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出去巡逻之前,接到撞车事故的通报。地点在大超市附近,离岗亭较远,所以我们开警车过去。小汽车的前部与面包车的后部都撞扁了,一个中年男人带着哭腔疲倦地说自己把刹车与油门搞错了。由于没人受伤,最终当事人双方私了了。根据记录,我们是下午两点零四分出发,两点三十一分回来的。
下午至晚上并无异常。
巡逻于下午三点五十八分结束,之后给失踪老人的家里打了电话,果不其然,老人已经回到家中。我记得电话那头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记得我没提出寻人请求啊……”
当我们吃完午饭,铺路工程再度开工。噪声与振动再次向我们袭来。乍看之下,交通指挥员一如往常地挥舞着指挥棒。如川藤所说,他的确没受什么伤。
到了傍晚,工程的噪声变小了。十一月的白天很短,晚上六点零九分一个去朋友家玩然后忘了该怎么回家的中学生来问车站的方向,当时天已经全黑了。川藤说:“中学生怎么可以在天那么黑的时候还不回家?把姓名和地址告诉我!”对方顶嘴道:“上补习班的时候更晚呢!”川藤怒吼:“怎么说话的?”
“是啊。但是不用找那辆碾起小石子的车吗?”
晚上十一点十分,接到嫌邻居家电视声音太吵的举报电话。是邻里不和的“一号”中的一位,现年七十一岁的男性。当我们赶到现场时,理应很吵的邻居家熄了灯,静得很。“他应该睡了吧?”我问。不料举报人挥舞着手臂道:“因为警察来了,所以他才装睡的,快进去抓他!”
我把文件整理好塞进文件夹。川藤咕哝着说:
回到岗亭,我写下十一点四十九分这个时间。
“是吗?那就好。”
根据记录,局里接到报警电话也是在十一点四十九分。
“不要紧,指挥员只是受到一时冲击倒了下去,不过马上就站起来了。他下午应该能够继续工作的。”
四
川藤松了口气,表情怪异地说:
葬礼过后,我造访了川藤的家。
“你在说什么!如果没了指挥员,也没其他替代者,必须得联系交通科!”
工作名单上的地址是一座建在散发着下水道臭味的河旁的旧公寓,让我想起曾经去确认三木尸体的公寓。
“如果……他受伤的话,会调查此事吗?即使是车子碾过的小石子导致的?”
我按响门铃,在葬礼上见过一面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皮肤晒得有点黑,蓄着黑中带白的胡子。我提前通知过自己的来访,所以还没自报家门,对方就说:“是柳岡先生吧?”他的声音低沉粗犷,和川藤又细又尖的声音反差很大,不过一看长相就知道他们有血缘关系。如果光看眼睛部分,应该很难区分二人。
突然,川藤的脸上闪过一丝胆怯。
“浩志承蒙您关照了,我是他哥哥隆博。”
“我不是问这个,指挥员受伤了吗?”
“我叫柳岡,今天打搅了。请先让我上炷香。”
我停止写报告,抬起头。
“请进来,家里都是男人,所以很乱,请别介意。”
“然后是吧?”川藤舔了舔嘴唇,“我过去询问,他说可能是被车子碾过的小石子弹到了。虽然很常见,但是不太容易弹到头。他的头盔上出现了很大一个伤痕。我找那颗小石子找了很久,可惜没找到……”
六叠[1]大的房间里散发着香烟的味道,除了矮饭桌和电视机以外没有其他家具。发黄的榻榻米的角落里放着一张用崭新的木头搭起来的台子,上面摆着牌位。没有香炉,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空啤酒罐。我点上香,插入空罐子里,双手合十。
“然后呢?”
房间里没有坐垫,我们隔着矮桌面对面坐在榻榻米上。
我坐下,写上巡逻回来的时间,并对梶井说:“亲子饭,加大。”梶井马上拿起听筒。川藤见状慌忙说道:“不好意思,我要大份的猪排饭。”
“我对他的死感到十分遗憾。”
“哦。”
我说完,川藤隆博面无表情地回答:
“可能是的。当时我坐着,看见交通指挥员突然按着头倒了下去。过去一看,他说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自己脑袋上。”
“没办法,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
“事故?”
川藤当我下属的那段时间,没有主动说过自己的身世,我也没问过。只听他读警察学校时期的伙伴,一个交通科的男人说过一些。
“亭长,刚才施工队有人倒下了。”
“隆博先生,听说你好像算是他的半个父亲。”
铺路工人可能也进入了休息状态,机器没有开动。不过来往的车辆依旧,所以还是有点吵。时间有些晚了,正当我要叫便当,川藤激动地对我说:
隆博没有点头,只是低垂下视线看着矮桌。
家属没有提出寻人请求,即使找到了老人可能也不会主动联系岗亭。不管怎样,要比往常更认真地巡视才行。花了两个小时巡逻,回到岗亭已经超过十二点半了,当时记录上的时间是十二点三十三分。
“听说你们的老家在福井。”
60号国道是双向四车道,黎明时分会有大量的运输货车经过,很难穿马路。虽说不能瞎判断,不过老人极有可能没过这条马路。老人的家住在国道西侧,所以我们主要在那边巡逻。
“很久没回去了。”粗犷而安静的声音,“我们和父亲的关系不好,所以不太联系。浩志的死讯我写信告诉他了,没收到回信。不过在电视上看见他了,一点也没变。”
根据资料,失踪的老人今年八十四岁,今天早上六点左右家属发现其失踪。老人痴呆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同时患有心脏病,但腿脚很好,家人无法预测他能走多远。
川藤殉职的新闻在电视上报道时,他父亲出现过好几次,看上去有些狡猾,总边哭边说:“那个家伙生来就是个十分有正义感的孩子!”
这次巡逻得寻找独自徘徊的老人,可能需要敏锐的判断力,所以我认为梶井比较适合。为了让川藤积累经验,我会尽量让川藤去巡逻,不过独自留守岗亭也能增加经验。
“浩志出生的时候,他在外面包养情人,不常回家。我们的母亲很勤劳,结果很早就过世了。我虽然算不上是浩志的半个父亲,不过一直在照顾他。”
上午的巡逻我没有带川藤去,并非出于什么特殊考虑。
“他是个优秀的警察,多亏了川藤,人质才能获救。”
“看来今天打不了盹儿。”
美代子身上有三处刀伤,好在身穿羽绒服,伤口都不深。在我们闯进去之后,美代子脑部遭到击打导致昏迷,头盖骨上的骨折才是最严重的伤。
这时,从开着的门口传来巨大的声响。铺路工程进展很快,使柏油固定的机器也开动了起来,像捣年糕一样在马路上跳跃。梶井苦着脸说:
“我听说了。”
“撞车三起、偷盗自行车两起,还有个关于老年痴呆患者失踪的报告,不过家属没有提出寻人请求。”
“犯人十分凶残,我们也是因他而得救。”
“好了,交接的情况是?”
