满着自信。
真正成为开发障碍的是当地居民的反对——全世界都一样。
这只是按照表面理由进行的拜访。其实我对吉田工业的脱硫装置并没多大兴趣。虽然早晚需要,但是现在还不急。
孟加拉国是个严峻的地方。官员不拿贿赂不做事,一到雨季四分之一的国土将没入水中,还有五十度的风暴来袭。可是这个拥有一亿多人口的孟加拉国并非无法生存的不毛之地。文化、气候、风土都能慢慢适应,只要住惯了就是个好地方。
可是,看着商品的规格、听着技术工人的解释,我渐渐地被吸引住了。吉田工业脱硫装置的性能若是同规格说明书上写的一样,确实十分优秀。
所以在白沙村,斋藤应该没犯什么错,恐怕谁去都是一样的结果。
“必须考虑一万日元能脱硫多少气体——”吉田工业的社长越说越激动,“脱硫技术也在不断进步。我们的产品与以往相比,忽略外部条件,大致降低了百分之十五的成本。也就是说,以前投资一百能换回一百的天然气,现在投资一百能换回一百一十五的天然气哦!更进一步说,考虑到可能会亏损而放弃的天然气田今后或许也能开采了。脱硫的费用大家应该都清楚,我们是考虑着这一点不断努力的。”
我后来才知道,斋藤很有交涉经验。当我在印尼开发天然气的时候,他在印尼的另一个岛上采购虾。他来到当时不太愿意出口给日本的渔村,凭着顽强的毅力和花言巧语,才两个月时间就确立了一条虾的进口路线。
我尽管沉默着,却强有力地点了点头。
“没问题。”
端茶的女员工帮我把面前冷却的茶换成热的。社长接着滔滔不绝地讲:
“不过,村子里应该没人懂英语,给我安排个孟加拉语翻译吧。”
“伊丹先生,虽然不能像你一样跑去国外开采天然气,不过我们或许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请让我们协助你一起开采孟加拉国的天然气吧!十年后,二十年后,当横滨一带林立起天然气储罐,我能骄傲地告诉大家这些天然气使用的是我们的脱硫技术的话,那真是幸运之至的事。”
“明白了,去吧。”
我回应道:
“请让我去白沙村。地质调查是技术活,我派不上什么用场。”
“我一定会努力的。”
这名珍贵的日籍员工该如何使用呢?让他参与地质调查还是建设集聚地?这个抉择真难。当我询问了本人之后,答案便很清楚了。
大学一毕业我就进入海外部门,从事能源开发的工作。我认为自己是战斗在日本最前线的人,可是最前线并非唯一。虽然我明白,但像这样遇见志同道合的人,在感到安心的同时也会紧张。
“高野这家伙人很好,太太也很漂亮。真可怜,或许他能保住这条命就已经算走运的了,”斋藤一脸严肃地继续说道,“我这一届里还有不幸身亡的。有个家伙被派去乌兰巴托,结果水土不服,还以为是发了点烧,可一眨眼的工夫就走了。室长也得注意,必须好好接受例行身体检查哦。”
社长的身体深深地陷入沙发中,他喝了口茶,表情稍显柔和。
代替高野的下属名叫斋藤。虽然他和高野年纪一样,却已经向“中年肥”发展了起来。乍一看挺迟钝的,交谈后才发现原来是个聪明人,做足了孟加拉国的功课。从现状至开发上的问题,都能对答如流。他老家在长崎,由于和高野同一届,所以互相认识。
“话说回来,孟加拉国应该挺危险的吧?”
我定下了方针。
“确实,既有洪水又有气旋性风暴,比我想象中恐怖得多。不过,地缘政治上还好,这点很幸运。”
地图上有几个小字:白沙。是白沙村。
“地缘政治?”
