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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旅馆

与长发的女人、年轻的男人相比,“胡桃”这间房的主人身材匀称,虽然看上去没什么朝气,但应该正懒散无聊着。如同佐和子所说,她的紫发首先映入眼帘。仔细一瞧,发现她在这样的深山里还精心化着妆:眼影很浓、睫毛向上翘、脖子上挂着耳机。

这间房再怎么敲门也没人应声。佐和子头一歪说:“可能还在车子里吧。”刚转身,就听到一声迟缓的“嗯”。

“厨师长想知道您是喜欢油炸还是喜欢盐烤?”

第三间房是“胡桃”。

她对这个问题表示质疑。

在温泉见到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学生,在房间见过之后,觉得他的年纪应该更大一些。可能超过二十五岁,也可能超过三十岁。

“咦?我记得菜单上写的是‘盐烤红点鲑’呀。”

虽然没告诉佐和子,但我对这名男性的印象发生了改变。

“没错,不过今天的鱼特别好,厨师长异常有干劲。”

走出房间,佐和子用疑问的眼神望向我。我摇了摇头。写遗书所需要的信封、信纸、笔,一样都没发现。

“哦。”

“拜托了哦。”

她哼了一声,明显不认可。佐和子一点也没有动摇,胆子真大。

“十分抱歉!以后会用电话联络您的。我也会叮嘱其他工作人员,请好好休息。”

“算了,我是预付了房费的,别换做法了吧。”

房间里确实配有电话。佐和子用手捂住了嘴。

“那么就盐烤是吧?明白了。”

“如果还有其他什么事的话,请不要直接过来,打电话给我可以吗?这不是有电话吗?”

客人在怀疑我们,因此偷偷环视房内很难。不过我看到她的白底樱花图案浴衣挂在横梁上,还看到一只大大的行李箱横躺在榻榻米上。

面对俯首的佐和子,这名男子直截了当地说:

我发现她的桌上有一本书,是本很厚的书。书脊对着我,但是隔得太远看不清书名,应该是《××的方法》之类的书。

“明白了。”

走出房间,佐和子问我怎么样,我坦白地回答:

他的声音中明显带着掩饰不住的不满。流水纹的浴衣被乱扔在地上,和他一点也不配的运动包几乎被倒着丢在房间的角落里。他看都没看佐和子一眼。

“很可疑。”

“请做成盐烤。”

“是吗?”

这也是跟刚才相同的问题。他想也没想就回答:

“还不知道,不过你注意到她的手腕了吗?”

“厨师长想知道您是喜欢油炸还是喜欢盐烤?”

“哦,原来是那里。”

和“踯躅”相同,佐和子先敲敲门,等有人应声了再开门进去。通过应门声就能知道,这间房里住的是那个男人。我在露天温泉看到过他突起的肋骨,现在这样重新审视他,发现他脸上也瘦得皮包骨头。他的脸色很差,怎么看都像病人似的,很不健康。佐和子重复了一遍在“踯躅”时的开场白,然后问:

看来佐和子也注意到了。紫发女人的手腕处有好几道伤痕。

第二间房门口挂着“木莲”的门牌。

信纸是白色的,至于是不是和遗书相同的信纸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回到“龙胆”,再次面对面坐下。

“桌子上有信纸,不过没看到笔。”

靠第一印象评价人的本领,是受工作所迫学会的。不过只靠第一印象就评价人是错误的。我沉默了一会儿。

虽然时间很短,但我有所发现。我看着关上的门,轻声道:

打破沉默的是佐和子。

“怎么样?”

“刚才你说见过三人中的俩人吧?是在哪里?”

走出房间,佐和子小声问我:

“哦,对。”

佐和子含笑说完,郑重而十分轻松地关上了移门。我真正看到“踯躅”房间的时间,不过十几秒。

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看来自己果然是受惊了。

“明白了,我们马上准备,请稍等片刻。”

“和‘踯躅’房间的女性是在通往露天温泉的走廊上擦肩而过的。泡完澡,刚想出浴的时候碰见了‘木莲’房间的男性。遗书是在露天温泉找到的吧?”我记得她说“掉在更衣篮里”,“我泡澡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信封——但是我看得不仔细。”

“请做成盐烤的吧。”

我边说边发现问题。

这个女人在一问一答的过程中显得很安心。如果她看上去像在担心别的什么事的话,肯定是我多虑了。

“露天温泉只有一个吗?”

我在佐和子的后方跪坐着,尽量含蓄又快速地环视了房内一周。可能是因为和我所住的“龙胆”很近,这里也能听到树叶的沙沙声。

“是啊。”

“哦,原来如此。”

“怎么区分男女?如果规定今天是男澡堂的话……”

“抱歉打扰您休息了。关于晚餐,今晚的红点鲑特别好,所以厨师长想知道您是喜欢油炸还是喜欢盐烤?”

假如遗书是今天掉的话,那么就一定是“木莲”房的男性了。

跟对待我的态度截然不同,佐和子用开朗的语调问:

但是佐和子摇了摇头。

这间房里的是消瘦的女人。虽然她试着露出礼貌性的微笑,可是浑浊的眼中显然带着忧郁。刚才她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头发还是湿的,现在看上去已经全干了。

“一般我们会在客人入住的时候说明,露天温泉是男女混浴的。客人多的日子会在更衣室设置一架屏风……毕竟这里是老式旅馆。”

听到应门声,佐和子拿出怀中的钥匙打开门锁。在铺着木地板的脱鞋处,移门关着。佐和子跪坐在门框边,拉开移门。

也就是说,刚洗完头的女人在我去温泉之前应该都在那边。不过也有可能她泡的是室内温泉。

“嗯。”

“信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在那边的?”

