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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愿

“那么就一会儿。”

重治虽然满脸通红,口齿倒很清楚。拒绝的话可能会惹他生气,再说我也不讨厌他,于是向前移了几步。

酒杯只有一只,于是我用小碗代替。重治换了个盘腿的姿势,满满地给我倒上酒。我以为他是在考验我,于是一口气喝了下去。没想到重治反而觉得无趣。

“学生啊,来陪我一下。”

“好喝吗?”

我马上就闻到了一阵熟柿子的香味。重治坐在坐垫上,单脚竖着,矮桌上摆着一升的酒瓶与酒杯,他空口喝着酒。我一点也不吃惊,因为最近重治经常一身酒气地坐上饭桌,有时甚至等不到晚饭就醉得睡了过去。我不好意思向醉酒的人商量金钱之事,本想敷衍几句就退回房内,没想到重治瞪了我一眼,竟唤道:

廉价,又烈又次,唯一的优点就是含有酒精。虽说身为穷学生的我很难喝到酒,但即使这样还是觉得很难喝。

黄昏时分,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在二楼窗口见妙子出门,我下定决心趁此机会向重治低头——因为不太愿意被妙子看见自己的狼狈相。我走下楼梯来到餐厅,跪坐着喊了一声“打扰了”后,打开拉门。

“我不会品酒。”

其他应该都能对付过去,可每月二十号的房租就难办了。生活费应该不出十天就能汇过来,看来只有求房东宽限几天了。不幸的是,房租一般是交给重治的。虽然我平时天不怕地不怕,但这种情况下还真忧心。

我故意逃避问题。重治竟然点了点头。

不料,金钱的烦恼比预期来得早。很早以前鱼就开始变少了,再加上父亲身体恶化,据说六月的生活费要晚些才能给我。不巧的是,我正好在准备考试,无法出去打零工,而且由于买了不少必要的书籍,钱包早已空空如也。

“根本不好喝。”

不知是否是达摩像起了作用,我通过了五月份的选择题考试。既猜中了考题,脑子也特别清醒,合格比想象中要容易得多。不过仅仅这样,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达到了一定的标准。可自从那次去了达摩市以后,自己不再被情绪左右了。不管怎样,必须努力。画上了一只眼睛的达摩坐镇于书堆上,俯视着书桌。

“不好喝也要喝吗?”

我与妙子各请了一尊达摩像,是放在房里也不会占地方的小号达摩。我的愿望当然是通过司法考试,妙子没有说自己许了什么愿,我也没必要特地问。

“为了喝醉。”

鼓舞的话一下子就起了作用,我在早春的寺庙中悄悄地捏紧拳头,告诉自己还有时间。

说完他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给他倒满。重治看着酒,几乎是自言自语般说道:

“选一尊达摩像吧,”妙子如此劝我,她的声音好像格外高兴,“藤井先生已经非常努力了,接下来唯有祈求神的助力。这座达摩市历史悠久,求一下总有用的。”

“醉吧醉吧,偏偏自己那么能喝,真不幸……酒钱越花越多,可这玩意儿根本解不了忧。”

那些达摩的身上,应该背负着各自的愿望吧。愿望成真,达摩们默默守护。看着无数的祈愿与结愿,我心中涌现出奇妙的感慨。我的学业能否大成?司法考试能否通过?对我而言要紧的事只有学业。考试确实很难,可是并非一定没戏。我第一次有了这种积极的想法。至今为止已经有许多梦想成了真,所以我并非毫无希望。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也许毫无根据,不过仿佛有一阵和风吹散了阴暗消沉的日子,替我驱走了噩梦。

说完他又举杯痛饮。

我答道。有一小会儿,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人们投掷“满愿”后的达摩。

重治的生意好像每况愈下。是工作不顺利导致心情郁闷,还是心情郁闷导致工作不顺利?有时他因为下雨所以早早地关门,有时他因为肚子痛所以挂上了休息的告示牌。如果他再这样嗜酒,怕是将来就完了。光重治一个人的话,就让他自作自受吧,可若是将妙子也牵扯进去就太不公平了。虽然我没资格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可还是忍不住拐弯抹角地说:

“没什么。”

“虽然您这么说,可是有个如此能干的老板娘,真是令人羡慕啊。我将来也会娶妻,得学会小心翼翼地与妻子共同生活下去。”

“怎么了?”

“能干的老板娘?”重治鼻子出气哼了一声,抬起眼皮瞪着我,“学生啊,你几岁了?”

要说最吸引我的,还是庭院一头的供奉处。一边是人们刚刚拿到还没画眼睛的达摩,一边是画有双目的达摩被不断运往供奉处。由于过于拥挤,前方的行人停了下来,有好些人仿佛投球般将达摩扔向供奉处。妙子应该并不是想带我看这种场景吧,她驻足回头,将好奇的眼神投向我。

“二十二岁。”

我本以为达摩只是一般纪念品店出售的商品,没想到竟然还有达摩市。转眼间,男女老少都准备请一尊达摩回去。值得钦佩的是,哪儿都没有价格牌。一看就知道这不是普通的买卖。

“二十二啊……”重治重复道,嘴巴的一角做作地上扬,“到了这个岁数,也该知道一点人生的奥妙了。不过你好像在准备一个很麻烦的考试,没那种时间,说可怜也是蛮可怜的。”

跟着大家拾阶而上,穿过大门进入庭院后,我不禁惊呼了一声。到处都铺着席子,上面搭着人偶架,一切都是雪白与鲜红的。人偶架上的商品是达摩像——小孩子能一把抓住的小达摩、和大人脑袋差不多大小的中达摩、没有平板车运不了的大达摩……庭院内全是达摩、达摩、达摩,快要满溢而出了。虽然场面很壮观,可是光有达摩,总感觉有些怪。我问这是怎么回事,旁人答曰“达摩市”。

然而重治说得一点也没同情心,还把酒杯咚的一声放下了。重治注视着自己的手边继续说:

连木莲都不知道的我当然不可能知道,那一天是调布深大寺的重要祭祀。明明是上午,还没走到寺庙门口就能看见参拜道上人山人海的景象。对于长期置身于二楼房间的我来说,这简直是一番令人头晕眼花的景象。矍铄的老妇人、黑社会似的年轻男性,还有跟团的旅客。孩童们奔跑穿梭于人群之间。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妙子所说的事情就是这个。瞬间,我们差点被人群挤散,我紧盯她身上的桔梗纹,拨开混杂的人群。

“酒量好是件很不幸的事,有个能干的老婆更不幸。”

不知何时,耳边渐渐响起了喧嚣的人声。下坡的尽头,有一片繁茂的杉树林。从树林间隙,能看见寺庙的铜板瓦片屋顶。

“很不幸吗?”

