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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老锡匠的嗜血红绫鬼头刀

石壁旁边的杂树丛中一捧血雨喷出,随风洒得鲁一弃和女人满头满脸。血雨之后是一只断臂飞出草丛,挂在石壁底下的一棵小树上。

尸体咽喉处有一对血洞正汩汩地流着血,大小稍有些差别的血洞很像是拇指和食指捏出来的,不出意外应该是许小指的杰作。

鲁一弃站了起来,平静地抹了一把脸,手上的泥污和着脸上的血渍让他变得十分的狰狞可怖。

两个人虽然没有伤到哪里,不过受的惊吓却不小。因为他们滑跌终了的地方,正好和落下的重物面对面。那重物是一具新鲜尸体,眼睛睁得大大地,正死鱼一样与鲁一弃对着眼儿。

“住手!”声音虽然缺少起伏和激荡,却顽强地顺着石壁往四处飘扬开来。

女人被盲爷护在石壁下的凹陷处。见鲁一弃滑下,便扑了出来,想要拉住鲁一弃。但鲁一弃的下滑之势怎是她能拉住的,自己反被鲁一弃一带,一起滑跌出去,跌在刚才发出闷响的重物旁边。

“哼哼!这趟拼死拼活不值当呀。”随着鲁一弃的这一声冷笑,他周围的气息猛然一个腾跃,有股不可阻挡之势,“都且住了,听我说说宝贝的实情。”

“咚!”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将刚好从虚幻境地中醒来的鲁一弃吓了一大跳。他脚下一软,便再次从陡坡上滑落。

一瞬间,整座山变得一片死寂,就连时不时掠过的东南风都像是停了。此时要是有片树叶落下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小岛被撞的部分无声地塌下,像是刀切的一般。切下的那一部分山体瞬间变成稀泥一般融入海水中。留下的切面也像稀泥,一片迸溅得特别远的紫玉碎片轻松地嵌入其表面。很快,切面恢复成原有质地,把紫玉碎片变作了峭壁的一部分……

“看看你们眼前的这片土地吧,这就是你们要夺的宝贝!”鲁一弃的语气沉稳轩昂,“我鲁家老祖驾船出海,寻凶穴建宝构藏‘地’宝。但一则没有出海经历,再则当时缺少人力物力,所造船只抵御不了外海风浪,无法远航,所以六度出航都未成功,第七次更是被风浪将船吹到个小岛群,撞岛船毁。所携仙宝‘紫福琅泥’也都撒入茫茫海中。”鲁一弃说到这里停住,原地转个圈,将周围扫视一番。

船碎了,玉盒碎了,奇怪的是岛也碎了。随着玉盒迸溅的碎片,其中散飞出一片紫光,星星闪闪随风飘开。

依旧没有一丝动静,仿佛时光已经静止,仿佛所有的生命已然逝去。

当风浪中突然出现五座小岛时,船只只好眼睁睁地撞上正中那座小岛的一侧。

“仙家之宝‘紫福琅泥’未能定藏,天地间极凶之穴无镇物,这才会不断移位扩展,形成一个极大的魔鬼海域,毁灭了不知多少生灵。而庆幸的是,海中的小岛群在‘紫福琅泥’的作用下,渐渐聚集泥沙,生成陆地,并与大陆面儿相合,成为一方宝硕富饶土地。这方土地就在你们的脚下!就是说,这整个通州地界就是你们竭心尽力想要夺取的‘地’宝!可此宝已为一方地灵,你们夺得去吗?!”随着这高声喝问,挟带的气势再次陡然冲高腾跃,让死寂中多出少许不易觉察的骚动。

但这次他们非但没有到达目的地,而且再次与难以抗拒的巨大风浪遭遇。船只帆破桅断,失去了动力和方向,只能孤零零地在海上随波逐流。

鲁一弃稍停一会儿,语调重新放得轻缓:“正东‘地’宝已定,却是个‘人为未曾遂天命,天命终归由天运’的结局,不过也算是有个了断吧。之前且不论,就你家坠我背后这几月的心力肯定成了随风烟霭,这都应合了‘贪’、‘欲’自成空之说。我说此趟就算了吧,你退我去,良机还是待天授,你我两家来日有缘再行手段对仗。”

鲁一弃突然感到一丝悲戚和不忍,因为一个莫名闯入脑中的信息告诉他,这艘船已经是第七次闯出扬子江口,前面六次它都被风浪逼回,所以这次他们改变了航向,不直对正东,而是先往东北,然后再迂回过来。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退去,是在怀疑鲁一弃的话,还是另有什么打算?狼山北阴,整个空间像是凝固了一般。

“紫福琅泥”,天帝赐予大禹治水的七虹填料之一,这七虹填料分作为赤石、橙沙、黄土、绿尘、青灰、蓝砾、紫泥。大禹在治水中用去了赤石、橙沙、绿尘、青灰、蓝砾五料,唯黄土与紫泥未用。那紫泥便是“紫福琅泥”。