没有回应。当我以为屋里没人的时候才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

把它称为“遗书”总觉得很忌讳,所以我还是称之为“信封”。

“打扰了,我是服务员。”

“他们三个都是昨天才来的客人。露天温泉每天下午四点开始打扫,昨天没有发现。”

佐和子点了点头,敲响房门。

“从昨天四点到今天四点的这段时间啊……”

“我知道。”

时间跨度太大,无法确定。每个人都有可能弄丢遗书。

“千万别说不该说的话,也别死盯着看。”

遗书现在放在桌子上。信封很无趣,上面没写“遗书”二字,也没写其他什么。连邮编的红色方框都没有。虽然这只信封很特殊,但是我不可能去找卖这只信封的店家。我盯着看了一会儿,发现信封的留白与遗书的内容十分做作。

十几分钟后,我穿着工作服,跟在佐和子身后穿梭于走廊上。我假装是旅馆的工作人员,打算若无其事地观察他们三个人。我想学佐和子快而不失稳重的步伐,却净学成了怪动作。于是我便放弃了,干脆装成不熟练的新人。在挂着“踯躅”门牌的房间前,佐和子转过头说:

“这个真的是不小心弄丢的吗?”

“没问题,你等一下。”

我喃喃道。

佐和子点着头匆匆站了起来。

佐和子答不上来,我继续说。

“那么让我不露声色地见一下这三个人。”

“把如此重要的东西带去露天温泉的举动就很怪,更不要说弄丢了,简直无法按常理来思考。应该是故意想让人找到才放在那里的吧。”我越说越觉得是真的,“可能这个人一开始就不打算自杀,只是为了让别人发现这封遗书博取同情罢了。丢在露天温泉的话一定会被发现,信封留白也是为了引人注目。”

“他们在登记簿上都写得很潦草。无法和这么工整的字作对比。”

假设这封遗书是假的,甚至是一个恶意的玩笑……

“笔迹呢?这里有旅馆登记簿吗?”

“如果信中所写皆属虚假,那么提到的住宿费问题也不可以相信。写这封信的人根本就不打算付住宿费,也可能是不需要付住宿费的人……就是旅馆的工作人员。”

“如果保持距离待在安全地带的话,四周都是树林,谁来了也看不清。”

至少应该不是佐和子。我认得佐和子的字。她的字有些圆润,看上去很柔和。遗书上的字工整得像是印刷品,没有一个潦草字,感觉没什么人情味。即使两年前失踪的佐和子性格变了,字也不可能变。

佐和子摇摇头。

“如果信是真的,那就是住‘木莲’的那个男人了。”

“能不能监视积聚毒气的凹地?”

“哦?为什么?”

如果警察靠不住,该怎么办才好?不可能直接去问那三名客人“是你掉的遗书吗”,对无关的俩人来说太不吉利了。即使这里真的被称为“死人旅馆”,也不能以这种态度接待客人。

我回应道:

从她的语气能够推测,过去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确实,现在不过才发现了一封遗书而已。

“一开始我以为是住‘胡桃’的女人。她看起来不会替别人考虑,手腕上的伤痕应该是为了引起注意而自残的。但是遗书的内容太正经,没有悲剧色彩,不像是她。遗书的字里行间没有一丝感伤,我感觉像是男性写的。”

“警察不肯来,”佐和子叹着气说,“每次都是这样。如果真的有人死了他们当然会过来。不过现在什么都还没发生。”

我拿起信封,抽出遗书,看着字迹,越发觉得工整过头的字应该是那个神经兮兮的男人写的。

“毕竟人命关天,万一出了什么事还是得有个能够制止的人在。”

“不过,即使是开玩笑也有可能变得无法收场,抑或是碰巧真的死了。保险起见,还是多留点心吧。”

不过,我并不是为了敷衍、逃避责任而这么说的。

我抬起头正想告诉她我会努力帮她留意的,可那一刹那我惊呆了。

糟了!如果她认为我只是怕麻烦的话,恐怕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了。我突然明白了,佐和子或许是想拯救那个写遗书的人,顺便也试探一下我。

转瞬间佐和子似乎老了十岁。她浑身无力地耷拉着头,疑惑地看着我。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她这样——两年前失踪之前,她也是这副疲态。

没想到佐和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那目光十分冷漠,好像看透了我的心。

她开口说道:

“我看还是报警比较好吧?”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我抬起头。

“……”

遗书中提到住宿费的问题,所以想死的应该不是这里的服务员。除我之外的三个客人中,有人把遗书弄丢了。

“你说自己变了,但似乎并不是这样。”

“哦,我记得。”

我毫不犹豫地反驳:

“两个人在。紫发的女性在自己的车里听歌,就是门口那辆红色的车。”

“不,两年前的我不可能为了别人的遗书而绞尽脑汁。”

“你刚才说确认过他们的安全了,所有人都在自己房间吗?”

可是佐和子笑了,冷冷的、干涩的笑容。

在去露天温泉的时候,我和长发女性擦肩而过;在我泡完澡的时候,那个年轻男性进入了温泉。

“也许吧,但就结果而言不是一样吗?”