事后我考虑了很久,如果当时川藤不开枪,想要制止手持匕首的田原或许很难。我们没有等待救援直接闯入,这一行为被上级批评得很惨。不过如果再晚一分钟,田原美代子就没命了。
梶井整理好资料,终于开始了日常的工作。
隆博又说了一遍:
通过每天的巡逻,我们知道田原的家在哪里。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正确的地址能提升急救速度。梶井记笔记的时候,川藤像个娘儿们似的站着。他的沉默或许是在主张说:“没必要担心那种女人。”
“没办法,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
“让我也看看档案,我也记一下。”
在昏暗的房间中,我与隆博沉默了一段时间。我看了看手表说:“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不料隆博像是要压过我的声音般说道:
“不知道,田原美代子的话是否属实也不得而知。”
“不过,我认为不是这样的。”
“你认为他还会行凶吗?”
“不是这样?”
“也许吧,不过她老公有前科,是个会因为女人而行凶的男人。”
隆博不是在对我说。为了理清自己的思绪,他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些片段:
“她也没和那种男人离婚,选择继续生活在一起,这不就是臭味相投吗?她老公打都没打过她,怎么可能杀她?她不过就是想找个倾听者诉说一下吧。”
“我很了解他。真要说的话,他不是一块当警察的料。我觉得不是单纯的血缘关系,可他有些地方很像我们的父亲。脑子不笨可胆子很小,不过将错就错的胆量倒是有的……他很喜欢枪,为了开枪去国外旅行,回来之后一个劲地炫耀自己是如何连续射击的。他只是因为可以佩枪才去当了警察。
我从文件夹中拿出档案,田原那一页贴着便签,所以马上就找到了。我把她的地址和电话抄在笔记本上,同时问梶井:“你怎么看?”
“所以,他不可能为了保护人质而开枪,那么伟大的死法不像是我弟弟会选择的。”
“如果每次被骂‘税金小偷’都生气的话,胃会吃不消的。”
突然,隆博好像回过神来了,抬起头说:
梶井把手放在川藤的肩上。
“柳岡先生,他死的时候,你也在场吧?”
看着她的背影,川藤说:“真是个讨人厌的女人,我们的工作才不轻松呢!”
“是的。”
美代子愤然起身,说了句:“你们的活儿还真轻松。”接着走了出去。
“我知道警察会有难言之隐。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所以请务必将那天发生的真实情况告诉我。”
“我刚刚想说的就是我们有存档。那么请小心。”
隆博所言极是。警察的确有难言之隐。
前来建议或投诉的人只要不拒绝,一般都会留他们的姓名、电话、地址。
作为指挥官没有保护好川藤,在葬礼上也好,现在也好,我都不能为此而道歉。因为我当了二十年警察,所以不允许道歉。
“给过你们了。”
对遗族说当天发生的事,更是出格至极。越说越容易被指责说警方的处理方式漏洞百出。即使遗族承诺不告诉任何人,很有可能第二天就在电视采访中大谈警方的过失。
“不能只因为在家里看见了刀就抓人吧?总之,我把这个岗亭的电话也留给你,你的联系方式……”
“柳岡先生!”
“你的意思是让我死了之后再打电话过去?你们只会说这些。”
我已经很累了。
美代子叹了口气。
我不希望川藤像三木那样死去。我很清楚川藤不适合当警察,可我担心若是指责他,他也会像三木那样悬梁自尽。所以我选择了沉默。我不想再次被降职去其他地方。
“请万事小心。我会把这次谈话的内容告诉局里的生活安全科。如果被你先生施暴了,请马上去生活安全科。我把电话号码给你。”
可是川藤还是死了。脖子以下被染成了鲜红,死相难看。如果我多教他一些当警察的经验会怎样?“凭你的性格到了案发现场会很危险!”如果我边揍他边如此告诫他呢?
“我在说我害怕回家!”
三木死于我的自以为是,川藤死于我的明哲保身。
“我明白了,我会加强巡逻的。”
还是辞职吧,我果然也不适合当警察。
我停下了记录的手。
想到这里,那天的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不知道,有一天我忘带东西了,便中途回家,看到那个人痴痴地盯着一把刀。不过他注意到我之后马上把刀藏了起来,边说‘不许出轨哦’边笑。柳岡先生,你能明白我的恐惧吗?”
“那天……从早上起就怪事不断。”
美代子盯着空中思索起来,不过很快便摇了摇头。
我告诉他:
“算是吧。”
田原美代子在上午来报案。
“我没仔细看,这很重要吗?”
我知道田原胜一直很可疑。
美代子皱起了眉。
寻找失踪老人、超市前的撞车事故、迷路的中学生、“一号”无聊的报警。
“是双刃刀吗?”
我连川藤的午饭是猪排饭都告诉了他。
我瞟了一眼梶井,他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隆博闭着眼睛,看上去好像没有在听。那也无所谓。
“我老公最近买了把刀。怎么说呢……总之很大,不是野营用的那种,很危险。”
这个被香烟熏得发黄的六叠大的房间中混杂着线香、下水道的味道。这里也是我的忏悔室。
“还没说完?请继续。”
说着说着,终于说到十一月五日晚上十一点四十九分了。
“刚才的那些人也是这么说的,请听我说完!”
五
“也就是说,他还没有对你使用暴力,也没发生任何事,对吧?”
那个夜晚虽然没有下雨,但很冷。
“他没工作,全靠我养活。他应该很清楚我的工作是什么,可每当我出门工作,他总会嘲讽说:‘你是去找男人吧?’当然我的客人是男性居多,那也不必阴沉着脸唠叨抱怨吧?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
零点之后,应该由我和川藤小憩,梶井值第一轮夜班。可我们刚从“一号”那里回来,还来不及脱外套,无线电对讲机就响了起来。
“原来如此。”
“总部呼叫绿1岗亭,收到请回复。”
“他原本是个危险的人,最近变成了怪人。只要见我和男性说话就不开心,可最近我什么也没做他就说:‘你出轨了吧?’搞得我一头雾水。”
“收到,这里是绿1,请讲。”
我点点头。梶井和川藤一边偷偷打量着这边,一边看着交接资料。
“有名女性报案说丈夫挥刀砍向自己。名字叫田原,田地的田,原野的原。还没告知地址电话就断了,对方称绿1岗亭知道自己的情况,绿1知道吗?请回复。”
“每当紧要关头,我总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不过你是知道的吧,我老公的事?”
我用力握了握拳。我向梶井做了一个手势,他立刻就明白了。梶井翻开写着田原地址的那页笔记给我看。
美代子有些抱歉地抬了抬双手。
“知道,地址是绿町一丁目二番地七号,她应该是田原胜的妻子,名叫田原美代子。”
“田原女士,不要闲聊了好吗?”