首先打破这凝固局面的是许小指,他像只壁虎似地重新出现在山壁的顶端,并且迅速地往下爬落。下来后退到鲁一弃身边悄声说:“顶上林叶子掩着的还有好几个,远处江面上停了一只古式的大木舟,正下来人往这边赶。”

玉盒盖上刻有古拙的字,虽然鲁一弃辨别不出是什么字体,却一眼看懂了它的内容:“紫福琅泥”。

鲁一弃瞧瞧边上的尸体,身上的黑衣退色厉害,而且还有许多白色的盐渍斑痕,是久在海上的型儿。看来是海上坠尾儿的明式战船到了。对家这些牙口也忒是厉害,竟然能从长江口绕入并且追踪到此,悄没声息地就又黏上了身。

鲁一弃渐渐看清了船上几个高髻葛服的人,他们的表情是决然的又是茫然的。鲁一弃还能够透过船板看到船舱里,一张矮案上摆放着只华阴紫玉的玉盒。玉盒被两只花穗型青铜香灶燃出的轻烟笼绕着。这盒子鲁一弃认识,是在北平院中院“三圣石”幻境中,笔道人手中的八只玉盒之一。

鯊口也沿一旁的杂树丛迅捷地滑下来,原来峭壁顶上有一条绳索从树丛中悄悄放下,鯊口听到的就是绳索穿过枝叶的声响。

幻境中,一艘非常古老的大木船在航行,这样的船虽然构造非常巧妙合理、结实牢固,却绝对不是可以用来航海的船只。可偏偏这样的一艘船从扬子江口硬生生地往大海深处闯。

左铁杠没有往回走,他站在小树林外一条小路的拐角儿朝大家招手,示意大家过去。

此时鲁一弃已然听不到这叫声,另一种境界让鲁一弃连自己都已忘却。在他的脑海里,只有那些线条纹路在剧烈地运动,簇拥着那片华阴紫玉的碎片,先尽数分散开,然后再组合、拼接,变幻成画面和文字。也就一刻,鲁一弃整个的身心融入到变幻之中。

盲爷虽然看不到周围情形,耳朵却听得出周围的寂静。寂静意味着对家还不曾有继续行动的打算,这是个极好的逃离时机:“快走!鯊口溜尾梢(断后),过林子时当心飞尖子暗青子。”

周围此起彼伏的怪异现象让盲爷这老江湖担忧了:“大少,好了没有?情形不稳,抽辙回蹄吧。”

转过左铁杠守住的拐角儿,他们发现拐角儿紧靠山体的大树背后躺着两具被一刀断头的尸体。从现场和尸体的姿势看,这两人连招架的机会都不曾有。

陡壁之下,西面小树林方向传来轻微的怪异声响。这不可能逃过盲爷的耳朵,他盲杖一挺就要纵身过去。但左铁杠的铁臂按住了盲爷,他自己踩着谨慎的步子往那边靠过去,看来明眼且熟悉环境的左铁杠也早就已经发现到异常。

“你宰的?”鯊口问左铁杠。他感到奇怪,因为左铁杠根本没带刀。

手指在这片华阴玉上轻轻旋转着,一种电流般的感觉由指尖迅速传入,径直冲入他的脑海之中,然后再转到四肢百骸。这种感觉让他很舒服很惬意,于是他更加放松,并且逐渐将手指的旋转变作了手掌的旋转,抚摸的范围由华阴紫玉扩展到整块刻满线条纹路的石面。

“不是。”

鲁一弃没有理会离去的两个人,只管细心轻柔地抚摸着。突然,他的手指停住了,因为在那里有一小块的石质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他拂去上面黏附的泥土,仔细辨别,发现那一块的质地特别的光滑细腻且富有光泽。仔细辨认了下,应该是罕见的“华阴紫玉”,从这紫玉的形状来看,像是什么器物的碎片。但是这碎片怎么会嵌在石壁中的?并且嵌得抿丝合缝,仿佛是天生长在这里的。

“那是谁下的刀?”