“我见过两个。”

“才不是呢!”

“三个。年轻的男性、长发消瘦的女性、紫色短发的女性。”

“你不是说了吗?‘简直无法按常理来思考’。你的意思是,‘按常理来思考’的话,这封遗书就是假的对吧?”

佐和子马上回答:

“没错。”

“今天有几个客人?”

然后我才发现,自己说了和两年前一样的话。

我看着遗书,问道:

“看到你,我觉得很怀念,才想借助你的力量,不过我错了。你一定是对的,这封遗书是假的……我也真心希望它是假的。”

在证券公司之类的地方工作,不会觉得自己和自杀无缘。我认识好几个由于亏损而自杀的人。只不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遗书。

说完佐和子就站了起来,最后抛下一句“我还有工作,就此告辞”便将我和遗书留在了房内。

刚刚窗外好像刮了一阵大风,树叶的沙沙声充斥在房间里。

果然是封遗书。

两年前,我眼睁睁地看着佐和子因与上司不合而苦恼,按常理来思考她应该忍耐,于是我如此谏言。因为按照常理,社会上不会有那么过分、讨人嫌的人。所以我将佐和子的诉苦当成了她涉世不深的抱怨。

终于能够离开这个人间地狱了,一想到此我就感到安心。

然后,我才痛知自己错了。我理应知错能改。

好安静。

但是现在的我对佐和子说:“按常理来思考的话,这个人并不痛苦。”这不是和两年前一样了吗?我不认为自己的推测是乱七八糟、毫无逻辑的。将遗书忘在更衣篮里,确实是无法想象的。

以后,也许有人会问起我死于哪天,请务必为我证实是今天,那样我就没有遗憾了。

可我不是已经学会了“无法想象”不代表“不会发生”吗?

也给旅馆的各位添麻烦了。在我生命的最后,感谢你们的热情款待。这是我这几年度过的唯一安详的时光。我的包里有只褐色信封,里面的钱请当作住宿费收下。

任何事都有可能会发生。如果每种可能性都考虑的话就是杞人忧天了。只有合理地思考,排除所有不可能才能过正常生活。可是,我不久之前对佐和子说过……有时比起理性更应该注重感性。

关于还债的事就拜托佐藤先生了。

我看着眼前的遗书,内容或真或假。这里是以能够安乐死而闻名的“死人旅馆”。而佐和子恐怕这两年看到过好几个人了断自己的性命了吧。

我恬不知耻地活着,让大家看尽了笑话。今天终于到两年了,我总算可以做个了断了。

我错了。如果是帮别人的话另当别论。但至少在今晚,我应该为了佐和子,更加认真积极地想办法。

做出这种恩将仇报的事,我没有脸面对大家。

我狠狠地盯着遗书,盯着遗书上的内容。我就当写这封遗书的人马上就要寻死。

字体工整得像印刷出来的,行间留着些间距,写满了一整张信纸。

终于,我看出了些端倪。

佐和子把信封推给我,让我看。我踌躇着打开。

比如文末,信纸的最后写着“好安静”。如果这是写遗书的人的真实感受,那么我有一番推论。

“也就是说,这是遗失的遗书。有人正准备自杀。”

虽然偶尔才会注意到,但是树叶的沙沙声一直充斥在“龙胆”这间房里。至少这里不能算“安静”。刚才我去三个客人的房间时,发现也有树叶沙沙声的是“踯躅”。如果写遗书的人想表达的是完全“安静”之意,那就能够排除住“踯躅”的女性。

佐和子浅浅地叹了口气。

接下去还有。

“那么?”

遗书中写到给旅馆添麻烦了,说包里有只褐色信封,里面的钱是住宿费。也就是说此人的房里有褐色信封,也有放褐色信封的包。“木莲”的房内,有一只和脸色很差的主人一点也不配的运动包;“胡桃”的房内,有一只行李箱。唯独“踯躅”那间没有类似于包的东西。

“四点的时候我去打扫露天温泉,发现它掉在更衣篮里,心想又来了!这种白色信封以前我也见过,不过这是第一次在更衣室见到。然后我确认了一下,发现至少现在客人们都安然无恙。”

再说一下钱的问题。

“这……”

当问及“胡桃”的女性红点鲑的做法时,她说了句:记得菜单上写的是盐烤红点鲑,自己是预付了房费的,就别换做法了吧。如果说自己准备了一只放着钱的褐色信封,应该是后付房费的人吧?

佐和子把信封放在桌上。我很不想拿起那只信封,我已经猜到那是什么了。

综上所述……

“你脑子聪明,帮帮我吧。”

我沉思了一会儿。

说着,佐和子把手伸入怀中。她拿出一只信封——没有收件人,也没有寄件人,雪白的信封。我先预感到大事不妙,然后想起了佐和子说的“死人旅馆”的故事。

对照着遗书,我回忆来到这家旅馆之后的所见所闻,试着发现其中的奥秘。

“那就足够了。”

然后我终于得出结论:我的所有发现都毫无意义。

佐和子听着眯起眼睛。好像有点高兴,同时也在质疑。

“踯躅”虽然回荡着树叶的沙沙声,但未必房内的女性不认为“很安静”。写遗书的时候或许碰巧风停了,真的很安静。而且这里的“安静”是与城市的喧嚣形成的对比,这么一点大自然的声音应该根本不算什么。当然也有可能只是指一种“逃离纷杂人际关系内心很平静”的感觉。

