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道理呀!你刚才说的那些鸟儿都是出不了远海面儿的。"
"哪有!根本连岸线的影子都看不到。凭啥该有岸线、港子什么的?"有些海情连步半寸都不清楚。
还其道
"看得见岸线吗?有港口和船场吗?"鲨口依旧没有回头。
"那就是有死浮(大型动物的浮尸),这些鸟儿是被死浮漂带到这里的。"鲨口判断道。
虽然鲨口没有回头,始终盯住船尾。但经验告诉他,出现这些品种的海鸟只有一种可能,离陆地很近了。
"也不是,鸟儿飞得很散,不是盯着死浮的景儿。"步半寸对这种情形还是熟悉的。
"有鹭鸟,有水娑鸟,长喙黑面鸟,还有灰海莺。这是怎么回事?"步半寸认得好几个品种的海鸟,但他不知道这些鸟怎么会聚在一起。
"那就不对了!这些鸟儿在这里寻不到食是活不了的。特别是那种鹭鸟和长喙黑面鸟,它们都是吃小贝小蛤这些滩食的。"
鲁一弃和步半寸连忙回头看去,远处真的有许多白色、灰色的大小海鸟。
"滩食!你说滩食!"这趟海上之行,鲁一弃一直都在寻找着"滩""琅""福"这几个字,现在终于有人说到这个"滩"了,"如果这些鸟儿像你说的是吃滩食的,那么这附近肯定有海滩。"
"前面哪来这么多鸟儿?"甲板上一直没挪地儿的水冰花问道。
沉默。
"不行,落帆那不就是在等对家干撵吗,让他们捡搁滩鱼。"鲁一弃能感觉到坠在背后的对家船只已经被他们甩得很远很远了,肯定是丢了魂瓶,断了魂引子,让他们失去了追踪的目标。但对家那么多的旁道高手,再加上藏在船尾下善于留引子的老叉,重新追上来的时间不会太长。现在方向已经不能改变,这要一落帆,再被撵上,对家肯定就要"活起兜"了。
沉默中渐渐多出了一种声音,那是风中一直都夹杂的呜鸣声。对家船只已经找准引儿追上来了。
"落帆......"步半寸才说了两个字,便立刻被鲁一弃打断。
盲爷很明显地身体一抖,脸上歪扭出一个痛苦难受的表情。与此同时,船尾下铅砣再次飞出。目标是鲨口的后脑和前胸,这次竟然是一绳双砣,从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合击。
更大的问题是现在舵页被卡住了,船的行驶方向也掌握在老叉手中。
如电光飞闪,如金钟脆鸣。鲨口和盲爷同时出手。虽然一个没太多准备,另一个状态欠佳,但铅砣还是被迫甩了个有力的弧线双双落入水中。
现在交手的主动权在老叉手中。那只带着铅砣的探底绳,砣是融白金的梨山铅做成的,绳是哥什尔沙漠中曾经出现过的食石毛人族不腐的毛发编成,招是正宗的南派伏魔流星。上面的几个行家都心知肚明,平地儿明干自己都不是他的对手,更不用说显身形探到船下去与他对招了。
鲨口和盲爷又一次体会到高手技击的功力。他们手掌发麻,虎口发烫,手指骨节生生地疼。两个人都很清楚,如果双砣不绕过尾舷,而是直面一击,他们谁都没有能力阻挡。
步半寸心中有寒气飘过,他真的没想到鲁家高手在船上设置的绝妙坎扣早就被老叉给堪破了。
但这一击却让步半寸有了意外的收获,铅砣落水的声音让他听出了蹊跷:"这里的水好像浅了。不对呀,还看不见海岸子,哪会这么浅?"
"哼,不错。你话很多,不过基本都说对了。但有一点你也许没想到吧,我拎清了你的底儿。一次是我故意撞击你肩头,还有一次在我后跌时用手肘将你击昏。这些都明确表明你连一点普通的招架、躲让都不会,甚至连个练家子都算不上。既然你是个假料,这船上又有谁能奈何我?步老大你也不要瞎费劲了,这下面'落叶尾板'的扣子已经被我解了,'千旋飞锚'也够不到我的点。还是乖乖地往前漂吧,离实地儿也不远了。上岸去把事儿了清,你我都安生。"这一番话说得没一点糙边和烟火味,沉稳得着实吓人。
鲁一弃眼睛一下子亮起,心中的云雾顿时开了。他极力压制住兴奋和说话的声音说道:"水浅了!这里有海滩,这里就是海滩!步老大,你估摸这里的水深能走多大船。"
步半寸的愤怒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惧。鲨口佛陀般的笑口收敛得很怪异,从他嘴角到面颊到眉尾的皱褶看得出,他非常的谨慎,提着脑袋拎着命地谨慎。两个人都没再乱动,也不敢乱动。老叉是个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高手,而且这高手和他们混在一起好些年,不曾有丝毫的迹象显露出来,这更说明他是高手中的高手。
"三舱底高。"步半寸答道。
铅砣和第一次一样霎时又不见了踪影,根本没人看出那是从哪里来,又躲到哪里去了。
鲁一弃不明白这三舱底高意味什么,就继续问道:"对家那大船能行吗?"
步半寸的脸转眼间便红肿起来,那形状正是三根叉刺的模样。
"能行。"
"当!"的一声脆亮的响声,铅砣砸在步半寸的钢叉上,强劲的撞击力让钢叉狠狠拍在步半寸的脸上。疼痛差点让步半寸昏厥过去,他感觉自己的面颊骨仿佛碎裂了一般。
"再浅呢?"
铅砣已经挨上了步半寸的脸了,步半寸已然没机会躲闪,他只能下意识地闭眼......
"再浅一舱就难行了。"
鲨口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手中南海火岩百集钢磨制的斗鲨刃竟然没能让那不起眼的棕灰色绳索有一丝的损坏。更没想到的是那绳子上所带的力道和韧劲竟然将他的斗鲨刃重重弹起,使得他有多种后招的一刀最先的"劈"招才完成一半,刀头便已经远离绳索,招式完全被化解了。
鲁一弃稍稍点头,和步半寸耳语了两句,然后亲自拔出驳壳枪,站到船尾。步半寸则拉着鲨口踮猫步悄悄溜下舵台,钻到舱里去了。
刀头落在了绳索上,铅砣依旧直扑步半寸面门......