鲨口双手握刀迅速在石壁上交错横行,很快就来到峭壁之外,钻入杂树丛中。

“不知道。”

鲨口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周围的情况正发生着微妙变化。峭壁之外的杂树丛里断续地传出轻微的悉索声响,像是有什么从里面谨慎钻过。

“好快的刀,好快的招式。”

许小指一走,鲨口担心起来。现在只剩他和鲁一弃还挂在石壁上,顶上要有什么意外,这许小指能在崖顶守住倒也是好事。要是守不住,或者许小指本身就有问题,那么自己和鲁一弃可就全敞在别人的攻面覆盖之下。

“别啰唆了,快走!”许小指在催了,他已经将山脚下河沟边的一条船横过来。从船上走过就可以逃入对岸的水杉林,穿过水杉林就是回通州城里的大道,这应该是最快远离危险的捷径。

“不是!”许小指断然说完这句便继续往上攀爬,很快就没入到崖顶的草丛中去了。

大道上,他们搭坐上一驾往城里送菜的骡车。一直过了倭子坟,都没遇到阻拦和追击。从这种情形上分析,对家此趟肯定也很仓促,所以坎面子没能撒匀。

“你不是说这里以前是海子吗?有点海腥气也是正常的。”女人说这话倒不是要强词夺理,而是心中着实不想再出什么意外事情。

可是盲爷不这样认为。他觉得对家本就不会这样稀松,在连续失手后本应增加坎扣强度,所以可能是将坎子布到更深更大的一个层次上了,也可能是布在意想不到的点上张网待鱼。

鲨口点了点头,看来他也闻到这样的味道了。

鲁一弃觉得盲爷分析得很有道理。于是问左铁杠,这附近有没有可以躲的地方,等天黑后再回通州城里。

“怎么会有海腥味儿?”攀在上面的许小指打破沉静,说话的同时朝下看了鲨口一眼。

过了倭子坟,路边就是三角河口。左铁杠有个亲戚住在附近,他们便在三角河口下车,登上左铁杠借来的一只小木棚船,躲进了纵横交错、苇掩树盖的河道中去了。

周围始终很静,只有和煦的东南风顺着山体吹绕过来,让石壁上的苔藤叶和草皮起了一层缓缓的浪。

破困逃

鲁一弃想到,如果没有这些淤泥和苔藤,这石壁面早就会风化剥落,所有的线条纹路都会失去。但这应该不是巧合,否则这玄机之处干吗要选在最适合苔藤杂草生长山阴面,泥沙掉落淤积的陡峭转折处?他一边想着,一边将手指顺着石壁上的线条轻抚过去,拘谨而轻柔。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们的小船正好行到南门口东边的河面上,于是就近由此处上了岸,将船寄给一个捞蚬子的渔家。

华阴玉

走到离城门口还有段距离时,就发现城门的里外特别热闹。左铁杠一掐日子,今天正好是通州人家每年请家神的日子。这是当地的一种风俗,过完年后,每家都要请一位家神,用来镇宅保平安。家神有好多种,比如钟馗、老爷(关帝)、灰婆、米仙等等,各家根据自家需要去请。这是过年后通州城最热闹的一个夜晚。

但这些线条纹路没有任何实质意义,这是鲁一弃凭感觉得出的结论。因此他理所当然地想到这是个掩儿,是要藏蔽些什么。果然,鲁一弃很快在这些纹路的间隙中发现一些更为细小的纹路,不知是图案还是文字。因为纵横交错的瘦桩纹完全将他们隔断、覆盖,瞧不出一点端倪。

左铁杠没有回油坊,而是领着这几个人直接往城里走,人越多的地方,越安全。寻找、搏杀、躲藏,今儿一整天心都吊着,应该好好吃一顿压压惊。另外左铁杠还想向鲁一弃讨教一下,自家祖辈到底和鲁家有什么渊源,守着的那个秘密到底有什么意义。事情是了了,但总不能给自己和子孙留个永远的谜团吧。

眼前的瘦桩纹是用铁器浅浅刻出来的,从古朴的“削端粗身”下刀痕迹以及不加修饰的纹口,可以看出年代的久远。

城门口有一群人敲锣打鼓舞龙灯,这也是请家神的仪式之一。据说城里的是条红龙,叫入位龙,城外是条青龙,叫启行龙。这叫青红二龙领路,家神启行入位。

只这一把,鲁一弃面前的苔藤、杂草、淤泥已经消失,一片洁净的暗紫色石壁展露出来。石壁上布满横七竖八的线条,鲁一弃一眼就看出这是鲁家古老的木刻技法之一:瘦桩纹。这种技法被列在鲁家“六工”之外,早已弃用,只在《班经》中还有小段文字和样图记载。不过由此演化出的多种其他技法,却尽显鲁家技艺的精妙。

左铁杠走过舞龙队伍时,眉头突然紧蹙起来,他暗暗对几个人说句:“快走!”便低头迅速钻入人群往前一阵紧赶。

鲨口左手的刮刀尖棱往右移过一个身位,狠狠地凿刺入一条极细的石缝。右手刀头尖钩一松,硕大身体荡出的同时,三角片刀在鲁一弃身前的石壁上刮抹了一把。

到了杏花邨酒楼,左铁杠先进去上下看了看,见都是认识的熟客,这才招呼大家都往楼上去。

鲁一弃打了个寒战,但仅仅是打了个寒战而已。寒战之后,他清楚地对鲨口说:“帮我挖开泥土,我要看看里面的岩石。”