“只有这里。”
“也就是战争。”
他沉默着听完我的所有条件之后,思考了一会儿,随后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说:
社长暧昧地点点头。
政治安定也是必要条件。就像印尼的宗教对立问题一样,孟加拉国也有少数民族问题。虽然一些要求自治的武装组织最近消停了下来,但是今后的事谁也不知道,得避开有少数民族的村落。综合以上这些问题,我仔仔细细地把孟加拉国的地图看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光靠地图无法百分百推测出雨季的地形变化。于是我塞了点钱给一个东北部出生的官员,让他告诉我当地的情况。
“哈哈,战争?我不太懂……对了,疾病也很危险吧?今天早上的新闻看了吗?横滨好像有人感染了黑死病,据说是旅游的人带回来的。”
集聚地必须要选一个即使是雨季也不会被淹没的地方。与达卡之间的通路被淹也没事,但必须保证开发地与集聚地之间常年畅通。另外,如果能顺利开采,与作为输出港的吉大港之间得建立输气管。考虑到维修维护等问题,这条管道也必须保证不被淹没。
“黑死病?”
有一段时期,我整天瞪着地图念念有词。
没想到现在还能听到黑死病这个名称。不过,社长又浮现出暧昧的笑容。
高野走后,公司马上给我派了一名新下属。开发没有停止,不能放缓调查的脚步,设置集聚地动用了众多劳工。我对高野和穆罕默德的忏悔之心没有消失,但也不能一直耿耿于怀。
“唔……好像是的。不好意思,早上急着出门,记不太清。”
而且,分社的预算有限,连给他家属的抚恤金也不多。
“哈哈。”
由于宗教信仰不同,穆罕默德·贾拉勒的葬礼我没能参加。
我点点头,心想,如果真的要使用吉田工业的技术,就必须想好与社长之间的关系。虽然他富有激情,不过或许也有轻率的一面。应当警惕不重视知识正确性的人。而且最近我又再次意识到,工作伙伴一定得好好挑。
他可能是看出了我的负罪感。明明他才应该被安慰,却反过来顾忌我的情绪。
“哎呀,真丢脸。如果你有兴趣,应该还能在电视上看到。”
“对,儿子出生三天后我就被派去了新加坡。我巴不得能尽早回去,可没想到是以这种形式。不过在日本也有可能发生交通事故,所以我并不怪工作,只是命运不佳吧。”
“我会看的。”
“你有家庭?”
“对了,如果今晚有时间的话,不如……”
“这样一来我终于能回到家人身边了,也并非都是坏事哦。”
社长探出身子,笑嘻嘻地说道。
一个月后,高野被调回日本。尽管他还没从失去手臂的阴影中走出来,可在达卡的机场,他笑着对我说:
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一名年轻男性走了进来。
不过我以为这个集聚地可以等基本调查完工后再设置,于是便耽搁了。如果能够提前预料到事故,并及早设置集聚地,哪怕只在那里安排一名医护人员,或许事故就不会变得如此严重了。天色将晚,直到狭小的病房被昏暗所笼罩,我都在压低声音哭泣着。
“社长,不好意思,下田回来了。”
作为开发目标的东北部低洼地带离达卡非常远。从锡尔赫特开车都需要花四五个小时,堵车的话时间可能还要翻倍。万一发生突发情况一定无法立即应对,这点我是知道的。所以我认为需要有一个能够将员工、物品、信息汇总的集聚地。
“什么?那么早?”
“高野,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把工作顺序给搞错了!”