鲁一弃巍然站在舵台上,聚气凝神,试图用超常的感觉找到老叉的准点。但这次他的感觉没有达到目的,估计老叉是藏在和大海极为贴近的位置,这样他的气场才会被大海的气场掩盖,无法察觉。但此时老叉藏在哪里已经不重要了,鲁一弃真正要感觉的是那个随时会发起致命攻击的铅砣。
一旁的鲨口动作也极快,这样的速度很难想象是他这样一个壮硕的身体施展出来的。比他身体更快的是他手中的刀,如闪电划空而过。刀头的走势也很是奇特,是将"劈、点、削、挑、割"汇作一道的招式。刀头的落点也很明确,铅砣后五寸半的位置,这相当于蛇头与七寸的关系。
风中的呜鸣声在迅速升高,明显有种由远及近呼啸而来的架势。两声尖利的鹰啸刺破长空,让人心中猛然一紧,很不舒服。看来对家已经全力追赶,越逼越近了。
步半寸愤怒了,一个长久被欺骗被愚弄的人爆发出的愤怒。他狂吼一声,举起钢叉沿船舷往后,探出身体试图找到下面的人,更试图一叉飞下,钉死那个狡诈可恶的人。当他顺着船舷急匆匆地登上舵台时,铅砣再次由下飞出,这次没有打旋儿,而是直奔面门。愤怒的步半寸正快步朝前走着,根本没想到自己的脚步声将自己暴露为攻击的目标,更没想到攻击的武器会如此准确快速......
"嘿嘿,您也不用费气力下套,只要船是这样直行,是坎是扣我都不搭沿儿。"果然是个奸猾的老江湖。行走江湖最忌个贪,得了寸还想进尺难免就会踏坎入扣。老叉办事很实际,他觉得自己能做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然不易,还是保住入手的先机,等后面正庄到了再做决断吧。
铅砣霎时又不见了,就连离得最近的鲨口也没看清楚这东西缩回到什么地方去了。
老叉不再出手,而这也正是鲁一弃所希望的。事情在按他的预想进行着,于是鲁一弃的状态变得更加自然放松。
盲爷突然起身,挽住鲁一弃腰,把他往回一拉。一根牵着铅砣的绳索贴着鲁一弃的脑门蹿上了船舷,挂着铅砣的绳头还打着旋儿,行家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样的招式本来是要勒住鲁一弃的脖颈。
与此同时,铁头船不着痕迹地加速了。这是用极缓极缓的节奏一点点提的速,船下翻轮叶片带起的暗流在浅水的破浪中很难察觉。
"我没杀,我也不想被杀!"船下突然传来的低沉而凶狠的声音,鲁一弃怔住了。
"你不是摸清我的底了吗?不想正面再试试斤两?往往最初的判断会是错误的。"鲁一弃继续平缓地说着。
船尾下还是没有声音,鲁一弃对自己的判断彻底失望了。他朝前迈一步,探头往下看去。
"呵呵!不用了,我这人最相信第一感觉,而且要真伤了你没人启宝构,我也是没法担待的。"
"我也是不得已,才出招让你从大家中显形,只可惜牺牲了鸥子。鸥子暗中改变航线,你只好杀死鸥子,将航线调回。那夜当我吩咐你转变航线时,你意识到自己入了窍口,处在了两难的境地。要想找到宝贝,就必须继续现在的航线,因此你绝对不会改变航线;而且就算依我所说改变航线,但一夜之中你没有遭受任何危险,同样会证明你的可疑。这种情况下你焦躁了,那晚我看到你又在重复紧张时的动作,捻搓绳子头。相比之下,失踪是你最好的选择。为了确保你躲下船尾的过程不被夏叔和鲨口听到,也为了不让没有睡的我发现端倪,你行动之前还在舱里布了蒙药。"
"你说这趟走后,我要用个假宝骗你,你能辨得出吗?"
说到偷听,鲨口的脸微微有些泛红。那天他自己靠在船头的一侧船舷假装睡觉,而耳朵贴在舷板上也是在偷听。当时老叉侧躺在舱台上,如果不是真睡着了,那他在舱台面上贴耳听,里面的说话声肯定更清楚。
"那就不是我的事了,我只管盯你到点儿。其他事有其他人去办。"
"只是我们仁慈了、厚道了,把你的贪念归结为普通人对宝物的向往。但既然我已经怀疑了,就肯定会有所作为。于是我埋了个暗着,逃过'倒海楼'后,我在舱下故意说前去的地方能找到宝贝,这话其实是说给别有用心的人听的,包括在舱外偷听的你。"
"要是我说的那地方根本没宝,你如何担待?"鲁一弃紧接着又问,"要是我宝贝入手随即毁了它,你又如何担待?"
船尾下破水的哗哗声变小了,水面比刚才平静,也就是说离着陆地更近了些。风中的呜鸣声几乎听不见了。
这次下面的反应很激烈:"最好不要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样的话我虽然很惨,但我也不会给你机会,也不会给让我很惨的那些人机会。"
"从那次在百变鬼礁遇到拦截后,我就对船上的人有了怀疑,这条海路是出发前刚刚定的,对家是如何知道而预先设伏的?还有那只魂瓶,'倒海楼'前是在甲板上,当时大家慌忙躲入船舱,而你滞在最后,只有你可能将它带入舱内。因为你知道那是个魂魄依附的瓶子,带上它可以让对家那些弄尸寻魂的高手轻易辨出我们踪迹,紧追不舍。"
"这话什么意思,我听不大懂。"
船下只有铁头船划破水面的哗哗声。
"我不是朱门中人,只是家小都在他们手中。我的职责就是走这一遭,完事后各不相扰。你要把我这件事破了,我就会落个身家全无的结局。到时就只能是拿你做筹码,或者你我来个同归局,大家都落得个欲消念无。"
"你对宝贝的欲望太强烈,对我们行动的每一个步骤也最好奇。在前往凶穴时,你的状态又是最好的,并且还做了一些能在凶穴派到用场的玩意儿,处处显示出你对凶穴周围的情形有所了解。凶穴无宝移位,这情形只有实地查探过才可能有所了解。对家有凶穴的海图,又有凶穴起水的鬼船,这都说明对家曾经有人探过凶穴,只是没能探到正点,更没有想到根本没有宝构,所以我断定你所知道的肯定是来自于对家。还有你用了数个的'冷焰吹',你当年就是江湖上一个排头,搞不来这么好的东西,而江湖上许多突然消失的门派拥有的绝技最后都出现在了对家门中,这更让我怀疑你和对家有渊源。"
"朱门中人放心你与我同行,你以为他们考虑不到你所想的吗?我倒觉得你这遭走完,不管成功与否,都不会有个好结局。而我只要不让宝贝落入朱家手中,他们总要有万全之策保我周全的,你说对吧?"
