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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每一个饭桶

斯佩德说:“我不知道。”

地区检察官微笑:“规矩总是规矩。”他摘掉眼镜看了看,然后又戴上。他从眼镜背后盯着斯佩德,问:“瑟斯比是谁杀的?”

布莱恩用大拇指和食指搓了搓系眼镜的黑丝带,心照不宣地说:“也许你真的不知道,但肯定能很有根据地推测一下。”

斯佩德瞥了他一眼,哧哧笑,问布莱恩:“我说的话会成为不利于我的证据?”

“也许吧,但我不愿意。”

门开了,两个男人走进来。斯佩德对其中之一说:“你好,托马斯!”这是个晒得黝黑的矮壮男人,三十来岁,衣服和头发一样凌乱。他用布满晒斑的手拍拍斯佩德的肩膀,问:“生意好吗?”在斯佩德身旁坐下。另一个男人年纪比较轻,皮肤很白。他坐得离其他人稍微远一点,把速记员的笔记本放在大腿上,拿着绿颜色的铅笔举在纸上。

地区检察官挑起眉毛。

斯佩德漫不经心地摆了摆右手的两根手指。“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轻松地说,“邓迪热心过头了。”

“我不愿意,”斯佩德重复道,他语气平静,“我的推测或许很有根据,或许一塌糊涂,但斯佩德老夫人养出来的孩子不可能蠢到当着地区检察官、助理地区检察官和速记员的面随便推测。”

地区检察官的桌上有一排四个珍珠按钮,他按住其中之一,对再次开门进来的瘦长年轻人说:“请托马斯先生和希利先生进来,”然后往椅背上一靠,愉快地对斯佩德说,“你和警察不怎么合得来,对吧?”

“为什么不愿意?难道你有什么要隐瞒的吗?”

两人握手,各自落座。

“每个人,”斯佩德不咸不淡地答道,“都有东西要隐瞒。”

地区检察官布莱恩站起身,隔着办公桌伸出手。他是个中等身材的金发男人,年约四十五岁,系黑丝带的夹鼻眼镜背后是一双咄咄逼人的蓝眼睛,长着演说家的大嘴,阔下巴上有个酒窝。他说:“一向可好,斯佩德?”声音洪亮,蕴含力量。

“而你要隐瞒的是——”

一个长着招风耳的瘦长年轻人领着斯佩德走进地区检察官的办公室。斯佩德笑得轻松,招呼也打得轻松:“你好,布莱恩!”

“我的推测,比方说。”

波尔豪斯推开椅子起身,这个啤酒肚的高大男人,壮实,沉着。“告诉他咱们谈过这些,”他说,“对我可没有任何好处。”

地区检察官低头看看办公桌,又抬头看斯佩德。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他说:“假如你不希望速记员在场,我们可以让他离开。我叫他来只是为了方便起见。”

“对。”

“我他妈一点也不在意他,”斯佩德答道,“我希望我说的话都能被记录下来,我还希望能在上面签字。”

“他找你?”

“我们没打算要你签任何东西,”布莱恩安慰他,“我完全不希望你觉得这是一场正式质询。请不要认为我会有可能相信警察构造出的那些推论,更不用说对它们有信心了。”

斯佩德又哈哈一笑,看看手表。他招呼约翰过来结账,等找零的时候,他对波尔豪斯说:“下午我约了地检官见面。”

“不相信?”

“一整夜是什么意思?”波尔豪斯不服气道,“我们顶多只问了两个小时,发现什么也问不出来,就放他走了。”

“一个笔画都不信。”

斯佩德大笑。“你是说你和邓迪这么一对高级侦探逼问那朵山谷小白花一整夜,却没撬开他的嘴巴?”

斯佩德叹了口气,跷起腿。“我很高兴。”他从口袋里摸出烟草和卷烟纸,“你的推论是什么?”

波尔豪斯放下咖啡杯,摇摇头:“他一个字也没说。你堵上了那家伙的嘴巴才交给我们。”

布莱恩在椅子里向前俯身,眼神冷硬,和镜片一样闪亮。“告诉我阿切在为谁跟踪瑟斯比,我就告诉你是谁杀了瑟斯比。”

“比方说,凯罗嘴里?”现在轮到斯佩德射出刺人的视线了。

斯佩德的笑声短暂而轻蔑。“你和邓迪一样错得离谱。”他说。

“有些从档案里来。剩下的嘛,嗯,这儿那儿听来的呗。”

“别误会,斯佩德,”布莱恩说,用指节敲敲桌上,“我没说你的客户杀了瑟斯比或害他被杀,我只说知道谁是——或者曾经是——你的客户,我或许立刻就会知道是谁杀死了瑟斯比。”

斯佩德朝他咧咧嘴,问:“瑟斯比的这些消息都是从哪儿来的?”

