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这么办才行。”我往前倾过身子,声音压低。“我听到一个谣言,”我说,“据说苏富比就要拍卖一批信件,说是菲尔伯恩写给朗道的。”
“他永远不会知道真相,”莫菲特发誓说,“不会有人知道,没有任何一个学者会有渠道得知。我一定低调珍藏。”
他的眼睛微微瞪出了一点儿。“这些信?”
“得做个样子,”我说,“要不然怎么有可能转交给你。苏富比有合法处理权,而维克多·哈克尼斯可不会因为你提议要帮他搔搔肚子、就乖乖躺下来翻过身。不过现在他认定了信件全都不见……”
“不可能。页数一样吧,加减几张,不过内容不同。也写在紫色信纸上,看起来像真品,不过……”
“可你毕竟没烧掉。”
“其实是赝品吗,你觉得呢,罗登巴尔?”
“我知道会给你带来困扰,”我说,“不过没想到那么严重。”
“必须是,对吧?记不清我听说了什么或者在哪儿听到的了,不过我看那些信准是可以乱真的赝品。展示的时候你会想去看看的,我认为。”
“你烧那封信的时候,”他说,“我的心一沉。你把炉网拨开,展示其他所有的信——那些你在说明是某个恶女人杀死了另外两个恶女人的时候已经化成灰烬的信。我觉得我就要心脏病发作、一命呜呼了。”
“当然。”
他已经吃过了,而我只想点杯咖啡。等咖啡凉下来时,他用如我预期的那种谨慎态度审视着信封的内容。他用了一个袖珍放大镜,而且看得很慢,检验结束后,他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而且脸上他妈的还真发了光。他是收藏家,眼下摆在面前的正是值得收藏的物品,仅仅这一点就可以叫他容光焕发。
“你甚至有可能想买下来,”我说,“虽然你有把握它们是赝品——如果价钱可以的话。因为——”
十二点刚过,我在熟食店买了午餐,带到贵宾狗工厂。一点多一点儿,我出门左转,而非右转。我在百老汇路口再次左转,往上城走了两个路口,迈进某家咖啡店。希里亚德·莫菲特在后面的雅座里等我。我坐在他对面,然后把一个——没想到吧——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
“因为这样一来菲尔伯恩—朗道信件的所有权就会列入官方记录,我想什么时候展出,在哪儿展出都行。想得好,罗登巴尔。想得太好了。我付给你一大笔钱,可我得说这是你应得的。”
“拿现金就好,对吧?”他打开公文箱,抽出银行用的信封。“五千美元,说好的。相信你会满意。”
“说到这个……”
“人情就算了。”
他点点头,把手伸进口袋,抽出信封。
“当然。不过还有文学史上无法计算的损失,以及受益于安西亚·朗道遗产的慈善机构在金钱上的损失。只可惜他们不会知道,他们欠了某个二手书店老板多少情。”
“嘿嘿嘿,”雷·基希曼说,“望眼欲穿啊。真高兴看到你,伯尼。”
“大家都不愿意见到。”
“非常荣幸,雷。”
“本公司深表感激,”他说,“我也一样。佣金倒无所谓。我们已经对外宣布要拍卖信件,如果做不到,可有损颜面。”
“进行得怎么样,和那些人碰过面了?”
“还有high dudgeon,”我说,“其他的全在这儿。”
“是的。”
“讲到滚球戏和卡布奇诺的那一封?”
“做了一点儿交易?”
“少了一张,”我说,“必须烧掉以说服其他人我已经毁掉了整批的那一封。”
“没错。”
“太棒了。”他说。
“真希望,”他说,“能亲眼目睹他们眼睁睁看着美梦落空的表情。你怎么这样看着我,伯尼?”