"我知道你在下面,我也知道下面待着很辛苦。"鲁一弃平静的话语中带着对别人很多的理解,这样的言语,会让听的人从一开始就感觉自己已经完全被掌控了。
"你是逼我现在就出手挟住你吗?"下面的声音低沉而凶狠,如同一条嗜血的恶狼发出的喉哼。
海上风力没有变小,但一直持续的呜咽风声几乎听不见了。这现象让鲁一弃对自己一系列的判断有了很多的信心,也让鲁一弃平静的言语在寂静的船上显得格外响亮清彻。
"我的意图是什么你不知道吗?你不是摸到我底料了吗?"不爱发问的鲁一弃此时反问一个接一个,如同层层叠叠不住不休的波浪。因为他知道不能给对手平心静气的机会。船尾的两道暗流已经开始汹涌起来,"救命翻轮"已经达到了一定速度,铁头船在风力和人力的双重作用下变得越来越快。
盲爷的举动也提醒了鲁一弃,是呀,应该先证实自己的判断,然后才能进一步采取行动。于是他再次踏上了船尾的舵台。
风中的呜鸣声变得弱了,空中的鹰啸也远了。盲爷身体的颤抖也平缓下来,盲杖已经直直地拄在原处不动了。
盲爷的状态明显恢复了许多,他从自己听到的动静中判断出了大概情形,于是同样无声地阻止了步半寸的错误举动。
"不过我想你不会也不敢。"鲁一弃在继续说道,"现在制住我?你有把握吗?刚才我不就劝你试试看的吗?"
这样的做法很不合适,还没弄清楚对手的具体位置和情况,就冒冒失失下去,只能成为个飘红标子(活靶子)。就在步半寸要滑出船舷时,一只枯瘦的手抓住了桅缆。
老叉没有搭话。
步半寸与鲁一弃对视了一眼,随即抓起一把三股倒钩叉,拉住一根桅缆就要从一侧船舷下去。
"怎么,你没......"鲁一弃知道应该继续扰乱对方的思绪,分散他的注意力,但是这句话刚出口,他就说不下去了。感觉中有一股无形的压力从船尾下面升涌上来。难道自己弄巧成拙,激起了对手的杀心?不应该呀,就老叉隐伏这么些年的那份定力和心性,不会因为自己几句话就把持不住。要么是他发现自己这里耍的是空城计?还是识破了自己的计划?
所以结论是:老叉还在船上。也许是活着的,躲在下面,直接控制住船舵;也许是死了,尸体卡住了船舵。
面对这样的压力,鲁一弃能做的就是将复杂的思绪收敛,然后忘却一切,将持枪的手臂缓缓抬起。
鲁一弃让步半寸翻船上的东西,是因为鲨口系身上的绳子让他想到了另一根绳子。一根他感觉已经好久没看到的绳子----老叉的探底绳。步半寸检查过老叉做的各种玩意儿,却偏偏疏忽了他最常用的物件。
"你刚才在上面说水浅了,这里就是海滩对不对?"沉默许久后的老叉突然幽幽地问了一句。
现在鲨口站在船体的宽尾中间偏右,盲爷在舱门处是中间位,女人和鲁一弃在船左侧,只有步半寸一个人是在船的右侧边上。不管是从体重还是位置上度测,都应该是左侧偏低。但事实不是这样,那水碗的水面、浮球的滚动都表明了现在是船的右侧偏低。这说明了右侧有一个多余的重物,而且这重物要么份量挺重,要么就是距离中心线的距离很大。
这回轮到鲁一弃沉默了。
鲁家人造的铁头船,采用的是宽尾窄底,这样的船虽然便于破浪,但平衡更难掌握。
铅砣挟带着狂劲的风声横扫而来,这次竟然是一绳三砣。力道霸道凶悍,就如一片极速的狂飙。但这一招没有确切的目标,有些像撒网捞鱼,撞谁是谁。
道理很简单,现象却很难发现。鲁家的船在制造过程中讲究阴阳论、文武道,所有这一切概括成一个简单的名词就是"平衡"。步半寸学的是鲁家的技艺,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工匠,却也把鲁家技艺融入他的技能中。而船上的设施排布、器物摆放也都刻意遵循着平衡的概念。
鲁一弃和盲爷都在三只铅坨横扫的范围之中,他们可以躲避,也可以推挡。但是凭鲁一弃的身手和盲爷的状态,他们不可能避开铅砣的速度;推挡的话,在那种力道下更无疑是螳臂当车。
但至此步半寸还没死心,他捡起一个未穿绳的浮球,走到甲板中间。这船对于他来说太熟悉了,很容易就准确找到甲板中心线。手里的浮球他也很熟悉,这是用轻橡木刨削磨光而成,非常的浑圆。他将浮球放在中心线上,轻轻松开手,那浮球摇晃了一下便往船右侧滚去。很明显,现在这浮球起到"偱坡球"的作用。
枪响了,连续地响了。铅坨停顿了,调头了,回旋了。
鲁一弃微笑了一下,朝堆放网捆、矛叉等工具的地方努努嘴。步半寸也不作声,他的脸色此时很难看,走到那堆东西里乱翻了一气。翻完后,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晦了。
唐代印度游僧阿拜格著《赴东胜途见》中有录:"经哥什尔,遇漠窟枯尸无数,尽覆毛发,尺长左右。骨捻如灰,其毛发却刀割不断。地居者言其为食石毛人族聚尸之窟,已为偶见。"
终于,他爬了起来,回身朝鲁一弃点点头。
如此刀割不断的毛发编制而成的绳索当然不会被枪打断。绳索虽然不断,但鲁一弃射击的位置却是恰到好处。连续击中同一点的子弹让绳索凭空出现了个新着力点,于是带铅砣的前端改变了攻击方向。只其中一个铅砣砸碎了小块尾舷板,便直落而下消失到船尾下面。
看女人和鲁一弃离远了,步半寸将缆桩上的碗小心地转动了180度,然后更加仔细地趴在那里盯住水面。
探底绳窜上尾舷的时间极短,全部的过程也就和打个闪儿相仿。可就是这样一个打闪般的过程,让鲁一弃觉出有些不对劲来。
此时,呜咽的风声似乎变小了,坐在舱门口的盲爷也停止了嘟囔,好奇地看着步半寸。
"啊!好眼力好枪法!"老叉喝声彩,他似乎忽略了盲爷的存在,"他们都去踩翻轮了吧,刚才被你言语一搅,都让我疏忽了多出的两路暗流。不过这里虽然水浅,但要想再浅一舱底,凭你这船速,起码也要走上大半天。有这大半天的时间,后面追撵的大船肯定能追上,你说呢?"
