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满愿 > 石榴

石榴

“开始吧。”

我假装没听见她在小声喊我。我抽出包中的物品,回过头。

这是一把鞋拔,黄铜做的,暗金色。它很早以前就在家里了,但是我一次也没见过有人使用它。我也未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把它用在这种事上。

“姐姐……”

月子颤颤巍巍地接过去,好像这是根发烫的铁棍似的。她避开我的视线,用小得几近消失的声音问:

“你先打我。”

“真的要这么干吗?”

我把书包放在讲台上,背对着月子说: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为什么我的妹妹会如此善良?我常常恨得想诅咒自己。但是现在更重要的是完成我们决定的事。我从正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月子,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告诫:

“就这样,暗些好。”

“为了爸爸,只有这个办法了!”

我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走了进去。门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教室里没有课桌,只有一张老旧的满是灰尘的讲台。夕阳渐渐失去了光辉,天空开始披上暮色,再过一会儿就连手边的东西都看不清了吧。但是这样正好。月子将手伸向开关,我阻止了她:

我明白,这句话足以骗住月子。

我找的教室在学校的角落里,看起来没有人使用。这是我升上三年级才发现的教室。其实,最佳地点不是学校也不是家中,最好是有个和我们无关的场所,但是这不可能。这间教室的门上有锁,却没上锁。

“爸爸……”

说完我走出教室,来到走廊,一言不发地前进着。我走在前面,一次也没有回头看月子。因为要是和她对视,她可能就会改变想法。而且,我也害怕自己会丧失决心。虽然我表面上装作平静,但脚下其实轻飘飘的,站也站不稳。

虽然月子的声音依旧很轻,但她握住鞋拔的手开始用力了。好了,这下月子一定能下得了手。

“也是。没关系,我另外找了间空教室。”

“我开始准备了。”

“不,这里绝对不行。”

说完,我背对月子,抓住自己的水手服。我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真丢脸,我紧闭双眼。我和月子一样,为了爸爸也能够豁出去。而且站在我背后的人可是月子呀。

学校马上就要关门了。如果有人会来这间教室,那一定是巡逻的老师。但是月子坚定地拒绝了:

我脱下衣服,解开内衣。没必要脱裙子,只要上半身即可。我想把水手服放在讲台上,可看上去灰尘太厚了。没办法,虽然不太稳,但我把衣服放在了书包上。

“我觉得没人会来这里。”

我侧着头,强作笑脸。

我希望她能吃一粒,可是她本人说不需要就没办法了。我环视了一下教室。

“好了,开始吧。”

“是吗?”

月子点点头,抡起鞋拔。

“不要,我不需要。”

我看向窗外,天空中挂着一轮淡淡的圆月。月子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出生的吧。

我以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可是月子却摇摇头。

最初的一棒狠狠地打向我的裸背,响起一个冰冷舒畅的声响。

“我想要是很困,也许就不会感觉到痛了。害怕的话,就吃一粒吧。”

三、纱织

“你打算用这个干吗?”

在家庭法院的走廊上,我和笑容满面的两个人擦肩而过,快乐的谈话片段不经意地传入我的耳中:

她应该见过,于是点点头,但马上诧异地皱起了眉。

“我家的石榴也开花了。”

“哦……”

我感慨地想,夏天终于要来了。

“是妈妈的药,她睡不着的时候吃的。”

婚是离成了,但抚养权争了好几个月。现在终于到了石榴开花的季节了。其间给孩子也添了不少压力。明明是处理家庭与孩子的事,但家庭法院只在工作日的中午办公。孩子需要单独接受问话,所以得向学校请假。我依稀记得,家庭纠纷一旦被学校的朋友知道了,将非常痛苦。夕子和月子会如何向学校请假呢?

月子问。

我不想将软弱的一面展现给孩子看。不过说实话,最近我变得有些无力。有时失眠到天亮,有时却突然昏睡过去。每当接受问话,我就得请假,所以公司的上司也不太开心。但是一切都结束了,今天将宣布审判结果。

“这是什么?”

我来到一成不变的房间,房内摆着不锈钢椅与折叠桌。我原以为法院是个极具权威的场所,但直到最后一天都朴素得无情。有三个人并排坐在那儿。坐在两端的五十岁上下的男女是检察官,他们自调解开始就一直负责我的案子。从这一路来看,还是女性检察官比较同情我。

月子突然惊讶地抬起头,用受伤的眼神看着我。她可能期待着我能看出她的犹豫不决。但是这件事必须由我主导,然后强行带上月子。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板药片。

中间坐着一个西装笔挺、中规中矩的年轻男性,他应该是法官吧。由于他过于威严,整个房间的气氛比以往还要紧张。可能是心理作用,两位检察官看上去也特别严厉。

“知道了,那么我也决定了。”

“请坐。”

“嗯。”

法官的话音落下,我坐在了他们对面的位置上。旁边还有一个空位,是留给我前夫成海的。虽然我不太想见他,但这次是不得不见的。

游离的视线、交缠的手指,她明明很犹豫,没有下定决心。可是她说:

“你是皆川纱织女士吧?”

“你决定了?”