“当然不是对任何人、任何事。但是自从你消失后……”我组织着语言,“我学会了有时比起理性更应该注重感性。”

关于包的推断就更站不住脚了。我从跪坐于门框边的佐和子后方,只观察了十几秒而已。没看见“踯躅”的房内有包,就能断定那名女性没有带包来吗?包或许在我视野的死角,或许在壁橱里。这样推断真不靠谱。

我不这样认为。在城市中,我雁过拔毛地排挤他人,这样的我不可能成为正人君子。

关于钱也一样。住“胡桃”的女人或许并非支付了房费的全部,而是一部分;也可能支付了全部,但是觉得死在这里很抱歉,所以额外准备了一些钱款。这样的话,这部分钱款就不应该写成“住宿费”,而是“补偿费”——这只是按常理来思考的情况,但我已经决定不再死脑筋了。

我没能立马点头。为了补偿佐和子,为了能和她重新开始,我承诺愿意帮助佐和子。但是能不能说我变成了一个愿意帮助任何人的富有同情心的人呢?

不能以“应该是这样”来推测,如果这真的是遗书,我必须百分百确定是谁写的。

“只帮助我?还是说你变成了一个乐于助人的人?”

但是,我做得到吗?

我再点头。

不知不觉,外面的天已经黑了。白天的天气跟夏天似的,天黑的速度却像秋天。在灯光的照射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遗书。

“也就是说,现在的你会帮助我?”

信中写道:“今天终于到两年了。”

我点头。

看着看着,我渐渐觉得,这会不会是佐和子的遗书?佐和子在职场受欺、突然销声匿迹正是两年前的事。

“算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呢?你刚刚说,以前没能帮助我,对吧?”

不过,那是两年前的冬天——空气干燥透顶,当我感冒了还连日赶着堆积如山的工作时,佐和子的朋友打来一个电话:“你知道佐和子去哪儿了吗?”我清晰地记得从那天起,连同寒冷,有好几天失常的生活。所以准确地说,今天并非刚好两年……不,说不定九月的这一天对佐和子而言是非常特殊的日子。

“佐和子,我没有那样想……”

我转念一想,果然还是把佐和子给排除了。如果是她写的,是她发自肺腑的遗言,那么她为什么会说是捡到的而来找我商量呢?即使要考虑所有非同寻常的情况,但如果佐和子真那么拐弯抹角的话,我一定也束手无策了。

“其实当时我也没怎么期待,毕竟对你而言是别人的事嘛。”

如果写遗书的是三个客人之一,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放弃严谨的逻辑,开始推测。

佐和子用有些冷漠的语调说:

我认为是欠债。从“恩将仇报”这个词推测,此人应该是找了个担保人,然后背信弃义了。由于工作关系,我见过好几个逃避债务的人。经受煎熬、隐忍度日,终于过了两年……

这是我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虽然不知道佐和子能否原谅我,但是我必须为此而道歉——在她最痛苦的时候没能支持她。

想到这儿,我停止了推测。

“当时我什么忙也没帮上,自以为是,断定你遇到的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不仅没帮到你,甚至令你更苦恼。我真蠢……请原谅我!”

两年代表着什么?为什么过了两年就可以“做个了断”了呢?

两年前,我怎么也没看出她的乐天气质。当时她意志消沉,而我只是批评她还不够努力。失踪之后,我才意识到她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而且,有一个信息我理解错了。写遗书的人并非只痛苦了两年。在旅馆受到的热情款待,是此人“这几年度过的唯一安详的时光”。如果此人一直以来过的生活都没有“安详”过,一直生活在“人间地狱”里,那么两年所指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死,过了两年才打算死

“谢谢,我很高兴。当时我一声不吭就走了,也难免会令你担心。不过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不开,虽然丢了工作,但我想总有办法的。很意外吧,我可是个乐天派。”

看样子,这个人十分重视死亡的日期。“今天终于到两年了”“也许有人会问起我死于哪天”。此人早就想死了,但是不到两年不能死。

佐和子稍稍低了下头。

为什么?

“这是人之常情吧。直到前天为止,我都不知道你身在何处、是生是死。刚才我太吃惊了,所以忘了说。总之太好了。”

“啊,原来如此。”

佐和子僵硬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腼腆的笑容。然而我没有笑。

恰当的提问引出了恰当的答案。当我思考两年这个年限与自杀有什么关联的时候,一下子云开雾散了。

“什么呀?怎么突然说这些?”

如今,答案非常明显。我喃喃道:

“总而言之……”我如此开头,“看到你过得挺好,人也挺精神的,太好了。”

“是保险。”

佐和子点点头,进入房间。她走在榻榻米上的样子十分优雅,我马上意识到这是她学会的“工作走法”。我和她隔着张小桌子面对面坐下。佐和子一定是有事找我,不过在这之前我必须先告诉她。

上了人寿保险,一旦被保人死亡,受益人将得到保金。但是刚上保险就自杀的话,保险不成立。一般保险有一段免责期,在此期间自杀也拿不到保金。

“当然,请进。”

免责期根据合同变化,有的一年,有的三年。当然,也有两年。

我本想问她工作不要紧吗,想想还是咽下了,不能白白浪费这个聊天的机会。

这个人等待免责期的两年过去,今天终于到日子了,所以打算自杀拿保金来还债,结束多年的“人间地狱”般的生活。

“现在有时间吗?”

