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这个案子的了解差不多跟我一样,”奎因咕哝道,“甚至可能比我了解得还多,因为我觉得你非常熟悉菲尔德的业务活动……埃勒里,在搜查过程中,外面都发生了什么?”
“给我提供消息的人就讲了这么多——其他的都是指责谩骂了,与这没什么关联。另外一件事,就是刚刚在外面,韦利告诉了我被害者的身份。而这,先生们,就是整个事件中最有趣的部分了。”
埃勒里舒服地跷起腿。“可能你也猜到了,搜查观众根本没有任何收获,我们没有发现什么不正常的情况。什么都没有。没人看起来有罪,也没有谁站出来认罪。也就是说,搜查彻底失败。”
“先生们,”桑普森说道,放下手中的杯子,“我说一下我了解到的情况。大概在半小时前,‘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给我打电话——他碰巧有点背景——明确地告诉我在今晚演出的时候有个人被杀了。他向我控告你们,说理查德·奎因警官就像一阵旋风一样来到剧院,身后还跟着那些小旋风,然后让所有人等了一个多小时——完全不符合法律程序,绝对不可宽恕。他还作证说,奎因警官甚至私自指控他有罪,并且,在他们离开剧院之前,还指使专横跋扈的警察搜查他、他妻子和女儿。
“当然,当然了,”奎因说道,“策划这起谋杀案的人非常聪明。我想,你应该也没有见到任何可疑的多余帽子吧?”
“谢谢,”埃勒里不动声色地说道,“你的陈述真是太完美了!你有没有跟地区检察官说说这个混乱的夜晚发生的事情?”
“这,父亲,”埃勒里说道,“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大厅里。没有,没有可疑的帽子。”
奎因用一块大手帕优雅地擦了擦嘴,说道:“嗯,不管怎样,让普劳蒂检验一下姜汁汽水,确保万无一失。而我这边,只是询问了几个人,现在没什么别的事情做。”
“他们那边的事都结束了吗?”
“神仙可以不吃不喝,”埃勒里一边吃着奶油松饼,一边咕哝道,“我可不是无所不能。你还是先告诉我,在你的临时审讯室里都发生了什么吧……不过,我可以先告诉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情。利比先生——也就是冰激凌店的老板,我们吃的这些美味的糕点也是从他那买来的——证实了杰西·林奇关于姜汁汽水的话。而且,埃莉诺·利比小姐肯定了内巷发生的一切。”
“我穿过街道去买点心的时候刚结束,”埃勒里说道,“那边也没有什么事情了,只是让楼上那些愤怒的观众排队下楼,出去就行了。现在,所有人都出去了,包括楼上的观众、剧院的员工、剧组成员……这些演员真是稀奇古怪,他们整晚以上帝自居,装作无所不能;然后突然发现自己被贬降到人间,和普通人一样难逃灾难疾病的困扰。顺便说一下,韦利也搜查了从办公室出去的五个人。那位年轻女士有辆很棒的车。我猜想是艾夫斯-波普小姐和她的朋友们……我不清楚,不过你可能已经忘记他们了吧。”他笑道。
“你那边进展如何,埃勒里?”老人问道,心满意足地呷着咖啡。
“这么说,我们现在是智穷力竭了,是吧?”奎因咕哝着说,“案情是这样的。”奎因将事情的原委简单地跟亨利讲了一遍,亨利始终安静地听着,眉头紧锁。
“我不知道你们在庆祝什么,但是算我一个。”桑普森说道。接着,三个人尽情地吃了起来。
“事情就是这样,”在简明扼要地讲完在这间小办公室里发生的事情后,奎因总结道,“现在,亨利,想必你有关于蒙特·菲尔德的事情告诉我们吧。我们都知道,他是个非常圆滑的家伙——不过我们对他的了解也仅此而已。”
“但是,埃勒里!”奎因高兴地喊道,“这真是个大大的惊喜啊!亨利,你要不要加入我们,一起小小地庆祝一下?”他将热气腾腾的咖啡倒进三个纸杯子里。
“你这样说都算是客气的了,”亨利恶狠狠地说道,“对于他的人生经历,我可以说倒背如流。看起来你们现在遇到麻烦了,我想,他过去的一些经历可能会为你们提供线索。
