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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3日 星期六

亨利家除了父母,还有学龄前的弟弟妹妹。先不说自己,他肯定想极力避免把家人卷进来。

我努力做出平静的样子,继续说道:“这种情况下,我应该立刻把你送去专门医院,接受细致的检查。可那样一来,在结果出来前,与你有过接触的人——家人自不用说,连附近的居民、学校的师生也得隔离起来。到时候会在村里引发巨大的恐慌。所以,我想尽量避免那样的事态。”

“问题是,正如我刚才所说,这种病没有特效药。但有一种试验药,只要在早期使用,便能有效消灭病原菌,目前得到了研究人员的特别关注。这种药仍处于研究阶段,一般弄不到手,但我是戈拉兹德家的人,靠积累的人脉从特殊途径拿到了药。

太可怜了!无法接受突发状况也是当然。即便不是十五岁的少年,估计也没人能保持冷静吧。

“亨利,你听好了。你的症状尚处于早期阶段,还有可能被这种药治愈。我认为很值得一试。你怎么想?”

最后我猛地压低了声音。亨利一声不吭,一副难以接受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亨利理解了多少,他只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其实在诊所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发现你脸上有点儿征兆。于是我让道恩医生提供了为你检查咽喉、体温时的工具,交给县里的卫生局进行简单的检查。今天早上我收到了答复。很不幸,他们似乎在你的唾液中检测到了病原菌。”

“好,那咱们赶紧试试吧,越早越好,毕竟时间紧迫。要是看得到效果,我会跟卫生局商量,到时候你就不用住院了。

惊愕与恐惧令亨利瞬间停止了思考,他愣愣地张着嘴,都忘记了点头。

“只不过,整个过程必须高度保密,因为牵扯到了法律。最好也别告诉道恩医生。万一泄露了秘密,你我都有可能受到制裁。也不能让你父母知道。你能遵守约定吗?”

我稍稍改变了语调,他好像终于把这件事儿同自己联系了起来。

亨利再次点了点头。

“亨利,前一阵子你因为感冒,找道恩医生看过病吧?”

虽然没有说话,但能看出他心中涌起了对我的信赖与感恩。认真的眼神可爱极了。

亨利一动不动,浅鸢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神色紧张,却依然表现淡定,也许还没猜到话题的后续。

我突然发出快活的声音。

我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他的表情。

“既然如此,就别再磨蹭了。今天就开始吧,在我家里进行治疗。因为被人撞见就糟了。你应该知道戈拉兹德宅吧?”

“说到具体是种什么样的病,刚开始会出现类似感冒的症状,身体发热。这些都是早期症状。待到痊愈后的两三周,全身又会冒出脓包一样的疹子。这是第二阶段。起初身上瘙痒难耐,没几天便开始疼痛,浑身流脓出血。变成那样就无药可救了。最后内脏和大脑溶化而亡。期间最多两三个月,真是一种恐怖的怪病,可棘手的是,致病细菌既不怕高温,也不怕消毒。有效的预防方法只有一个:发现患者后立刻隔离。”

听到戈拉兹德宅,亨利的脸颊抽搐了一下。连这样的小孩都知道戈拉兹德宅是个什么地方。

“我告诉过你,我是拉博里的卫生管理官吧?其实,前阵子法国政府的卫生局给我寄来了一封机密通知。据说,现在有一种特殊的传染病正在国内迅速扩散。尽管发病的只有一部分人,但传染性特别强。如果放任不管,可能就会出大事儿,发展成严峻的事态。

“知道的。”

我说得很严肃,看得出亨利心中早已料到这一刻,表情顿时乖巧起来。

细弱的声音就跟兔子的叫声一样。

“真的,不骗你。但是亨利,在此之前,我必须跟你说件很重要的事情。你知道吧?”

“不用担心。结束后你马上就能回学校。虽然吃不到中饭了,你就跟父母说身体不舒服,午休不回来吧。没事儿的。治疗开始前,我会让女佣给你准备三明治的。

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

“不过,在此之前,我得给你打一针强化治疗效果的药物。你把手臂伸出来一下。”

春风得意的自己大概已浮现在眼前,他的嘴角不觉放松了下来。虽说已经十五岁了,可终归是个孩子。他完全放下了戒备心。

我说得滔滔不绝,非常自然地拎起了放在后座的黑色皮包。

有生以来头一回兜风,还是坐雪铁龙的新款车!这孩子会兴奋也无可厚非。从眼红羡慕的同学中募集同行伙伴,仅限三人。戈拉兹德先生说可以带三个朋友——要选择谁,自然全看亨利·纳瓦尔的心情。

我从包里取出一只注射器和装有药品的安瓿。

亨利今天第一次这么大声。

亨利像被附身了似的默默伸出左臂。我抓住他的手,把大衣袖口挽了上去。脏兮兮的毛衣下面,露出了小动物一般瘦削僵硬的手臂。

“真的吗?”