但是,仅仅自杀的话,也有可能拿不到保金。即使尸体在那天被发现,但若判定死亡日期为几天前的话,就属于免责期了。必须得避免这一点才行。所以需要证人来告诉大家,这个人到哪天为止还活着。“也许有人会问起我死于哪天,请务必为我证实是今天,那样我就没有遗憾了”……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想一定是佐和子。她应该正在工作呀,我觉着奇怪,小跑到门口开了门,果然是佐和子。她穿着工作服,和刚才不同,脸上温和的笑容不见了。

当然,这也不过只是推测罢了。或许此人有某种特殊的信仰,从某天算起的两年内是不允许自杀的。如此拘泥于自己的忌日,可能只是因为从小接受特殊信仰的教育而已。但是这次的推测与声音、包、钱不同,得出了一个严谨的结论。

我闲得无聊,便坐在窗边看着太阳西下的景色。我就这样坐着,大概坐了一个小时吧。

我挺直身子,猛地瞪着遗书。

得知了佐和子过得挺好后,我开始担心起工作。今天本来应该加班的,我骗公司说父亲住院了,真惭愧。

没错,这封遗书缺少决定性的信息。

现在离晚饭时间还早,真是个尴尬的时间段。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从窗口看出去,树木的间隙透不出一丝光。我感到穿着便服很拘束,于是换上了房间里的藏青色浴衣。

姓名日期

我泡完澡回来发现被子已经铺好了。

光看这些内容,无法确定自杀的人是谁,今天是几月几号。既然对写遗书的人而言免责期很重要,那么“今天”这个死亡日具体是哪天也至关重要。为什么会没有呢?

他向我点头打招呼,我也向他示了意。不过他低下头之后就没有抬起来——看来那并不是默礼,只是单纯的俯首而已。

错不了,遗书一定不止这一张

正当我要起身时,进来了一名男性。他好像是学生,很年轻,而且很瘦。虽然我没有凝视别人裸体的癖好,不过他突起的肋骨很显眼。

或前或后,也许是前后皆有内容。一般写信的时候,会把日期、收件人信息、自己的名字写在最后。这张信纸写到了最后一行,所以应该还有下一页。

温泉从角落里的竹筒中流进浴池。有一枚枯叶打着转飘了过来。还没到掉树叶的时节,可能是风把往年还没腐朽的叶子吹来了吧。我无意识地看着枯叶,不久它开始飘向一方,从靠近谷底的浴池边缘溢了出去。我保持只露出一个脑袋的姿势靠近那里,发现浴池边缘挂着一些小树枝、枯叶、纸片等。溢出的温泉就这样流向溪流。知道了这一点后,我都不太敢在露天温泉使用肥皂了呢。我哗啦啦地洗了下脸,打算离开露天温泉,待会儿再泡一下室内温泉。

如果捡到的只是遗书中的某一页,那么剩余的去哪儿了?

讲述这家旅馆发生的凄惨故事时,佐和子也太过于平静了。那些都是真的吗?这里真的是想自杀的人聚集的安乐死旅馆吗?听的时候我有点发憷,冷静下来想想应该不是真的。佐和子是在和我开玩笑吧?虽然不知道她的用意何在,可能是为了赶我走,不过这点考验我还是承受得住的。

“是写错了吧?”

不过……

遗书并不是事先在家里写好的,而是在这家旅馆里写的,不然不可能会提到旅馆的热情款待。

也就是说,想把佐和子带回去并非是在为她考虑,只不过是我单方面想和她破镜重圆罢了。

而且,这封遗书的字迹过于认真了。这个人很注重字迹的好坏,这点不是胡乱猜测。谁都不想在人生的最后留下写错的信件。

可是当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后,我的欲望便涌了出来:我想带她回去,虽然不知道能否成功。佐和子在这里确实变得开朗,也恢复了精力。我从没见过佐和子露出那样稳重、快乐的表情。她习惯了新的生活、找到了生存的价值,或许维持现状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这个人在旅馆的某间房内写遗书。第一张写得很好,可是另外一张或是几张有不满意的地方。那么当然得重写。写错的信纸唯有扔掉。

佐和子一声不吭地就消失了。我在心里一直祈祷她不要做傻事,希望她能幸福,只要这样我便满足。

如果是自己的房间,只要把写错的信纸捏成团扔进垃圾箱即可。可这里是旅馆。如果扔在垃圾箱里,第二天旅馆的工作人员会来回收。如果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自己写错的遗书,用火烧就能完全销毁。没有火的话……水也行。

树叶依然沙沙作响,还能听到吱吱的鸟叫声。因为温泉的位置高于溪流,所以能听到流水声。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从家中飞奔而出的那一幕发生在今天早上。

我站了起来。来不及穿拖鞋就飞奔到走廊。

来时我还在想这天究竟要热到什么时候,然而被风一吹感觉竟有些凉飕飕的,不知是因为秋季到了还是因为这里是深山。浴池的底部是用混凝土固定的砂石,池体本身用天然石拼搭而成,十分优雅别致。温泉基本属于透明色,稍许有点发黑。我大致用温泉将身上淋湿,便泡了进去。呼——我长叹一口气。今天真奇妙,我多少年没泡过温泉了?