法官头也不抬,用造作的公事公办的口气问道。听到我回答“是”之后,他将视线落在手表上。

我慢慢地站起来,我俩同时走向对方。我近距离看着月子的脸,问她:

“还有两分钟,请稍等。”

如果学校里还有许多人,就什么也说不了了。妈妈会看准时间赶回家做晚饭,所以在家里也说不了话。能够两个人单独聊天的就只有放学后的这段时间。

我原本打算提前一点到的,没想到刚刚好。可能是我的手表走慢了吧。幸好赶上了,我感到安心,同时也为到现在还没来的成海感到心烦。

“你来得太早也不行。”

今天就算被问及什么话,审判的结果也不会发生改变了。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今天只是告知我们而已。成海一定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故意不来了,因为闭着眼睛都能猜到结果。

我微笑着:

抚养权一定归我。虽然我不算有钱,但有一份正式的工作,而且至今都是我一个人抚养孩子的。成海在调解和审判过程中,一直强调自己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女儿们。这不是谎言,我也不恨他,但如果没有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他就不算是个称职的爸爸。当然,法院应该也能理解这一切。我如此告诫自己,但是这两分钟实在太难熬了。

“对不起,你等了很久吧?”

“时间到。”

她的表情充满着不安,肩膀胆怯地缩着。她低着头,眼珠朝上看着我,水手服上白色的领带被夕阳染得通红。月子果然很漂亮。我们继承了妈妈的美貌,月子更有一份让人忍不住想保护的柔弱。

法官抬起头,冷冷地说。

拉门开着,月子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佐原成海缺席。”

沉浸于回忆的我被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叫声拉回了现实。

他没有与我对视,而是逃避般地看着资料。

“姐姐。”

“现在我宣布判决结果。”

和爸爸两人在没有人的山里。

“好的。”

终于,在秋天,我吃到了石榴——

“夕子、月子二人的抚养权归佐原成海所有。”

我最喜欢听爸爸讲话了。如他所言,虽然秋天对我来说远得就像未来,但是和爸爸的约定让我兴奋不已。秋天到底是几月份?九月是秋天吗?还是得等到十月?时间过得真慢,这个夏天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

“啊……”这个音节堵在了喉咙口。

“放心吧。对于夕子而言秋天可能还很远,但是对大人而言就像明天似的。”

我不是很懂法律,这是第一次上法院。但我认为法官应该还会再说些别的什么,所以保持着沉默。法官的确继续往下说了,然而——

爸爸温柔地把手搭在了我的头上。

“皆川纱织可以随时见孩子。”

“才不是呢!应该说,只要爸爸别忘了就行!”

只有这句而已。也就是说,法院不阻止我见女儿们。

我提高嗓门:

这应该是给成海的判决,抚养权归我,我会尽量让成海见到孩子的……本应如此才对!

“真的,我向你保证——只要你别忘了就行。”

“为……”我几乎说不清话,“为什么?我告诉过检察官,佐原成海这几年,连家都不……”

“真的吗?”

是因为我没有好好传达这个意思吗?还是有什么匪夷所思的误会?至今为止,法官一次都没有参加过调查。一定是弄错了什么……我求助般地看向左右两边的检察官。

“到了秋天,我们两个出去玩一次吧。一起去看石榴树结果,如果熟了的话,就摘下来吃。”

可是他们完全失去了以往显露出的人情味,冷淡地看着我。于是,我马上明白了这个判决是无误的。

我点点头。爸爸配合我的身高弯下腰,故作神秘般甜甜地说:

可是,为什么!

“是啊,夕子没见过石榴吧?”

“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为什么要从我身边夺走女儿?”

“籽很多吗?”

我用颤抖的声音,艰难地提出质疑。我没有丝毫头绪。是有人造谣,还是那个不知底细的佐原成海动用了什么关系?我只能想到这些不可能的假设。

“然后鬼子母神成了保护孩子与平安分娩的神,总是手持石榴。因为石榴的籽很多,意味着多子多孙。”

法官微微地叹了口气,但是这个小动作被我捕捉到了。他抬起视线注视着我。

“什么嘛!”

“你想提出异议?”

“夕子变机灵了嘛。理论上确实如此,但是被教育过的鬼子母神不再吃别人的小孩了。既然能戒,说明吃小孩只是鬼子母神的爱好罢了。”

“不,总之,请告诉我理由。佐原成海是个没有生活能力的男人!如果把孩子交给他……”

爸爸苦笑了一下。

我说不下去了。我甚至怀疑成海有没有固定住所。他该不会是凭自己的魅力到处借住在女人那儿吧?那女儿们该如何是好?

“可鬼就是那种生物呀!禁止鬼吃别人的小孩,不就等同于让鬼去死吗?”

“皆川女士,确实如此。”

我无法认同这个故事。

男检察官插了一句。他不是在安慰我,也不是在说服我,好像是在应付一个棘手的客人。

每位父母都很疼爱自己的孩子,你若能理解失去孩子的痛苦,从此以后就不许再吃别人的小孩了。

“佐原先生确实没有生活能力,我们也承认这点。但……这是孩子们的意愿。”

据说鬼子母神是在天黑之后,上街拐小孩吃的恶魔。为了惩罚之,释迦牟尼将鬼子母神的孩子藏了起来。对于悲痛欲绝的鬼子母神,释迦牟尼进行了一番说教。

“等一下!”