“人世间多是不如意,有时好似在泥泞中摸爬滚打。但是藤井先生,不能因此丧失自信。只要心中存有骄傲,未必所有的坎都过不去。至今为止你是那么拼命,我看到了这些,老天爷一定也看得到……今天,请好好祈愿。”

“对学生来说很难理解吧,”重治含笑说着,刚拿起酒杯送到嘴边,就咂了一下嘴,“这酒真难喝,学生啊,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哦……”

与重治单独聊天的机会,仅此一次。

终于,妙子说了一句。

可我还是没想到该如何筹钱。到了二十号再请求他们宽限的话,他们对我的印象一定会变差。就快要论文考试了,我不想因为一些生活上的事而烦心。不得已,我决定找妙子商量。

“老天爷一定知道的。”

那是一个有些阴沉但没有下雨迹象的梅雨天。重治一早就出门了,我向穿着围裙正在晒衣服的妙子打招呼,请她来到庭院中道出了实情。听着听着,妙子渐渐皱起了眉头。

我们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像是为了弥补刚才低头的损失,我狠狠地抬起头看着那些白色的花朵。

“我很想帮你,但不知道我丈夫愿不愿意等。他不是很喜欢你,说不定会说出拖欠一次就要赶你出去之类的话。”

由于刻苦,我的成绩一直在提高。可我的脑子不够聪明,而且缺乏弹性思维,不具备一次就过的素质。虽然明白自己的缺点,可是找不到补救的方法,那是一段十分痛苦的时期。

“我毫无借口可言,也已经做好被赶出去的准备了,只是能不能先借我半个月房租?”

“基本都得学个五年十年,有些人甚至花了二十年。如果能在学生时期考出来,简直就是奇迹。”

妙子把手抵在尖下巴上,沉思了一会儿。

“司法考试有那么难吗?”

“只要在汇款到之前,暂时把租金给我丈夫就行了吧?”说着她走上走廊,回头说,“来这边。”

“当下的学费、住宿费是没问题,可将来的情况应该不会变好,想到这点我就心烦。我必须快点通过司法考试,不然进入社会之后既没学习的时间也没金钱。”

妙子带我来到了客厅。壁龛上插着鸢尾花,隔板上孤零零地摆着春天时请的达摩像。隔板下面有个小壁橱,妙子拨开衣服下摆跪坐于前。然后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般。

不仅仅是鱼少,长年累月的工作使得父亲的膝盖受损,据说能不能像以往那样工作都是个问题了。

“有什么能遮住眼睛的东西吗?”

“我的父母是千叶市捕鱼的,近来好像鱼很少,他们说无法像以前那样寄学费给我了……”

我鹦鹉学舌:“能遮眼睛的东西?”

我呆呆地看着一直延伸下去的花路,将连同学都没告诉过的事情,坦率地向妙子吐露:

“不,就这样吧,请您闭眼。”

“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说着,妙子让隔板上的达摩背过身去。

“嗯,是的。”

她重新将手伸向壁橱的拉门,拿出了一只细长的木箱,箱子用紫色的绳子扎着。妙子沉默着解开绳子,向木箱合掌后,恭恭敬敬地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幅画轴,应该是我见过的那幅。箱子里原来不止一幅画轴——

“这段时间,你挺焦虑的吧?”

还有一只装着钱的褐色信封。

妙子看准了时机,对看得入迷的我说:

妙子从中取出一个月的住宿费,递给我。

原来这叫木莲啊,我实在不好意思这么说。我都快升大四了,却连木莲花都不认识,真没文化。

“这些钱是以备不时之需的,你先拿去给我先生,等汇款到了再还。”

“哦……”

我很是吃惊。她不仅藏私房钱,还在我面前打开了小金库,甚至把钱借给了我。我确实有“妙子应该会帮我”的依赖之心,但没想到是以这种形式。

“这是木莲花,白木莲。”

我只好含糊地说:“真……真不好意思。”并用双手接过钱。

由于我太过一本正经,妙子为难地一笑。

我用那笔钱付了住宿费,汇款一到就将同等金额还给了妙子。就在次月,我通过了司法考试最难的部分——论文考试。

“这不是樱花吧?”

“时节刚好,正开得绚烂。”

鹈川重治瞒着妻子,整天在外头花天酒地。钱是问矢场英司的公司回田商事借的,鹈川重治才刚因肝硬化住院,妙子就被矢场追着还债。杀人的动机自然是因为债款,这点我与检察官并无争议。

我赞叹道。

不过在具体的作案经过上,我们各持己见。

“啊……真漂亮。”

检察官认为鹈川妙子是为了逃避债务而杀人,使用菜刀行凶证明了这是一起恶性的故意杀人案。

颇具韵味的树枝上,开着无数白色的花朵。一见眼前的这番风景,耳边就响起了鸟叫,鼻尖就闻到了花香。

我的观点不同。我承认鹈川妙子杀害了矢场英司,但那是因为矢场以债务为由逼妙子发生男女关系,妙子为保护自己才冲动犯罪。所以这起案件并无计划性,只是正当防卫而已。

我竟然身在花朵筑成的隧道中。

这是我负责的第一起杀人案,就与检方大唱反调。这是非常需要勇气的行为,而且事实上许多同行都对我提出了忠告:“藤井,年轻的时候还是老实点为妙啊。”不过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被告的刑期能短一些,而且我本来就天不怕地不怕。

我驻足抬头。

庭审变得很激烈,很残酷。文件里一丝不苟地记载着各种对立意见以及我当时的感想。

“藤井先生,请抬头看看。”

“为了逃避债务而杀人,不值得同情。”

我们走了几十分钟,妙子突然停下来说:

——就算杀了矢场也不可能清账,这一点被告很清楚。为了逃避债务而杀人的动机根本不现实。

妙子穿着草鞋,走得不快;我怕忘记案例、理论,所以边走边喃喃自语着。许久,我都把自己关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虽说是三月柔和的日光,但太阳光刺得我眼睛疼。低着头的我跟随妙子时不时的叮嘱声行走,“拐弯了哦”“停一下”。旁人看来,像是某个富商的妻子带着个迟钝的木偶,一定很滑稽吧。

“备着菜刀证明被告心怀杀人计划。”

一路上的气氛很怪。

——菜刀是被告平时用的那把,如果真有杀人计划,为何不买一把新的呢?被告是为了切西瓜才将菜刀拿到客厅的,确实有人证明被告当天买了只西瓜。

第二天,大晴天,早春的风有些冷。我穿着一件很旧的军绿色大衣,那是我学生时代唯一的一件防寒衣。妙子穿着桔梗纹的丝绸和服,外面加了一件质地细腻的外套。重治看见我们结伴出行,脸色自然不好看,不过妙子似乎早就已经告诉他了,所以他并没有问东问西。

“刺伤死者后没有立刻打救援电话是饱含杀意的证明。”

我只是个平添麻烦的借宿者,被如此拜托,根本无法拒绝。我只好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检方称死者是当场死亡的。责难被告没有为了心跳停止的人打救援电话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

“是的,务必。”

“将尸体弃于空地上,是为了隐藏案件,性质恶劣。”

借宿了一年多,我从未陪妙子一起出去过。这个想法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而且当时对我而言时间弥足珍贵。见我犹豫不决,妙子罕见地强调了一句:

——只是将尸体丢弃于空地上而并非埋在土里,这样也能算企图隐藏吗?丈夫住院,一个人的家中若是有具尸体,害怕得想要丢弃也是情有可原的吧。应该理解为恐惧所造成的行为才对……

“我?”