“绿町一丁目二番地七号、田原胜,了解。请绿1警官速速赶赴现场确认情况。”
“那为什么还需要门?和便利店的卷帘门一样多此一举……”
“明白,马上前往。”
“门是规定要开着的。”
“请保持对讲机通信正常,以上。”
“嘁,那边开着的门外面倒是可以抽?太冷了,给我把门关了。”
梶井趁联络的期间脱了外套,川藤一脸的紧张,呆呆地站着没动。我一边解大衣扣子一边指挥道:“快穿防弹衣!”
“你应该很清楚,现在这里是禁烟的。”
碰到突发状况时,新人的反应总是会慢一拍。我和梶井已经穿好了防弹衣,川藤还磨蹭着刚刚套过手臂。防弹衣质地很硬,确实很难穿上,我和梶井趁着川藤磨蹭时已经穿上了外套。梶井问:“警杖带不带?”
“没有烟灰缸吗?”
岗亭的墙边竖着1.2米长的警杖,很长,骑自行车的话无法带上。开警车倒是可以,不过田原家附近多是单行道,开车需要绕一个大圈子。
当我准备笔记本和圆珠笔的时候,梶井不愧是明白人,已经开始和前一晚值班的人进行交接了。川藤把咖啡递给我的时候,那三个人便与我道别,准备回去了:“亭长,我们先走了。”不过在回家之前,他们还得回警局递交交通违章罚单等文件,返还佩枪和子弹。
“不带,没时间了。”
美代子终于坐在了小转椅上。她稍微冷静了一点。
“好的。”
“也好。”
川藤终于穿上了防弹衣,刚刚把手伸向外套。
“原来如此,你先坐下吧。”
我马上制止他说:“出发!”
“是啊,这些人真是……请听我说,我老公可能想杀了我。”
很奇怪,平时我没有抬头看天的习惯,却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天气预报说会下雨,空中飘浮着一层白雾,满月若隐若现。虽说很紧急,但也不能不看路光猛踩自行车。在赶路的途中,我还能从容地留意腰间的警棍。
美代子故意大声叹了口气。
接到报警之后过了七分钟,也就是十一月五日晚上十一点五十六分,我们抵达了现场。附近的居民都走出家门,不安地看着一户人家。一个在睡衣外面穿着短外套的老人一见到我们就挥手:“警察先生,这里这里!刚才惨叫声可厉害了,现在完全安静了下来……”
“我知道,不过请你再说一遍。”
他刚说完,冷不防尖叫声又响彻四周。
“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
“住手!放过我!”
“好,请问发生什么了?”
只听见女人的声音。我马上拿起对讲机。
她斩钉截铁地冷冷说道,抱着胳膊抖起身子。
“绿1呼叫总部,请回答。”
“不要。”
“收到,请说。”
“冷静一点,总之先请坐吧。川藤,去帮我泡杯咖啡。田原女士需要咖啡吗?”
“我们已经抵达田原美代子的家,事态十分紧急,请求支援。”
“太好了,柳岡先生来了,和他们根本说不通。”
“明白,马上派出支援,以上。”
看见我们,岗亭里的三个人一下子松了口气。美代子经验丰富,知道我是亭长。于是她马上转身,直直地向我走来。
等我关上对讲机,梶井问:
“他们值了一夜的班,快点换班。”
“接下去怎么办?”
梶井也开起了玩笑。
他是在问是否等待支援。还没等我回答,川藤抢先说道:
“怎么办?我们先去巡逻吧?”
“上吧,被害人今天才上门报的案,要是死了多糗。”
川藤笑着说。美代子确实是个麻烦的女人,但我从未想过要抓她。
我狠狠地盯着川藤,怎么可以轻易说出“死”这个字。
“可以算她妨碍公务了吧。”
不过,如果田原胜手持刀刃乱施暴的话,确实应该尽早制止。
今天美代子好像闹得很厉害,她几乎要揪住警察的胸口,步步逼近。
“上!”
这是我听岗亭里比我资格老的男人说的。
“明白了!”
“田原胜曾经拿刀威胁在门口与美代子聊天的快递员。”
田原的家是个两层建筑,周围有一圈混凝土围墙。能看见大门,不过这片住宅区路灯稀少,其他就看不清了。不能肯定大门没上锁,如果有落地窗的话,最坏的情况是破窗而入。
这件事也和局里确认过,美代子的老公名叫田原胜,曾两次因伤害他人而遭到逮捕。其中一次的罪名是杀人未遂。他是个粗鲁、危险的男人,和其余没事找茬的举报不同,田原胜被列入需严加防范的名单。我在巡逻的时候见过他几次,他看上去无精打采的,一副寒酸相。很奇怪美代子这样的美女怎么会选择了他,不过也正因此田原胜才会特别束缚她。
“梶井,你走前面。”
这类人总共有五号。像田原美代子这样的美女来到岗亭本身就已经是事件了,所以印象总是特别深。她一般都是半夜里来。以前问她职业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说自己是“酒吧女招待”。她的报警内容每次都相同:自己很害怕吃醋的老公。
“明白。”
还有一个是自称退休警察的老人。他每天都在附近闲逛,逛完了来报告公园里有个孩子在玩球,或是对面书店在卖不像话的杂志。最后还放话:“管理得这么松弛,如果我还在当警察,早就把你们都开了!”关于这个老人我们和局里确认过,没人认识他。他被我们称为“三号”。
梶井、川藤和我依次跑向大门。梶井用他肥肥的手指压了下门把手,随后转向我们点点头。看来门没锁。梶井右手拔出警棍,左手重新抓住门把手。
有几个固定的举报人常来“光顾”这个岗亭。其中有一对互相憎恨争斗了十几年的邻居。他们常常以“他家的树枝长了过来”“他家的猫很吵”等理由来报案,希望我们逮捕自己的邻居。我们偷偷用暗语称他们为“一号”。
“上!”
来岗亭的这位美女如果再年轻个十岁一定更加美艳。秋寒之下,她用皮草包裹住了全身。如果是晚上,你可能会误以为她才二十多岁,不过自然光暴露了她浓烈的妆容,看上去的确符合四十五岁的年纪。她叫田原美代子,住在离国道两条马路的一座独栋房子里。
梶井夺门而入,同样手持警棍的川藤紧随其后,我瞬间扫视了一下周围以确认情况。混凝土围墙的内侧是赤裸裸的土地,一只塑料大圆筒垃圾箱放在门口。砖头围成的一角或许是花坛,不过可能因为时节不对,那儿连一根草都没有。
川藤也皱起眉。
我随着他俩走入田原家。房内亮着灯,木地板上有星星点点几滴血。走廊左边的通道像钩子一样直角拐弯,右边是楼梯。看到梶井犹豫的样子,我扯开嗓子喊:
“那个人又来了啊。”
“田原!不许动!”
梶井难得发出厌恶的声音。
可我们还是没有听到男人的声音。不过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回应道:
“啊!是二号。”
“救命!我在这里!”
一大早,岗亭就来了客人。
“在一楼!”