斯佩德点烟,从嘴唇上拿开香烟,吐掉肺里的烟,开口时语气似乎很困惑:“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想也是。”波尔豪斯嗤之以鼻。

“你不明白?我换个说法好了:迪克西·莫纳汉在哪儿?”

斯佩德靠在椅背上,开始卷香烟。“我没有,”他淡然道,“你这些消息对我来说都是新闻。”

斯佩德还是满脸困惑。“换这个说法也没用,”他说,“我还是不明白。”

波尔豪斯摇摇头。“没有。”小眼睛里的视线变得锐利、刺人,“除非你见过他或者知道什么人见过他。”

地区检察官摘掉眼镜,摇晃它以示强调。他说:“我们知道瑟斯比是莫纳汉的保镖,莫纳汉觉得应该从芝加哥消失时,瑟斯比和他一起走了。我们知道莫纳汉消失时背着二十万美元的赌债。我们不知道——目前还不知道——他的债主是谁。”他重新戴上眼镜,狞笑道,“但我们知道等债主找上门来,赖账的赌客通常会有什么下场,还有他的保镖。以前发生过。”

“有人见到迪克西了?”斯佩德问。

斯佩德舔舔嘴唇,嘴唇向后拉,露出牙齿,笑得分外难看。他的眼睛在深锁的眉头底下闪闪发亮。他涨红的脖子鼓出了领口边缘。他的嗓音低沉、沙哑、暴躁。“好哇,你怎么想?我为他的债主杀了他?或者只是发现他,让他们自己动手杀人?”

“真希望大家都一样,”波尔豪斯嘟囔道,“好吧,档案一开始,他在圣路易斯当打手。他在那儿因为各种罪名被抓了很多次,但他属于伊根匪帮,所以没被判过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离开那个避风港,但后来他在纽约抢了一连串斯塔斯赌场,终于被定罪——他马子卖了他——他在监狱里待了一年,然后法隆把他捞了出去。几年后,另一个马子惹他生气,他用枪管抽她,又在朱利叶特监狱待了一小段时间,接下来他和迪克西·莫纳汉搭上关系,从此无论因为什么进去,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出来。当时迪克西的地位和希腊人尼克在芝加哥赌博业里差不多。瑟斯比是迪克西的保镖,后来迪克西和其他人因为他还不了或不想还的什么债务起了争执,他和迪克西一起跑路。那是几年前了,也就是纽波特海滩帆船俱乐部关门的时候。我不知道那件事里有没有迪克西的份。总而言之,从那以后,这是他或瑟斯比第一次露面。”

“不,不是的!”地区检察官反对道,“你误会了。”

波尔豪斯精明的棕色小眼睛打量斯佩德的表情。斯佩德恼怒地叫道:“我向上帝发誓,你们这些聪明人以为我很了解这件事,其实我知道的还不到一半多。”

“老天在上,但愿如此。”斯佩德说。

“是吗?他到底是谁?”

“他不是那个意思。”托马斯说。

“唉,汤姆,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是你——”斯佩德的笑容让波尔豪斯住了口。他没说完那句话,改口道:“我们挖出了瑟斯比的记录。”

“那他是什么意思?”

“他怎么醒悟的?”

布莱恩挥挥手。“我的意思只是你也许卷入其中,但并不知道实情。有可能——”

“他知道事情过去了。”

“我明白了,”斯佩德讥笑道,“你不认为我是坏蛋,只是个蠢蛋。”

斯佩德说:“好吧。你知道事情过去了,我也知道。但邓迪知道吗?”

“胡说八道,”布莱恩坚持道,“假设有人来找你,请你寻找莫纳汉,说他们有理由认为他在城里。此人也许给了你一套彻头彻尾的谎话——这种故事随随便便就能编出十几个——或者只说他是个跑路的欠债人,详细情况不告诉你。你怎么知道背后有什么内情呢?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个普普通通的侦探活儿呢?在如此情况下,你当然不必为你扮演的角色负责,除非”——他的声音压低到动人心魄的音阶,一字一顿,发音清晰——“你知道凶手的身份,或者掌握了足以拘捕他的证据,但向我们隐瞒,从而成为共犯。”

波尔豪斯低声咒骂,继续进攻剩下的猪肘。

愤怒从斯佩德脸上消失。他开口时声音里也没剩下一丝怒气:“你就是这个意思?”