我一味地防御,可总找不到反击的突破口。

“明天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不过行李可能会很多。不好意思,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经过我的独立调查,找到了被矢场要求以男女关系抵债的女性。只要她能够做我的证人,就能增强鹈川妙子被矢场强迫发生关系而反抗的可信度。可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出庭做证。

听完可悲的牢骚话,妙子非但没有责备我,反而微笑着转换了话题:

此外,我传唤了一名被夺走珍藏的爱刀的老人。不过这个证人找得很失败。他只会用难听的言辞咒骂矢场英司,无法为矢场因一己私欲而放款做证。不仅如此,老人甚至还面向被告,说出“谢谢你杀了他”之类的话。

“没有进展,怎么也学不好。法律这玩意儿,恐怕不是像我这样脑袋不好的人能应付的。怪自己过去没有好好考虑过何为‘门当户对’,现在不能说放弃就放弃,只能说是自己选错了路。”

我能理解女性证人为何拒绝出庭,可当初要是能够得到她的证词,判决结果应该会不同吧。我至今仍然后悔不已。

我没有掩饰自己的焦躁:

结果,争议聚焦在了一点上。

“藤井先生,学习还顺利吗?”

昭和五十二年九月一日,鹈川妙子是否从一开始就打算杀害矢场英司,是故意杀人还是失手杀人?检方的主张缺乏决定性证据,被告方也无法明确否认故意杀人。不过,我有个绝招。

妙子应该早就看出我的焦虑了,她徐徐地向我开口,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安慰:

犯罪现场是鹈川家的客厅,检方提供了榻榻米的科学鉴定结果、背部有血迹的达摩像、坐垫,还有画轴。画轴的装裱部分,有几滴飞溅上的血滴。虽然血液触及空气后已经发黑,不过依然有种异样的崭新感。检方称,此血型与被害人吻合。

某天夜里,当我手握铅笔对着一张白纸愁眉苦脸时,楼梯上响起了嘎吱嘎吱的声音。是妙子给我送夜宵来了。本应回以感激才对,我却板着脸接过盘子。虽然我想一个人待着,可总不见得让妙子出去吧,于是我沉默地吃起了饭团。

我没有放过这一机会,把胜利压在了向被告的发问上。当时的对话记录在案。

书桌上,放着一张离家时拍的全家福。家人都这么支持我,所以我不得不努力!为了鼓励自己,我把照片放进相框摆在桌上。可是最近我感到家人的视线好像在责备我,我不忍直视,只好一直合着相架。

“那是一幅历史悠久的画轴吧?禅画,描绘的是达摩大师,”曾经没文化的我也懂得了这些知识,“不过,与绘画相比,装裱部分比较新。是你重新装裱的吗?”

当时我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一个劲地学习、无法从将来的不安中逃离、面对书桌的时间长得不敢想象、学习完全没有进展——我不断地重复着这个恶性循环。吃不下睡不好,和人交往也不顺利,同学们都很担心我。进入考试阶段,大学的课也停了,这更使我的焦躁升级了。

鹈川妙子缓缓地抬起头,她的倦容已无从掩饰。

那是我即将升上大学四年级的时候,也就是借宿于鹈川家的第二年的春天。

“不是的,听说是爷爷托人装裱的。”

“并非鹈川重治的爷爷,而是你的爷爷?”

小小的达摩像上,只画了一只眼睛。这应该是鹈川妙子和我一起请的达摩像吧。我请的那尊已经“满愿成就”[3],画上两只眼睛,供奉在庙里了。可是鹈川妙子的达摩像怎么样了,我并不知情。

“是的。”

红色的达摩身上,乍一看根本看不出血迹。不过根据科学鉴定,发现了达摩背部有一滴溅上的血沫。仔细瞧的话,能看见十分微小的一个黑点。

“这是你从娘家继承的东西?”

作为凶器的菜刀是鹈川妙子一直在厨房使用的那把,搬运尸体的拖车是重治在工作中用的那辆。藏于客厅壁橱中的坐垫、壁龛中搜出的画轴、隔板上的达摩像上均发现了血迹,证明了案发现场是鹈川家的客厅。

“对。”

文件中还附有证物的照片,其中大多数都是我见过的东西。

被告照实回答着,却奇怪地皱了一下眉。视野的角落里,检察官也面露难色。

妙子没有被起诉抢劫加杀人罪,而是杀人加尸体遗弃罪。

“画轴平时一直都挂在壁龛上吗?”

对律师而言,被告没有动死者的钱包这点很幸运。

“不,一般放在箱子里藏着。”

通过清查矢场公司的账簿,搜寻拖欠债务的人,警察发现了鹈川这个名字。警察的首次盘问,于尸体发现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九月四日进行。警察原本打算找鹈川重治问话,可由于他身体不适正在住院,警察便找到了鹈川妙子。从发现妙子的举止可疑到搜家,才花了不到一个礼拜。

“如何打理呢?”

一个小时之后,矢场离开了饭店。直到第二天尸体被发现为止,都没有人见过他。当然,凶手鹈川妙子另当别论。

“一年会拿出来晒几次。”

“矢场先生和往常一样点了饺子和啤酒,不过马上说‘算了,不要那些’。我问他是不是不吃了,他答‘不是,因为接下去和人有约’。”

“原来如此,你好像特别珍惜画轴,它是传家宝吗?”

平时总是加班到很晚的矢场,这一天一到下班时间,也就是下午六点就开始做准备工作,不到六点半就没了人影。七点左右,他来到经常光顾的中华料理店,应该是直接从公司过去的吧。这家店的老板做证:

被告果断地点头。

借贷公司放款出去是为了赚利息,可是听说矢场有时会为了一己私欲而放款。他曾为了想要的古董而暗算别人将其占为己有,也和看上的女性进行一些卑鄙的交易。听了诸多流言蜚语后,概括来讲,他的名声并不好。

“是的,是传家宝。”

“那种状态说明老板想抓住某个‘猎物’。虽然他已经故去,但毕竟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我咽了口口水,马上就是决胜点了。

一名公司员工告诉我。另一名员工说:

“案件发生的九月一日,你把这幅画轴放在了哪里?”

“平时他简直就是一个工作狂,可那天他有点心神不宁。”

“挂在壁龛上了。”

和往常一样,他在早上八点半出门。他有车,不过只要不下雨,为了健康他一般走路去公司。九点前到公司,开锁。上午去公证处,委托票据背书。下午虽然在公司,不过据说的确和平时的状态不太一样。

“为什么?”