其实没人有心思好好吃饭,都只是草草填饱肚子拉倒。等大家都吃完了,鲁一弃这才想起左铁杠进城时的异常,便自语道:“舞龙的有些不对……”这话是提醒左铁杠说说刚才是怎么回事。

在峭壁的顶部,有几双眼睛正盯着鲁一弃,这些眼睛极力想掩饰自己的存在,就连眨动都很慢。还有陡壁西边的灌木丛,山脚东面河沟枯苇,都有这样的眼睛。而最让鲁一弃感到压迫的是,东边小道拐弯处的大树后面,带着灼盛杀气的那一双。

“通州城有两条大龙,一条红龙和一条青龙,两个龙队的把式我都认识。但是刚才城门口舞红龙的那些把式我却一个都没见过。”左铁杠说道。

鲁一弃所在的山壁处满是厚厚苔藤,只几丛杂草、灌木突兀支出。鲁一弃在这片苔藤杂草中艰难地摸索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收获。因为厚厚的淤泥和苔藤老根阻碍了他的感知。

盲爷白眼一翻,脖子一梗:“那我们还坐这儿吃什么饭,那些要是对家的伏子,我们这么一大堆人没可能不被瞄到。”

而鲨口始终护在鲁一弃身边,他右手是带尖钩的角形片刀,左手是一把三槽尖棱刮刀,双刀交替着力往上爬。

“要是对家伏子,这会儿应该把这里扎捆子了。”许小指边说边站起来走到窗口,侧身躲在阴影里往外面瞄。

爬了四次,跌了四次,第五次时许小指抢在他前面,双手手指在那些淤泥杂草中一插一挖,便显出一个钵头大的凹坑。有了连串的凹坑做踏脚点,鲁一弃终于能爬到陡壁与峭壁的交界处,在这里停下并站稳,而此时,许小指已经爬上了垂直峭壁。他完全是凭手指尖的力量,抠住刀削般峭壁上微小的缝隙和凸起吊住身体,这指上的功力可见一斑。

杏花邨酒楼是这南大街上少见的二层楼,在它周围全是小青瓦的平房,所以从这里的窗口可以把下面街道和周围房巷看得很清楚。

“是这道儿!”鲁一弃语气腔调突然变得怪异,而更怪异的是他的眼神迷离起来,神情恍惚起来。还没等其他人有所反应,他已经笨手笨脚地顺着陡壁往上爬去。很陡的角度,再加上淤泥、枯草的湿滑,鲁一弃没爬上几步就蹴溜下来。但他就像个上足机括的偶人,重新站起来,继续往上攀爬;再蹴溜下来,再继续爬。

许小指只看了一眼就马上退了回来,然后迅速猫步轻声地跑到楼底口,往楼下大堂看去。他的样子让其他人都紧张起来。鲨口也迅速来到窗口,往外瞄看。

鲁一弃走到峭壁的正下方才看到,这里只有上面一半是近乎垂直的峭壁,全是裸露的紫色石头;下面的一半只能算是个陡壁而已,淤积了山体上方滑落下的泥沙,所以长满了苔藤、杂草、灌木,绿绿枯枯覆盖了厚厚一层。

许小指很快就满脸迷惑地走回桌边,嘴里嘟囔着:“奇怪,真是奇怪!”

这群人像是闲逛着的游人,不急不缓,四处观望,只是前往的方向是游人平常不会去的地方。没一会儿工夫,他们就走到山体的正北。这狼山真的很奇怪,东、南、西三面都有山坡延出,唯独这背面像是被切去了一块,只留下个笔直峭壁。

“怎么回事?”左铁杠问。

可是这暗号鲨口不懂,他始终紧跟在鲁一弃的身后。这样的话他旁边有左铁杠,后面有许小指,不管谁突然发难对他都极为不利。不过反过来说,这也是可以用自己身体护住鲁一弃的最佳位置。

“南面巷口猫了个舞龙把式,肯定是尾着我们过来的。可是下面大堂、门口都没有异常,不像是要困点子、扎捆子。”许小指说。

行走中,盲爷听出了一个细节,左铁杠和许小指的步法气息始终配合着鲁一弃的一举一动。他们两个初次见到鲁一弃,并不知道他的能力,何来如此默契?于是盲杖在行走中轻碰了一下鲨口的脚踝外侧。这是西北盗贼中流传的暗号,意思是“滞在队伍外后侧,盯牢前面人的动作。”

“那个好像就是个盯位的,对面巷子里也有一个,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猫黑的了,再要有那就很可能是要困点子。”鲨口比许小指要查看得仔细。