“来吧,先生们,大搜查终于结束了,完了,虽然收获不大,但辛劳的探员们现在也要吃点夜宵了。”他笑了起来,亲热地拍了拍父亲的肩膀。
“菲尔德最初受到我们部门审查,那还是在我前任的任职期间。我们怀疑他参与了利用非法商行丑闻行骗的案件。当时的地区检察官助理克罗宁负责这件事,但是没有抓住菲尔德的任何把柄。菲尔德的行动都非常隐蔽。我们当时所知道的,都是一个被黑帮踢出来的‘线人’泄露的,不过内容或真或假,难以确定。当然,克罗宁从来都没有让菲尔德知道我们在怀疑他。这件事后来就慢慢平息了下来,尽管克罗宁不屈不挠,一直坚持调查,不过每次当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一去调查却一无所获。哦,你刚才说得很对——菲尔德确实非常狡猾。
埃勒里走进房间,亲切地和桑普森握手。桑普森由于与他长期合作过,所以也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埃勒里还关心地询问了地区检察官的病情,然后轻快地在桌子上放下一大罐咖啡和一个纸袋,令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里面装的是法式小甜点。
“我上任以后,在克罗宁的强烈建议下,我们开始对菲尔德的背景做了详细的调查。当然,是暗中进行的。我们调查出来的结果是:蒙特·菲尔德出生于一个新英格兰的贵族家庭,那种不会夸耀自己是“五月花”号[1]后裔的家庭。他小的时候,家里就给他请了私人教师,然后,他去了一所知名的私立预科学校,勉勉强强能够毕业。他父亲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把他送到了哈佛大学。菲尔德似乎从小就不是个好东西。虽然没有做什么违法犯罪的事,行为却很疯狂。另一方面,他的自尊心也很强,因为,有一次他和父亲大吵一架之后,他居然把自己的姓缩短了[2]。他本来姓菲尔丁——他自己改成了菲尔德。”
“呃——就是这个家伙,对吧?”奎因说道,脸色通红,“我——埃勒里,我的孩子!很高兴见到你。”
奎因和埃勒里点了点头。埃勒里的目光中透着反省的神色,而奎因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亨利。
“太让人震惊了,我亲爱的福尔摩斯!”他低声说道,“既然你这么了解我的这位朋友,也许你能轻而易举说出他的名字吧?”
“菲尔德,”亨利继续讲道,“并非一无是处。相反,他很有头脑。他在哈佛学习法律,成绩非常出色。他似乎在雄辩方面极有天赋,当然,这也得益于他渊博的法律知识。但是,他刚刚毕业,还没等家里人能够从他的学习生涯中获得一点点他们应得的快乐时,他就卷入和一个女孩子的肮脏勾当之中。他父亲马上剥夺了他的继承权。然后,他被逐出家门——他给家族抹黑了——你们了解的……
桑普森坐在那儿,盯着奎因。然后,他热切的脸上绽放出笑容。
“然而,我们这位朋友最终并没有被不幸压倒。他充分利用自己所剩无几的一点资金,决定出去闯闯,自己赚钱。不过,在那段时间他是如何维持生计的,我们就不清楚了。接下来,我们了解到的就是他和一个叫科恩的人建立了合作关系。科恩也是律师界最奸诈的人之一。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合作啊!那时,他们从骗子团伙中挑选最大的骗子,为他们辩护。通过这种方式,他们赚了很多钱。现在,你们应该也清楚,要抓住这样一个人的把柄有多难吧?因为他们甚至比最高法院的法官们更清楚法律的漏洞。他们没有受到任何惩罚——那时还真是犯罪的黄金时间。骗子们觉得自己技高一筹,只要科恩和菲尔德能为他们辩护。
“这位先生,也就是向你提出抗议的那位,”警官继续讲道,“是个小个子,而且很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讲起话来像个女人,非常难听。他还对‘很要好的朋友,地区检察官亨利’非常关心,让人不得不感动,我说得没错吧?”