我拿锉刀刮了刮安瓿的瓶颈,然后把瓶颈折断。眼角余光里的少年正屏息凝神地注视着我,我将安瓿中的药品缓缓吸入针筒。

我漫不经心地提议道。

*

“那下次有时间,咱们一起去兜风吧?后排座位都是空的,你可以带上三个朋友。”

我下班回到戈拉兹德宅,是在下午六点过一会儿的时候。

他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刚把车子停在大门旁边,女佣就立马闻声而来。

“没有。”

名字好像叫苏珊。通勤女佣,年纪在二十岁左右,是个肉乎乎的微胖村姑。总是在显摆自己丰满的胸脯。

纳瓦尔的父亲虽不是戈拉兹德家的佃农,却是个嗜酒如命的贫困农夫。别说雪铁龙的新款车了,连一辆小破车都没有。

“主人,欢迎回来。”

这件事我也提前查清楚了。

苏珊的招呼打得规规矩矩,眼神却在试探我。

“你父亲有车吗?”

那副表情表明了她知道今晚太太不在家。厚厚的嘴唇上涂着鲜艳的粉色口红。

他老实地点了点头。

好可怕的脂肪块——这世界上的女人,为什么就相信自己的脂肪能吸引男人呢?我娶安东尼娅为妻的理由之一,不仅在于其知性清纯的美貌,也因为她身上没有令我心烦意乱的多余脂肪。

“喜欢。”

我看也没看那女人一眼,径自走上我位于一楼的房间。

我用快活的语气问道。

在沙发上才坐了十分钟,这次却是杜邦夫人来敲门了。托盘上摆着热红茶和兰朵夏。平时这都是安东尼娅的工作。

“男孩子对车感兴趣很正常。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恨不得自己能早点儿开上车。你用这只手摸摸座位。滑滑的,很好闻吧?新车还没买多久呢。全是皮革做的。怎么样,喜欢这辆车吗?”

“晚餐时间就跟平常一样。今夜机会难得,我想慢慢欣赏唱片。如果明早之前没什么事儿,你今天也早点儿休息吧。”

我坐进驾驶座。

安东尼娅对古典音乐没有半点兴趣。许多人都希望夫妻双方能有相同的兴趣爱好,但我不同。真正喜欢的东西,我可不会与别人分享。要想开足音量、沉浸在音乐的洪流里,还是不要有她比较好。

“道什么歉呀。随便你看。”

但唯独今夜,欣赏唱片还有另一个重要的意义。

他发出胆怯的声音。

“我知道了。”

“对不起。”

杜邦夫人一如既往,只给了个冷漠的回答。

我开口问道,亨利吓得身子一颤。

也好。我这么交代后,即使她听到了什么动静,大概也以为我在欣赏歌剧。

“你喜欢车吗?”

晚餐美味极了,也可能是因为我没吃午餐吧,有奶汁焗土豆鳕鱼干和芹菜沙拉。真是最适合寒冷夜晚的菜单。

亨利沉浸在眼前的玩具中,全然没发现驾驶座的门开了。他看得目瞪口呆,可似乎没胆量伸手触摸。他的手搁在膝盖上,探身盯着驾驶座,下颚都要贴在方向盘上了。

奶汁焗菜热乎乎的,用叉子一挑,烤好的格吕耶尔奶酪还会拉丝,奶酪味儿浓郁。而鳕鱼干和土豆的味道浑然一体,融化在舌尖上。配酒是辛辣的白葡萄酒。从懂事起,这就是我熟悉的戈拉兹德家的“家庭风味”。

关上车门后,我故意慢慢地绕到驾驶座那边。果不其然,列成一排的驾驶按钮早已让亨利看入了迷。

慢慢品尝过浓咖啡后,我离开了餐厅。快九点了,苏珊等人当然回去了,可我还是等一等再开始吧。

这种型号的小车,拉博里应该仅此一辆。我刚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他就主动钻了进去。

回到房间后,我从唱片架上取出了第一张唱片。贝多芬弦乐四重奏第106号,作品135。

我停在了树下的黄色雪铁龙前。回头一看,发现亨利到底是个男孩子——即使突发状况令他不知所措,可在初次看到的光亮新车面前,他还是两眼放光。

要清除杂念、稳定情绪,没有什么比晚期的贝多芬更合适。晚年失去听觉后,音乐中没有了多余的元素,他的想法直接化为纯粹的声音,构成了至高无上的精神世界。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迈开了步子,亨利则默默地跟了上来。