“你是说你们企图把罪名栽给我,汤姆——才刚试过。”

“一点不错。”

波尔豪斯在椅子里动了动,红脸膛亮闪闪的。“老天在上,你就不能翻个篇吗?”他急冲冲地抱怨道,“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知道,你也知道。你这么没完没了,就好像你自己不是侦探似的。我们对你使的招式,你难道从没在别人身上用过?”

“好吧。请你别难过,因为你错了。”

斯佩德点点头,说:“所以只有瑟斯比一个人是我杀的。”

“证明一下。”

“对,这就是了。”

斯佩德摇摇头。“我现在没法向你证明。但有一点我可以明说。”

“战前的英国。”

“那就说吧。”

“百分之百,”警探答道,“我们找到一个小子,瑟斯比那家旅馆的服务生,当天上午他在瑟斯比的房间见过那把枪。他对它印象很深,因为他从未见过这种武器。我自己也没见过。你说厂商已经不生产了。倒不是说市面上找不到第二把,但假如不是瑟斯比的,那么他的枪去哪儿了呢?更何况迈尔斯身体里的子弹就是从这把枪里打出来的。”他拿着一块面包刚塞进嘴里,又拿出来说,“你说你以前见过这种枪,是在哪儿?”他把面包塞进嘴里。

“没人雇我做任何与迪克西·莫纳汉有关的事情。”

“确定?”斯佩德追问。

布莱恩和托马斯交换眼神。布莱恩的视线回到斯佩德脸上,说:“但是,照你自己承认的,有人雇你做与他的保镖瑟斯比有关的事情。”

“就是他。那把韦伯利是他的枪,迈尔斯身体里的子弹是那把枪打出来的。”

“对,与他的前保镖瑟斯比有关。”

“你们认为是他。”

“前?”

波尔豪斯的红脸又涨红了。他说:“瑟斯比打死了迈尔斯。”

“对,前。”

“是吗?”斯佩德的眼睛里闪烁恶意,“他为什么会认为不是我干的?你为什么会认为不是我?还是说你认为是我?”

“你知道瑟斯比已经和莫纳汉拆伙了?你确切知道吗?”

“唉,够了!邓迪不认为是你打死了迈尔斯,但除了追查线索,他还能怎么做?换了你是他,你也会做同样的事情,你心里清楚。”

斯佩德伸出手,把烟头扔进桌上的烟灰缸。他字斟句酌地说:“我不确切知道任何事情,除了我的客户对莫纳汉不感兴趣,从未对莫纳汉产生过兴趣。我听说瑟斯比带莫纳汉去了东方,然后和他分开了。”

斯佩德说:“菲尔·阿切又去报告什么猛料了吗?”

地区检察官和助手再次交换眼神。

波尔豪斯恶狠狠地切猪肘。

托马斯强作淡然,但遮挡不住语气里的兴奋,他说:“这就打开了一个新方向。莫纳汉的朋友或许会因为他甩了莫纳汉而干掉瑟斯比。”

“所以要我反过来对他说,希望我的下巴没有硌疼他的拳头?”

“死赌徒没朋友。”斯佩德说。

“看见烟了。你讲点道理,萨姆。邓迪错了,他自己知道。你为什么不能就这么算了呢?”

“这样就有两条新思路了。”布莱恩说。他向后躺,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钟,然后坐得笔直。他演说家的大脸兴奋得发亮。“可能性缩小到三种。第一,莫纳汉在芝加哥赖账的债主杀了瑟斯比。他们不知道瑟斯比甩了莫纳汉,也可能不相信,他们杀他是因为他曾经是莫纳汉的同党,也可能想先踢开他这块绊脚石,方便他们收拾莫纳汉,也可能因为他不肯领他们去找莫纳汉。第二,莫纳汉的朋友杀了他。第三,他把莫纳汉出卖给敌人,然后又和他们翻脸,他们就杀了他。”

斯佩德忽然问:“知道海湾有艘船着火了?”

“第四,”斯佩德笑嘻嘻地补充,“他是老死的。你们不会是认真的吧?”