“所以,那个,车子……”
等我赶到锡尔赫特市的医院看望高野,又过了一天。截肢手术已经完成,麻药还没过去,高野昏睡着。外面下着暴雨,脏兮兮的窗户哐当哐当地晃着。躺在铁架床上的高野好像没事人似的睡着,我紧紧地握住了高野完好的右手。
他偷瞄了我几眼。好像是我的车挡道了,公司的车开不进车库。见我打算起身,社长连忙说:
高野的手臂也好,穆罕默德的命也好,及时救治的话也许救得回来。如果我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说不定能够想到些办法。可是实际上,在达卡分社的我得到消息已经是事故发生后六小时了。
“车子的话,我会让手下挪一挪的。伊丹先生坐着就行了。”
调查组乘坐的微型面包车由于轮胎陷入泥泞中,翻滚着从斜坡上掉了下去。同车的技术组全体受轻伤,不过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高野和最后排的孟加拉籍员工则没那么幸运。高野被压在车底下半天之久,最终失去了坏死的左手。穆罕默德·贾拉勒由于肋骨刺伤内脏而失血死亡。
我摇摇头,看看手表。
“老大,发生意外了……”
“已经打扰贵公司很久了,这次的拜访非常有价值,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总有一天我会拿着正式合同前来拜访的。”
高野出差后的第七天,半夜里电话响了。打来电话的是调查组中的一名当地人,是个地质学专家。电话那头信号很差,他的声音发抖:
“是吗?谢谢,那我就不挽留了。”
冷静下来想想,我并没犯什么错,这只是一个意外而已。不过这个意外带来的沉痛结果却如一座大山般压在我的心头。
社长似乎有些依依不舍,而我随便打了几声招呼就走了。说实话我也还想多聊一会儿,新技术的话题一向令人雀跃。可是,即使只是在停车场内部挪个位置也不能将那辆租赁车委托给别人。
高野说完后,得意洋洋地向东北部出发。
因为里面装着尸体。
“我个人感觉很有希望。就数据来看,收益将会非常大。请等我的好消息!”
车子的后备箱里,装着用黑色窗帘包裹着的森下的尸体。万一发生交通事故就完了,我自然而然开得谨慎起来。
于是我将视线转向东北部的低洼地带。在印度国界附近,还有一些未开发的地方。据孟加拉国和巴基斯坦分裂之前的调查显示,该地没有适合开发的大规模天然气,不过当时的钻探技术还很落后,现在先进多了,过去无法挖掘的深度资源或许现在是时候出手了。于是我命令高野组建一个调查组。
在白沙村的埋伏点停下吉普车后,森下说过日本的秋天很舒适。确实,这是一个舒适的季节,如果现在是夏天的话,尸臭早就掩盖不住了。虽然我不清楚多久才会产生尸臭,不过天冷总比天热好一些。
孟加拉国的天然气资源在二十世纪初就广为人知。所以,比较浅的地方、好挖的地方都已经被开采了。孟加拉湾的海底天然气储量十分丰厚,为后来之人所觊觎,可当初的项目规模还不至于拥有能抵御狂风的海上机械设备。
我坐上车,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目送我的社长低头鞠躬的模样。
还有洪水。每年一到雨季,孟加拉国就会遭到洪水侵袭,国土的四分之一将没入水中……我知道这一消息,可亲眼看到还是非常震惊。原本一望无际的平原,才一周时间就变成了浑浊的水面。人们划着小船通行,犹如一开始过的就是水上生活般泰然自若。然而看到这番场景,我的心情却十分低落。在这种地方开得动卡车吗?能搬运器材吗?能搭建钢材吗?打我进公司开始,从没如此消极过。
离开吉田工业,我打开车窗。车里飘着一股酸酸的臭味,应该不是尸臭。
“是啊,大约有五十度,树被风吹过也会枯萎。老大你要小心哦,如果在外面经历了风暴,眼睛会瞎掉的。”
“还有味道……”
“风暴这么热吗?”
在车里,直到绞杀森下为止都没有发生什么问题。为了确认他死亡与否,我松开麻绳,没想到从森下的嘴里流出泡沫与呕吐物。事发突然,我有些慌张。由于没准备毛巾,我只好用森下的上衣擦了擦,回到酒店后才认真清洗了一下身体。
确实,当风暴来临的时候,我们在办公室里避难。当时我觉得格外热,还以为空调又出问题了。没想到,原来外面大作的狂风是热风。
“不,应该是错觉。”
“风暴很热,因为我们在办公室里,所以感觉不到。”
我低声说道。这么点呕吐物不可能会残留半天以上,这股味道应该源自精神层面。
“热气?”