今天似乎比想象中的更加疲惫。

“我的车就停在对面。这里冷,而且最好不要被人看到。咱们上车聊吧。”

把唱针放在旋转的黑色唱片上后,我瘫倒在了沙发上。

不过,对于村里的居民而言,保罗·戈拉兹德这个名字本身就充满了压倒性的威慑力。连十五岁的少年也一样,亨利几乎是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

在施加压力的同时又不吓着对方,关键就是句尾的发音要清晰。

结果,我在房间里听室内音乐听到了十一点。杜邦夫人应该早就睡了吧。

我继续说道:“我在村公所负责卫生管理。调查拉博里居民的健康状况、指导监督医保体制便是我的工作。亨利,其实有件事儿我必须告诉你,希望你别太吃惊。这件事儿非常重要,你要尽量对父母保密,现在有空吗?”

我穿上大衣,溜出了房间。打开走廊的电灯,走下楼去。房子里自然是寂静无声,只有从螺旋楼梯底部升起的冷气在流动。

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亨利似乎没有反应,只是默默地抬头看着我。

点亮大门的灯光后,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冰冷的空气猛地吹了进来。这里是山丘顶部,所以冬天的寒风格外刺骨。满天繁星亮得刺眼。

我谨慎地开口说道:“很抱歉突然叫住你。但是被人撞见咱俩见面不大好。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当然,雪铁龙依旧停在大门旁边。

他的性格肯定跟外表一样胆小怯懦,像只消瘦的野鹿。

我走过去打开车门,揭开把后座盖得严严实实的驼色毛毯,只见朦胧的光亮中,亨利·纳瓦尔纤细的身体被塞在了座位底下。

声音小得有气无力。

即使摇晃他的身体,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道恩的药好像蛮有效的。

“嗯。”

我把亨利从车上抱出来,直接送到了一楼卧室。尽管瘦弱的身体轻得跟山羊一样,可搬运昏睡的肉体还是很辛苦。

“身体好些了吗?”

好不容易到了卧室,我刚把亨利放在床上,他就真的发出了好似山羊的呻吟声。

亨利露出释然的表情,点了点头。

“亨利!亨利!”

这下他似乎想起来了。

我唤道。他微微睁开了眼睛。

我用温和的语气说道:“我叫保罗·戈拉兹德。还记得我吗?咱们在道恩医生的诊所有过一面之缘。”

看起来还没有清醒。

被陌生男人喊名字的惊讶,转眼即消失无踪。因为搭话的是个穿着讲究的年轻男子,而且挺眼熟的吧。

“醒了吗?”

看来他完全没发现我的存在。胆小瘦弱的脸庞,嘴巴张得大大的,让我想到了被钓起来的川鳟。

我摇摇他肩膀,看着他的脸,他似乎终于认清了状况。

我刚一出声,少年就满脸惊异地停住了脚步。

“戈拉兹德先生。”

“亨利·纳瓦尔。”

亨利发出虚弱的声音。

当少年离我十米左右时,我走上了机动车道。

“你睡得真久。”

纤弱的印象一如既往,脚步很轻。感冒似乎已经痊愈了。和前些日子一样,他穿着寒酸的大衣,走路时微微低着头。上午在学校尽情活动后,这个年纪的孩子当然会肚子饿了。他大概想赶紧回家吃午饭吧。

他好像这时才反应过来,惊讶地环视着四周。

停好车后,我走回机动车道附近。这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这点也确认好了。我等了不到二十分钟,便看见那个瘦小的少年从学校方向走了过来。

镶着厚玻璃的小窗外面,此刻已是漆黑一片。

没过多久,便出现了一座灰色屋顶、白色墙壁的小农房,孤零零地立在田野中央。平淡无奇的朴素田舍,里面住着平淡无奇的贫农家庭。从这儿往右拐,就进入了狭窄的田间小路。再前进两百米,会发现小路已被树荫完全挡住,从机动车道上根本望不见。这点我早就确认过了。

“现在几点了?”