当时我有一个顾客——一位戴着贝雷帽留了一把银胡子的长者——所以我就把哈克尼斯领进了后面的房间,从档案柜上拿下一只九乘十二英寸的牛皮纸信封。他坐下来,打开信封,抽出几十张紫色信纸。
“美梦到头来总是落空,”我说,“算了,不说了。不过是挺好看的,这我同意。”
维克多·哈克尼斯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出现了,还提着一个派头十足的公文包。看起来起码要花掉他一千美元,不过在我看来,和塞内加尔人铆足了劲想推销给我的仿制品没什么两样。我是说,我怎么知道如何分辨呢?
“你给他们看了一张在紫色信纸上写的信,把信烧了,他们看着你烧掉一堆其余的烂信,然后会怎么想?其实你只是把紫色的纸烧掉了,外加一张真信,加强说服力。”
“是啊,”我说,“凡事小心为妙。”
“看起来好像奏效了。”我表示同意。
“致谢那一页会列出你的名字,”他说,“不过不会标明你提供的是哪一种帮助。”
“然后你把信卖了,”他说,“而且咱们是同伙,对吧?”
这回数钱的是他,数字稍微大一点儿——混杂着面额为五十和一百的钞票,总共三千美元。我心想这些钱一定是他努力工作赚到的,所以起念要还他。我依惯例处理了这种念头——毫不留情地把它碾碎。
“平均分配,谁也不多拿一分。”我说着,递给他一个信封。
“绝对保证。在他离世后没法反对——或者起诉——以前,我一个字也不会出版。”
六点钟,亨利帮我把特价桌抬进来。我把打烊的牌子挂上橱窗,之后两人就一起到后面的房间坐下来。我叹了口气,想想今天真是忙碌漫长的一天,能喝上一杯该有多好。而亨利——还是这样叫他吧,如果你觉得怎么称呼都一样的话——亨利从他外套的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只银色扁平罐。我找到两个我觉得还算干净的杯子,而他则为我们俩倒了两杯纯酒。
“菲尔伯恩在世的时候你都用不上。”
我灌下我那杯,拒绝了他为我续杯。“全办完了,”我说,“可以说进行得很顺利。”
“感谢上帝你印了,”他热切地说,“我不该这么说,不过我很高兴原件消失了。这样就不用担心别人在我之前使用这些资料了。”
“归功于你,伯尼。”
“所以我事先复印了。”
“不,归功于你,”我说,“打出五十页假信,外加签名,再从头打出五十页完全不同的信,外加签名。”
“凡事谨慎为妙,”他说,“我只看过一封,显然是真品,可是……”他皱皱眉,点了点头,连连咋舌,自顾自嘀咕起来,最后终于正色抬起眼,“这是金矿,”他说,“弄丢了可是百分之百的大悲剧啊。”
“挺好玩。”
不到一小时,门又开了,这回是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他的格呢衬衫上罩了件斜纹呢外套。是莱斯特·埃丁顿,而且我没先跟他要钞票。我递给他一个信封,和先前给爱丽丝·科特雷尔的那个一样,他抽出里面的东西时抱歉地微笑起来。
“总之,感觉一定像是在工作。”
“可以这么说。”我说。
“所以我觉得好玩。必须承认,这是个挑战。不过比写小说容易多了。没有情节,无须连贯,除了内容要像我的语气以外,没有别的条件,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简单呢?”
“你有我的号码?”
“或许吧。”
“我会再给你打电话。”我说。
“不过最好玩的事是捉弄那个恐怖的爱丽丝,因为我知道,她付钱买下的复印件只会破坏她的名誉。‘亲爱的安西亚,有一个讨厌的女孩没完没了地烦我,听名字就像是个装腔作势的人,叫爱丽丝·科特雷尔。这个人你也许知道,因为《纽约客》刊登过她品位低下的评论。这个人很善于用早熟兼弱智的一套唬人,再加上厚脸皮纠缠人的劲头。她可悲得让人不忍伤害,可又总是哭得让人烦心,长相叫人看了反胃,真想把她送进毒气室。’看她要怎么在她的回忆录里诠释这一段吧。”
“要是你出对了牌的话。”
“我特别留意把这封信放进复印件那一批里了。”
“啊?”