爸爸放下土铃,将鬼子母神的故事告诉了我。

女检察官紧张地尖声责备。我立即明白这些话是不能告诉我的。

“那是因为……”

“算了,如果不告诉她,她是不会死心的。”

“石榴是用在蛋糕上的水果吧?为什么会在寺庙里?”

男检察官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我鼓起勇气。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石榴的故事。

“是孩子们这么说的?”

“石榴……”

“嗯,是啊,嗯……”

“你看,这只土铃是模仿石榴造型的。”

如果逼她们选一个,她们未必会选择我。就算成海再怎么糟糕,毕竟还是她们的爸爸。但这种做法真的对孩子好吗?我拼死反驳:

爸爸拿起一只,快乐地眯起眼睛。

“她们是善良的孩子,知道自己的父亲过着不靠谱的生活,所以才心存同情。说不定是出于想支持父亲的心情才这么说的呢?但是请你们好好考虑一下,她们还是中学生,让没有工作的父亲来抚养她们,是不是太残酷了?”

爸爸说道,我跟了上去。那儿摆着祈愿木牌、护身符、神签和土铃。白色的素烧土铃,上面绑着根粗绳。土铃好像被压扁了似的歪扭着,上面有一道直直的木铲刻上的痕迹。

“那个,皆川女士。”

“去看看吧。”

法官打断了我。

在前殿的角落好像有个小摊。

“检察官,由我来说明理由。”

月子想吃小蛋糕球。趁妈妈给她买的间隙,我和爸爸参拜了鬼子母神堂。每个夜摊上都排着好些人,但是去佛堂的人很少,能近距离地看到被仿蜡烛造型的灯光打亮的佛像。我没有献香油钱,但是双手合十在口中念叨着自己的愿望——希望能和爸爸一起生活。我看了眼爸爸,他只是随意地合着掌,脸上露出一贯的茫然表情。

“好。”

平时院子里很安静,今天摆满了夜摊:又是章鱼烧又是炒面,还有烤鸡肉串。我明白这些夜摊都不会好吃到哪里去,商店街上便宜又好吃的店数之不尽。但是我认为夜摊卖的并非食品,而是庙会的氛围。太阳渐渐下山了,到处亮起圆圆的灯,和谐的嚷嚷声不绝于耳。

男检察官绷着脸闭上了嘴。法官将眼前的资料翻过一页,他完全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小学六年级的夏天,爸爸很偶然地回家,我们一家四口一起去了鬼子母神堂的庙会。我央求妈妈给我买的浴衣令我扬扬得意,同时也让我感到内疚。我明白妈妈给我买浴衣很不容易,而且月子穿的是普通衣服。

“根据调查报告,夕子与月子想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的理由正如你所言,希望能支持没有生活能力的父亲。不过,法院必须优先考虑孩子的福利,孩子的意见只能作为参考。”

石榴,我见过石榴树。

“既然如此……”

我没有翻开书,现在窗外通红的光线十分刺眼。我已经把最喜欢的一个故事背出来了,随时都能在记忆中回味。那是关于石榴的故事。

“但是,她们还说了另一件事,”法官依旧低着头,只抬起眼睛目露凶光瞪着我,“她们称遭到你的家暴。”

我喜欢读书,其实是因为看书比看电影、听音乐便宜。在班上,大家好像都毫无根据地认为“夕子长得漂亮,所以家里一定很有钱”。真是大错特错。我之所以会在图书馆借书,并非因为我是“读书家”,而是因为家里穷。不过,桌上的书是我自己的。这本书我已经读烂了,书角有些磨损。

家暴。

因此,我想和月子谈谈,所以才叫她来教室。她还没到,我等得不耐烦了,于是把手伸向放在桌上的书。

我的确打过她们。当她们想偷东西的时候;当她们撒谎推卸责任的时候;不得不教育,除了抽耳光想不到别的方法的时候。

下周,我和月子得上法院。听说检察官要听听孩子的意见。法律规定,必须要听取十五周岁以上孩子的意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就没有发言权。我喜欢妈妈,也喜欢爸爸,无法二选一。基于不同的理由,两个人我都喜欢。为了能在法院回答好问题,我得准备准备。

“她们那么……”

待我回过神来,窗外的天空已经被夕阳染红,红得可怕。我的名字——夕子,听说是爸爸给我取的,因为我出生那天的夕阳格外美丽。应该就和今天差不多吧。

她们那么受伤?

放学后的教室里只剩下我。

“但我只在小时候打过她们,在她们还不懂事的时候。”

另外,书上还说,法院也会尽量不让兄弟姐妹分开。不管怎样,我还是会和月子在一起。

“报告书上说,”法官充耳不闻我的辩解,继续说道,“最近你情绪很不稳定,滥用医生开的处方药,还嗜酒,并且在精神障碍……也就是喝醉或用药过度的状态下对孩子实施了家暴。她们是这样说的。”

光是这样就已经能定胜负了,况且还有关键的一条:父母在争抚养权的时候,只要母亲没什么太大问题,一般都是判给母亲的。具体的句子我记不清了,好像是这么写的:“父亲只要不放弃,也并非毫无可能,加油吧!”