是那只盛了水的海碗。步半寸一看就明白什么意思了,他蹲在缆桩前,极仔细地瞄着碗里的水面子。过了一小会儿,他回头看看鲁一弃和离着不远的女人,挥挥手。鲁一弃也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步半寸对如此微小的差距把握不住,他要进一步地证实。于是鲁一弃便拉着女人走到船甲板的另一侧。
鲁一弃心境猛然一乱,对手确实是比步半寸、鲨口那些人高出许多的老江湖,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完全识破了自己的计划。
随后鲁一弃拉着步半寸往舵台下走,他始终没再说话,只是将步半寸拉到了自己刚才坐的甲板处,然后伸手指住一件东西......
船尾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嘣"声,夹杂在喧哗海浪声中。这声响鲁一弃虽然没有听见,却绝逃不过盲爷的耳朵。他低垂的尖削头颅微微一抬,有些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改坎!"
水落砂
两个字提醒了鲁一弃,他已经顾不得太多了,朝着船尾舷沿迈出了仅有的一步。这一步走得并不太稳,因为船在他迈出这一步的过程中有了些许的变化。
鲁一弃没作声,只是往船尾右下方指了指。
现在他慌乱了,着实慌乱了。
鲨口傻了,但是他从鲁一弃郑重表情和眼神中看出,这样做很重要。于是立刻从身上拔出了双刃斗鲨芒和一把厚背宽刃片刮刀,"守哪个口面?"
他把驳壳枪伸出舷沿,往下面舵页的位置盲目地射击着。但这所有一切都改变不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船转了方向,并且在一个不大的范围里转起了圈儿。
鲨口从横杠上跳回舵台。鲁一弃伏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拔刀,守住这里。"
射完一匣子弹的鲁一弃换了一个弹匣后继续射击。冲出舱门的步半寸则朝着下面不住嘴地恶毒咒骂。但下面的老叉就像死了一般,没有一点声息反应。
"等等!"就在这时,鲁一弃脑中灵光一闪,一个个相关联的细节涌上了心头,"下来!先下来!"
远处风中的呜鸣声越来越响亮,空中猎鹰的唳啸越来越尖利。鲨口快步跑上了甲板,四面张望着。
鲨口收拾妥了,纵身上了舵柱横杠,身子一转就要顺绳子往下滑。
"来了吗?"舱台下的女人紧张地问。
"小心,多搞根缆绳拴住身子,要是卡儿没能滑溜,你再掉下去,船可回不了头。"步半寸把缆绳系在鲨口腰间,固定好。
"东十五线网直头(正东偏南十五度),日头齐杆(太阳出头升到桅杆高的时间)就到,鞋数三片鸭拐子(两艘三桅带划桨的船)。"
"怎么?舵卡了?我下去瞧瞧。"鲨口从步半寸的动作看出舵上有问题,他拉住一根桅子上的吊缆上到舵台,准备从船尾滑下去看看。
鲨口说的话只有步半寸能听懂,他的脸色变了。
顿时,步半寸全身的毛孔松了,一层冷汗冒了出来。这可是鲁家高手造的船,就算全毁成碎片了,这重要的关节都不该发生如此的故障。
此时船尾下的老叉又开口了:"原本是打算松着你们扣儿让你们启宝,然后再收扣拢兜。你们倒也都不是省油的亮盏子,硬是折腾着要走强套索的路数。"
步半寸心头一紧,手中也一紧,浑身的毛孔也都一下收缩。他小心翼翼地加几分力再推一把,还是没动。惊愕之下,他果断用力将舵把往左一拉,竟然也拉不动!
鲁一弃停止了射击,步半寸也不骂了,他们都很无奈。
那舵把没有动。
"等着吧,我瞧这顺风顺水的,也不用日头齐杆的辰光,那两大舟子就能到。说实话,也许合着天数就该如此。原先四只大舟子尾着我们,赶在前面的两只可能毁在倒海楼里了,后面这两只估计是被倒海楼的余浪推偏了航线,反倒凑巧觅到我们的船影儿。"老叉接着说,"我是真没有留引子。就算留了,被倒海楼一冲也不知道到海子的哪个旮旯里去了。那只瓷瓶刚出水时我瞧着稀奇古怪的以为是个宝,后来感觉自己身上被对家种下的活灵符有异动,这才知道那瓶子上附着怪异。"
步半寸眼睛还是盯在鲁一弃的脸上,可手也没闲着,左扭右撤,变魔术般地把系牢舵把的绳子给撤了,然后将舵把往右一推。
此时,步半寸正从衣带上扯下些棉布丝线,捻成团抛到船下的水面。
步半寸站在舵台上看着鲁一弃,完全不知所以。鲁一弃转身对他说:"是魂瓶留引,赶紧转向,把背后的尾儿抖落。"
浪冲滩
鲁一弃想都没想,抡圆了左臂用力将魂瓶狠狠地甩进大海。
老叉由好学变成了好为人师,嘴里兀自喋喋不休着:"虽然不知道那瓶子到底怎么回事,既然相互间有感应,那么和朱门中的手段就应该有些牵连。于是我决定把这东西留在船上。对了,先前在下面听鲁门长说那瓶子是什么魂瓶,附着魂魄呢。那么朱家船上那个装神弄鬼的萨满,要在这没命没魂的海面子上找到这玩意儿的踪迹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鲁一弃猛然从甲板上弹起,快步跑进船舱将那只魂瓶拎了出来,在明亮的光线下,他辨认出瓷泥封口上有两个小小的"吕"字封印,果然是一只魂瓶。
"不要听他瞎扯,他这是在拖延时间,快想办法把船调过来。"盲爷喊道。鲁一弃突然间意识到了,对手还是在用自己的老路子,自己怎么又上当了。江湖的凶险看来不只是刀光剑影,就连只语片言都必须小心提防呀。
想到魂瓶的同时,他脑海中还搜寻到一部译文典籍《天灵绝术杂阅》。其中提到北疆有一种飐婆萨满,世代单传,鲜为人知。据说他们能寻到魂魄经过的痕迹,而且还能借魂还魄、驭尸驭骨。
"呵呵!静心些,我这不是能帮你们消耗些难熬的时间吗。"老叉的言语中能听出少有的得意。
鲁一弃终于想到了,四叔曾经替别人收过一个类似的瓶子。这种瓶子好像叫魂瓶,是将客死他乡的骨灰,加一撮头发一颗牙齿烧制在瓶中。然后加封印烧口,那么死者的魂魄就会附在瓶上不散,这样就能将死者的骨灰和魂魄一同带回故乡。收藏这样一个瓷瓶就相当于收了一个装着死人的棺材,这让鲁一弃很不舒服。抗拒的心理让他刻意忘却这样的记忆,所以才一直没能从脑中搜索到类似的感觉。
但他得意未免早了些,因为这船上有人已经知道下面该怎么办了。
叫魂?!魂在哪里?!瓷瓶!现在还在船舱里的那只瓷瓶!