“哦?哦!”鲁一弃连续哦了两声,平时很难听到他像这样夸张的语气。

“不会,要把我们这些人困点子,就凭一条大龙的把式数办不到,这对家比我们要清楚。”盲爷经验丰富,道理也推敲得透彻。

“是海水冲出来的,这山原先是岛,被海子围着,后来积淤成陆。”许小指说得很清楚,毕竟他比鲨口更了解此处的地理概貌。

“那这是布的什么坎,蹩不蹩,扣不扣的?”女人说的还是坎子家的套话。

“是冲出来的。”鲨口在背后接了一句。他的表述很含糊,也许是认为这几个字已经足够提醒鲁一弃了。

“逮个龟孙的问问。”左铁杠说完就起身往下走,边走还边高声嚷嚷着:“老板,结账,不要给我玩虚的,送一个大菜再把零头给去了。”

狼山顺山脚由东往北转,虽然是山阴之处,却另显一派俊秀风光,而且在转过山脚后,连续出现了两个高大的石洞。鲁一弃在石洞前稍稍驻足,静立一会儿后自言自语道:“这些个石洞虽然高大,却都不深,壁面很光溜,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

许小指本来想跟着下去的,被盲爷盲杖一横拦住。盲爷自己却跟上左铁杠,嘴里还不住声地说:“老左,等我下,带我上趟茅房,刚才那汤喝多了。”

左铁杠的眼角抖动了一下,不知道他是在克制自己的笑意还是在掩藏眼中闪露的芒光。

下了楼梯,左铁杠和盲爷往大堂后面一转,掀棉布帘子进后面院子翻墙而去。

有时候坚定、决断和执拗是同一个意思,比如说现在的鲁一弃:“带我绕到北侧看看。”

也就两盏茶的工夫,盲爷和左铁杠回来了。左铁杠一上来就抢着说:“还真是要把你们困在这里。那小子开始还嘴硬,我都快勒断他脖子了,他都不肯说,亏得是这夏爷,一句话就让他吐瓤子了,气得我把他淹在后面大缸里了。”

“那里是峭壁,根本上不去。”这次许小指抢着说。其实他不说,其他的人也都知道,他们就是从北面过来的,最早看清的就是朝北的山体。

左铁杠说话不靠点子,盲爷清了下嗓子插进话头:“那盯位的尾儿开始死不撬舌关,我后来吓他,说要启他身上的蛊毒种子,这才被吓得全招了。这些人扣的确是海上坠尾的,都是船上角儿,所以身手方面远不如北平和东北的人。他们这次本来铆劲是要候着我们启宝时夺宝,但是等发现没启出宝来,都不知道该咋办了。因为他们的正主子不在,说是南面有老盒子(老窝点)被人生生闯破几道坎,立马过江往南去了。其他几个领头的都不敢拿主意,所以商量着要先将我们困在这城里,等南边信儿回了再行手段。”

“北侧,山阴面。”鲁一弃的话还是像梦呓。

站在窗户边的鲨口突然说声:“不好,对家好像是要下围子。”

“没了,就两条道儿,要么就是从山的西边,那里陡度不高,也能爬上去。可路却是没有的,只能自己踩条野路。”左铁杠说。

“刚才我们两个摘的可能是个哨链子,对家发现少了一个。两边都露形了,他们肯定怕我们知道底儿后抢逃路,所以要提前收扣定死位。”盲爷意识到刚才的行动冒失了。左铁杠则闹了个大红脸,盲爷眼睛看不见,这过错该怪自己缺心眼儿。

“还有其他路的,应该还有其他路的。”鲁一弃此时说的话让人觉得像是梦呓。

“冲出去!”许小指恶狠狠地。很难以想象,薄小黑瘦的他,竟能激荡出如此彪悍凶狠的气势。

鲁一弃不愿意上山,因为这条上山的道儿依旧没给他什么感觉。

“最好避开。”鲁一弃平静地说,“在这城里冲突起来会惊动官家,到时很难收场,而且左老板在这里又是有家有业的。”

左铁杠和鲨口见门打开,都快步往上赶。但两人几步之后便停住脚步,因为鲁一弃根本没动地儿。

鲁一弃的话触动了左铁杠,他瞬间冷静下来,缓缓坐回到条凳,声音低低地问了一句:“你们眼下有什么打算?”这句话让人感觉他将自己置身事外了。

许小指早就瞧见那门上了锁,他抢先几步赶到前面。伸出三指捏住锁头,发力一拧,锈蚀的锁头如脆饼般碎裂了。

鲁一弃说:“左老板。说实话,你家和我班门真的没太大关系,你祖上只是我鲁家为藏宝而雇用的船家。藏宝未成,船毁宝散。我鲁家先辈几人誓死不肯离开当时的小岛,也就是现在的狼山。只要求你家先辈有可能的话将鲁家持弄斧玉符的人带至宝散之处,并且给了你家弄斧的石头样式为信物。至于你家祖先如何返回大陆,其后又发生了什么,我从那石壁上无法知晓。不过由你可知,你家是世代忠信之士,一个承诺代代相传,我在此替班门谢谢了。你已经为我们做得够多了,真的不该再受连累。我们就此别过,你先行回家,我们自己想法子离开通州城。”