我不喝酒,只在聚会时稍稍陪几杯。家里只有做菜用的酒,所以这不可能。

当然。我在书店读到的是:有经济能力的一方对争取抚养权有利;和孩子一起生活的一方对争取抚养权有利。这样看来,爸爸毫无胜算。爸爸总是问妈妈讨钱,而且也不回家。

我的确在吃药。由于离婚、调解而操心过度,睡眠变得很不稳定,所以让医生给我开了精神安定剂。当精神亢奋怎么也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吃一粒,这样就能睡到大天亮了。可这也算滥用吗?

浪费时间,或许还浪费金钱。但是妈妈并没有对判决结果心怀不安。

而且,我根本就没有对她们施暴的记忆。

妈妈发着牢骚。

“我没有印象。”

“真是浪费时间。”

“所以说你有精神障碍。”

到了判决这一步,妈妈有些震惊。她应该没想到,爸爸会如此执著于争夺抚养权。

“这个词是我女儿说的吗?”

父母都没有放弃抚养权的意思,也就是说得上法院。说到法院,我一直以为就是打官司,其实还有调解的环节。书上说,如果调解无果才会判决。检察官会调查,由哪方抚养对孩子比较有利。我还以为是怎么调查,原来就是把一家子叫到法院问话。

“不,是我们这边总结出来的。”法官这次实实在在地叹了口气,“夕子与月子为了向我们证明家暴,让女检察官看了身体。调查书上记录有详细情况,不过还是让本人说比较清楚吧。”

听完说明,我明白了这不是件简单的事。放学后,我去了趟书店,在“家庭法律”一栏中寻找关于离婚的书。其实我是想买的,但高出预算不少,便只能站着读了。店主的视线固然忌讳,但若是被学校同学看见我在读这种书,那就糟了。我让月子给我守着,麻利地读了起来,大致把抚养权的意思搞明白了。

我偷偷看了眼女检察官,她用愤恨的眼神看着法官。

“也就是说,要决定住在一起、帮你做饭、送你去学校的那个人。”

“我可是和那两个孩子约定会为她们保守秘密的!”

抚养权?我不是很懂。他们都是我的至亲,即使离婚也不会发生变化。在感情上我也许无法立刻释然,但是我总会想通的。月子应该也一样。所以我不太明白“父母中的一方将拥有抚养权”是怎么回事,不过——

“是吗?可是调查书上没有写啊。”

爸爸、父亲。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不在家。妈妈只是说“爸爸工作很忙”,我曾经也相信了这种说法,大概就和圣诞老人的可信度差不多。不知何时,我发现了真相。爸爸并没有工作,他是个无法自我约束的废物。

“我肯定口头表述过!”

妈妈叹着气说道。

法官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无视了女检察官。他又将视线落向资料,读了起来:

“我说我想要抚养权。”

“两个孩子的背部都有明显的内出血痕迹。月子的肩头还有十五厘米长的外伤。据她们所说,伤痕是你用黄铜鞋拔殴打所致。”

爸爸似乎同意离婚。所以他们应该马上就能办妥离婚手续,或许已经离了也说不定。但是这并不代表一切的终结。

我失言了。既然检察官看过,说明的确有伤。

没办法,妈妈几乎是凭一己之力抚养着我们姐妹俩。她已经快四十岁了,但是姿色不减,青春依旧。作为自己的母亲,我觉得她美得有点可怕,但是最近她渐渐地开始显露出疲态了。只要离婚,她一定能够找到非常优秀的对象。不,即使不离婚,她也能找到。但是妈妈有自己的道德标准,这一定也是为了我们吧。

他们将我的沉默视作认罪,法官的声音变温和了。

我知道父母正在办离婚,所以被告知的时候我并不吃惊。

“你的孩子呀,说是你离婚压力太大才会打她们的,往常的你是个温柔的母亲。她们可帮你了。像这样包庇父母的例子并不少见。这次综合孩子的营养状态、精神状况、上课情况、言论谈吐等考量,我们认为事态并不紧急。其实应该通报儿童救助中心的,但这次我们网开一面,仅止于训诫。不过,只是因为精神状态不佳就用铁棍殴打孩子,法院还是要严肃处理的。”法官聚拢资料,在桌上敲击工整,“如果对判决有异议,请在两周之内上诉。辛苦你了。”

二、夕子

直到最后,他都没有正眼瞧我一眼。

丈夫也同意了离婚。

归根结底是我不体谅女儿们的心情。

但是,我无法继续和他将就下去。夕子准备中考的那一年,我终于下定决心。

我当然没有殴打女儿,光是用手打都觉得害怕,更别说用黄铜鞋拔了。而且我早就忘了家里还有那只鞋拔。那是成海穿鞋时用的,他几乎不回家,所以已经在玄关处积了好几年灰了。

真是个幸福的黄昏。

也就是说,女儿们的伤一定是自导自演的。

月子含糊地应道,但并不打算撒手。一家四口,走在最后的我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

她们的想法可能是:假设案发于我吃了药不省人事之际,或许就会认为是自己干的了吧。我的药是精神安定剂,不是兴奋剂。说我在浑浑噩噩中挥棒攻击,真不像是乖巧的夕子编出来的。如果没有加上酒精这个关键词,家庭法院一定不会相信孩子的话。

“嗯?哦……”

如果不这么编的话……如果不把我捏造成一个滥用暴力的母亲,父亲是没有胜算的。这一点她们想得很对。她们一定是学习过调解与审判的知识了吧。我的孩子才读中学就有机会学习法律,在悲伤的同时也令我感到一丝安慰。果然,必须得掌握法律知识啊。

“月子也是,不能一直这样撒娇吧?你已经读四年级了哦。”

孩子们的计划成功了,抚养权归成海所有。我并不打算上诉。

然后,出人意料的是,她断然对妹妹说:

我错了,我以为让她们离开成海是为了她们好。其实我应该好好听取她们的意见。她们宁可伤害自己的身体、撒下弥天大谎也要为父亲分忧,这一点我全然不知。

“不要,害臊!”