“很好。”
“说不定你还会听到,你知道。”
“你不介意那些人全都有你的信?埃丁顿、莫菲特,还有无论哪个即将买下苏富比拍卖的那些信的人?”
“我不需要几个字就能认出来。”
他摇摇头。“让他们自得其乐吧,”他说,“反正他们不会把头放在我的肩膀旁边,读起我的私密想法。他们会相信我为了蛊惑他们才编出的故事。他们都被书信小说蒙骗了,而且永远不会发觉。”
“你躲在浴室里的时候,真的听出了我的声音?我说话声音很小,而且没说几个字。”
“整件事你都乐在其中吧?”
“我知道。”
“很多年都没这么快活了,”说着他又给自己添了一小杯,“近来写作不顺,你知道。我觉得这趟快活的旅行可能已经打通了我的思路。等不及要回去再拿起笔了。”
“你为这两千美元真是忙坏了。你知道,我答应卡尔的可不仅仅是这个。”
“太好了。”
“你付给我钱了。”
“没错,”他说,“唯一伤感的部分就是道别。甜蜜的哀伤,正如莎士比亚所说,必须承认,这句话他说得一针见血。我已经退了帕丁顿的房间,伯尼,得赶飞机去了。我把你当作真正的朋友,不过你也知道我的生活方式。我们以后也许永远都碰不上面了。”
“听起来不错。说不定格列佛·菲尔伯恩在High Dudgeon度过了许多时光呢。伯尼,真不知道怎么谢你。”
“也很难说。”
“柏德汉。”我提议道。
“的确。也许我会给你寄信。”
她一把抓过去,一页页地翻过。“这是你烧掉的最后一张,”她说,“‘in high dudgeon,格利。’听起来像是伦敦哪个郊区,是吧?‘你住在哪儿?’‘in High Dudgeon,只隔投石之遥就到……’到哪里?”
“那我就静候紫色信封,”我说,“看完以后马上烧掉。不过你忘了一样东西。”
我在我的皮夹里帮它们找到了家,从柜台底下拉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个信封和凯伦·卡森麦尔皮包里那个没什么不同。同样的信封还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在帕丁顿酒店三○三房里,一次是在爱丽丝自己位于东区的公寓里。我打开信封,抽出一沓和原先那一个信封里类似的信纸。不过这一沓是白色的,和我一向丢给拉菲兹的纸团一样。
“什么?”
“看来我是罪有应得。”她说着,从皮包里抽出一沓纸钞。全是百元面额的钞票,总共二十张。我知道这个数字,是因为我数过了。
我递给他一个信封。“放到安全的地方,”我说,“里面有三万美元。”
我摇摇头。“卡尔没先拿钱,他的下场你也看到了。我只是向你讨回你答应过他的两千美元而已,钱没拿到手,我就什么都不能让你看。”
“太多了。”
“我要先看你的货,伯尼。”
“我们讲好了一人一半的,记得吗?我向爱丽丝要了两千,埃丁顿三千,维克多·哈克尼斯五千,华盛顿州贝林厄姆的希里亚德·莫菲特五万。加起来是六万,一半是三万,这是你那份。”
“不可能,”我说,“不过说到花招,倒是想请你先让我看看钱。”
“你冒了所有的风险,伯尼。”
“信真的在你手上,”她说,“对吧?你该不会只是耍花招把我骗来的吧?”
“但你做了所有的工作,更何况,说话算话,你也用得上这些钱。别忘了放到安全的地方,小心扒手。”
几天以后,我在书店里丢纸团——白色的,不是紫色——给拉菲兹。对于这项训练计划它似乎已经玩腻了,不过还是忠心耿耿地尽它那一头的职责。然后,门开了,是爱丽丝·科特雷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