警察不会调查到律师这里来。根据法庭上检察官主张的内容,我大致明白了九月一日矢场的行踪。

“为了欢迎矢场先生,我想如果壁龛上空着的话不太好。”

从被害人的照片来看,他的眼睛也符合以上描述。

“你是为了迎接客人才挂上画轴的?”

工作关系,我认识了不少金融界的人。虽然他们的性格、嗜好各不相同,但非常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眼睛都十分相似。那是一双仿佛能看清对方内心的眼睛。他们用好像在地狱中见到神仙似的表情借完钱,一转身就把你给忘了,最后还装失忆蒙混过关。多见几次就知道了,他们一般都长成这样——一名老前辈告诉我。至今为止,这套理论很准。

“是的。”

在尸体的口袋中发现了钱包,虽然驾照被抽走了,不过通过名片马上确认了死者的身份。他叫矢场英司,五十五岁,在小平地区经营着一家借贷公司回田商事。亲属只有一个身在远方的儿子,不过通过几名公司员工,当天就确认了尸体正是本人。经过验尸,证明了死因是由于腹部遭尖锐刀具刺伤而休克死亡。由于人手不足,没有进行司法解剖。

被告承认矢场向自己传达过来意。为了迎接矢场而做了些准备,这并不是不利的证词,反而是非常有利的证词。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手头有尸体被发现时的照片。那块空地原本计划建造公寓,不过由于不动产公司筹措资金需要花时间,从五月开始一直是空置的状态。可能没有请人除草吧,到了九月杂草丛生,差不多有大人的腰这么高。尸体放置于离马路约三米的地方,由于杂草阻挡视线,从外围根本看不见尸体。发现尸体的人后来被问及是如何发现尸体的,回答说是想小便才走进草丛中的。

“看见非常珍贵的传家宝沾上了血迹,你怎么想?”

九月二日下午四点多,一名住在调布市的男性在跑步途中发现空地上躺着一个人,便打了急救电话。急救队七分钟后赶来,发现倒地男性已经死亡,等警察来了之后便收队了。

也许是发现了我的意图,检察官插嘴道:

据推测,鹈川妙子杀害矢场英司是在昭和五十二年九月一日的晚上九点至十一点之间。

“这个问题与本案有什么关系?”

这个男人声音真大。面对这种类似于威胁的大音量,我狠狠地怒视着他。法官从旁温和地问:

不知不觉,风停了,风铃安静了下来。那是差点热死蝉的酷暑天。

“检察官提出抗议?”

“世事往往不如意,所以学问很重要,只要有了学问,就能少走许多弯路了。请千万要努力学习!”

“是的。”

我刚想回答“知道了”,可是妙子的眼神中带着不同于以往的热情,我无法草率地作出回应。妙子好像在叮嘱小孩子似的强调道:

“怎么样,律师?”

“藤井先生,一定要努力学习哦。”

我挺直了腰背回答:

之后妙子依旧盯着画轴看了一会儿,终于认真地转向我,用一贯的口吻说:

“我想弄清楚案件发生当天被告是如何准备、如何迎接被害人的。”

见诗文的笔迹大气磅礴,我赞叹道。没想到妙子就像自己写的字被表扬了一般羞涩起来,她微微颔首。那是我从未见过、今后也再没见到过的少女般的天真仪态。

“明白了,请继续。”

“写得真漂亮!”

我稍稍施了一礼,重新面向被告。鹈川妙子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了我的问题:

她所说的“我家”应该不是指鹈川家,而是自己的娘家吧。这幅画应该是她嫁过来时的嫁妆,可能妙子娘家没有能继承传家宝的人了。

“对于先祖,我唯有歉意。”

“我的先祖开设私塾,帮助地位低的武士,使他们出人头地。听说私塾的一名学生在内战中立了功,于是岛津大人将此画赏赐给了我们。听说诗文是岛津大人亲笔写的,十分珍贵,所以我每年都会拿出来晒几天。这可是我家的传家宝哦。”

听完答案,我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岛津大人?”

“若是如检察官所述,被告一开始就心怀杀意的话,为什么会特地把传家宝从箱中取出挂在壁龛上呢?事实上,画轴的确沾上了血,搞不好甚至会由于矢场奋力抵抗而弄破。如果知道这里将成为凶案现场,被告一定不会把画轴给挂出来。所以本案并不是有计划的杀人案,正因为是无法预期的突发案件,画轴才会出现在那里。”

“这是岛津大人赏赐给我的先祖的。”

一审判决的结果,鹈川妙子的自我防卫并没有被全面认可。没有证据能证明矢场英司逼迫鹈川妙子发生男女关系,这一点我实在无能为力。不过被告也没有被扣上预谋犯罪的罪名。也就是说,目前情况对被告十分有利。至于画轴上的血迹是否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判决书上并没有记载。

妙子用陶然的表情一直盯着画轴:

一审判决的刑期为八年,我更努力地开始着手准备二审。

“这是?”

可是鹈川妙子好像自暴自弃般取消了上诉。

上面画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满脸胡子,很胖。男人的上方潦草地写着些什么字,不过我看不懂。我只知道,这幅画轴有些年代了。

那是听说鹈川重治死亡的当天。

这么说是为了挽回刚才的失分。妙子没发现我的狼狈,而是将眼神转向别处。我很好奇,随着她的视线,看见平时空荡荡的壁龛上挂着一幅旧画轴。

“嗯,每年都是我打扫坟墓的,杂草长得很快。”

昭和五十二年九月,听闻调布市杀人案的嫌疑犯是妙子,正在出差的我立刻胡乱抓了些行李从鹿岛赶回来,可妙子已经遭到了逮捕。

没想到她的语气如此强硬,我有点慌张。

大致的情况我在路上从秘书那儿听说了,来到调布市警察局昏暗的谈话室里,见到了阔别四年的妙子,我不禁愤慨地说道:

“得好好供奉先祖哦!”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在被捕之前,不,欠债的事情也可以和我商量呀!”

妙子皱起美丽的眉毛,批评我:

是拘留和审讯造成的疲惫,还是这四年来饱受生活之苦?妙子的脸颊比我记忆中消瘦多了。明明自己身处困境,可见到我,她眯起眼睛微笑着。

“我打算回去一天。我是次男,其实不在也没关系,不过不出席的话亲戚会很啰唆。”

“好久不见,藤井先生。听说你自己开了家律师事务所,能够出人头地真好。”

“藤井先生盂兰盆节回家吗?”