现在想来,仅凭我一人之力无法养活三个人是离婚的根本原因。但我和成海分开了会怎样?妈妈不要紧,但是爸爸一个人能行吗?女儿们当然会这样想。

夕子扭向一旁。

丈夫本来与我非亲非故,只是因为婚姻才成了亲人。可自己的父亲是生来的至亲,无可替代。所以我看待成海与女儿看待成海的角度不同。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是我的过错。

“来,过来。”

我很不安。那两个孩子会一直陪伴在自己父亲的身边吗?会不会被卷入游手好闲的生活中?是否会因此丧失了自己的幸福?一旦发愁起来是没底的。

丈夫对夕子伸出手说:

现在我得尊重她们的选择。法院批准我可以随时见孩子,所以即使不能生活在一起,应该也有照顾她们的办法。

正巧路灯在我们面前点亮。住宅区的街上,星星点点还有几个和我女儿一样穿着浴衣的小女孩。平时只要天一黑,这条路就完全安静下来,今天竟有这么多行人,庙会的力量果然很大。幸好我们出门晚,凉风习习。两边竖着水泥围墙的路显得有些窄。月子沉默地伸出手,丈夫握住了那只小手。

走出家庭法院,初夏的阳光亮得刺眼,我不禁用手遮挡。家里的冰箱应该是空的,得先去买点吃的。女孩子到了长身体的时候,吃得也挺多。

我们步行前往鬼子母神堂。

“哎呀,可是……”

月子用期待的眼神盯着我看,我无法辜负她。现在想想,月子当时或许已经凭借孩子的直觉发现了什么。

我自言自语道。

“那么大家一起去吧!”

可是用不了多久,只要买一人份就够了。

我本不打算一起去。大女儿都小学六年级了,我觉得庙会还是应该让她们自己去玩。我因连日的工作而感到疲惫,可是月子一反常态,特别高兴。

顷刻间,我的心碎了。刚才用来遮阳的右手,已经按在了忍不住呜咽的嘴上。等那两个孩子恋爱、懂事了,总有一天我们还是要分别的。我明白,这就是母亲的职责。

“我回来的正是时候啊,我也一起去吧。”

可是这场分别来得太早,我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

微笑时,丈夫的眼神很温柔,就像个天真的孩子。我的心又被他夺去了。

四、夕子

“你们去庙会?”

放学后,我在图书馆里看书。

说着,丈夫摸摸夕子的头,用他一贯的捋头发的手势。然后他朝我笑笑。

不是图书馆的书,而是我自己的。其实我不必来图书馆,可是有人托朋友转交给我一封信:“今天放学后,请在教室里等我。”落款为班中某位男同学。我能猜到他为何事找我。他好像在足球社团里挺有名,可同学年的男生在我看来都很幼稚,光是提到名字就令我厌烦。所以,我才不想和这种人单独聊天呢。

“真好呀,很适合你。夕子越来越有姐姐的样子了。”

我打开边角磨损的书,翻到我最喜欢的那个故事。书页历经了太多次的翻阅,一下子便能找到。这是一个关于石榴的故事。

夕子说着,挥了挥浴衣的袖子。

农耕女神德墨忒尔有一个美丽的女儿珀耳塞福涅。可有一天,珀耳塞福涅吃了石榴。一旦吃过冥界食物的人,就不能完全回到这个世界了。即使女神母亲亲自来迎接,也无法打破这个戒律。

“你看,爸爸,妈妈给我新买的!”

珀耳塞福涅吃了三分之一只石榴,所以她一年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能够回来。

女儿们当时还很景仰父亲,她们天真烂漫地欢迎父亲回家。

然而我却不同。

“哎呀,好像很热闹啊。”

到了秋天,我们两个出去玩一次吧。一起去看石榴树结果,如果熟了的话,就摘下来吃。我没有忘记在鬼子母神堂立下的约定。到了秋天,我瞒着妈妈见了爸爸。

庙会那天像夏天似的,一大早就很热,差点要下雨。因为每年都会闹到很晚,所以我想,等凉爽点再去,便不着急出门了。不知是祸是福,当我们准备出门时,丈夫竟然回来了。他许久未归,却好似一副刚刚出去买了包烟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歉意。他穿着件浆洗得很挺的白衬衫,我不想知道是谁在哪里帮他熨的衣服,所以便移开了视线。

“夕子真的长大了,走吧!”