斯佩德拿起刀叉,开始吃东西。波尔豪斯也默默地吃。

两个男人盯着斯佩德,但都不开口。斯佩德把笑容朝两个人照来照去,假装怜悯地摇摇头。“你们脑子里只有阿诺德·鲁斯坦因是吧?”他说。

波尔豪斯的脸庞涨得更红了。他说:“你这么说也太把自个儿当回事了。”

布莱恩把左手手背啪的一声拍在右手手掌里。“答案就在这三种可能性之中。”声音里的力量不再潜藏。他的右手握成拳头,伸出食指,抬到半空中又落下,猛地停下时手指对准斯佩德的胸膛。“而你可以给我们一些情报,使得我们能够确认到底是哪个可能性。”

斯佩德把刀叉整整齐齐地放在盘子上,双手摆在盘子旁的桌上。他的笑容很淡,没有任何温度。“城里的每个警探都在加班加点,给我的苦头添砖加瓦,这叫不会伤到我?我甚至感觉不到有这回事。”

斯佩德说:“是吗?”语气非常懒洋洋。他表情阴冷,用一根手指抠抠下嘴唇,看一眼指尖,然后用同一根手指挠后脖颈。代表恼怒的细纹爬上他的额头。他从鼻孔重重地吐气,声音变成毫无笑意的低吼:“你并不想要我能给你的情报,布莱恩。你用不上。它会灭了你这个赌徒报复的设想场景。”

汤姆皱着眉头,使劲切开他面前的猪肘。“你就不能成熟一点吗?”他埋怨道,“你有什么好置气的?他又没有伤到你。最后还是你压了他一头。怀恨在心有什么意思?你这纯粹是自找苦吃。”

布莱恩陡然坐直,端起肩膀。他语气严厉,但并没有动怒。“轮不到你来判断。对也好,错也好,地区检察官终究是我。”

斯佩德笑着摇头。“不,他不是,汤姆,”他说,“他只是认为他是。”

斯佩德掀起嘴唇,露出犬齿。“我还以为这不是一次正式会晤呢。”

波尔豪斯做个恶心的嘴型。“你知道他不可能。他和你一样顽固。”

“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宣誓就职的执法官员,”布莱恩说,“会晤无论正式还是非正式,你向我隐瞒犯罪证据的行为都不可饶恕,当然,”——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宪法规定的特定情形除外。”

“邓迪派你来的?”

“你指的是证词有可能给我定罪吗?”斯佩德问。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觉得可笑,表情却截然相反。“嗯,我有更好的理由,说是更好用的理由也行。我的客户有权保留一定的秘密。大陪审团甚至验尸庭也许能够逼我开口,但我还没有收到这两者的传票,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我肯定不会透露客户的私人事务。另一方面,你和警察都指控我卷入了那晚的两起命案。我和你们双方都有过不愉快。在我看来,要想洗清你们打算栽给我的罪名,最好的办法就是我把杀人犯抓回来,附带全套证据。要想逮住他们,附带全套证据,送他们进监狱,我唯一的机会就是避开你和警察,因为你们双方明显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起身,扭头对速记员说,“记清楚了吗,小子?还是我说得太快了?”

波尔豪斯点点头,把肉冻塞进嘴里,咽下去,然后给点头加上限定词:“基本上。”

速记员用惊慌的眼睛看着他,答道:“不快,先生,我全记清楚了。”

斯佩德若有所思地看着警探。“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个?”他问。

“干得好。”斯佩德说,又转向布莱恩,“要是你想去找管委会,说我妨碍司法,请他们吊销我的执照,那就悉听尊便吧。你以前也试过,除了被所有人嘲笑,没得到任何结果。”他拿起帽子。

波尔豪斯叉起一块亮晶晶的肉冻,举在盘子和嘴巴之间,说:“哎,听我说,萨姆!那天晚上的事情就算了吧。他错得离谱,但你也知道,被你那么羞辱,无论是谁都会被气昏头的。”

布莱恩开口道:“你听我说——”

美国霍夫·勃劳餐厅里大约翰服侍的一张桌子上,斯佩德和波尔豪斯警探在吃咸猪肘。

斯佩德说:“还有,我不想再和你非正式谈来谈去了。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告诉你或警察,吃公家饭的每一个饭桶都说我这说我那,我他妈受够了。要是你想见我,逮捕我,传唤我,随便你,我会带着律师一起来的。”他戴上帽子,说,“兴许要法庭上再见了。”然后怒冲冲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