60号国道正在修路,当天岗亭的正前方在重铺柏油路。
还没等我发出指令,梶井就穿着鞋冲了进去。带着哭腔的“快点!快点快点!”指引着我们奔跑在并不大的房子里。用玻璃窗隔开的像是客厅的房间内空无一人。
然后我们乘上警局的巴士。巴士一次运送四个岗亭的值班人员,所以车上一共有十二人。平常大家都会说些赌博、赛马的话题,偶尔还会说夜店的事。可这一天的聊天总是断断续续的,只有柴油发动机的引擎声不绝于耳。
喊叫声消失了。我听到像是敲击什么东西一般的沉闷的声响。对这个声音反应最快的人是川藤。他回到走廊,走向屋子的更深处。有间开着隔扇、关了灯的房间。我们闯了进去。
等磨磨蹭蹭的我装完,“收枪”的指令便响起了。
两间六叠大的房间尽头的纸拉门倒了,落地窗开着。走廊外头是庭院,美代子屁股着地坐在泥土上,身体靠着混凝土围墙低着头。在月光的照射下能看到她穿着的羽绒大衣被划了一道斜口,羽绒都露出来了,她应该是刚下班回家还没来得及脱外套。
梶井和川藤早就上好弹了。
美代子的旁边站着一个男人。他瘦得颧骨凸起,个子很高,看上去很憔悴,可变化并不是太大。我能认出他就是田原胜。
我把子弹捡起来,填入弹槽。当了二十年警察,在刑侦科和地域科的时候也佩过枪。现在被调到岗亭,每次值勤之前都得来领枪。可这是我第一次失手掉落子弹。
我们走出屋子,走进庭院。我以为这样就能够镇压他,不过田原胜用想象不到的声音嘶叫道:“不许动!”我们停下了——并不是害怕他的叫声,而是因为他把刀抵在了田原美代子的脖子上。月光之下,刀显得特别大。那并不是我所担心的双刃刀,能看出刀身有弧度,是一把匕首。
这应该不是玩笑话,毕竟子弹的管理是非常严格的。
田原突然一反刚才的态度,用谄媚的声音说:
“要是弄丢了一发,看我不打爆你的脑袋。”
“给你们添麻烦了。警察先生,请别管我,这是家庭问题。”
“抱歉。”
“开什么玩笑!你神志到底清醒吗?”
“怎么了,柳岡?年纪大了?”
“对于美代子的婚外情,我已经疲倦了……”
这一天我的手特别生。才刚刚往五发弹槽内放入一发,其余子弹就从手中掉了下去。为了防止爆炸,地板上铺着长绒地毯。所以即使子弹掉在地上也没有声音。如果是新人,肯定会遭到一顿臭骂,好在我与科长是一届的。虽然科长没有嘲笑我,话却讲得非常难听。
“冷静!总之先把刀放下!”
“装弹!”
位置很不妙,在最前面的是川藤。梶井从走廊下去之后站在川藤的后方。有川藤挡着,想行动也不方便。我还站在走廊上,离田原那儿有五六米。真后悔没把警杖带来,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
拔出枪,推出左轮手枪的弹槽。
“等我办完事,随你们怎么处置。只不过我……”
等待他“拔枪”的指令。
田原仿佛用尽全力如此说道,不等他说完川藤就喊了起来:
领完佩枪与子弹,我们便在装备科长的旁边排成一列。
“住手吧!我是绿1岗亭!”
我在局里的更衣室换完制服、准备完换班的文件后,便和梶井、川藤一起去佩枪保险库。
初次临敌,很多警察都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曾经有个新人面对挥舞着铁棍的嫌疑人大喊:“停止请吧!”所以我并不觉得川藤的话很奇怪。不过,这一句话让田原发生了骤变。
值勤的日子,上午九点得先到局里报到。那天早上听天气预报说当天有雨,我很在意天色,于是在大门口抬头一看,淡蓝色的空中一朵云也没有,空气湿度却很高。当时我就觉得,真是奇妙的早晨啊。
“绿1?原来就是你!”
川藤殉职的那天,从早上起就怪事不断。
田原把匕首从美代子的脖子上移开,刚才还在示弱的表情消失了,现在他深陷的眼窝中藏着一双残暴的眼睛,恐怕他已经彻底疯了。
三
“是你!和美代子……”
不过我已经不想再“杀死”下属了。
田原边说边冲了过来。
川藤也不适合当警察,总有一天会引起麻烦。
我跳下走廊,梶井拔出警棍向后退了一步。匕首快要刺向川藤的时候,我刚刚一只脚着地。
三木确实不适合当警察,我认为赶走他是为了同事好。然后三木就死了。
被梶井挡住了视线,我看不清前方发生了什么。不过我清楚地听到了一个声音——当了二十年警察,这是第一次在训练场之外的地方听见。那是枪声。
我被调到“绿1”值班岗亭,其实是降职。
我听到一连串的枪声,是连续射击。
我应该最清楚了吧?是我,杀了三木。
不过田原没有停下,匕首还在向前伸。
“柳岡应该最清楚了吧。”
紧接着,田原的身体就摇摇晃晃了。他保持着冲刺的姿势,膝盖先着地倒下。
那是一间没有阳光的朝北一室户,三木悬梁自尽了。被踢翻的踏脚凳靠在磨砂墙面上。不愧是傻大个,吊在横木上离地才不到十厘米。他的眼睛和舌头都弹了出来,大小便失禁。我看惯了尸体,判断他应该是刚刚死亡一天。
“逮捕!”
这是一座老旧的公寓,我沿着涂料落光、锈迹斑斑的楼梯走了上去。公用走道上放着洗衣机、可回收垃圾、一捆捆的旧报纸、弯曲的晾衣竿、放着音乐的三轮车。巡警将我带往走廊尽头的屋子。
我边喊边蹲滑过去,压着倒地的田原,按住他拿刀的右手。
“不好意思,联系不到他的家人,所以无法确认遗体的身份。告诉了局里后,他们说柳岡应该最清楚了吧。”
但是,原本应该跟着我行动的下属没有过来。我抬起头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木辞职的三个月后,我再次见到了他。一天,我接到地域科的电话,让我去某公寓。在百忙之中,我气愤地来到指定公寓,一名普通的巡警态度冷淡地接待了我。
是血。血从脖子上往外喷。川藤想用手堵住自己的伤口,可血像自来水一般从指缝中流出,甚至溅到了混凝土围墙上。
一年之后,三木辞职了——正当他开始熟悉工作,我觉得他或许能成才的时候。只会耍嘴皮子的傻大个走了,刑侦科安静了不少。虽然是我一手策划为难并赶走三木的,我的心情却不太好。
“川藤!”
“去死吧!”
梶井好不容易喊出声音,我则继续按着田原一动不动。
“碍眼的家伙!”
警笛声近了。我想,救援队到了,川藤有救了。
“为什么不事先报告?”
作为现役警察,没能分清救护车和警车的区别应该算是一种耻辱吧。
“做好事再讲话!”