幸好,佐和子就在附近。我逮住了佐和子——她正端着放有香喷喷的烤红点鲑以及各种山珍的食案往各家各户送去。她看到我,没给我什么好脸色。但是现在这只是小事。

往下的阶梯比我想象的长,我还以为露天温泉是在谷底的河滩上呢,结果在不到谷底的地方发现了一张“温泉”的门帘。我钻了过去。更衣室的地板是用藤编的,门口没有拖鞋,里面应该没人吧。我不紧不慢地脱下衣服扔进竹筐,进入浴池。

三个房客中,到底是谁写的遗书?不用靠推测,也不用靠狭隘的常识来判断,最好、最实际的方法是看落款姓名。只要知道扔遗书的地方,就有可能找到遗书。我面向佐和子,几乎喊了出来:

在狭窄的走廊尽头,突然冒出一团黑发。一名穿着藏青色流水纹浴衣的女性从对面走来。她的头发湿着,应该是刚刚泡完澡。她发现了正对面的我便垂下头,尽量让脚底下的拖鞋不踩出声音从我身边穿过。虽然很美,但总觉得她有些阴郁。可能是因为听了佐和子讲的那些不吉利的话,先入为主了。

“鱼梁!扔在河里的写错的信纸上可能有姓名!”

这家旅馆是贴着山谷的坡道建造的,所以台阶特别多。大门在最高点,去其他地方都需下楼梯。台阶随着地形缓缓地向左或向右拐,用灰泥涂的白墙壁向下延伸望不到底,我甚至觉得这里不属于尘世。墙上挂着白铁皮的指示牌,涂漆快掉了,上面指着去室内温泉与露天温泉的路。天气很好,我选择了露天温泉。

佐和子睁圆双眼,什么话也说不出。

好不容易才来温泉一次,我起身打算好好泡个澡。

我肆意地躺在房间里,早上出门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今天是我久违了的休假。一旦放松下来,开车时积累的疲惫便一下子向我涌来。因此,擅自兴奋的神经害我无法好好休息。

事后我怎么想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为何那么卖力。

我发现纸拉门的外面有沙沙的响声,好奇地打开拉门,发现窗户贴着棵阔叶树,原来是树叶的摩擦声。下方的山谷应该就是风的通道。

太阳当空时提心吊胆般开过的山路,我在夜间飞驰而过。来时感觉路漫漫,其实旅馆与鱼梁间的距离非常近,可谓近在咫尺。

出门的时候光想着快点快点,结果什么过夜的东西都没带来。原本我没有打算要过夜,但是白天佐和子有工作,想好好聊天只能等晚上。

鱼梁的主人由佐和子进行联系。

我住的房间的门牌是“龙胆”。房间约十叠大,搁板上一只细颈花瓶里插着夹竹桃花。我以为是假花,一摸发现还很水灵,应该是不久前连枝割下的。虽然旅馆里还有其他服务员,但我总觉得这是佐和子特意为我摘的。

“哦?救人?当心自己别被冲走哪。”

对于鱼梁主人愕然的反应,我没有搭腔,而是转身踏上鱼梁。若是出了山谷就有月光,在这里鱼梁主人用观光用的投光灯帮我照明。没想到我要找的东西竟一下子就找到了。白色信纸的碎片挂在捕获香鱼的鱼梁上。可能是久旱的缘故,鱼梁撑满了整条河的宽度。正如我预测的——鱼梁拦住河中物品的概率非常高。

“听了刚才的话你还想住在这里吗?想的话我会给你优惠点的。”

写遗书的人,将写错的信纸撕碎弃河。不用特地来河滩,只要在露天温泉里冲走即可。我在露天温泉泡澡的时候,发现浴池的边缘挂着碎纸片。当时以为那只是垃圾罢了,当我想到写错的遗书应该是被扔了,马上就直觉到那些碎纸片是遗书。很难想象浴池中还留有其他的碎纸。如果有的话,佐和子在清扫的时候一定会发现。所以写错的遗书大部分都被水冲走了。流进河里会怎样?我马上就想起了鱼梁。

应该快要到工作的时间了,佐和子一下子站了起来,轻轻扭头对我说:

纸片中的一枚,写的像是名字。虽然被水浸湿了,但也不是完全认不出字。当我发现“丸田”这个姓之后,立马给佐和子打了个电话。

“我叔叔没有孩子,万一他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家旅馆就会转让给我。一家温泉旅馆是不错的财产吧?所以我不觉得自己没有将来——就算这里是‘死人旅馆’也没关系。”

“客人中有没有叫丸田的?”

“……”

我能听出佐和子在电话那头大吃了一惊。

“在那些想自杀的人中,似乎评价很高哦。因为能死得轻松、美丽。托他们的福,观光时节之外游客也络绎不绝。实际上真的去吸毒气的人一年也没几个,除却那几个不付钱的也很值。而且许多客人都会豪吃一顿‘最后的晚餐’。”

“‘木莲’的房客就叫丸田。”

佐和子没有装模作样。

“就是他!他应该准备在今晚动手。我马上回来,看着他!”