几只大瓦罐被拿到船头,一些粉末撒在了甲板上。副帆落了,副桅倒了下来。主帆降,缆松三分,主桅的后立缆索性解脱,只两根侧立缆虚挂着,帆叶调向缆和桅杆的两根前立缆也都被牵到船头位置......步半寸一声不吭地忙碌着,他的脸色很难看,也不要别人帮忙,只是将动作尽量放得轻缓。
对这话最先有反应的是鲁一弃,入定的状态让盲爷的话非常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无形的声线像一根刺从耳朵进入,然后盘旋着转折着钻进他的脑海。这根刺刺破了一些朦胧的遮盖,拨开了层层的掩蔽,一个东西彻底地显现在了鲁一弃的脑海里。
对家追赶的船只正蹦跶在浪尖子上,全速往这里行驶着。魂引儿毁掉后,他们在没有指引的情况下偏离了些方向。最后商榷之下,决定还是以失去魂引子之前的航线一路直赶,终于又坠上了铁头船。他们知道,这次不能再托大远跟了,必须收扣压着尾儿走,于是双船开剪,呈分叉式逼压过来。
女人看盲爷没搭理自己,转身要走。就在这时,盲爷突然停止嘟囔,用沙哑的声音低沉地说:"丢魂了,叫魂吧!叫魂吧----!"
"大少,到舵台和舱台间的缝子里去。"步半寸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将女人推到那狭窄过道里了,"鲨口,把夏爷也扶进去。"步半寸沉着声吩咐,目光炯炯如火!
水冰花对鲁一弃的状态有些担心了,便悄悄去问盲爷。盲爷独自躲在一边,女人问他的话,他好像没听见,只管自己点摇着脑袋嘟囔着,面颊不住地抽搐抖动。
鲨口从舱台上一步跳到舵台上,伸手去扶盲爷。盲爷被落地声一惊,猛然抬头,突然狂暴地一甩手臂,把鲨口推得往后跌走两步,接着他手中盲杖一挺,直刺鲨口小腹。鲨口被推开时就有些猝不及防,盲杖过来就更加无法招架,他能做的就是继续往后跌,直接将自己跌到舱台和舵台间的狭道里去。
步半寸的话鲁一弃听到了。入定和通灵不一样,通灵那是忘却身边一切凡俗,集中精气操纵感觉的无形力量;而入定是让人在这一刻中提高自己的一切感知能力。所以步半寸的话他不但听见了,而且还比以往听得更加清楚。
盲爷一下没有刺到,于是迈步继续第二刺、第三刺。结果是他自己直接扑进了那狭道中。跌下的盲爷不再哆嗦了,因为他昏厥过去了。
没有一点反应,鲁一弃越发像个雕塑,只是死死地盯着水碗一动不动。像是没了呼吸、没了心跳、没了血流。这其实是一种很高境界的入定方式,但是鲁一弃自己并不知道,他只觉得这样可以让他烦躁的心情平复下来,让他混杂的思绪清晰下来。
"老小子不对劲,受什么刺激了?肯定是被老叉那鳖犊子气的,气疯了就乱咬人。"鲨口边骂着,边心有余悸地站了起来。
"再有天把工夫就能踩到实地了。"步半寸说这话是在提醒鲁一弃,有什么决定现在该做了。
此时鲁一弃也钻进了过道,他急切地问:"没事吧?"
东南风更急了,铁头船在水面上微微跳动着前行。碗中的水随着铁头船的跳动一震一颤地起着微小的涟漪。
"没事。"回答他的是女人。而鲨口正忙着把盲爷拖起来,然后把身体翻正靠舱壁坐直。
女人又将水碗端在他的身边,这次鲁一弃将水碗端了起来。船甲板面不平,制造时是要往两边流槽稍稍倾斜,这样甲板上的水才可以顺流槽入海。水碗太满,放在倾斜的甲板上会泼出。鲁一弃将水碗改放在船舷边的缆桩上,那里是平的。
就在这时,舱台上传来了声沉重的砸击声。过道里的人愣住了,莫非老叉要毁船?
海水变得更加浑浊,说明离着陆地不远了。此时鲁一弃开始犹豫了,是转向还是继续前行?根据玉牌上的线索,前行的确是有找到宝贝的可能,只是对家在背后坠着,而且越追越近。转向呢?没找出身边对家的钉子人扣,那是转不了向的。对家的目的是把自己往藏宝的准点上赶,他们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鸥子的死和老叉的失踪都应该和转向有关。
听到第二声砸击声后,鲨口和鲁一弃想跑出去看是怎么回事。舵台上的步半寸似乎已经预料到,断喝了一声:"都在里面待着,别出来,尽量聚堆儿。"
步半寸又问了一句:"下面怎么办?"
随着第五下重重的砸击,船尾的舵柱发出一声"嘎呀呀"的怪响,接着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鲁一弃听说了这情况后,狐疑和诧异在心头悄悄涌起:怪事怎么接踵而至?