赶来的当然是支援我们的警车,我们立刻打了急救电话,不过救护车花了十四分钟才到。
“你凭什么沉默?”
来了两辆救护车,分别载上了川藤和美代子,没有救凶手。这一点在后来遭到了舆论的批判。警方的反驳是:因为田原当场死亡,而川藤还活着。
“不准找借口!”
不过在我看来,我不认为当时川藤还活着。
“你怎么当上警察的?”
六
“什么也做不好!”
当我快要说完的时候,啤酒罐里的线香烧完了。
“笨蛋!”
我闭上嘴,六叠大的房间静了下来——好像方圆五百米内没有任何人那样安静。车辆的声音也消失了,只是能隐约听见臭河浜的流水声。
“废物!”
在医院清醒过来的美代子有些精神错乱,一开始连对话都无法进行。过了两天估摸着差不多了,我们再次造访医院。问了她一些问题,可是她说自己不明就里。
见我对三木这样的态度,同事们也学我。无论在哪里,三木都遭到了大声的斥责。
那一天,美代子一如往常地去上班。据酒吧的女招待说,酒吧其实和会所差不多。晚上十一点半,酒吧打烊,美代子刚回家就遭到丈夫的袭击。
所以我对三木特别严格。我是他的指导老师,工作上就不用说了,从整理桌子到走路的方式,我都对他进行了彻底的改造。不论三木做什么,我都未曾说过一句“做得好”。当然,如果三木能把事情做得无可挑剔,我也绝不会鸡蛋里挑骨头。他能成长当然是最好的,可希望不大。我想,他若忍受不了而辞职,对警界而言是一件喜事。
“他不断强调:‘你果然在搞婚外情,我已经知道了!’不管跟他怎么说都说不通……我知道他很奇怪,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不过……”突然,美代子用愤恨的眼神盯着我,“不管怎样都不用杀死他吧!你们这些杀人凶手!”
然而,我很快就明白他不过是虚有其表。体格健硕却学武不精;总是能找出最合适的理由拒绝别人交给他的工作;一旦碰到问题马上把责任推给别人;喜欢虚张声势,可一张嘴就立马败露……如果是普通人的话或许没什么,可我直觉这家伙当刑警一定会出纰漏,甚至可能会闹出人命。
我后来才知道,当时美代子并不知道川藤已经死了。不过即使知道又怎样,还是改变不了她丈夫被杀的事实。
以前我当刑警的时候,曾有个体格健硕的下属。肩膀宽,人也高,看上去威风凛凛的,我暗自期待他能够成为独当一面的刑警。他的名字叫三木。
田原胜一听到“绿1岗亭”这几个字就态度骤变,是因为他认为美代子的外遇对象是岗亭的警察吧。美代子确实频繁地造访岗亭,被田原胜误解也不奇怪。
我不是第一次带这样的下属。胃里面好像有块东西,堵得慌。
于是警局进行了内部调查——美代子到底有没有和岗亭的警察搞外遇。如果川藤和美代子真的有关系,那么案件就可定性为感情纠葛。虽然未必会公开,不过还是进行了调查。
但是川藤这样的懦夫完全没法用,他做自己的搭档,想想都害怕。忘记上锁而耍点小心眼倒还可爱又无害,可下一次不知道会怎样。
结果是清白的。田原胜死后美代子依然对外遇矢口否认,调查结果也证明没有疑点。再说川藤被分配到绿1岗亭,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
只是胆小倒还能用,好好培养的话,说不定能成为一名小心谨慎的警察,比起鲁莽的人要好多了。即使外勤不行,转到内勤总没问题了吧。
闭着眼睛像石头一样的隆博,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真是个懦弱的家伙,怕被责备,像孩子一样。
“柳岡先生,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自行车的文件保管箱中放有交通违章罚单等巡逻必备的材料,所以规定必须上锁。如果文件丢失会比较严重,仅仅只是忘记上锁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顶多被教训一顿以后注意点。可是川藤打算使小伎俩蒙混过去。
“请讲。”
当天晚上,我让他们俩人小睡一会儿,自己临桌而坐,边打瞌睡边陷入沉思。
“他并不是当场死亡,他还用手堵着伤口,对不对?”
川藤应该是发现自己忘锁了。他想在不被我们发现的情况下上锁,才说出想一个人出去巡逻这种话。根本行不通的肤浅想法!不过我却笑不出来……
我点点头。
“原来如此。”
“死之前他有没有说过什么?”
当时川藤没有多说什么,后来我让他去休息,趁这段时间检查了一下自行车,发现文件保管箱没上锁。
我想起了赶来支援的警察的怒吼;自己毫无感情地打急救电话的声音;不停呼喊川藤名字的梶井;飞溅到川藤煞白的脸上的鲜血……
姑且不谈只有一名警察的岗亭,原则上巡逻必须得由两人以上执行。一个人巡逻,而且还是个新人,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川藤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听我一吼,川藤马上道了歉,不过依旧恋恋不舍地看着自行车。我感觉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最后,川藤并没有说什么豪言壮志。
“蠢货!你在警察学校学了点什么?”
“他说:‘本不应该这样的。’”
虽然这番话讲得踌躇满志,但这是不允许的。
“只有这句?”
“我想试试自己一个人能不能按您教的方法巡逻。”
“还有‘我明明做得很好’。他不停重复着‘我明明做得很好’。”
平时敦厚的梶井一听,眼珠子差点都弹出来了。可川藤并没有发现。
“我明明做得很好……”隆博也喃喃重复了好几遍,“你认为是指什么?”
“不,我一个人去就行。”
“应该是指开枪吧。川藤的子弹,的确命中了田原。川藤或许认为自己制止了田原,可是田原没有停下。明明击中了,自己不应该会死,应该是这个意思。”
“好,梶井,陪他去。”
隆博不置可否,他低着头一动不动。
我还以为他在想什么呢,真无趣。不过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的子弹全部命中了犯人吗?”
“请再让我去巡逻一次。”
关于这一点警局进行了查证。虽然对外宣称“枪的使用是合法合理的”,可是开枪依然被当作丑闻处理,所以进行了彻底的现场查证。
当天,吃过午饭之后,川藤变得有些奇怪。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像是在强忍着尿意。但我一看向他,他马上就恢复了平静。正当我想让大家轮流休息一下保存体力值夜班的时候,他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
“不,只有四发命中。其中一发命中心脏。”
回程时、等外卖时、狼吞虎咽地吃着只有量多这一个优点的盖浇饭时,川藤都向我投来充满疑问的目光。这类新人想问的大抵相同,一定是:明明违反了交规,还让他继续开出去合适吗?这当然不合适,但是那么细的弯道是不可能倒得出去的,而且倒车更容易引起事故。我没心情跟他说这些,这里又不是学校。
“报纸上写他一共开了五枪。”
接下去没发生什么事,我们巡逻完毕回到了岗亭。午饭一般都是叫外卖,三份一起。胖子梶井明显一副等不及了的表情。
“没错。”
我让困惑的川藤在入口处守着,现在的时间段车辆不多,无需担心,车子很快就开出去了。擦肩而过时,驾驶员向我点了点头。
“枪里一共有几发子弹?”