我在田野间的机动车道上缓慢驾驶。从方才起,就没碰到一辆车子。

“刚到七点。”

从村公所向北前进五百米,有一所坐落在河畔的学校。虽然里面汇集了小学、初中和高中,村民却只是简单地称之为“学校”。从学校走到目的地大约要三十分钟。但是,我不想因为什么事情而错过对方。

我撒了谎。

目的地其实不远。

不必让他产生多余的恐惧。

我坐进停在楼房后面的雪铁龙,往山丘方向驶去。大家应该以为我回家吃饭去了。然而,我没有回戈拉兹德宅,而是直接开向了田园地带。我已经告诉杜邦夫人,今天不吃午餐。

“但你别担心,治疗马上就能结束。到时候我开车送你回家,我会跟你父母好好解释,不会害你挨骂的。”

村公所前的广场冷冷清清。包括村长在内的所有职员都会回家吃午饭,所以下午两点前的村公所空无一人。也没有居民在临近午休的时候过来。

少年掩饰不住困惑与焦躁,还有对即将开始的“治疗”的担忧,我便给了他一只长方形的小盒子,里面装着银纸包裹的巧克力。

在村公所的大时钟正午报时前,我就溜出了办公室。离下班还有五分钟,可我也没什么重要的工作。

“肚子饿了吧?吃了这个能精神点儿。”

*

加入了奶糖和扁桃仁膏的甜美巧克力,对贫穷的饥饿少年来说简直魅力无穷。狼吞虎咽地吃完巧克力后,亨利坐立不安地动来动去。

安东尼娅露出了向日葵一般的笑容。

“真不好意思,我想小便了。”

“谢谢你,亲爱的。”

毕竟睡了十一个小时,有生理需求也正常。

“离开巴黎前给我打个电话,我明天也会去车站接你的。”

我不失时机地露出了微笑。

她的语气非常自然。

“当然可以。厕所在这边。”

“太好了。行李好重,我把聚会穿的裙子、鞋子都带上了。”

我带着亨利走向最新流行的浴室,这是我同安东尼娅结婚时,特意请巴黎工人改装而成的。

“那没多少时间了。我开车送你去车站。”

豪华宽敞的浴缸、配有大镜子的洗脸台,以及舒适的厕所、坐浴盆,这孩子应该从未见过如此奢华的浴室吧。

看来她的行程排得满满当当。

我缓缓打开了浴室门。

“八点二十分,拉博里发车。要是错过这班,上午就到不了巴黎啦。”

*

我控制住急切的心情询问道。

凌晨两点,我终于开始行动了。

“没什么事儿。只是想如果你见到了他,就帮我问声好。对了,你坐几点的火车?”

我首先沿着螺旋楼梯爬上三楼。杜邦夫人的卧室在二楼,不过没问题,底下的门缝没有漏出朦胧的光亮。

安东尼娅一脸天真地反问道。

三楼的阁楼如今没有佣人居住,全被当成了储藏室。楼梯旁边的房间里,应该堆着前几天我让让-路易制作的崭新木箱。长一百八十厘米,宽八十厘米,高六十厘米——大小绰绰有余。

“不,没这个打算……你找萨姆森有事?”

贯穿房屋中央的螺旋楼梯从三楼直达地下一楼,其中心部分是直径一米左右的圆筒形空洞。我拿出存放在其他房间的登山绳,把它挂在空洞的顶部,即天花板正中间的铁钩上。在尚未通电的时代,这只铁钩上曾悬挂着沉甸甸的枝形吊灯,上面插着无数根蜡烛。阁楼的天花板很矮,我个子又高,从扶手上探出身子就能轻松够到。

萨姆森·菲利普是我的朋友兼顾问律师,我在土地管理方面的法律手续都交给了他。他在巴黎大皇宫附近营业,是位优秀的法律工作者,可仍然单身。给我们当证婚人的也是他。

接着,我把箱子搬到了楼梯上。里面空空如也,一点儿都不重。我用穿过铁钩的半边绳索给箱子绑了个十字结。然后踩住绳索,固定好宽松的部分,再把箱子推进扶手后面的空洞。细长的长方体完美地悬在了铁钩上。

我若无其事地问道。

接下来只要一点点儿放松绳索,让箱子缓缓降到地下就行了。确认箱子落地后,我固定好绳索,悄悄地走下楼梯。

“你会去萨姆森那儿吗?”