舵柱落水了,步半寸敲掉了舵柱头与下面舵柱、舵页连接的横销,铁头船舵位上只剩下一个空荡的舵柱头和那根已经不带力的舵把了。
大清早,步半寸看了一下罗盘,方向竟然不曾有一点偏移。这很奇怪,就算舵把被固定,在没有调整的状态下,风向和潮汐仍会让航向稍有偏移。
船横漂起来,没了舵页切水控制方向,船只的移动就变得随意起来。
一夜无事,但几个人都没有能睡好。强劲的海风带来一阵阵鬼嚎一样的呜鸣声,叫人很难入睡。更何况船舱中还弥漫着怪异危险的气氛,谁都提着十二分的戒心。
随即,步半寸将敲砸舵柱横销的直刃锤头断缆斧往腰带里一插,抓住一根桅缆,身体在空中一荡,直接到了船头位置。
这天夜里,没人守舵,谁都不敢也不愿守舵。只是将舵把用缆子固定住就随它漂了。
两根主帆调向缆踩在步半寸的脚下,两根主桅前立缆挽在他的手臂上。船上的人都能清晰地听到缆绳、滑轮作用下发出的刮骨挠心般的声响,这种声响只有久未动作过的结构部分才会发出。
鲁一弃的话勾起几个人的感慨,这些天都在逃命,还过什么年呢?而且眼下这命保得住保不住还在两可之间。
铁头船应声恢复了航向。步半寸单人调整帆和桅的方法正是鲁家六工中"立柱"的技法。
"这海上没日没夜的,连过了年都不知道。"
"哼哼!好个控桅调帆驭船技!"老叉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船尾舵台,正用一双冷漠中带着狡诈的目光看着步半寸。从他钦佩的语气中可以听出他也是个驾船的行家。
"开春有大半个月了。"步半寸一直都在注意着鲁一弃。一听到他问话,马上就回答。
步半寸没有因为老叉的出现而有一丝变化,他只管仔细认真地驾着船,眼中的光泽如同金石般平静、坚定。
"起东风了,今儿什么日子?"这是鲁一弃沉默许久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可惜呀!控桅调帆只能升单页桅帆,这就导致船的动力不足。就算我不动手,你估摸着能脱开后面大舟子的追速吗?"老叉有点猫玩弄猎物的兴奋。
一直坐到晚上,东南风骤然而起,船的双帆绷得紧紧的。铁头船提速了,船有些摇晃,鲁一弃身边的那碗水已经泼出了小半,也不见他端起来喝过一口。
的确,铁头船双桅都跑不过后面三桅带桨子大战船,现在就更不用谈了。
鲁一弃决定好好梳理一下所有的线索。他像个雕塑一样坐在船甲板的一侧,连饭都没有吃一口。除了步半寸不时去问:"下面怎么办?"就只有女人悄悄在他旁边放下满满一碗水。
可步半寸依旧没有理会老叉,只是专注地让铁头船提速、提速、再提速。
一个死了,一个失踪,步半寸的兄弟没了两个。可看不出他心里有多难受,倒是能觉出他很着急。这大半天里,他问了鲁一弃不下八遍:"下面怎么办?"足下稳如磐石的步半寸心里已经不稳了,而鲁一弃却始终没有明确答复。
听到铁头船的破水声,老叉微微点了下头,他心里也十分清楚,面前这个人单以操船而论,绝对是江湖上绝无仅有的高手。还有些声响是从舵台下发出的,一种很熟悉,是刀刃滑出鞘子的声音;一个不熟悉,是枪机掰开的声音。这些声响是危险的信号,于是老叉将手中牵着铅砣的绳索缓缓展开。
这大半天除了海水的变化,风声也发生了变化。风力没有增加,可风中的呜鸣声却变大了。鲁一弃觉得这声音不是风声那么简单,倒是有些像哨口发出的声响。如果是这样的话,说明对家已经开始加速逼近了。
"都别动!"步半寸的这声大吼已经破了嗓,让人有种撕裂肌肤的悚然感觉。
果然,船继续行驶了大半天后,海水的颜色由深蓝变成淡蓝再变成灰色,然后越来越黄。
谁都没有动,鲁一弃和鲨口也意识到,贸然的攻击会破坏了步半寸的计划。老叉眼见着朱家的两艘大船已经赶了上来,就连船上人的衣着形态都可以看清了。他觉得再没必要和铁头船上的这些困兽搏命,要是早点知道朱家船赶得这样快,他甚至都不用上来,继续在下面等着就是了。
"前面水色明显泛浑,看来我们已经进入黄海域面,离长江口不远了。再有两三天就能踩着实地儿了。"步半寸从海图的方位和自己行驶的方向上早就知道会遇到这样的现象。
铁头船还在继续提速,但继续提速的余地已经不大,单帆的动力差不多到尽头了。步半寸正对着船尾,他可以看到对家的船越来越近了,他也已经比对出双方速度的差距,再有袋把烟工夫,铁头船肯定会被双舟给拢住。
水面上什么都没有。鲁一弃和女人没有看出一点异常,盲爷就更不用说了。但是步半寸一眼就看出鲨口指的是什么,那是一道分割清澈和浑浊的水线。
即便这样,铁头船依旧执拗地往前行驶着,步半寸眼中金石般的光泽依旧坚定,而且开始变得灼烈起来。
"前面是什么?"就在此时鲨口突然叫了一声,所有人都赶到船头船边往前面的水面看去。
老叉感觉出了什么,蓦然抬头望去。西斜阳光和水面反射的粼光让他看不清船头前方太远的地方。于是他手搭凉棚,掩去刺眼的光芒,恍惚之间,他看到了地平线。
鲁一弃终于发现了蹊跷,回头朝盲爷看去,他希望这个昔日的贼王能给点开些迷津。可是盲爷却默不作声,只是倚在船沿上,脸颊抽搐眼白乱翻。
老叉纵步到了一侧尾舷,探头往下看去。除了船下水花翻转,其他水面都还平缓,只是这平缓中蕴藏着一个无法阻挡的趋势。他猛然侧脸朝向步半寸惊问一句:"退潮?"
"是啊,不知咋的,今儿都起晚了。"女人说。
步半寸笑了。他刚才将衣服上一根棉线搓团扔进海水里,就是用来判断潮势的。
"你们也是刚刚发现的?"鲁一弃带着疑惑抬头望望天上的日头。
老叉缓步走回舱台的中间,将心情平静下来:"可惜呀,被我提前觉出了。我现在动手,你们还是没机会。还是你自己停了吧,死死伤伤的不好。"
"不是,我们也是刚刚发现。"步半寸回道。
步半寸还是在笑,嘴巴咧开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鲁一弃苦笑了一下:"你们发现老叉不见,该早些叫醒我的。"
"那就别怪我......"老叉脚尖已经挑在铅砣的绳头上了,不等话说完,三只铅砣便会激射而出直击步半寸。
"没有,你放心,连根鳞线都没偏。"步半寸早就查过了,所以非常肯定地回答。
步半寸抢在了老叉前面,他身姿一变,一侧的帆缆猛然松开,与此同时桅杆的两根前立缆也瞬间松开,主桅桅杆往后舵台上直落下来。
正低头沉思的鲁一弃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抬头问道:"船的航向有没有变化?!"