最终,我们买了件淡紫色花朵图案的浴衣。夕子本人十分满意,我却有点担心是不是太过成熟了。没想到穿了才发现,比想象中合适得多。不知不觉,夕子已经能够穿这样的颜色了,已经到了能为自己挑选合适衣服的年纪了。一想到这些琐碎的事,我就很高兴。

爸爸履行了约定。他开车带我来到了红叶遍布的山中。

她问。我们母女三人围在六叠大的房间里,看着商品目录,选着选着忘了时间。

石榴还没完全熟,但也不生。我和爸爸一整天都贪图地享受着它。我吃得脏兮兮的嘴唇,由爸爸光润的嘴唇洗清。

“妈妈,哪件适合我?”

我和珀耳塞福涅不同,我已经完全回不去了。

我家的经济一向很紧张。虽然只买得起涤纶面料的便宜货,但夕子也显得很开心。她不知从哪里搞来百货店的商品目录,不断对比着。

我还将成长,还将变得更漂亮。所以,佐原成海只要有我就够了。

可是,夕子不停地撒娇,我特别想为乖巧的她做些什么。我委婉地打探了月子的想法,她嘴上说自己不要,真实想法不得而知。于是我便决定给夕子买,条件是她得保证自己会好好学习。

我明白妈妈想离婚的理由。几乎是独自抚养我们长大的母亲,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她才行。可是她太美了。曾经捕获爸爸芳心的容颜,即使在饱经生活困苦的当下,依然熠熠发光。这样的她选择主动离开成海,简直是个奇迹般的机会。

她搬出了朋友。如果破坏了上了初中再买浴衣的约定,月子一定会不开心,凭什么只有姐姐能穿浴衣呀。我可没钱一下子给两个女儿买浴衣,况且她们还在长身体,理应再晚几年买才对。

幸运的是,婚一下子就离成了。接下来只要我能去成海身边即可。不过成海是个生活失败者,正常情况下,法院都会将我们判给妈妈。那样就糟了,于是我拼命思索。

“小幸她们去年就开始穿了!”

当然,我并不想陷害妈妈。虽然和对爸爸的爱成分不同,但我很爱妈妈。在家庭法院那个比想象中小许多的房间里,让嫌麻烦的老爷爷检察官出去后,我让女检察官看了自己的裸背。同时,我喋喋不休地强调:

我和女儿约定,等她们上了初中就给她们买浴衣。可是夏日临近,夕子开始向我撒娇讨浴衣。今年她说无论如何都想穿。

“妈妈很温柔,往常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只是因为最近离婚、争抚养权导致压力太大。求你了,千万别给妈妈定罪,她不是坏人!”

七月初,在杂司谷站的鬼子母神堂里有个小庙会。说是庙会,其实是个操之过急的夏日祭。在小小的院子里摆有章鱼烧摊、大坂煎饼摊、打靶摊等。现在的孩子爱玩的东西和我小时候大不相同,但是热闹的夜摊给孩子带来的兴奋感似乎是相同的,女儿们每年都很期待庙会。

这些都是真话。“往常绝对不会这么做的”,说得更准确些,她从未这么做过。虽说我很想将成海占为己有,但如果因此让妈妈坐牢,我会后悔死的。我还担心自己强调得太多显得有些不自然,为此出了一身冷汗呢,可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夕子读六年级的那个夏天——

如今,我在成海的身旁。那个骚动内心、不可思议的柔和声音,每天都在我耳边响起。

其实,他并无恶意。他并不讨厌我,也并不讨厌孩子。不如说,他爱着我们。只不过,爱与生活无关。我很明白这些,所以才犹豫不决。成海长期不在家,当我下定决心等他下一次回来一定要说清楚时,他却突然回来,扮演起了好父亲。

佐原成海是我的奖杯。

如果为将来作打算,我不能继续和成海在一起。他会把我用来培养女儿的金钱和时间挥霍一空。仅凭我一人之力无法养活三个人。在孩子上初中之前,我就已经隐隐察觉到这些了。

虽然认认真真在读书的只有一小撮,可图书馆里的学生还是挺多的。因此,月子困惑地东张西望着。还是我先发现了她,在我向她微微抬手示意之前她都没有察觉。

但是今后的事无人知晓。万一她们受了重伤呢?万一罹患疾病呢?即使没有这等倒霉事,如果她们今后想上大学,想出国留学呢?全家的收入只有我的工资。成海偶尔会给个几万,但是他问我讨的零花钱远远不止这些。爸爸说成海“这个人不行”,果然,他真的不行。

月子把手放在胸前小小一挥,用符合图书馆气氛的慢步走了过来。我旁边的座位空着,她轻轻坐下。

为我解除魔法的,是我的两个女儿。夕子与月子平安地长大,夕子聪颖美丽,月子温柔可爱,她们都十分健康。

“你果然在这里。”

可是,世上没有永远奏效的魔法。

“还真了解我。”

一周一天、两天……渐渐地,成海不回家的日子增多了。最后,他一个月才回几次家,但只要听到他每次回来说一句“我回来了”,我便能安心。

月子微笑了。

当他和一些可疑的人交朋友时;开始从事不知道为什么能赚到钱的“副业”时;三个星期就换一份工作时,只要他说不要紧我就信。当我知道他偶尔给我的生活费不是自己赚的,而是其他女人供养他的钱时,我也没有责备成海。

“我去教室找你,发现有个男生在等你。我想一定是因为那个吧。”

成海大学毕业后,没有马上就业。他没有为自己找一些自我认同的理由,也没有说冠冕堂皇的理想。他说:“我很不中用,让你受苦了。”还说,“但是生活费一定没问题。”当坐在跟前的丈夫用神奇的语调向我保证时,我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想起了恋爱往事。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是幸福。

每个月我都会收到两三封男生写的颇有意味的信。有时我选择一放学就立马回家,但大部分时候都会在图书馆度过。月子已经知道我这个习惯了。

当然,如果没有丈夫,我就没有夕子也没有月子了,所以我并没有为结婚而感到后悔。可是,我认为佐原成海不是个好丈夫。

话说回来,这下那个男生可出丑了。我突然来了兴致,便问道:

对于我结婚的事,父母的意见不同。就结果而言,必须要说爸爸是正确的。

“他好像挺有人气的,月子你怎么看?”