“在他们之中,科恩经验丰富,熟悉门道,他负责‘联系’公司的客户,确定费用——尽管他的英语讲得不是很纯正,但是他做得非常出色——哎,最后科恩的下场也很悲惨,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他在北河河畔被人谋杀了,头部被射穿。尽管已经过去十二年了,凶手还没有查到。就是说——从法律角度来讲,没查到。我们早就怀疑他的身份了。今晚菲尔德被杀了,我想科恩的案子也可以撤销了,这我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我亲爱的伙计!”桑普森笑着说道。
“这么说,他就是那种花花公子。”埃勒里低声说道,“甚至,就是死了,他那张脸看起来还是让人厌恶。我还因为他而没有买到那部初版小说,真是太遗憾了。”
“等一下,我亲爱的华生——就像埃勒里常说的,”奎因笑嘻嘻地说——性情突然发生变化也正是他的典型特点,“我敢打赌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当时正在家里,可能在床上。你的电话响了,接着,你听到了抱怨、抗议、嘟嘟囔囔,以及一个人激动时嗓子可以发出的各种声音。那个声音说:‘我居然像犯人一样,被警察拘禁,这让我忍无可忍。我要那个奎因受到严厉的惩罚!他严重威胁个人自由!’等等,大致如此吧……”
“算了吧,书呆子。”奎因不满地吼道,“亨利,继续讲。”
“我接受你这善意的指责,警官。”亨利的语气轻松了一些,“但是,假如你知道几分钟前我听到了什么——在电话里……”
“现在——”说着,桑普森从桌子上拿起最后一块糕点,津津有味地吃着,“现在,我们来说说菲尔德生活中好的一面。他的搭档不幸去世以后,他好像准备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他开始去工作了——真正的法律工作——而且他很有头脑,总能把事情做好。有好几年,他都是单枪匹马,慢慢地,他抹去了在律师这一行中留下的污点,甚至还时不时得到律师界那些傲慢大人物的一点尊重。
“嗯,那只是一个方面,”奎因低声道,“我倒是没有从选举这方面来考虑这个案子,亨利。一个人被杀了——此刻坦率地说,对于是谁杀的,怎么杀的,我毫无头绪。”
“这种良好表现——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维持了六年。后来,他遇到了本杰明·摩根——后者为人踏实,没有不良记录,名声很好,不过就是缺乏成为杰出律师的天赋。不知怎样,菲尔德说服了摩根,让他和自己合作。接着,事情就变得热闹起来。
亨利皱着眉头,注视着奎因警官。“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想——这还真不是时候。选举已经为期不远了,一件未侦破的谋杀案,如果落到反对党的手里……”
“你们应该记得,在那段时间,纽约不断出现不法之事吧?我们隐约觉得有个巨大的犯罪团伙,由收买赃物的人、骗子和律师组成,有些案子政客也参与其中。发生了几起重大的抢劫案;卖私酒在郊区也是泛滥成灾。许多人明目张胆地抢劫,甚至杀人,让警察局忙个不停。但是,我们都清楚,虽然你们抓了其中一些人,却未能捣毁这个团伙,没有抓住他们的头目。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我们刚刚死去的这位朋友,蒙特·菲尔德,就是整个事件背后的操纵者。
“亨利,”奎因说道,郑重其事地向前探了探身子,“我告诉你,这个案子是我们部门有史以来遇到的最棘手的一个……你的头在嗡嗡响吗?我都不想跟你说我的头怎么样了。”
“看到没?像他这样有头脑的人,做这种事情简直轻而易举。在他的搭档科恩的引导下,蒙特·菲尔德已经和整个黑社会的头脑非常熟稔了。当科恩没有利用价值后,他就被人随手干掉了。然后,菲尔德——记住,我现在主要是猜测,因为手里几乎没有任何证据——然后,菲尔德完全正大光明地开始从事令人尊敬的法律事务,而私下却不声不响地建立了一个覆盖广泛的犯罪组织。当然,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我们就无从知晓了。当一切就绪,准备大干一番的时候,他就先和摩根这位令人尊敬的知名人士合作,确保自己的法律地位,然后开始策划了近五年来许多起大的欺诈案……”
“请再详细一点,”亨利说道,“要记得,我是个病人,我的头还在嗡嗡响呢。”
“那摩根在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呢?”埃勒里漫不经心地问道。
“哦,是的,”奎因咕哝道,“你的问题。案子怎么样了,你问的不是这个吗?案情嘛,我亲爱的亨利,现在没有任何进展。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我正要讲到摩根。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摩根绝对是无辜的,与菲尔德的秘密犯罪活动没有任何联系。他为人正直,事实上,他经常拒绝为那些名声不好的人出庭辩护。当摩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们的关系想必非常紧张。到底是不是这样,我也不清楚——你们可以很容易就从摩根那里得到答案。不管怎样,他们最后还是分道扬镳了。自从他们的合伙关系解除后,菲尔德做事更加明目张胆,但是,我们依然没有一丁点确凿的证据,也就无法开庭审理了。”
“行了,”地区检察官咧嘴笑道,“我买了很多保险,我应该担心……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对不起,我打断一下,亨利,”奎因若有所思地说,“你能多提供点儿关于他们散伙的信息吗?下次在询问摩根的时候,我也可以用来核实他讲的内容。”
“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亨利,”他坚定地讲道,“你是我见过的最不老实的病人了。要是不注意的话,会得肺炎的。”
“哦,当然可以!”亨利坚定地回答,“很高兴你提醒了我。在他们最终确定要分道扬镳之前,曾经大吵一架,差点惹出事来。他们那时在韦伯斯特俱乐部吃午饭,有人听到他们激烈地争吵起来。争吵越来越凶,最后旁边的人不得不出来调停。摩根被气疯了,竟然威胁要杀了菲尔德。我想,当时菲尔德一定很镇定。”
他呻吟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喉咙。奎因警官坐了下来。
“有没有哪位目击者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奎因问道。
“医生,”他以说教式的语气讲道,“医生真是让人讨厌。说说你吧,案子怎么样了?”