我决定第二天一早坐飞机回孟加拉国,工作应该已经堆积如山了。在日本肩负起的“行李”必须今晚处理掉。我已经想好了,房总半岛上的那些山我很熟悉。那块地方可以肆无忌惮地深挖深埋,是我的候选之地。
“看,这是热气所致。”
今晚,森下将消失于东京。经历南亚的流浪生活后,就职于印度的男性忽然辞职回到日本,却不料从此杳无音讯——很常见的例子。放荡不羁的人失踪,日本警察不会认真寻找。
风暴过后,城市里的灌木凄惨地枯萎了。当地员工指着灌木,天真地笑道:
就算出于什么理由进行搜查,警察也不会找到我。因为不管怎么调查森下的人脉,也和我没关系。井桁商业公司孟加拉国开发室并不知道OGO印度分社对孟加拉国的东北部有兴趣。事实上,我并不知道森下这个人,和他是在白沙村相识的。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森下的事,一回公司马上就辞职的森下也一样守口如瓶。能将我和森下联系起来的唯有白沙村的那些当家的。就算日本警察再优秀,也不可能看出这一层关系。所以我需要担心的只有当场逮捕。只要别出什么状况,别让尸体被发现,我就能正常地回归工作。
为了确认搬运器材的路线,我们来到了港口城市——吉大港,在那里经历了气旋性风暴。孟加拉国风暴之强烈我是早有耳闻的,可我只当它和日本的台风差不多。实际上,它的风速达每秒三十米左右,这种程度的台风我小时候也经历过好几次。不过气旋性风暴的威力远大于台风。
日本的一亿多人口大部分都与森下没关系,我也一样和他没关系。
此地恶劣的气候与风土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如果能看穿我们的关系,想必那一定是神。
电只停过一次,其他的“国家基础设施”却此起彼伏地出现“故障”。电话突然打不通了;水突然停了;煤气突然断了。每当此时,高野或是公司雇的孟加拉籍员工都会去相关部门表表心意。但我并不认为所有的“故障”都是为了受贿而谋划的,其中应该也有真的故障。即使是孟加拉国最大的城市达卡,基础设施也并不完善。
九
高野露出了疲惫的笑容说:“好的。”那一笑,包含着对沦落残酷异乡的上司的真实同情。
然而现在我受到了制裁。
“没办法,麻烦你了,替我送点钱过去吧。”
我身处有乐町的酒店,电视机开着。小双人床上各种晚报散乱,餐具柜上丢着便条,上面潦草地写道“检疫结果:没问题”。
“对方一定会说是发生了故障。放着不管的话可能会拖一个月。”
吉田工业社长所说的“横滨黑死病”,当天夜里占据了各大媒体的头条。据说感染者为三十几岁的女性和五岁的男童。五岁男童病情严重,甚至一度失去了意识。
“抗议是没用的,对吧?”
其实,病名不是黑死病。
我以为自己很懂“贿赂文化”。如果是房东对房客耍点小心思那倒不奇怪,可国家基础能源企业为了骗钱竟然把基础能源给停了,简直闻所未闻。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个不得了的国家。
是霍乱。
说着,下属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圆(日币)的动作。
根据传染病防治法,将进行感染途径的调查。所有媒体不断重复感染源的报道,现在电视上的播报声依然十分紧张。
“那还用说吗?”
“根据第一名女性疑似感染者的证词,感染源应该是两天前从印度回国的男性。男性回国与女性会面后,下榻于新宿的酒店,之后便行踪不明。厚生省发出公告,该男子发病概率极高,呼吁国内医院及时提供线索,同时也希望国民能够冷静对待……”
“不会吧,为什么?”