“老板娘……”

我们一边吃西瓜,一边聊天。

毕业后的四年来,我简直生活在狂风怒涛中。经过司法实习后,在前辈的律师事务所里打打下手,边跑腿边学习了些基础业务。由于是大学期间通过司法考试的人,做得好与不好都特别引人注目。我和事务所里的人相处得不太好,本打算找下一家公司,不过很照顾我的一位前辈劝我“不如独立吧”。在他的帮助下,我开了自己的事务所。在拼搏的日子里,有时我会想起鹈川家,可由于一心忙于工作,除了每年一度的新年贺卡外,没有其他联系。

妙子遮住嘴窃笑。

我连做梦也没想到,短短的四年,妙子会不得已杀人。明明应该可以帮到她的……我拼命忍耐着悔恨之情。妙子悄悄地移开视线,这个举动和我借宿的时候一样。

“真是个怪人。”

“藤井先生正在自己事业的发展期,不能因为我的事情而麻烦你。”

“原来如此,好吃,太好吃了!”

“说什么见外的话!我曾经受到你那么多照顾,怎么可能会觉得麻烦?从现在开始,所有可行的办法我都会试,你有什么希望我做的吗?”

妙子在西瓜片的三角尖上撒上一点,然后张开小嘴一口咬下。见状,我也小心翼翼地模仿起来。直到现在,我都认为那是我这辈子吃到过的最好吃的西瓜。

到了这种时候,妙子依然顾虑着不肯开口。我不断大声对她说自己想要报恩,才终于从妙子嘴里听到了她的担忧:

“这样吃。”

“那么,能帮我问问我丈夫的身体状况和债务情况吗?”

很难为情的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在西瓜上撒盐的吃法,就像猴子见到了不明物体般躲得远远的,用猜疑的眼神一直盯着盐罐子看。妙子见我这副模样,微笑道:

我想说,比起这些你应当多担心担心自己。不过这既然是妙子的请求,我也无法拒绝。

“哦,在西瓜上撒盐?好像感觉很奇妙。”

我调动了这四年来的所有关系,两天后,交上了一份完美的答卷。不过,所有结果都无法令妙子安心。

“盐。”

鹈川家的生计——榻榻米店因债台高筑,一旦停业就会倒闭。土地和房屋早就成为银行的抵押品了,在妙子被捕无法还债的当下,据说马上将遭到竞拍。家当被回田商事冻结了,还有些被查封的钱财物品,不过我将之解封了。可是只凭家当无法还清回田商事的债务,哪怕被判缓刑,妙子也将失去房屋,背负债务。

“这是?”

重治躲到了浦安市的兄弟家。见到我,他吊儿郎当地一笑,重复说:“听说你当上律师了,变厉害啦,多亏了我当年收留你吧?”完了就向我要钱。只听说他是肝硬化,为了得知准确的病情花了我不少时间。重治的医生是个认真的人,他拿保密义务作挡箭牌,死活不肯透露病情。最后我通过妙子的委托书,虽然没能获知病情,好歹问出了一句:“请转告夫人,我会尽力的,不过时日可能不长了。”

“撒一点吧。”

虽然对妙子而言很残酷,但该传达的还是得传达。妙子用那段时期时常会浮现的茫然笑容回应道:

西瓜的肉质很松,不是好瓜。可当时我只是一个不会品赏的学生,根本没有挑三拣四的念头,于是我高兴地大口啃起来。妙子才吃了一口就“哎呀”一声站起来,拿来了一只小瓶。

“知道了,我可以出庭了。”

矮桌上的盘子里摆着切好的西瓜。西瓜是冰镇的,我更想把它摆在热昏的脑袋上。

不能把妙子托付给国家律师,因为很明显她没有支付能力。我坚持律师费的事以后再说,成了刑事被告人鹈川妙子的辩护律师。

“对,一点也没错。”

审判于昭和五十四年十二月结束。

“今天特别闷热哦。”

浦安市的医生联系我,说长年卧床的鹈川重治去世了。

走廊上的窗开着,竹帘放下,房间通着风。正好吹来一阵微风,房檐上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的轻响。妙子身着浴衣手持团扇。

那一天下着冰凉的雨,我参加了葬礼。

“在这里——”

寂寥的仪式。没有任何朋友为重治而赶来,除了亲戚外,参加的人只有我而已。

我叫道。没想到她在客厅里应道:

亲戚也没有丝毫的悲伤之情,甚至明显为了摆脱麻烦而高兴。

“老板娘?”

“搞得倾家荡产,真好意思活到现在!”一名肥胖的女性肆无忌惮地使劲说,“要不是给他继承,调布的房子本应由我们平分。他竟然就这么把房子拱手让给了银行!要死就死得干脆点呢?临死都这么拖拖拉拉的!”

重治不在家。他原本就很少在家中。我下到餐厅,发现妙子不在那儿。

对话发生在葬礼上。她的丈夫终于责备起她:

真是一场及时雨。我连志气也不要了,答道:“马上下来!”用手胡乱抹了把汗,雀跃地穿上了乱丢的衣服。

“住嘴!这里还有外人。”

“藤井先生,我切了冰西瓜哦,下来凉快一下吧。”

“不过,丧葬费竟然也让我们出,哪有这种道理?”

年轻也好,热情也罢,在那样的酷夏面前都化为了一摊水。我把二楼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只穿一件背心,边流汗边与书本堆成的山“搏斗”,可好像完全看不进任何内容。什么杰里米·边沁啊,什么蜜蜂的脑袋呀,见鬼去吧!正当我扑倒在榻榻米上时,从楼下传来了招呼声:

“还不住嘴!”然而,这名男性也忍不住加了一句,“和杀人犯结婚的事,也不能全怪重治吧?”

学校已经开始放暑假了,我没有回老家。为了赚足生活费,白天我打起了临时工,晚上和休息天拼命学习。

他大概知道我是妙子的辩护律师。

到了夏天,鹈川家的二楼酷热难耐。

确实,鹈川重治不是个勤劳的人。毕业后我接触过各种类型的人,临终时如此凄惨的人应该不坏。生意做不好的男人、借钱花天酒地的男人比比皆是。他们并非都是这样死去的,看来重治果然是运气不好。

我曾经在半夜里见到过妙子打算盘。在账簿前拨动算珠的妙子面无表情,不知为何我感到阴森森的。

在只靠火盆取暖的寺庙里听着经文,我突然想起自己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相识,又是为何结婚的。今后也没机会知道了吧。每个人都有意想不到的命运,如果追根究底的话未免太失礼了。

我只借宿了两年。其间鹈川渐渐丧失信用,生意一天天衰败下去。

上香的时候,我在近处观察遗像。这应该是临死前为了葬礼而特地拍的照片。黑白照片中,鹈川重治很瘦,深深的黑眼圈包裹着的眼睛浑浊暗淡。我知道他还算健康时的样子,这张遗像实在是不堪入目。

我是一名学法律的学生。和普通年轻人一样,相信法律的正义,有着一颗追求公正的心。我对重治的欺诈行为感到十分愤怒,无奈没有证据。当时,重治只是拿回了一些旧榻榻米而已。就算重治对寄宿者再冷淡,他也接受了因火灾而失去住所的我,是我的恩人。我没有暗中调查的想法,不想揭发他的阴险小计谋。我决定就当没看见。可是,心里好像总有些令我很不舒服的东西。

从浦安市回来,我连丧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向妙子传达了讣告。在八王子拘留所的谈话室里,妙子走进来,一见我的打扮,突然停下了脚步。她似乎明白了一切。坐下后,她问道:

鹈川家的店从来不卖二手商品,因为旧的榻榻米理应白送才对。之所以被问及是否打算卖二手商品而气急败坏,应该是因为他想拿它当新品卖吧。

“我丈夫去世了是吧?”