“很遗憾,没人知道。事情很快就平息了。他们也很平静地散了伙。后来就没有人听说过他们之间的事了。当然,直到今晚。”
地区检察官亨利·桑普森冲奎因眨眨眼,一屁股坐在一把扶手椅上。
地区检察官讲完后,房间耐人寻味地安静了下来。埃勒里吹了几小节舒伯特的曲子。奎因则使劲地吸了一小撮鼻烟。
“亨利!”警官喊道,站起身来,“你来这里做什么?我还以为医生让你卧床休息呢!”
“我想说,虽然不确定,”埃勒里两眼望着天花板,低声说,“但摩根现在有大麻烦了。”
他亲切地说了声“进来吧”。门开了,走进来一个身材消瘦,双眼明亮的男人。此人穿着厚重的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羊毛围巾。
他的父亲也嘀咕着。桑普森一脸严肃地说道:“嗯,那是你们的事了,先生们。我知道要做什么。既然菲尔德已经不在了,我会去把他的文件和记录详细地梳理一下。别的都不重要,只希望菲尔德被谋杀后,他的整个团伙树倒根摧。我明早会派人去他的办公室。”
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马上变了个人似的,摆出一副警官的派头——坐在桌前冥思苦想,斟酌案情。事实上,他却希望进来的是埃勒里。
“我的一个手下已经守在那里了。”奎因漫不经心地说,“这么说,你认为是摩根干的,是吗?”他问道,扫了埃勒里一眼。
他叹了口气,伸手摸出鼻烟盒,痛痛快快地吸了起来。虽然他平时很节俭,但在这方面是舍得花钱的。
“我似乎刚刚已经说过了,”埃勒里平静地说道,“大概意思是,现在摩根有麻烦了。没有别的。我承认,从逻辑上讲,摩根似乎是凶手——除了一件事,先生们。”埃勒里补充道。
此时,他孤身一人回到了潘泽尔的办公室,关紧门,暂停调查,恢复了真实的自我。此时此刻,他脸庞苍老——生理上的老,精神上却老而睿智。那位姑娘被吓得失去意识这件事一直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一想起她那憔悴、受惊的面容,就不禁让他有种逃避的想法。弗朗西斯·艾夫斯-波普的身上体现出所有上年纪的人希望自己的女儿所能拥有的一切。看到她因受自己责骂而缩成一团的样子,奎因心痛不已。看到她的未婚夫拼命地维护她,更让自己羞愧难当。
“那顶礼帽。”奎因警官马上说。
但是在内心深处,正如有些比较感性的人所强调的那样,奎因拥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他内心没有恶意,生性热情,丝毫没受到这个残酷世界的影响。对于那些因公事和他交往的人来说,他是个多变的人,事实也确实如此。他总是不断地展现出他个性中不同的一面,因为他发现这样很好:人们从来都不理解他,不知道他将要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因此,他们也总会有些怕他。
“不是,”埃勒里说道,“是另一顶礼帽。”
这种灵活的应变能力也体现在他的行为举止上。没有人能够真正地了解他。对于他的同事、他的敌人和那些被他移交法定诉讼程序的绝望的人渣来说,他就是奇迹的源泉。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成为任何一种性格的人,或温和,或傲慢,或亲如慈父,或顽固无比。
[1] “五月花”号是英国三桅盖伦船。一六二〇年九月六日,该船载着包括男、女及儿童在内的一百零二名清教徒由英国普利茅斯出发,在北美建立了第一块殖民地。随着美国的独立,该船就此闻名遐迩。
理查德·奎因警官是个很独特的人。他人虽瘦小,但非常结实;满头白发,脸上也布满了代表其丰富的人生阅历的皱纹。他可以成为一名商业行政主管,也可以成为一个守夜人,只要他想,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当然,只要穿衣得当,他那不起眼的身材可以伪装成任何职业的人。
[2] 菲尔丁的英文是Fielding,菲尔德则是Field,后者比前者要短,但汉译无法体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