不过当前,至少各大媒体并不冷静。晚报上的标题五花八门: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
横滨霍乱恐慌扩大
“不,应该是电力公司。他们知道我们的室长今天上任。”
厚生省:感染不会爆发专家表示质疑
“是办公楼的房东?”
霍乱扩大?预防的六个注意点
“被停电了哦。”
霍乱再起?市民恐慌
“整?”
印度归国者今何在?继续追击感染源
“这么快就被整了。”
我知道。我知道下落不明的“感染源”在哪里。
高野已经大致掌握了当地的情况,他含笑答道:
他现在被埋在房总半岛的某座山中!
“怎么回事!只有这幢楼停电吗?!”
四天前,于白沙村。
恰好这时刚进入雨季,办公室立刻就被不堪忍受的酷暑所笼罩。本想着停电总不能抱怨吧,可窗外的信号灯明明亮着,附近的马路上有个男人正吹着电风扇乘凉。我把孟加拉语学习手册当作扇子,一边扇一边爆发出不寻常的怒吼:
沙阿说过,老人的孙子正患有疾病。曾经那么可爱的孩子,现在眼睛完全凹陷下去,面容憔悴,像个老年人似的。这正是霍乱的症状。我当时就应该警惕一下吧?因为我是知道发展中国家的传染病的。可是我被一个当家的劝茶,并且喝了下去。
我的一名日籍下属已经被派到达卡的分社去了。他叫高野,比我晚四届,一脸福相,看上去很不可靠,但被晒得黝黑的皮肤证明他是一名身经百战的销售员。经询问,得知他出生于新泻的燕市。他来达卡的机场接了我。我们乘上丰田车才刚到临时办公室,空调和电脑就停止了运作。是停电了。
森下也是。
孟加拉国是个严峻的地方。
森下被感染了,他把霍乱传给了住在横滨的女性。根据报道,病情严重的男童是在与家人下榻于新宿的酒店时发病的。新宿的酒店一定就是森下投宿的那家。在东京城市酒店里,森下说“从昨天开始我吐了好几次”。如果是在酒店的公共厕所里吐的话,细菌当然会传播开来,所以才会传染给抵抗力较差的孩子。
这是两年前的事。
原本应当消失于东京的森下,现在却成了全日本最想找到的人。这并不意味着我失败了。就算森下是当季红人,他的尸体也不可能从深山中被挖出来。
我高兴地接受了委任。印尼市场基本已经走上正轨,预计今后的开发幅度会缩小。另一方面,孟加拉国被判定为南亚天然气储量首屈一指的国家,可连相关调查都没做充分。在大手町接到委任令后,第二天我就回到雅加达开始了交接工作。
我的失败,是有证据证明我一定接触过失踪前的森下。森下与我没有关联,确切地说,只要不去白沙村就不会发现我们两人的关联,这是我的“隐身衣”。可是如果隐身衣失效,招惹警察耳目的话,我不认为自己能够逃脱。
“作为天然气专家,公司打算派你去孟加拉国。头衔是开发室长,其实是部长级待遇。一旦开发有望,下回保证把你调回日本。”
我在厕所的盥洗盆前俯身,极力忍住呕吐。到了晚上我突然开始想吐,浑身使不上一点劲,非常不舒服的感觉缠着我不肯离去。
所以,当公司领导向我下达新的委任令时,他那副同情的表情着实让我难以理解。他如此说道:
这是霍乱吗?