狼山的东面也有一条上山的小石径,只是这石径上去二十多阶后有一座墙挡住,墙体连着两边峭石无法绕过。墙上倒是有扇小门,不过被锈迹斑斑的长枕锁锁住。

左铁杠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快步走下楼去。

“无缘观草树泥石,观泥石……”鲁一弃听后若有所思。

左铁杠一走,鲁一弃反倒舒了口气。他扫了一眼其他人:“许大哥,你也与此事毫无瓜葛,还有鲨口大哥,本来也无需为鲁家事情涉险,海上那趟已经让你搏了几场性命,很是过意不去。你们此时要能全身离去就赶紧走了吧。”

“祖上留言说宝贝就在这山中找,所谓‘有缘知千古奇事,无缘观草树泥石。’”

许小指脸皮子一皱,笑得很意味深长:“我早就料到老左那个石头没那么简单,里面肯定有料作好挖。我是肯定不走的,你们不是还要找其他宝贝吗?我跟着分杯羹尝尝。”

“哎,铁杠老兄,你也不要乱转了,直接告诉大少东西在哪里就行了。”鲨口笑嘻嘻的,但从语气中却听出些着急,因为他发现这周围似乎有某种异样。

鲨口依旧咧着嘴,一副笑弥陀模样:“该走时我自然会走。”

这话让左铁杠的表情开始活泛起来,油光光的脸面也开始泛红。他点了点头,转身带着几个人往山脚东侧走去。

鲁一弃看看鲨口没说话,转头再看看许小指:“许大哥,我们寻的宝可能和你想象中不一样,不但要拼着性命,恐怕还没什么羹儿好分。”

“应该有另一条路。”鲁一弃说得很自信。

许小指面色一正,慨然说道:“人活一世,就是以命搏食。我决不谋正宝,你们要寻到数千年前的藏宝地儿,我只落些边角料,这就能省了我海泡日晒地受罪。”

鲁一弃在正门口站住。这样三重阶叠建的建筑群很能藏幽掩邃,其中可设下许多坎扣和人马。凝神聚气收集来的唯一感觉来自那建筑本身,的确是座有年代的好建筑,气息蒸蒸,瑞光流溢,特别是大殿正脊中间的琉璃瓦盖,还有山门前架檐双石柱脚下,腾跃出的气相灵动有力,色彩瑰丽。这两处地方肯定藏有极好的古宝玩意儿做镇物,但不管它们的气相怎么好,都不是鲁一弃想要的宝贝。

正说着话,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家齐齐跳起,枪口、家伙一起对准了楼梯口。

狼山的正山门在山底殿法乳堂。这部分的建筑分门殿、偏殿、大殿、后居,呈三重阶叠建而成,很有气势。过了大殿从西侧门出去,才能继续拾阶往上通至山顶。

上来的是左铁杠,他一抬头,被眼前这些家伙事儿吓了一跳,但他马上就意识到这些不是针对他的:“快跟我来!”说完转身就往下走。

鲁一弃的脑筋猛地一跳,左铁杠只是说带自己到这里看件东西,没提到宝构,更没说是“地”宝。自己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岔了?

大家一起将目光望向鲁一弃,鲁一弃坚定地点了点头,他从左铁杠的眼光中感受到的是真挚和坦诚。

可是?!

许小指第一个跟了下去,其他人相继下去。从大堂门口挂着的棉帘子缝里可以看见,店门的街对面已经堆聚了十几个人,有些穿着舞龙的装束,也有是平常衣着。

可是越临近狼山,鲁一弃就越是感到奇怪。来到狼山脚下时,鲁一弃已经开始怀疑此行是否可靠了。原因很简单,鲁一弃没到通州城时,他就已然感觉出霞气氤氲、紫辉腾祥。可在通州城中绕了一圈,又由南城门口到了狼山,这么多地方走下来,他发现感觉中的祥瑞气相处处都有,哪里都差不多。特别是这狼山,虽然瑞祥灵秀,但和通州地界其他地方的气相没大的区别,只多些佛家气相。如果宝构是在狼山的话,那么这里的气相肯定不会如此平常。东北地双乳山的金宝藏在山底如此之深,都可以感觉出其气相的万千变化和蒸腾耀动。

“往这边。”左铁杠往酒楼后面的一间大房子里走,其他人紧随其后。大堂里几张桌子上吃饭的人都诧异地看着这群人,店老板、伙计却像根本没看见。

几个人坐着左铁杠雇的独轮车去往狼山。一架车左右分坐,虽然颠簸得很,却可免了徒步远足之苦。一路走下来,处处可见土香草腥,水灵树曳,天地灵气与万物生机交融自然,加上现在已经开春,时不时可以看到田地间露出星点的嫩黄、淡红,嵌在碧绿中如同天赐的烁烁宝物。