“现在让你倒车开回去也不可能吧,我在入口看着不让其他车进来,你快点开出去。”
“五发。”
“还有什么事?”
“他用完了所有的子弹。”
然后,川藤满意地回头看看我,我没理他,自顾自走向汽车。我敲了敲车窗玻璃让驾驶员开窗。他用一副踩到狗屎般的表情看着我。
“是的。”
在左手拿着的书写板上写字是需要一定技巧的,从远处看也知道川藤写得很潦草,不过好歹算写完了。他将文件硬塞给那个驾驶员,驾驶员接过罚单,板着脸回到车上。
沉默了一会儿,隆博问:
不过,焦躁马上烟消云散了。反正川藤也干不了多久。即使这家伙能用一句话让原本简单的工作变得复杂,我也不至于温柔到为了他的将来而教育他。而且,川藤并没有错,只是我看不顺眼而已。
“射偏的那发在哪里?”
我差点没忍住暴打那家伙一顿的冲动。不管怎样,这种讲话方式仅限于习惯了这份工作的老手。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的新人哪有资格这么讲话!我忍不住咂了咂舌。
此事未曾公开报道过。
“喂!你懂的吧?违章!”
“掉在院子里了。”
自行车的后面装着一只白色的铁箱。川藤打开箱子的锁,把书写板和交通违章罚单拿了出来。川藤对熄了火下车的驾驶员用一贯的尖嗓音说道:
“掉?你刚才说院子里是泥土地。”
“好的!”
这是事实。
我命令川藤。
射偏的子弹是我找到的。川藤和美代子被救走后,我在躺着田原尸体的庭院里找到了嵌入泥土的子弹。因为知道会有鉴定科的人来,所以我没有碰子弹。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从川藤的枪中射出的。
“你来开。”
“掉,也就是说不是他射偏的。”
罚单的开法已经教过川藤了。
“怎么说?”
我下了自行车,看到汽车驾驶座上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紧锁双眉。他应该是想,反正这条小路也没车,快点开过去一定没事。和逆向行驶的车撞个正着,得干活了。
“应该是向空中鸣枪示警掉落的那一发。”
“是!”
“他鸣枪示警了?”
“川藤。”
我没有马上点头。
我们一言不发地来到此处。在银杏树繁茂的枝叶筑起的隧道行了约莫一半路时,从前方驶来一辆车,是辆小型汽车。我让车停下,看看川藤,他表情僵硬。
梶井挡在我前面,所以我没有看清。如果问我有没有看到川藤鸣枪示警,我没有。即使我能看到,可能也顾不上。不过我说:
小学的旁边,树荫下有条容易被忽略的小路。我们拐了进去,这是一条汽车勉强能开过的弯曲小道,是单行道。
“应该是开了,地面上确实掉落了一发子弹,只能这么想。”
工作日的上午,在安静的住宅区内也会有那么几个人。从快递运输车上跳下来的精力充沛的男人、带狗散步的中年女人、意气消沉地闲逛着的年轻男人……他们几乎都不会注视我们,不是别过头去,就是不自然地看向前方,避免视线接触到我们。他们并非做了什么坏事,而是因为自己与警察无缘,所以才不必隐藏惊恐与警戒。如果不能习惯这种既被疏远又被依赖的感觉,是当不了警察的。
隆博没有点头,也没有重复确认,只是有些抱歉似的问:
今年真怪,都十月了,天还这么热。九月好似八月那么热,十月继续着九月的秋老虎,老天爷一定是内分泌紊乱了。我们在温吞的空气中开始巡逻熟悉的街道。
“要抽支烟吗?”
说完我们便去巡逻了。
我们在抽烟的时候,互相都沉默着。隆博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
“不,骑自行车去。我骑在前面,你跟紧点。梶井留下值班。”
其实有一点我不明白。
“好的,是开警车吗?”
当我们闯入田原家的时候,川藤手持警棍。梶井的左手抓着门把手,右手拿着警棍的时候,川藤依旧手持警棍。我记得这些情节。但是当田原攻击过来的时候,川藤当即就开了枪。他是什么时候换的武器?
“川藤,走,巡逻去。”
我知道川藤很喜欢使用枪。想起在小酒馆“小百合”发生过的事,我不得不这么认为。
那是川藤来了一周之后,某日上午的事。跟前一天的交接很顺利,也过了学生上学的时间,所以很闲。岗亭周边的路该怎么走大致都已经教过他了,还剩几条小路。虽然让他看看地图、趁不值班的日子走一走熟悉一下,但还是直接带他去最好。
隆博狠狠地吐了一口烟,把烟屁股掐灭在了代替烟灰缸的空罐子里。他等我抽完,拿出了手机。
而川藤浩志不属于以上的任何一种类型。
“柳岡先生,其实那天弟弟给我发过一条短信。”
认定自己已经看透尘世的人也不太适合当警察。有种人的经验之谈是:坏人就是偷盗者,偷盗者见了警察会立刻哭泣道歉。还有种人认为人性本恶,人类讲的都是谎言。他们往往都跳不出这种思维定势。无论哪种人,只要趁早辞职,都是功德无量。
我第一次听说有这回事。
比方说有些人就是不能理解作为警察应该心知肚明的事,以及最后的底线在哪里。如果整天和无可救药的家伙们在一起,自己被传染到也是无法避免的。很多同事的想法甚至是:让伦理都去死吧!我也一样,深究的话也能找出漏洞,不过我们都能坚守最后的底线。有时或许会忘记,有时甚至会越线,但如果是没察觉到这一底线的人,说实话根本不配继续当警察。
隆博打开手机,把那条短信给我看。
但是偶尔也有不成器的小子。他们通过了录用考试、经受住了警察学校的训练,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暴露出了明显不适合当警察的一面。
不得了了。
不过时间能够解决这一问题。无论怎样的疯孩子最终都会习惯警察局的环境,剔除不必要的过剩能量。他们渐渐就会明白“教育一下即可”与“必须当成案件处理”二者的区别。怎么看都不像警察的家伙过个三年便会渐渐地长成警察脸。所以老警察的例行活动就是欺负新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只有这一句话。短信接收的时间是十一月五日上午十一点二十八分。
新人被讨厌,是因为他们热血、冲动。冲动容易诱发多余的工作,多余的工作会让同伴遭遇危险。所以越危险的岗位就越讨厌新人。
“当天他发短信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
烟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难抽。
“这个时间我正在外面巡逻,川藤一个人留守岗亭。”
那点程度的纠纷就打算拔枪,确实挺麻烦的。
隆博把手机放在矮桌上,说:
梶井直到最后,都未曾正眼看过我。因为他明白如果正正经经谈的话,这将变成相当麻烦的事。虽说把手放在了腰上,如果那家伙摸的是警棍,梶井就不会特地向我报告了。
“每次他对我说‘不得了了’的时候,问题都很严重。一定是这样。”他的声音粗犷、冷静、坚定,“他读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告诉我说‘不得了了’。当时他有个女朋友,说自己让女朋友怀孕了。他是个胆小鬼,慌了神便来找我。幸好我们的母亲已经过世了,不然他一定会哭着哀求母亲的吧。”
“我先失陪了。”
“……”
“这样啊。”
“经我调查,原来那个女的只是设了个局想骗钱。品行真差。在柳岡先生面前不太好说,为了摆平这件事,我做了不少粗俗的事。
我浅浅吸入一口烟,噗地吐出。
“考大学的时候也有过一次,他说‘不得了了’。原来是把入学金拿去打小钢珠输光了。凭我的积蓄根本不够,只好低着头东借一万西借五千,好不容易才凑足了。那次是最危险的,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动真格打了他。”
“他啊,”梶井将香烟掐灭在了烟灰缸里,那是一只堆满了烟屁股的烟灰缸,又黑又脏,“他把手放在腰上了哦!”