用关系与金钱填平特权与腐败的坑洼路;细心消除其他公司的阻碍和当地居民的反抗;靠毅力与阿谀开创了通往天然气的道路。这就是我的工作。十年后,这个光靠嘴巴、毫无城府的年轻人当上了天然气开发组的副领导。其间,我几乎没有回过国。即使回国,也没去过机场、总公司所在的大手町以外的地方。连老家都只回过一次——为参加父亲的葬礼。而且,我并不悲伤。
我拼命整理起凌乱的思绪,回忆着种种。
我也碰到过好几次危险情况。反对开发的居民经常会拿着棍子、菜刀抗议,有时甚至拿枪相逼。我通过关系买了件防弹背心,每次来到远离市中心的地方就穿上它。
如果身体不适的原因并非霍乱,而是由于强行军与杀人导致的体力透支,那就没问题。就算爬,只要爬上飞机,就能回到孟加拉国。
在苏哈托的领导下,与印尼政府官僚沟通的最好方式就是贿赂。起步晚的井桁商业公司为了取得开发权,必须挥金如土、四处塞黑钱。我随着前辈走访各处,看前辈低头我也低头,看前辈笑我也笑,努力学习各种交际术。总之,脑中必须时刻思考到底该贿赂谁。昨天本以为最终结果对我方有利,可与我们竞争的公司才和一名高官接触了一个晚上,就突然转了风向。我被这样玩弄过无数次了。
不过,如果我真的得了霍乱——这种情况相当于森下将他的名字刻在了我的体内。国内大力推行的霍乱检疫结果表明,我在回国时没有感染霍乱。也就是说如果我感染到了,感染源只有可能是森下。从他嘴里流出的呕吐物很可疑。如果我的症状加重,导致被酒店员工抬进医院的话……
公司打算开发天然气。据说印尼天然气的储量超过七十兆立方英尺,可谓前途无量。一想到自己将从事的是资源方面的工作,就觉得精神抖擞。
所有的媒体都会毫不留情地将聚光灯打在我这个“接触过印度回国男性的人”身上吧。
进公司第三年的春天,我被派到了印度尼西亚分社。当时,我们公司正着手在东南亚开展一个巨大计划——资源开发。
我忍住呕吐,将窗帘拉开一点。从酒店的窗户能看见整个东京,到了晚上,万家灯火如同满天星斗。
我出生于千叶县馆山市,在东京读完大学,进入梦寐以求的井桁商业公司。和我同时进公司的同事都希望留在日本工作,我却从一开始就希望能去国外工作。我是家中的老三,两个哥哥都是公务员,收入稳定。所以我不必特地留在国内照顾父母,这点令我感到轻松。不过,作为社会新人,我有强烈的使命感。日本国内市场明显已经停滞不前了,唯有国外市场有生路,可国外的“尖兵”紧缺。这是我的理论。
杀阿兰姆,杀森下,都是必须做的。我一直如此坚信。可是……
我进入井桁商业公司是十五年前,也就是昭和四十一年的时候。
我好像在哪里出错了。
二
错在喝了印度茶?那杯茶不冷不热的。只要我不喝,森下应该也不会喝。在传染病蔓延的地方只能吃彻底加热过的东西,这个准则非得完全遵守才行?
然而我正在受到制裁——由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错在让森下活着回日本?杀害阿兰姆后,看到森下那副畏缩的样子,我是否应该当即决定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本应不会败露,本应能够将工作完美收官,抬头挺胸地回到意义非凡的工作中去的。
或者说,也许——根本就不该杀人?我原本从事着有身份有地位的工作,却失足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杀阿兰姆,杀森下,都是必须的。
我只是想做好自己的工作,想把沉睡于孟加拉国的天然气运回日本,使日本灯火通明。我想凭借自己的力量,使现在闪烁于眼前的灯光,多添一盏。
一直以来,无论多么艰难,我都努力做到最好。我坚信,迅速的决断才是胜负的关键,好几次我都赢在先发制人上。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必要的措施,正确的风险分析与突发情况下不惧危险的勇气一直强有力地支撑着我的决断。我让许多背地里说我只重拙速的家伙闭上了嘴,也把不断强调小心谨慎的上司逼到了绝境。我取得了卓越的成果。这份成果不仅给公司带来了巨大的收益,也让许多人的生活变得更好了。
我的愿望能否实现?还是说杀人行径终将败露,令我无法献上灯火?
我受到了制裁。
在万灯之前,我等待着制裁。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