那间大房子是仓库,仓库往后还延伸出一个小套间,这是酒楼值夜伙计睡觉的屋子。左铁杠从仓库里走过时,顺手拿起一个盖酒坛子口的棉蒲团。

狼山,其实就是临江而立的五座山中的紫琅山。为何将紫琅山改做这样一个俗气且令人畏惧的狼山,难道这山上真的有狼吗?左铁杠在往狼山去的路上告诉鲁一弃,虽然改名字的说法很多,但其实是他祖上害怕所托之物被人有意无意间给毁了,这才放流言想吓住远近住民,少往那山上去。结果这一招并不管用,山上照旧香火旺盛人来人往,反倒是将那么个仙雅灵瑞的名字给改掉了。

来到小套间里,左铁杠直奔东墙的北角处。他将棉蒲团垫在墙面上,然后左臂一挥,重重地一拳砸在蒲团上,墙面发出很沉闷的一声响。随后,他不断将蒲团移动位置,又砸了几下墙面。

“狼山!”

等后面的人全进了小套间时,两层迭砌的墙面上已经有三尺见方的青砖全松散了。左铁杠回头对紧跟其后的许小指说:“把砖块挖开。”

“没事,你说,要准地儿。”鲁一弃面色没有变化,语气也淡淡地。

许小指手指往松散了砖块缝中一叉,没两下就将大叠的砖块挖取出来,墙面上现出一个匾筐大小的洞。洞外是条只能单人通过的狭长小巷。

鲁一弃看出左铁杠的顾虑。的确,自己是弄斧玉符的正主儿,该问、该听的都应该是自己,其他人的询问显得过于急切了些。

“快跟我来,出了这条无门巷,他们再要想困住我们就难了。”左铁杠边说便率先钻出了洞口。

左铁杠住口不说了。

左铁杠没有瞎说。出了这个巷口鲁一弃看到更多的巷口,旗杆巷、东小巷、汾家巷、端印巷、藕花池巷……鲁一弃才走过两个巷口就晕向了,分不清东西南北。他这才发现在这通州城里,河道的纵横交错还有道可循,可这里的巷弄却绝对是个无规无距的大坎面。这都是随意建屋造宅形成的,虽是人为却是无意。没有任何一个局相阵法与之相似,所以也没有任何破解的路数。只有常住的人知道巷口和房屋的不同特征,能顺利出入。外来人一到这里准晕,更不要说是在黑夜里。

“到什么地方看什么东西?”这次是许小指快语插入。看得出,他对这件事情早就存着兴趣,要不然也不会将那弄斧模样记得这样清楚。

左铁杠带着几个人在东小巷尾头敲开了一座平常砖房,开门的是白天在油坊里见过的那个笑脸老头。

如此直白的问话让左铁杠油光的脸上显出些愠色:“祖宗留下话,等持玉符的人到来后,带他去找看个东西,到那时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老头家摆满了铜、锡做成的香炉、烛台、汤婆子,这些东西做工都很是精细,打磨得也好,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此处未曾成陆时你老祖来此所为何事?你老祖爷爷入赘于此,那这左姓是原姓还是后姓?还有此件事中要不夹带些目的利益,这数千年前的承诺值得来兑现吗?”盲爷是在试探左铁杠。

进门后,鲁一弃直接被屋子正中神柜架子上的一件东西震住了。那东西被一块很大的红绫盖着,但鲁一弃能感觉出煞气,层层叠叠腾跃不息。

左铁杠看着这几个人一副惊讶的神情,于是来了神侃的兴致,清了下嗓音后娓娓道来:“说实话,我们家也是几代之前才迁到通州城的。但是之所以到这里来,却是为祖上了一个遗愿。在此处还未积淤为地仍是茫茫大海时,我家老祖宗受过别人恩惠,所以承诺了人家一件事。为了完成祖上世代相传下的这个承诺,几代之前,我的老祖爷爷带着这个石块来到通州,并入赘于此。因为别人的托付,就是在这些年里等一个人到来,这人有和这石斧一般模样的玉符。”

难怪别人都去请家神,这老头却猫在家里。家中有带着这样浓重煞气的一件东西,还怕什么妖邪鬼魅?