舵台上的老叉避得很狼狈,他必须滚翻到一侧尾舷的下面,才能躲开这样巨大武器的一击。
本想一网将鱼起水,没曾想这一网更失败,连个鱼鳞都没捞着。鲁一弃很沮丧地坐在船一侧的一只网捆上。
主桅砸在了舵台的前栏上。但前栏没有断,只是那五根栏柱都缩进甲板有一大半。
鲁一弃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的,他很不甘心地在舵位、甲板上仔仔细细地查看,又在船舷外张望了一番,真的什么都没有。这到底怎么回事?就算老叉失足落海,凭他的手段不说游着追上船,就是呼救喊叫也能惊动船上其他的人,怎么就悄没声息地消失了呢?
一砸之后,步半寸迅速拉边缆,让桅杆摆撞向老叉,滚爬在一侧的老叉只能再次滚躲。利用这个时间差,步半寸猛然双拉桅缆,将桅杆重新拉直。竖好桅杆后,他将立缆在缆桩上一扣。紧接那帆叶调向缆左右一扯,也往缆桩上一扣,桅杆、帆叶都固定住了。这一系列的动作真如同电闪风掠,迅捷而有致。
舵位上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就连那几支棱矛和鱼叉依靠的角度都和鲁一弃夜里说话时一模一样。舵位上、甲板上、船舷上没有一丝可疑的痕迹。可是,也同样没有老叉的一点痕迹。老叉消失了,连根毛都没留下。
其实就算步半寸动作再快,凭老叉的经验和手段,瞬间便可瞄清状况出招攻击,阻止步半寸。但是老叉没有,因为他在躲避的过程中,突然发觉下方甲板发出连串怪异的声响,这些声响汇聚在一起,让他惊心不已,感觉船体随时会爆裂。
鲁一弃身子一震,血直往头顶涌。估计要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可是自己竟然错过了。
等一切声响都停止后,老叉再次失去了攻击的先机。步半寸一手吊住根桅缆,另一只手持着短柄断缆斧荡了过来,横劈向刚刚站稳的老叉。
"你上来瞧一个,老叉不见了!"
虽然被脚下的甲板的响动吓住,但老叉目中余光却没有放过步半寸。在攻击进行到大半的时候,老叉身形突动。他抓住另一根桅缆,往船头荡过去。一个久经江湖的技击高手,从发现别人的行动到自己有所反应拉开这样大的时间差,这只有一种解释:他已经瞄准时机出反手招儿了。
鲁一弃站了起来,头有些晕晕的。虽然背着光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但是从声音上可以听出是鲨口,因为鲨口说官话时总带种生硬怪异的尾音。
步半寸重重地摔落在舵台上。他的目标是站在舵台上的老叉,而老叉的目标是荡在空中的他,这就叫后发制人。已经身在空中的步半寸无法躲闪,于是当两人交叉而过时,只能无奈地被老叉狠狠一脚踹落在舵台上。
外面的喊叫声渐渐低了,甲板上却多了杂乱的脚步声。一个身影挡住了舱门口的光线,有人探头往里喊道:"鲁门长!鲁门长!"
步半寸从舵台上爬起时有些艰难,但他却在笑。黝黑的脸上带着三叉形血印,让他的笑容显得狰狞。
等他清醒地看清楚周围环境时,他知道萤光石用不上了。船舱的舱门大开着,眩目的光线射进了船舱,天大亮了。船舱里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其他人什么时候出去的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老叉很快发现步半寸为何能如此得意地笑了。铁头船开始转向了,而代替铁头船继续往地平线方向过去的是一艘尖底三角舢。舢上没帆没浆,却有一套脚踩的翻轮。鲁一弃他们几个正横七竖八地跌落在这三角舢上面。而此时的铁头船已经变成了双槽底、空尾舱。少了尾舱,铁头船提速更快了,这就使得转向后的铁头船快速地与三角舢拉开了距离。
鲁一弃没有眯多大会儿,就被外面嘈杂的喊叫声给惊醒了。他一骨碌坐起来,顺手拔出驳壳枪,睁开眼睛的同时掏出了萤光石。
"我以为你很熟悉我的船,后来才知道你只是了解水上部分。因为你藏身在尾舱外的夹槽里,却偏偏没想过这里为什么会多出一个夹槽。"步半寸用讥讽的语气说着。
"老叉----"
"不,我想过,从这船之所以要用尖底为舱我就想过,甚至也想到变舱为船的招数,可是从结构上行不通,那个位置出不了船。"老叉有些沮丧也有些懊恼。
"啊----老叉!"
"可在我将舵柱砸脱后,你还是没有意识到,就是主桅将栏柱砸陷时,你也没看出那是在脱扣松挂。"
一切都备妥后,他打足精神,躺在那里静待状况的发生。可让他失望的是一直到凌晨时分,船舱里始终静悄悄地,除了咂嘴放屁打呼噜,没有一点其他状况。然后他终于抵挡不住晨疲,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他看到女人、盲爷、步半寸、鲨口、老叉,甚至还有死去的鸥子,他们一个个用鄙夷轻蔑的眼神看着他,用嘲弄的口吻在质问他:"你这点小伎俩能骗谁呀?"