然后佐和子像是要考验我的学识一般盯着我看。我说不出话——会死人的旅馆固然可怕,爽快地聊起这个话题的佐和子更令我目瞪口呆。

住在“木莲”那间房、名叫丸田祐司的客人已经察觉到,自己担心放在房内被别人看见而随身携带的遗书不知道忘在哪里了。他被一种“必须得死”的强迫观念以及不知遗书掉在哪里的不安感逼得走投无路。我和佐和子拿着白色的信封造访“木莲”时,他凹陷的双目噙着泪水,不知为何一个劲地向我们道歉:

“这样才好啊!我不是说了吗?这里是非常‘有名’的温泉。”

“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这么危险的地方……”

他真正想道歉的对象是谁?我不得而知。不过,他见我们拿着遗书前来,明显露出了安心的表情。我想他应该是在等待谁来阻止他吧——不过这只是“按常理”的推测罢了。

我咽了口口水。

第二天早晨,我穿着浴衣吃早餐时,佐和子突然来到我的房间。她为自己打扰了我吃饭而感到过意不去,不过我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接下去只要喝点茶就行了。

“这家旅馆——不,其实是这个温泉经常发生命案。”佐和子用双手轻轻地包裹着茶杯,快乐地说着,“从这里往河滩走下去,有一处很容易积累火山毒气的凹地。每年都有一两个人死在那里。”

我很在意结局,于是问:

佐和子露出恶作剧般的表情。我从未见过这种表情。

“丸田先生怎么样了?”

“那倒是,你是大忙人嘛,根本没时间看什么社会新闻。”

“他回去了,并托我向你道谢。”

“没有。”

我做了他需要感谢的事?我并不是为了救他。一开始,我只是为了向佐和子证明自己变了。而最后,我是受了什么刺激?我也不知道。不过,今天早上我的心情的确十分愉快。

“真的,你没听说过吗?好像被报道过好几次。”

“我很高兴。”

这家旅馆赚不赚钱,与我无关。不过佐和子似乎误解了我的表情。

“什么?”

“呵呵,开玩笑的,是我叔叔的旅馆。你说我没有将来?其实这里很繁荣。这可是非常有名的温泉哦!”

“我很高兴——我是为了说这句话而来的。昨天晚上没能这么说。”

我背脊一凉。

佐和子身着工作服跪坐着,微微朝我俯首。

“是吗?”佐和子微微一晃头,说,“‘这种深山老林’的说法还真过分,这里可是我的老家。”

“哦,对,能够阻止他太好了。”

“将来的路还很长,你把自己关在这种深山老林,将来该如何是好?”

“不对,我不是说这个。”佐和子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眼眶湿润了。“因为你什么也没有问。”

我的言外之意是“这一次一定会”。佐和子抿嘴一笑,没有说话。我提高了嗓门:

“什么也没有问?我问了好多呢。”

“我一定会帮你。”

“不,对不起。准确地说,是你没有问某些事……你没有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救想死的人。”

然而我只知道讲大道理。我来到这里不正是想为此道歉吗?

“啊。”我不小心漏出一声。

佐和子失踪后半年,她曾经就职的大学发生了一起丑闻——职员们受不了故意刁难、不停恫吓自己的上司,团结一致将其告上了法庭。名门大学的这起事件被杂志、电视嘲笑般地一报再报,而这些报道不停地责难着我的内心。佐和子所说既非夸张也非幼稚,她确实遭到了过分的欺凌。

我确实没有这么问,经她一提醒的确是。我并没打算拯救丸田这个人的人生。他因钱困苦,但是我没有施舍给他一分钱;虽然昨天阻止了他,只要他有理由,肯定还会想自杀。

佐和子辞了职,切断一切人际关系,退了房子。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没有对她施以援手。佐和子从没有拯救她的人面前消失了。

在昨晚,我想如果那真的是遗书,就必须得阻止这个人自杀。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件事和我毫无关系。

就这样,我忽视了佐和子的求助。

“真是不可思议啊。”佐和子继续说,“这两年,你果然也变了。”

后来,佐和子对我说过好几次相同的话。我每次都以同样的大道理来回应。我也和上司性格不合呀,所以一定是佐和子太稚嫩了,没错。

“或许吧。”

“无论在哪里都有讨人嫌的家伙,太在意的话你就输了。只能把那个家伙当成工作的一部分!”

从窗外传来某些声音——这次不是树叶的沙沙声,好像是有人在说话。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是声音铿锵有力。我把头转向声音的方向。

佐和子自嘲般歪着嘴说道。她觉得自己和上司性格不合。对此,我回应了一些大道理:

“一大早的,真有活力啊。”

“我工作不太顺利。”

佐和子没有搭腔。

不过当我们交往一年之后,佐和子开始变得有些奇怪。

我集中精神,渐渐地能听清了。应该不止一个人,有好几个男人的声音。是新来的客人?

当时佐和子是私立大学的职员,我刚刚进证券交易所,正充满活力与干劲。我们都很年轻,相处得非常愉快。虽然我没有具体考虑过结婚,但觉得我们迟早会结婚的。

我刚这么想,就听到一个格外尖的叫声。

我与佐和子是在有乐町的钢琴音乐会上认识的。本来我们各自约了朋友,结果朋友都没来,于是落单的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了话。

“蠢货!抬高点!要是毒气出来了我们都得遭殃!”

若无其事的一句话,深深刺痛了我。

听到这个叫声,我和佐和子都震惊地回过头来。

“嗯?”佐和子嘀咕了一声,“你会帮我?”