我和女儿们共同成长着。

月子歪着脑袋。

诸如此类的回忆,每一个都伴随着教训。

“嗯……这样说可能有些不好……”,月子如此开场,“感觉有些幼稚。”

把好端端的女儿吓成那样,我久久无法忘怀。现在想起,依然会心头一紧。

“果然。”

“很好吃!妈妈做的饭,很好吃!我还想吃!”

然后,我俩一同吃吃地笑起来。我合上书。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不像样的夕子笔直站着——明明打开了隔门,却没打算跨入门槛,只是扯开嗓子大喊:

“你找我什么事?”

“很好吃!”

“嗯,我想找你一起回家。”

无缘无故被骂一顿,女儿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吓坏了,恨死我了?我抬不起头。我只知道为自己考虑,甚至没听到女儿们抽抽搭搭的哭泣声。我沉默着保持姿势,听到夕子放声大喊——不知道那副小小的躯体是如何发出的:

“你的那些朋友呢?”

我没回头。

“不顺路……”

接着是口齿不清的月子的声音。

拥有了抚养权,爸爸借了间房子,成为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的家。幸好,离原先住的地方不远,有一间挺不错的房子。这样我们就不必转学了,但多少还是会带来些影响。

“妈妈……”

我把书放进书包,站起身来。

是夕子的声音。

“对了,房间的窗帘选好了吗?”

“妈妈……”

我问月子。她有些害羞地摇摇头。

屋内铺着母子三人的被子,我没有开灯,独自在黑暗中抽泣着。在公司被指手画脚已经无所谓了,只是觉得自己连这么一点小事都挺不过去,很没出息。真是个差劲的母亲啊!我像个孩子般抱膝蹲坐着,突然,房内射入一道光线。我察觉到背后的隔门开了。

“还没有……”

我猛拍桌子怒吼道,桌上的盘子都跳了起来。骂完我便把自己关进了屋子。

“是吗?随便选一个就是了。”

“别摆着张臭脸!不喜欢的话以后别吃!”

“那可不行!”

夕子没有错,有不喜欢吃的东西很正常。即使是我,如果有其他食物,我也不会主动去吃胡萝卜。而且夕子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就默默地吃下了胡萝卜。然而,我却火了。

新房间的窗帘由月子挑选。可月子犹豫来犹豫去总是定不下来。现在暂时用房间里本来就有的薄窗帘应付一下,可每天早晨的阳光非常刺眼。

当时我在一家房地产管理公司做文员。我做过好几份工作,但是从未碰到过这么讨厌的环境。有一个脸上涂满粉底的打工女总是说些挖苦人的话。那天,我只是穿了双比往常更高的高跟鞋,就被她说成:“有了孩子还这么招摇,这个人一定不顾孩子,晚上也在外面玩吧!”我很生气,回家之后还气得手发抖。

爸爸嘲笑月子的执著:“月子也开始长大了。”

记得有一次,她们都还在上幼儿园,晚饭吃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但肯定有胡萝卜。夕子绝不说自己不爱吃什么,但看她的吃法,大抵能猜到。

“不如我们回家的时候顺便去趟百货店吧,看到实物也许便于挑选。”

当然,我并没把女儿们当宠物养。该骂的时候就狠狠地骂,打也打过好几次。我也是人,身体状况与情绪都会有起伏。当我对抚养孩子与维持生计感到疲惫不堪时,也会对女儿乱发脾气。

月子的表情突然明亮了起来。

对于这样的评论,我一笑了之。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真的吗?谢谢姐姐!那我在校门口等你!”

“说真的,没想到原来你也是有感情的。”

月子转身离去,飘来一阵淡淡的洗发水味。

我所剩无几的朋友们嘲笑我的变化。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妈妈选择了抽身,所以除我之外,现在成海身边只有月子一个美人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过去曾经是个仗着漂亮就随意玩弄别人的女人,现在的我深爱着自己的女儿。就像水从闸门紧关的水库中溢出一般,我对女儿的爱无穷无尽。

“为了和爸爸生活在一起,我们得陷害妈妈。”