隆博突然认真地看着我。
“他怎么了?”
“柳岡先生,你能明白吗?那个家伙每次对我说‘不得了了’的时候,都是在拜托我为他收拾烂摊子。”
梶井上前告知自己是警察,两名男性立马安静了下来。看来他们不至于喝得酩酊大醉。之后由我唱白脸进行了一番教育,梶井则唱红脸,最后威胁道:“如果还有下次就抓你们进去!”过程总共花了不到半个小时,虽然不难解决,可毕竟没有空顾及川藤。
“那一天也是你……”
一名正口齿不清地威胁恐吓,另一名则不断重复着:“你敢,你敢!”看样子两个人都不经常吵架,应该是原本打算小酌一杯,结果不小心喝多了才冲昏了头脑。电话中所说的威士忌酒瓶躺在地毯上,两名当事人均未负伤,一看就知道,没必要把这种小事当成案件来处理。
隆博摇了摇头。
“小百合”的顾客层次并没问题。它开在国道旁,没有停车场。顾客一般都是住在附近闲逛而来的。这家店以前一定也发生过一些纠纷,不过接到报警电话是第一次。它距离岗亭不到五十米,我们赶过去之后发现,两名五十多岁的男性确实正扭打在一起。
“那天我什么也没做。因为我把手机忘在家里了。等回来之后看到短信时还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了晚上就……”
接到小酒馆“小百合”的电话,是晚上十一点三十一分的时候。不是通过110报警电话,而是直接打到岗亭的。据说两名男性客人发生了口角,一名抡起了威士忌酒瓶。
川藤浩志殉职了。
虽然这么问,但其实我没有期待答案。因为我自己也感觉川藤很危险,只是无法用言语表达。不过梶井却说:“在‘小百合’的纠纷现场……”
“柳岡先生,那个家伙所谓的‘不得了了’是指什么事,你有线索吗?”
“理由呢?”
我只能保持沉默。因为我根本没有想过当天我们出去巡逻后,川藤到底干了什么。
“嗯。”
“总之……”
“是吗?”
隆博的声音失去了张力。最后,他喃喃自语般说道:
“川藤这家伙可能不行吧?”
“我不认为他死得很英勇,他是个懦弱的男人……这才是我所认识的浩志。”
梶井看向自己指尖飘起的青烟。
我果然还是说不出话。
“说吧。”
不过听了隆博的话,我好像明白为什么第五发子弹会掉落在庭院中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
七
“怎么了?”
“您不看葬礼的照片吗?”
我以为这样就算闲聊结束了,没想到梶井只是把香烟夹在指尖,没有要抽完的意思。我明白他一定还有什么想说的话,于是问道:
新下属这么问我。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真受不了。”
“等会儿看。”
刚才去还佩枪和子弹的时候,又被教训了一顿,让我们千万得小心佩枪。这么说是有原因的,最近在市中心的车站厕所内发现了警察遗忘的佩枪,这种事情几年里总会发生一次。每次发生此类事件,我们就不得不接受“加强管理”的教育,耳朵都听出老茧了。
我这么打发他。下属用鼻子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他应该认为我当不了多久的警察了吧。川藤的哥哥遵守了约定,没有把我们的谈话告诉任何人。所以我不必为向老百姓泄露川藤殉职的内情而承担责任。但是由于鲁莽的行为导致下属殉职一事,明里暗里他们都会让我辞职的吧。我已经没有力气来对抗这股压力了。在漫不经心的日子里,我只是一个劲地思考川藤的那句“不得了了”。
“那也没办法呀。”
透过开着的窗户能看见60号国道。铺路工程结束了,车辆行驶在崭新的黑色柏油路上。
我向梶井搭话,他苦笑了一下。
十一月五日,击中交通指挥员头盔的到底是什么?
“装备科的人真是提心吊胆的。”
川藤说是车子碾过的小石子——其实是在强调这一点。他不停重复“车子碾过的小石子”,说得令我耿耿于怀。
梶井收了收下巴算是向我打了招呼,我也点了点头,给自己点上烟。第一口烟,像是叹息一般被长长地吐了出来。
现在的我好像明白那是什么了。
待值完班、完成交接,回到局里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多了。接下去只要将佩枪放进保险库、换好衣服,就能回家睡觉了。回家之前得先抽一支烟,于是我走向吸烟室,发现梶井已经在那儿了。
子弹。
他一听,立马笑容满面。真是个坦率的男人。
为了开枪特地去国外旅行的川藤;酒馆发生了点小纠纷就打算拔枪的川藤。那天,独自留守岗亭的川藤把玩着枪——是因为太闲了想玩还是因为枪脏了想擦干净?总之,川藤开了一枪。
我回答不安的川藤:“还不错,第一次写成这样算好的了。”
岗亭的玻璃窗一直是开着的。子弹飞出窗外。
“怎么样?”川藤问。
多亏了铺路工程的噪声与振动,枪声被掩盖了。但是川藤目击交通指挥员倒了下去,是被自己发射的子弹击中了。川藤迅速离开岗亭,跑向指挥员那里。幸好他没受伤,只是擦过头盔而已。指挥员认为自己是被车辆碾过的小石子击中了,于是川藤放下了心。
我翻开川藤在岗亭第一天上班时的工作日志:上午发生了汽车与自行车的碰擦事故,中午接到乱停车的投诉,傍晚收到两起偷盗自行车的报案,晚上小酒馆发生纠纷。报告书与日志都是我让川藤写的,虽然他圆润的字体令我反感,但写得还算不错。
不过川藤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绝境。
课长提出让川藤与我一组的时候,我没有反对。虽然下属中也有能够带新人的老警察,不过我想把川藤安排在自己的视野范围之内。作为弥补……也不算是弥补吧,第三个人我安排了一个知根知底的人——比我小两届的梶井。梶井非常胖,处理文件速度慢,不过人很好。他受理的投诉事件一般都能完美平息,对岗亭而言是非常难得的人才。让他和不招人喜欢的我、川藤一组,最合适不过了。
警方对于子弹的管理严格得很。哪怕只是遗失一发子弹也会影响自己的将来,说不定会被迫辞职。川藤不仅乱放了一枪,而且还击中了别人。这种情况不是被迫辞职那么简单的,应该会遭到起诉。
岗亭实行三人为一组的三班倒制度,原则上是由课长安排八个下属谁与谁一组,不过基本上是由我这个亭长决定的。
于是川藤发了条信息给哥哥:“不得了了。”可是哥哥没有回复。就算哥哥看到了,应该也帮不了他吧。
声音更尖了。
为了掩饰过失,必须做一些坏事——就像他忘记锁自行车保管箱时坚持要一个人去巡逻那样。川藤想着怎样才能掩饰那一枪。交通指挥员没有发现是子弹击中了他。于是川藤到处找,说自己要找到那颗石子。幸运的是,川藤找到了子弹。问题是归还佩枪的时候该怎么办。值完班就得归还佩枪和子弹,哪怕少一发也会被发现……
“好的,亭长!”