"脱扣松挂时我已经没有机会细细考虑,砸脱舵柱时倒真的是我疏忽了。原以为你砸掉舵柱是为了可以控桅调帆,根本没想到舵柱这么一脱,尾下空出的位置可以出船,转瞬就成了变舱为船的结构。真是好招式,这叫什么?"老叉到此时都没有失去好学的习惯。
船舱里,鲁一弃偷偷从女人那里要来驳壳枪,掖在自己怀中,再将萤光石捂在衣袋里,随时都能掏出。上次鸥子那回,他只以为有人会出来发问和阻止,根本没料到会出人命,所以事先没有做任何准备。
"立浪冲滩!"步半寸一声高呼,洪亮的声音随风送出很远很远。
船甲板上一片寂静,海面子也一片寂静。只是偶尔从海风中传来几声低弱的呜鸣声。
"立浪冲滩",鲁家造船技法之一,指大船中暗藏一只小船或者可以将船体某一部分改变成小船。在滩远水浅大船靠不了岸时,用作港子和大船间的联络,也是遇险时逃难的绝妙后手。
鲁一弃和老叉对话的同时心里一阵起伏,这老叉的底料毕竟和鸥子不一样,鸥子是只管去做,他却是刨根问底地要理由。
"立浪冲滩",也是奇门遁甲第八手,是指将主要力量集中攻击对方防守基础,并且层出不穷,不让对手有喘息的机会。同时还要用小股力量彰显大气势,多方面地给对手压力。
"说好了,你照办就是了。"说完转头就下到舱里去了,不再与老叉搭腔。
"立浪冲滩",更是步半寸拼却性命的一次攻击。他要用这样的一次攻击毁掉老叉。报仇,为鸥子;灭口,为了不让他把鲁一弃的底细告诉对家;阻滞,他要以这次攻击尽量阻止和延缓对家对鲁一弃的追击。
"这事和步老大他们商量过了吗?"老叉搓捻着绳子头。
短柄断缆斧飞了出去。老叉看得很清楚,这样的飞斧在力道和准头上都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而且这招之后,步半寸手中连武器都没有了。于是他很从容地避让,同时手中铅砣飞出。铅砣攻击的速度不快也不准,攻击的途径又正好被桅杆阻碍。三只铅砣缠绕在桅杆上,但奇怪的是缠绕之后,其中一只却脱离牵绊,突然间暴飞而出,直击步半寸前胸。
"不用冒这险了。凶穴移位太远,展得太大。启来的宝贝也不一定能定住了,而且海上来回又费事费时。那宝贝对我们没用了,现在只是对家想要它。"
步半寸的胸骨凹陷下去一个碗状,巨大的打击让他背部的皮肉都震得崩裂开来。他窝胸弓背喷出了第一口鲜血,倒地前又仰面喷出了第二口鲜血。等身体完全倒下后,喷到空中的鲜血洒落下来,染红了步半寸依旧满是笑容的黝黑脸庞。
"这里离宝地的海程不远了。可以抢时间过去,启了就撒丫儿,对家也不一定能把我们套着。"
老叉从手感上知道自己这一击很成功,但他无法看清步半寸是怎样一个状态。他的眼前先是金星乱窜,紧接着鲜血也很快蒙住了眼睛。他不知道步半寸的第二件武器从何而来,但飞出的斧子背后确确实实跟着另一件兵刃。在第二件武器到达时,老叉听到了自己头骨的碎裂声。
"不启了,对家在背后坠着,启了也捂不牢。"
步半寸的"立浪冲滩"中,短柄断缆斧是第一个浪头,但就在老叉专心控制他的铅砣时,步半寸飞出了第二件武器,开始了第二浪。那是他早就算计好的,用得最多也最得心应手的武器----舵把。这根浸透了步家两辈人的精气、血汗,吸收了多少日月光华、海灵天息的花梨木棍把子,给出了重重一击。
"那宝贝不启了?"老叉问道。
就在铅砣击中步半寸前胸的同时,他开始了第三浪。一缕袅袅的轻烟轻飘飘地从空中划过,那是步半寸随身带的烟管,它燃着了甲板面上的火药粉末,引爆了船头装着火药的瓦罐。几只黑瓦罐,和船上装酒装水的没什么两样,可里面却是满满的火药。这些火药本来是步半寸用来炸捕海鲸的,而现在却让老叉在一声巨响中变成了到处散落的碎肉和污血。
鲁一弃瞧着大家都进了舱,就又走到舵台那里,悄声对老叉说:"你在二更时分将船悄悄转向朝北,尽量做到谁都不觉察。还有就是这件事谁都不要告诉,有谁问起也不要理他,只管坚持我告诉你的航线。"
铁头船的船头甲板出现了一个大洞,两边的舷板全成了参差的火把。只有那铁船头还被几支坚固的主料支棱着,在火中熏烤。
人心惶惶中又过了几天,这天夜里,轮着老叉看舵。很明显,老叉做足了准备,他将两支闪着寒光的棱矛和一支缅铁三股鱼叉斜靠在后杠上,在上舵台的木阶上竖了两面网绳,这是防止有人快速窜上舵台。在他的脚边还放了个瓦罐,这样出现情况时,一抬腿就能将它踢出摔碎,发出响声惊动船舱中的其他人。其实自从鸥子被杀后,夜里看舵的人都用自己独特手段做了防备。不仅如此,他们还都对饮食更加小心,盲爷的鼻子和女人的银簪都是鉴别饮食中有没有被下药的绝好工具。
这声巨大的爆炸声,惊动了附近所有的人。而就在大家惊异观望之际,铁头船已经绕了个弯,从侧面直撞向左边的那艘明式大战船。
海飘魂
步半寸"立浪冲滩"的第四个浪头,从水流、风速,对家的船速、航线,铁头船的船速、航线,方方面面都筹算得那么恰到好处,甚至连对家转向避让、加速逃脱等情况全都在考虑之中。
"立浪冲滩",更是步半寸拼却性命的一次攻击......
铁头船从明式战船的两支大桨中间斜插进去,船的铁头正好撞入桨洞。随着这撞击,铁头激射而出,像个巨大的炮弹射进大船船体构架之中。与炮弹不同的是铁头后面牵拉着两道铁链,这是鲁家人给铁头船设置的又一个扣子:"铁顶引航"。铁头射入之后,铁链自动一收,两船便再难分开。于是铁头船上的火焰顺着大船满涂桐油的船面一下子就窜了上去,一时间火光四耀、烟雾冲天,惊恐声、叫喊声、惨叫声、燃烧的爆裂声汇成一片。
"立浪冲滩",也是奇门遁甲第八手,是指将主要力量集中攻击对方防守基础,并且层出不穷,不让对手有喘息的机会。同时还要用小股力量彰显大气势,多方面地给对手压力。
在这鼎沸的声响里,只有步半寸安静地躺在铁头船的舵位上,满脸的血污掩不住他已然僵硬的笑容。的确,这样一式若乎神算的杀坎,的确值得他笑着归去,哪管是去往天国还是地狱。
"立浪冲滩",鲁家造船技法之一,指大船中暗藏一只小船或者可以将船体某一部分改变成小船。在滩远水浅大船靠不了岸时,用作港子和大船间的联络,也是遇险时逃难的绝妙后手。
鲁一弃他们只回头看了一眼,便拼命踩着翻轮往地平线的方向而去,他们都很清楚,必须珍惜步半寸用生命换来的这次机会。
"立浪冲滩!"步半寸一声高呼,洪亮的声音随风送出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