大喝声过后,就听见砰的开门声,重治进入店里。

我默默地点头。

“要你管!”

妙子俯首,遮住眼睛安静地哭泣着。布满铁格子的窗外,冬雨霏霏。其实在长时间的拘留中,妙子不停地担心着重治。每次见面她都会问“我丈夫怎么样了”,信中也会写“知道我丈夫的情况吗”。可是她最终也没能见到重治最后一面。

妙子如此提问无可厚非,重治却突然提高了嗓音:

我感谢自己成为了律师。正因为不是普通的探望而是律师的接见,才能避免官吏的妨碍,给予妙子悲伤的时间。妙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偶尔颤动肩膀不停流着泪。

“你打算卖二手商品?”

过了许久,她忽然擦拭眼角,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

“这些东西很好,无伤无痕,是波贺家心血来潮换下来的,根本没用多久。一定会有人满心欢喜地买下的。”

“你参加了我丈夫的葬礼吧?他以前对你是那么冷淡……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你打算怎么处理?”

“哪里哪里,我受了他许多照顾。”我毫不费劲地由衷说道,“他的亲戚帮忙举办了葬礼,墓地的地址我也记下了,”我降低音量,继续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代为办理领取保险金的手续。你丈夫的事我感到很遗憾,不过今后到处都需要用钱。”

妙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着:

“那就拜托你了,”妙子再度低下头,“我想使用这笔钱。很不好意思,我想请你先替我还清矢场先生公司的债务。剩下的钱就当作拖欠已久的律师费。”

波贺是这附近的一户有钱人家,春天的时候开始重建家里的副楼。据说想把房子由日式改建为欧式,所以将不要的榻榻米转让给了重治。

律师费的事以后再说也不迟,我很赞成先还债。妙子杀人的原因是债务。还债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这样一来也会令法官更相信自己。幸好,剩下的债款已经不多了,重治的保险金足够连本带息把债还清。

“怎么样?这是从波贺家拿来的。”

“知道了,我马上联系回田商事。”

樱花如梦般凋谢,四散的花瓣化为路边的尘埃。穿着围裙、包着头布的妙子在大门前扫地时,重治拉着一辆拖车回来了。我那天正好回来得早,并非故意偷听鹈川夫妇间的对话。重治的声音与平时大不相同,好像很得意,所以我不禁因好奇而驻足。我躲在黄杨树丛与电线杆后面,他们好像都没有发现我。

听完,平时不太表露情绪的妙子很罕见地舒了口气。

哎呀,怎么比别家店的预算要高出一倍?哎呀,才一个月边缘就脱线了。有时结账晚了,还会有讨债的电话打来。然而最过分的一件事发生在春天。

“我想至少为他上炷香,不过以我现在的情况应该不容许吧。”

而且这类事情不止一次。

“关于此事……”我从包中取出文件,“在这样的日子里,还请允许我说一下今后的方案。再重复一遍,刑期上还有减少的余地,要是发现新证据,说不定能够改判为缓刑。”

“听懂了吗?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翻面根本赚不到钱,所以你催着自己老公赶紧骗我买新的不是吗?你们的先祖和我简直就像亲人一样,不过我今后再也不会来找你们了!”

马上就是上诉的第一次开庭日了,为了让妙子抱有希望,我如此鼓励她。

妙子应该在店里,可是听不见她的声音。老妇人的怒吼声更大了,刺得我耳朵疼。

可是妙子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呀,是因为受到鹈川家先祖的照顾,所以以为你们这家店很讲诚信。开什么玩笑啊!你们说我家的榻榻米必须全换新的,我跑去井出那儿一问才知道,连表层都不需要换,只要翻个面就行了!至今为止我一直都对你们言听计从,花了不少冤枉钱,今后不会再给你们这种黑心商家赚一分钱了!”

“已经可以了。”

快考试了,某个白天我在屋里学习,一位盛气凌人的老妇人突然闯了进来。重治好像不在店里,老妇人的怒吼声响彻整栋房子。

“可以?”

重治经营的家业似乎也不怎么样。

“老师,已经可以了,我想取消上诉。”

也就是说,重治认为二楼的房间能够换钱,所以想租出去,可一旦有人住进来了又发现自己不高兴。真是自说自话,不过我也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不能光责怪重治。

我惊讶于这句意料之外的话,慌忙探出身子。

“是我丈夫提出的,说反正房间也空着,不如借出去。他不太好相处,希望你见谅。”

“不行!我明白你很失落,可是请冷静考虑一下。二审不像一审那么花时间,只要再努力一把,说不定你明年就能为丈夫扫墓了!”

重治表现出对我异常冷漠的样子,所以我想,招租一定是妙子的提议。我曾经借机问过此事,妙子难得地露出了窘态:

我不懂。在一审中虽然妙子没怎么为自己辩护,可表现出了斗志。她向我诉说矢场的卑劣行迹,我才能得以展开辩论。当我劝她上诉的时候,她也毫不犹豫地说“拜托你了”。

不过,只要有眼睛就会看见不想看的,只要有耳朵就会听见不想听的。

“你只是一时迷茫罢了,稍稍冷静一段时间吧,我很快就会再来的。”

如果没有投宿于鹈川家,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那场火灾,或许我根本当不了律师。命运真难琢磨。

可是妙子固执地摇头。

不过现在想想,妙子真的对交织着法律用语和法律学家名字的对话感兴趣吗?她应该是看出我陷入了困境所以故意引我思考的吧。我为了让他人理解,一边理清思路一边回答,有几次突然就发现了问题的突破口。就算没那么顺利,焦躁的心情也能得以平复。

“不,老师,请取消上诉,已经够了。”

妙子总是笑盈盈的,边附和着边听我说。

我思索着个中原因,突然恍然大悟。

“按照我的理解,就像不好的法律也是一种法律一样……”

“因为你丈夫逝世了?你是想说早点出去也没意义吗?你为你丈夫已经做得够多了……”

“基础中的基础,具体指什么?”

我想起学生时代的那个黄昏时分。虽然你很重视重治,可重治并非如此。他感慨有你这样一个妻子是自己的不幸,你知道这事吗?

“现在我在学‘法治’是怎么回事,也就是基础中的基础。重新学了才发现,也有不少难点。”

可是看见留在妙子脸颊上的泪痕,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现在你在学些什么?”