一阶一阶,每前进一步,就在慢慢接近螺旋之底。那里被寂静和黑雾所笼罩,可我知道,它在为新死者的到来而兴奋不已、屏息凝神。那是被诅咒的污秽之人的墓穴——他们当然渴望更多的同伴了。

希尔薇是安东尼娅的挚友,知名食品工厂老板的女儿。最近,她父亲给她买了一套巴黎八区的高级公寓。位置临近凯旋门、香榭丽舍大道的奥什大街,是这类女人的向往。估计内部装潢特别时髦。

来到一楼后,我没有马上回卧室,而是走向保存祖父母遗物的“长辈房”。这是我单身时代住过的房间,现在转移到主卧后,便用来保存前当家夫妇——我祖父母的相关物品。

“我准备住希尔薇家。聚会都是在晚上开的嘛。”

安东尼娅对这里似乎没什么兴趣,先不说旧衣服和旧用品,金器和宝石还是有一定的资产价值。由于担心被佣人、出入的工人偷走,这里平时都上着锁。除开杜邦夫人,有钥匙的只有我。这个房间也禁止女佣进入。

我用大方而柔情的眼神询问道。

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打扫了。开锁进屋后,密闭房间特有的浑浊空气扑鼻而来。我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定制的衣柜前。

“不用了,亲爱的。只要你能回来,我就别无所求。对了,酒店订好了吗?”

这个衣柜是用老式工艺制作而成,上面点缀着精致的装饰。我打开陈旧的双开门,心中生出了对杜邦夫人的敬佩感:里面挂满了祖父母心爱的旧礼服、晚礼服,全都保持着当时的状态。体味、香水、防虫剂、灰尘、霉菌交织在一起,这股老衣服的独特气味刺激着我的鼻腔。

今晚是她大学同学的聚会,她肯定会顺便在熟悉的服装店购物一番。

不过,我要找的不是它们。我趴在地板上,伸出右手去拨弄衣柜的底板。

我们的早餐面包都是女佣每天早上从村里的面包店买来的。味道还行,但必须承认种类不多。安东尼娅总是哀叹吃不到美味的牛角包,现在应该特别期待巴黎的早餐吧。

衣柜底部比地板要高上约十厘米,而底板可以往外抽出四十厘米,当我还是个调皮鬼的时候便发现了这件事儿。把两块底板用力抽到底后,衣柜深处会出现一只宽一百二十厘米、深五十厘米、高十厘米的抽屉。这只秘密抽屉不仅瞒住了小偷,还瞒住了家人和佣人的眼睛。

“晚餐前回来。要我在巴黎给你带点儿什么吗?要不要面包、蛋糕什么的?”

在过去的大家庭时代,宅邸的居民之多,是今天无法想象的,肯定有制作暗抽屉的切实需要。即使现在时代变了,陌生祖先的智慧依然派上了用场。

“明天什么时候回来?”

我从暗抽屉里取出一把沉重的粗糙钥匙。整理爷爷的遗物时,我偶然发现了这把钥匙。它无疑就是通往地下室的门钥匙。大家都以为它很久以前被爷爷亲手扔掉了。

她的出门套装是珊瑚色布料配白色蕾丝边,与棕色的秀发十分和谐。

只要拉博里集体屠杀事件的证据还沉睡在地下室里,只要拉博里的村民继续逃避那一事实,就等于这座房屋的主人一直拥有治外法权。爷爷是个精明的政治家。他果然悄悄藏有自己专用的钥匙。

“还好没有下雨。泥泞会把鞋子弄得脏兮兮的。以前走巴黎的石板路时,我压根儿没想过这回事儿。”

我完事儿后回到了房间。亨利正躺在床铺上,姿势就像被拧断翅膀的大天使迈克尔。白色的肌肤单薄到几近透明。躯干和四肢纤细而僵硬——我双手抱起他,失去生命的肉体软瘫瘫的,仿佛粗暴一点就会把它弄碎。

吃完早餐——新鲜出炉的长条面包蘸黄油、手工果酱和欧蕾咖啡后,安东尼娅一脸愉快地站起身来。

我如同把宝物搬进神殿的僧官,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下螺旋楼梯。

自打我开始在村公所工作后,一不小心就杂事缠身,都没时间陪她了。而拉博里还没有能同她聊天的朋友。天气糟糕时,也没法出门散步,白天只能闷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对久违的巴黎之行,她哪里是远足的心情,根本就是欣喜若狂吧。

地下室湿凉的空气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臭味儿,这样的环境最适合进行肃穆的入殓仪式。木箱、水及水泥——简朴的布置很适合亨利。

安东尼娅似乎也一样。这段日子时常露出忧郁的表情,人也沉默了不少。

结束所有工作,收拾好工具、把绳索收回原处后,时钟已经指向四点。虽说农村人都起得早,可隆冬的早晨四点却仍旧鸦雀无声。

法国北部的冬季天气令人心情沉闷。最近的状态一直很抑郁。可今天我有种诸事顺利的预感。

冻僵的身体直打哆嗦,我钻进了刚才亨利睡过的冰冷床铺。

新年到来后,天空始终阴沉沉的,天气寒冷。不过,今天早上——不对,日期已经变了,所以是昨天,星期五,我早上起来一看,发现许久不见的和煦阳光照进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