有了两个女儿,我发现了自己的另一副面孔。

当我告诉月子时,她虽显犹豫,可依然点了点头。这并不是单纯崇拜父亲的女儿所能接受的提议。我能清楚看见盘踞在她内心的欲望,我们毕竟是姐妹嘛。

这天早晨,我首度觉得和成海度过的人生很有问题。

月子的长相还很孩子气,还不是我的对手……还不是。

一个人分娩很不安,留在家中的夕子更是让我担心。但是这一天,成海没有出现。

我们都继承了妈妈的美貌,然而月子更胜一筹,她可爱、纤弱,哪一项都是天生的魅力。也就是说,虽然我不愿承认,但妹妹或许有我所不具备的魅力。

两年后,我生下第二胎。半夜里,我突然感觉要生了,但是家里只有我和两岁的夕子。好不容易来到医院,却难产,等生完都已经天亮了。病房里看见的天空泛着鱼肚白,满月显得分外清澈。于是我给小女儿取名为“月子”。

那一晚,我们潜入学校一隅废弃的教室,互相击打对方的裸背。先下手的人是月子,她只有最初的一击很用力——看来这件事对她而言太过残酷了吧。

于是,大女儿的名字叫“夕子”。

月子好像是累了,黄铜鞋拔上的力量越来越弱,我听到她拼命忍住的呜咽。明明是我让她打的,她却丢掉鞋拔扑在我背上不停道歉:

“怎么能不把这么美的天空当作对孩子最初的记忆呢?”

“对不起!姐姐,真的很对不起!”

生完第一个女儿之后,在病房里看见的夕阳嫣红得令我难以忘怀。很意外,丈夫有古典的一面,他用温柔的语调,对本想给女儿取个时髦名字的我说:

我当然原谅了她。我忍住灼热的疼痛,转身抱住了妹妹。

结婚仪式顺利举行。爸爸没有把不愉快带到喜庆的席间;至于可能会闹事的友人,我一开始就没邀请。我怀孕已经快六个月了,但是从准备结婚仪式到新婚旅行,身体并无大碍。

“没关系,谢谢你。”

佐原成海是我的奖杯。我在竞争那样激烈的情况下赢得的荣誉,不可能不好。我没有反驳爸爸。他拼尽全力饱含深情对我说出的忠告,都被我当耳旁风了。在得知我怀孕之前,爸爸都没有放弃。

随后我捡起鞋拔,冲她微笑了下。

我以为爸爸的反对和天底下所有不愿让女儿出嫁的父亲是同样的。爸爸并不是第一个认为成海不好的男性。可以说几乎所有的男性都讨厌成海。我看出了这一点,但只当成是嫉妒。反过来说,任何一个男性都不可能像成海那么有魅力。当时我想,爸爸果然也不例外。

“那么,接下来就轮到月子了。”

“这个人不行,你得重新考虑。”

月子即使再害怕也逃不了。因为,是她先打的我。

可是,爸爸的态度截然不同。他是个沉默的人,当时却断断续续地劝了我好几个小时。

石榴的故事还没完。

“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妈妈说,“我一直都认为你一定能找到个好对象的。别等毕业了,快和他结婚吧。”

珀耳塞福涅吃了石榴,一年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哈迪斯的妻子。可是有一天,哈迪斯迷恋上了美丽的妖精。

妈妈很赞成我们的婚事——她向来就很少反对我的决定。我把成海带给她见了一下,连她都变身为成海的“信奉者”了。

珀耳塞福涅无法原谅绑架了自己的哈迪斯移情别恋,于是她踩住妖精,将妖精变成了杂草。

我对自己有信心。我不是第一次和别的女人争男人,而且也从未输过。首先,我显然比任何竞争者都漂亮。其次,我懂得小心躲避圈套。其实以我的智慧足以设计圈套。在大学遭同性讨厌要比初中高中轻松得多。结果我脱颖而出,击败了所有对手,还没毕业就和成海订了婚。

其实想让爸爸拿到抚养权,还有其他办法。法律书上写,孩子的愿望比较容易实现。可我最终选择了这个方法,原因只有一个。

在研究班上,不断上演着以他为中心的暗斗。流言与中伤是排挤对手的手段,每个人都在伺机下手或试图诱惑他。败者将遭到蔑视,有人甚至不堪精神重负而退学。研究室里整天都死气沉沉的,令人觉得那些不相干的男生很可怜。

在变美之前烙下伤痕。在可能变得比我还美的背部,留下伴随终身的伤痕,哪怕再小都行。

我和佐原成海是在大学的研究班上认识的。他并不帅,穿着也不高档,但是一旦与他交谈过,就会被他动听的声音与全神贯注的模样所吸引。谁都无法抗拒他的魅力,我也深深地被他神奇的语调迷住了。

我挥下的一击,让月子的肌肤变形、碎裂。

升上初中,大家都开始注意到优美姿容的重要性,于是我集万众瞩目于一身。往往我还没说出口,就有三四个女生在揣摩我的想法了。我能感受到男生们向我投来的眼神时而热情,时而绵柔。刚开始,我充分享受着这种虚荣,幸好中途察觉到其背后的危险。当我看见自己的“随从们”都傲慢起来之后,便开始约束自己。由此,我获得了一项美誉:不高傲自大的美人。

那一晚见到的雪白裸背,在清澈的月光下显得很美。无论是谁见到,都会想亲吻吧。

虽然我父母的长相都没有好到夺人眼球,但据说外婆年轻时的相貌可谓倾国倾城。许多亲戚见到年幼的我,都说我长得像外婆。于是,我长成了个小美人。人们夸我漂亮,我自己也引以为豪,并且从不懈怠于打扮。

然而现在,不过尔尔。

一、纱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