最终他得出的结论应该是:想要掩饰那一枪只要光明正大地开枪就行了。
“叫我亭长就行。”
川藤打电话给田原,档案中有对方的电话。田原没有工作,白天也在家中。川藤告诉田原:
从他在警察局向我说第一句话开始,我就不喜欢他。因为声音太尖,太娘娘腔了。每个人第一天上班都会紧张,可没人像他那么紧张。看他脖子挺粗的,应该锻炼得挺勤快,可总让人觉得他孱弱,可能是身形偏瘦的缘故吧。
“你的老婆在搞婚外情,和绿1岗亭的警察。”
“柳岡巡查部长,我来报到了,我叫川藤浩志!”
田原胜原本精神状态就不稳定,他不可能接到来路不明的电话一笑而过,一定会认为无风不起浪。所以川藤才选择田原作为合法的射击对象。
从警察学校毕业后,川藤的第一个工作岗位就在我们这个“绿1”值班岗亭。
一切都很顺利。田原袭击了刚刚回家的美代子,美代子通知了警察。美代子没有直接打岗亭的电话,而是拨了110,这或许是川藤没有预料到的,但是距离最近的绿1岗亭还是接到了出动命令。到了现场,否定了暗示想等待支援的梶井,主张闯进去的不正是川藤吗?
二
刚刚进入田原家的时候,川藤手持警棍——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拔枪的话一定会被我阻止。于是他在寻找田原的途中趁乱换成了枪。
那个家伙终究不是块当警察的料。
在与我们对峙的时候,田原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成熟。虽然净讲些瞎话,但是没有要袭击我们的迹象。于是川藤大喊:“住手吧!我是绿1岗亭!”
听起来好像是个劣质的笑话。下属就在一旁,于是我小声重复着。
这一句话,如同暗语般立刻激怒了田原。
川藤警部补……大人?
当时我听到几发子弹声?不知道。只记得是一连串的枪声。
一开始,社会上对于如何理解这则新闻好像充满了困惑。是新人巡警无法压制罪犯而将其枪杀的丑闻,还是勇敢的巡警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制裁凶恶的罪犯?随着时间的流逝,田原的恶评与川藤的人品渐渐广为人知,舆论开始偏向第二种报道。虽然葬礼上的悼词是一派胡言,但这是为了维护川藤的名誉。防弹衣性能差、行动初期不够重视等,社会上对于警察的批判此起彼伏。不过至少,对于“开枪”一事的责难声越来越小。
应该是四发吧。川藤射出了所有的子弹,将白天的那发扔在脚下,用力将之踩入泥土里。这些事全都在一瞬间完成。
十一月五日晚间十一点四十九分,市区的一名四十多岁女性报警称自己遭到丈夫田原胜(五十一岁)的攻击。赶赴现场的三名警察试图说服他,不料田原胜手持匕首(刀身长三十厘米)刺向警察,川藤巡警(二十三岁)向其开枪,合计五发,命中其胸部与腹部,田原当场死亡。川藤巡警被刺伤送至医院,于六日凌晨零点二十九分抢救无效死亡。警局认为“本次事件中手枪的使用是合理合法的”。
但是川藤失算了——他小看了人类的执著。
川藤的死,是这样被报道的:
匕首割开了川藤的颈动脉,在大出血的时候,他喃喃说道:
从打开的窗户中可以看到一如既往的60号国道。前一阵子这里在修路,修完后,往常的风景便回来了。今天一天将会有多少人经过这条马路?他们绝不会发现马路边的这个值班岗亭里死了一名巡警吧——这是理所当然的,我这个当了二十年警察的男人不该现在才感慨。可是今天,不知为何,我为此大动肝火。这种日子里我特别憎恨禁烟的岗亭。如今桌子上只摆着地图、文件和电话,烟灰缸早就没了!现在还多了一只褐色的信封。
“本不应该这样的,我明明做得很好,我明明做得很好……”
那个家伙的遗族好像认识我。我发现有个皮肤晒得有点黑的男人疑惑地看着我,但我不想像说相声一样说那个家伙的故事,待出殡后我便离开了殡仪馆。由于是警察的葬礼,现场混入了不少新闻记者与摄像机。虽然不是我一手操办的,但我倒是可以为这场闹剧葬礼道个歉。
我问美代子,以前田原是否怀疑过她与警察有关系。美代子断言完全没有,直到那一天为止都只怀疑过自己与店里的男顾客。
虽然这家伙和我性格不合,但不上照这点好像和我一样,祭坛中央挂着的遗像里的他显得不太高兴。局长与总部长致的悼词——要褒奖一个没怎么交谈过的人应该很难吧。悼词中川藤警部补的形象与现实大相径庭,这么伟大的警察才不会那样死去呢,我正为此气愤着,恰巧轮到我上香与献花了。见我上前,别人对我的冷言冷语又四散开了。
我曾经于某个休息天,在岗亭对面的行道树上发现了伤痕——树干的一部分被刀刃割开,好像有人从里面拔出了一个扎得很深的东西。
川藤浩志巡警为完成任务而英勇殉职,特升二级,追授为警部补。
隆博恐怕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弟弟做了些什么。我也得辞职了。
新下属这么说着,将一只褐色信封放在了桌上。他应该是有些避讳此事的。说实话我根本就不想看,而且不用看,葬礼的情形也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之中。那个场合的色调、气味,以及晚秋的寒风都令我记忆犹新。
60号国道上来往着无数车辆,车上承载着一段段人生。那些人中,一定有天生就适合当警察的家伙。
“葬礼的照片印出来了。”
这个岗亭里却有两个不适合当警察的男人。
一
这种日子里我特别憎恨禁烟的岗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