取消上诉后,妙子很快被关进了监狱。

“不,其实也没什么难的,对我而言方程式要难得多。”

八年刑期,漫长的岁月才开了个头。

这样一来,给足了我面子,令我难以说些气馁的话。于是我虚张声势地说:

“法律好像是门很难的专业啊。”

合上文件。

不过,每当我学习遇到瓶颈、自暴自弃时,妙子便会这样说:

从空调中吹出的暖风拨弄着纸张。椅子太旧了,去年我换上了一张皮椅。这十年来,多亏了大家肯定我的工作,律师事务所才能走上正轨。我结了婚,有了个女儿,在服装与食物上的品味变了,岁数也大了。

在白炽灯柔和的光线下,妙子看上去更美了。所以我不得不转过身去,大部分情况下都只回答一句:“好的,我会努力的。”从不和她多聊什么。

年轻的时候,如果说我对鹈川妙子没有憧憬那是假的。只要闭上眼睛,我现在还能回忆起第一次见面时身着剑翎花纹和服的她;结伴去达摩市时身着桔梗纹丝绸和服的她;还有身穿便服的她。可是这一切都已成过去。

“一定要努力学习哦。”

我揉着睛明穴起身,再次来到窗边。从百叶窗的缝隙中看出去,路上依然不见鹈川妙子的身影。

看到我鼓着腮帮子吃饭团,妙子经常鼓励我:

我想帮她。凭着这个念头,我在法庭上全力奋战。然而在结案五年后,我才终于能够冷静地回顾那起案件。

半夜,当我一个人在屋里努力时,妙子经常会悄悄走上台阶,给我送来一些夜宵:饭团加两块腌萝卜,有时还有一碗味噌汤。充满专业术语的外文书与错综复杂的法律原理常常把我搞得焦头烂额,每当此时,那份关怀就成了我极大的动力。

在一审中,我强调案件具有突发性。被矢场英司逼迫发生男女关系的鹈川妙子使用为了切西瓜而放置于客厅的菜刀将其刺杀。这一切都是无法预料的,证据就是传家宝画轴上沾上了血。

要说最尴尬的就是吃饭了,可是搬过去之后,我的学业突飞猛进。果然,同一屋檐下若是有个照顾自己的人,不自觉地便会督促起自己来。

可是,那尊达摩又是怎么回事?

虽说寄人篱下而自矮三分,不过我是连饭钱也一起付的,照理他不该给我看脸色。可是当时我的脸皮很薄,总是草草吃完,时而在半夜出去吃个中华炒面什么的。

作为犯罪现场是客厅的证据,检方提供的不止画轴,还有达摩像。达摩被摆在客厅的隔板上,我借宿的时候它也摆在那里。

自打我住进去后,重治就没给过我什么好脸色。比如吃晚饭时,妙子见我的碗空了,便会问:“要不要再加一点?”有时重治会一声不吭地死死盯着我看。

就像画轴飞上血沫一样,达摩也沾上了血迹。然而那不是画上了一只眼睛的正面,而是背面。很难想象血会绕到接近于球形的达摩背后去,也就是说案发当晚,达摩是背面朝外的

多亏了好心的同学们帮忙,才花了上午半天的时间就差不多搬完了家。

达摩是吉祥之物,使之背过身去可见情况并不寻常。

“每个月二十号之前一定得付房租。”

我见过一次鹈川妙子让达摩转身。当时我老家的汇款耽搁了,为了筹措给鹈川重治的租金,妙子将私房钱借给了我。当时,从隐蔽处取钱之前,妙子给达摩转了个身。

一个小时后,重治回来了。他是个话不多、一脸严肃的阴郁男人,年龄比妙子大一两岁吧,不过络腮胡与凹陷的眼睛使他看起来老了一圈。他瞥了一眼衣衫褴褛的我,毫不掩饰不悦的心情。虽然没说什么难听的话,不过他强调了一句:

也就是说,她忌讳达摩的视线

“我们这样的人有责任帮助学生,我一定会在先生面前替你说话的。”

当我学习遇到瓶颈的时候,我也合上了家人的照片。总觉得家人的视线好像在责备没出息的我似的,令我不忍直视。即使是没有生命力的物品,视线也具有相当大的力量。

对于我有些语无伦次的回答,妙子微笑着说:

藏私房钱一般都是偷偷摸摸进行的,已经画上一只眼睛的达摩将看到她动用私房钱。她不愿意被看见,所以一开始打算找一样能够遮住眼睛的东西,因为找不到才让达摩转向别处。

“唔,我是学法律的,希望将来能派上用场。”

如此这样想的话,不得了……

虽然号称马上回家,可是重治久久未归。和妙子面对面而坐,等待的时间显得很尴尬。我不习惯正座,感到十分拘束,便缩着身子。似乎是为了缓解我的紧张,妙子问了几个关于我故乡、学习方面的问题。

案发当晚,如果是妙子故意让达摩转身的话,说明她预料到客厅将会发生必须掩人耳目的事情

于是我们在客厅等她的丈夫鹈川重治。

如果的确发生了鹈川妙子预料到的事情,那应该就是杀人。如果妙子预料到矢场会强迫自己与他发生关系,准备接受才让达摩转身的话,那就不会发展成杀人了。

“先问一问我的先生吧。”

可是这一想法毫无逻辑。就像我在法庭上说的那样,即使杀了矢场,债务也不会消失,事实上,回田商事通过法院将鹈川家的财产都冻结了。而且剩下的欠款是用重治的保险还清的。杀害矢场一人根本毫无意义。

然而租房子的事没能当场定下。

所以鹈川妙子的杀人不具计划性,只是一场意外。妙子坐牢的五年间,我一直如此告诫自己。

“今后还请你多照顾!”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的女儿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走路。一个休息日的午后,女儿跑到我跟前,将一块塑料积木递给我。

当时我的学业渐入佳境,书本正在渐渐增多。虽然妙子家的房租不比周围的便宜,可是她同意让我使用六叠与四叠半两个房间,而且还包三餐。于是我马上说:

“爸爸,给。”

招租的是二楼的房间。二楼只有一个房间堆着杂物,其他都空着。他们好像几乎不上楼,可是从门把手到窗框都被擦得一尘不染,与其说佩服不如说是被惊到了。后来我才想到,为了迎接一个学生竟然如此用心打扫,妙子真是个严于律己的人。

我笑逐颜开地问:

父母走了,也没有孩子,家中的寂寥感或许正源于此。

“怎么?是送给我的?”

“就我和先生两个人。”

然而女儿什么也没说,就颤颤巍巍地跑到妈妈那儿去了。我苦笑了一下,手握女儿的礼物读起了报纸。

我问道。妙子用纳闷的表情答:

不久,妻子说:

“还有谁住在这里吗?”