佐和子缓缓地说:

“能不能回来?虽然可能无法复职,但我会想办法的。”

“没办法的,这种情况……嗯……”

我下定决心问:

“……”

即使如此,佐和子也过于泰然了。和我最后见到的胆小的她判若两人。曾经的佐和子现在变得很奇怪。

“住‘胡桃’的女人死了。遗书上说,她要追随自己的恋人……”

这个地址是在旅行社工作的朋友告诉我的。他认识佐和子,所以一眼就在温泉街的聚会中认出了她。应该是从那时起,佐和子就预感到我会找来了。

现在,外面已经是一片怒吼了。

“我想你总有一天会找来的。”

“轻点!我说轻一点!”

佐和子喝了一口茶,笑着说:

“还活着?喂!还有呼吸吗?”

佐和子泡茶的手势很灵巧,看来她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份工作。我一言不发。我凭着一颗想见佐和子的心来到此处,却想不出该对她说些什么。

“谁知道啊!救护车还没到?”

现在离准备晚饭还早,旅馆应该正闲。我被带到了旅馆背面的会客室,而不是一般旅客的房间。这个放着无腿椅的六叠大小的房间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空荡荡的搁板上积着一层薄灰。

佐和子说:

两年没见,佐和子果然变了。她见了我一点也不吃惊,一句“哎呀,好久不见”算是迎接了我。过去的佐和子,哪怕恋人来到自己工作的地方,也只当他是普通客人。

“不可能救得过来。她应该足足吸了一夜的毒气。”

下了车后往下看,发现山谷并没有那么深,自己和谷底溪流的垂直距离大概也就五米吧。不过到底是深山,把建材搬到此地一定很辛苦。这里连一整块平坦的土地都没有,旅馆随着地表向下倾斜。至于停车场,是一座用钢筋支撑的中空构造建筑。

“怎么会……”

话说回来,真佩服在这种地方建旅馆的人。

我失言了,跑向窗边,打开拉窗,用手搭着窗口。深山初秋的清新空气钻进屋子。

找了那么久也没能找到她,没想到重逢竟是如此简单——旅馆前站着身穿工作服的佐和子。

真巧,担架正从窗下的那条路被抬上来。紫色头发,再加上……

旅馆中有人走了出来,应该是听到了引擎声。

“哎呀!”

突然,我从林间隐约看见了红色的涂漆,不料眼前马上就出现了一座建筑物。先到的客人的车是红色的。这里一定是我的目的地了。终于到了,我松了口气,可能是因为方才的窄路令我太紧张了,发硬的肩膀突然疼了起来。

我脱口叫出。

他说一个小时,其实根本不止。路越来越险峻,也越来越窄。村落的风景不知不觉已经落在了身后,我渐渐开始穿行于溪谷中。护栏消失了,路越走越高。只要稍微打错一点方向,我就会坠入谷底。紧张感贯穿于我僵直的体内,我用龟速转过一个又一个转角。鱼梁主人所说的一个小时是指走惯这条路的人吧。太阳躲入林间,周围开始发暗。现在还没到傍晚呢,我焦虑了起来,这样下去可能天黑之前到不了吧。

一动不动的她穿着浴衣——白底上有星星点点樱花图案的浴衣。

我草草地道了谢,返回车里。

这家旅馆的浴衣是藏青色流水纹。为什么唯独她的房内放着不一样的浴衣

“这条路是去那家旅馆的,”他试探性地朝我看了好几眼,这点让我无法释然,“大约一个小时就能到。”

我没有发现,明明应该能发现的。

我将车开向河滩。虽然没有品尝当季香鱼的心情,但我由于路途意外的遥远而担心了起来。鱼梁的主人是个皮肤被晒成土黄色的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看上去并不亲切,但得知我不是客人之后也没有露出讨厌的表情。

“原来那是寿衣,她为了能在死的时候穿……”

我好像已经来到了上游,能看见河上建着鱼梁。万里无云的天空洒下夏日般的强烈阳光,看来终于到捕捉香鱼的季节了。河的一部分用竹制的简易堰拦着,以此捕捉游往下游的香鱼。看河滩的宽度就能发现,这条河本应更宽一些,可能是在持续的晴暑之下水量变小了。鱼梁几乎与河同宽,在河滩上建有一座小屋,捕到的香鱼应该都用来招待食客了。即使是这样的大中午,在用粗草绳子简单隔开的停车场里也停着好几辆车。

有只手搭在了我的背上,那是只温暖、温柔的手。

不知不觉,马路上的车道线消失了,也不见前后有其他车辆。我急了,不由得踩重了油门。根据事先研究好的地图,下了国道拐个弯之后应该就没有岔路了,不过实际一走才发现,向左向右都延伸着小马路。这条路真的对吗?前方真的是佐和子的所在地吗?我胡乱担心着。沿着慢坡有一片金黄色的田园,地里那些绿油油的东西应该是芋艿的叶子吧。家家户户屋顶上涂着的人工颜料,有些看着像是飘在天空中似的。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开到河边了,便看了一眼,感觉河流速度挺快的。

“没关系,任谁都无能为力呀。”

旅馆附近没有地铁站。我稍稍查了一下,那里连公交车也没有。我已经好久没开车了,不过心想没关系,于是下定决心借了辆车。刚开始手有点生,待我摇摇晃晃地驶过市区,来到深绿的山中之后,就差不多适应了。

秋风瑟瑟。

当得知佐和子的下落之后,我立刻夺门而出。那是九月末一个延续着夏暑的日子。据说在栃木县八沟山的深山中,有一家不为人知的温泉旅馆。佐和子在那里做服务员。

有个男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我听得格外清晰:

“妈的,该死的死人旅馆!这下生意一定更兴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