“好了,该整理玩具了。”

可是我总觉得这个家里好像缺了点什么。餐厅、客厅,就连佛堂我也参观了,所有的东西应有尽有,唯独少了份生活的气息。

妻子和女儿好像在玩搭积木,两人将积木咔嗒咔嗒地收回箱子里。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妻子微笑着对我说:

鹈川家世代经营榻榻米,家里是一座店铺兼住宅的二层瓦砾建筑。屋里的顶梁柱很高,天花板使用的是无节木板,似乎没有华丽的一面,不过隔窗是经过精雕细琢的。支着晾衣竿的庭院很小,在冷清的寒空下,枝叶浓绿的山茶树上开着一朵鲜红的花。

“老公,把刚才女儿藏在你这儿的积木交出来哦。”

“我听说了你的情况,真不幸啊。”

我再一次认真思考鹈川妙子案的契机就在积木一事上。

我是在着火后的第三天来到她家的。还来不及准备衣服的我,身上挂着一件着火当天穿的被烤黑、扯破的衬衫。妙子虽然穿得很日常,却是一件无可挑剔的剑翎花纹的和服。和她相比,我的样子可真惨。可是妙子并没有因此讨厌我,而是对我表达了同情,还为我准备了一杯煎茶:

女儿把积木给我的意图并非是送给我。她知道妈妈马上就要收拾玩具了,所以为了留住那一小块而将之托付于我。这么小的女孩或许并没有计划得如此周全,可是她的行动中已经具备了这层含义。妻子发现了,所以马上夺走了积木,要是没有发现的话,女儿一定会前来向我摊开小小的手掌吧。

独自来到不熟悉的调布市,凭着学长匆匆画成的地图,我在围墙与栅栏间迷路了。好不容易找到了鹈川家的大门,出来迎接我的人是妙子。她当时有二十七八岁,还没什么家庭主妇的味道。她大方的笑容中透露着一股凛然正气,是个十分与众不同的人。

鹈川妙子的家产都被冻结了。所有物品将被拍卖,所得金额充抵回田商事的债务。不过我注意到,有一样东西没有被冻结。

火势不猛,虽然我有幸能将存折、必需品、刚刚买齐的法律书籍带了出来,可是没了住的地方。见我有难,学长给我介绍了一个刚刚开始招租的地方——鹈川家。

那幅禅画的画轴

在我二十岁的冬天,应该是昭和四十六年,我的宿舍着火了。

画轴之所以能免遭冻结,是因为被国家取走了。由于沾有血迹,作为杀人案的证据,画轴被法院扣住了

被害人矢场英司的品行我早有耳闻。他会为了一己私欲而放款,有时是自己心仪的女人,有时是想要的古董。我不也传唤过一名被夺走爱刀的老人上庭做证吗?那幅画轴是岛津大人赏赐的,诗文是大人亲笔写的。爱好古董的人一定会喜欢。矢场真正想从妙子那里得到的,莫非是那幅画轴?

文件没有禁受住多年来源自书架左右的压力,变得有些扭曲。

所以并非是杀人导致画轴溅上血沫,而是为了溅上血沫才杀的人

去掉审前拘留的时间,五年零三个月后,她刑满释放。虽然是模范犯人,可是她没有亲属,没人担保,所以无法得到假释。不过我知道,有一段更长的时间,她被别的什么“禁锢”着。

血液只沾在了装裱的部分上。换一个角度来看,其实血液没有沾在最关键的、最令妙子引以为傲的禅画上。挂在客厅的画轴,只有装裱部分碰巧溅上了血迹吗?还是说小心保护着禅画,以装裱为目标故意挥了挥带血的菜刀?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拿一样平坦的东西遮挡禅画为妙。对了,沾有血迹的物证中还有一个坐垫。某天晚上,我漫不经心地将画轴的照片与坐垫的照片对比了一下——当了十年律师,我从未有过如此恐惧的经验——血迹犹如拼图般吻合。

我回到办公桌前,把手指放在今天早上开始翻了无数遍的文件上——记录着案件的脉络、判决的脉络、检方的论点、我的论点、证人与被告的发言的黑色文件。

我意识到鹈川妙子的初衷是保护传家宝之后,才理解了她取消上诉的原因。鹈川重治病死,妙子用他的保险金还清了债务。只要没有了债务就不怕画轴被夺走。

昭和六十一年三月,我在中野开设了律师事务所,至今已有十年。十年前也不算新的大楼如今更旧了,渐渐地,窗上贴着的“藤井律师事务所”几个字悄然融入了城市中。才刚刚入春,眼皮底下往来的行人中既有穿着单薄罩衫的,也有穿着厚大衣的。比我资历还老的炸猪排的店铺前,一面酒旗迎风飘扬。风好像很大,鹈川妙子——希望妙子别留下太多不好的回忆。

拖延审判、让法院保管画轴这一证物的理由也消失了。

走到窗边,我用食指撩开一丝百叶窗。

我一边看着早春的街道,一边回忆。

花了三年时间,好不容易到了上诉这一步,可是被告要求取消上诉,最终维持一审判决,刑期八年。我认为,应该还能再拼一拼。就结果而言,虽然法院不认同正当防卫的观点,但至少充分理解被告身陷危险的情况。鹈川妙子却不断地重复:“够了,老师,已经够了。”她没有让我继续上诉。

鹈川妙子对我很亲切。我能够在大学期间通过司法考试,也是因为得到了她的全面帮助。她确实是我人生中的一位恩人。

鹈川妙子的案件是我自立门户后处理的第一起杀人案。在曾经待过的律师事务所里,我确实经手过几起案件,但不能否认当时的我非常缺乏经验。我四处奔波,不断搜集哪怕只有一点点帮助的材料,那场官司打得很艰难。

然而妙子内心真正的想法呢?她一面向我展示画轴,一面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的先祖开设私塾,帮助地位低的武士,使他们出人头地。”

说完我挂上电话,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个世上净是些不如意的事,如果能回到过去该多好——这才是她的心声吧?她帮助我学习,不正是在模仿被赐予禅画的先祖吗?在痛苦的日常生活中,她只有这样才能自我炫耀吧?

“我等你,再见。”

如果我的妻子也是这么想、这么做的话,或许我也会端着酒杯说:

“可以,我正打算过来拜访,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到。”

“酒量好是件很不幸的事,有个能干的老婆更不幸。”

“你受苦了。今后的日子还是美好的,我也会尽量帮你。你现在能过来一趟吗?”

鹈川妙子还得继续依赖我,想拿回被检方扣留的证物没那么简单。要想表达希望归还证物的想法,还是借助律师的力量比较好。

电话那头,鹈川妙子的声音令我非常怀念,好像从未变过。虽然我去探望过她很多次,但能回忆起来的,只有我学生时代见到的她的样子。

憧憬已成往昔,审判结束了。无论鹈川妙子的罪孽与企图是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老师,多亏了你,今天早上我出狱了。非常感谢你的帮助。”

达摩祖师面壁修行九年,才终于开悟。

接到那个翘首以盼的电话,是下午一点之后的事。

鹈川妙子经过五年的服刑,是否迎来了“满愿成就”?

在季节交替的街上,还不见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