的确,粗布包着的东西和弄斧很相像,形状一模一样,颜色也所差无几,但它不是玉符,只是一块色彩斑驳的普通石头,而且比真正的弄斧要大上好多倍。

左铁杠介绍那老头,大家这才知道他叫利鑫,这名字一看就知道五行中缺金。老头还有个外号叫笑佛儿,这和他的面相倒是相合,但是当介绍到老头的职业时,大家都很是意外,他的本职竟然是官家的刽子手。

“弄斧?!”女人直接叫出了声。

通州这地界的刽子手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他们都是挂衙职的,就是平常都在家,无需到官家走值,有红活(杀头)时才出差。官家平时也不付奉饷,红活了结后的第二天,挑根扁担,一头挂上头天做活的刀,一头挂个匾筐,在通州城中转一圈。凡是使刀用刀的店家,都会在匾筐中放下几十个铜板到几块大洋不等。要在其他地界,这样的差事也算是个足吃足喝的好差事,但通州这地方风调雨顺民风淳朴,很少有凶盗之事,所以这行当的收入很微薄。幸亏利老头还有一手铜锡匠的手艺,平时不出差事就做这个营生,这才能够温饱无虑。

盒子被打开了,里面还有布包,接着打开两层蓝印粗布后,一个馒头大小的厚重玩意儿显露出来。虽然那不是什么有价值的好古件儿,更不是传说中的什么宝贝,但鲁一弃还是轻叹了一声。

“利爷,这几位是……”左铁杠准备向笑佛儿介绍鲁一弃他们,被老头抬手止住。

左铁杠边说边赶紧地从柜橱中掏摸,掏了好久,终于拿出个破旧的盒子。说实话,左铁杠这油坊中真没什么好东西,就连这只左铁杠当宝贝样的木盒子,鲁一弃也不曾觉出上面有一丝特别的气息。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这盒子的木料,那是只有本地才出的一种榨榛木。这木料质地坚硬牢固,但树木易蛀,极少成材,其价值不逊紫檀。

“不用多说了,我知道些,就说说你们下一步的打算吧。”老头很直接。

左铁杠对鲁一弃他们的到来很是惊讶,尤其是看到弄斧玉符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这个秘密是祖上哪一代传下来的,却知道没有哪代人接触过与这个秘密有一点关联的事情。渐渐地,秘密不再是秘密,而是变作一个亲戚朋友都知道的谈料。

“我们想偷偷出通州城,甩了对家尾儿。”鲁一弃见老头言语间很爽气,也就没拐弯抹角。

小老头见主人家来了这么多客,便很识趣地赶紧告辞走了。

“行,今夜我带你们从北面过河出城,那边巡河的差兵我熟悉,就是后半夜过去都不会有什么为难话。过了北墙外濠就是我往常做红活的查家大坟,从大坟拐到西面的百花湾,再从通扬坝子继续往北,这样走估摸能将尾坠儿给甩了。”老头用手抹了把丝毫不乱的头发。

的确是杀气!鲁一弃非常肯定,但同时他也感觉出老头的杀气不是针对任何人的,倒像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气质。

“那太好了。”鲁一弃觉得这样的路线很合自己心意。

鲁一弃和那老头对了个眼,心中暗自一寒。老头眼里射出的凌厉光芒中有太多的威肃与无情,更有一股稳稳腾跃的杀气散发出来。

“通州城北面没有城门没有桥,城墙外又是濠河最宽的一段水面,而且官家早就有规矩,夜里头不准摆渡,追踪你们的人肯定想不到你们今夜能从这里出去。”左铁杠也觉得这样的安排极好。

触壁知

“天白无鬼,平白无惠。利爷,说说你的条件吧。”盲爷突然在旁边阴恻恻地冒出一句。

和左铁杠在一块儿喝茶的是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胡须剃得很干净,一头滑顺的齐耳发紧贴在头上,没有一丝的凌乱,只是稍稍有些白。老头浑身上下显得非常干净利落,而且有一点和鲨口很相像,就是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这微笑真实且含蓄,只是其中似乎掩藏着些什么。

“好!江湖行得老,丑话说得早。既然这位老哥把话挑了,我也就明摊吧。我知道你们从这里一离开,接下来还得走宝字,所以条件很简单,就是让我跟着走一趟。捞不捞得到碎宝,就看我自己的造化了。”

左铁杠一张圆脸满是油光,从体型和面相看,现在的他不再是个买不起毛驴要自己摇磨的主儿。

“你怎么知道我们走宝字?”

许小指介绍油坊主人时没刻意说姓名,只说叫左铁杠,因为其他磨房磨油都是用毛驴拉磨,而这左铁杠刚做油坊生意时家里穷,置不起毛驴,只能自己来摇石磨。先是用小石磨,然后逐渐换成大石磨。由于一个人摇石磨时,一般都是用左手摇磨杆,腾出右手加磨料。天长日久,倒让他练成了一条劲道无比、硬如铁杠的左臂,所以大家索性都管他叫左铁杠。

“自己冒现儿,是不是对家暗点子?”

但让鲁一弃失望的是,从油坊的门面布置到榨油的设施工具,他没有发现一点鲁家六工技法的痕迹。也就是说这里的主人不懂《班经》,和班门没有丝毫渊源,更不可能是鲁家祖上藏宝护宝留下的后人。可是他们又是如何知道弄斧的?又是如何会有弄斧的样式的呢?

“先定住,别让他偷摸着放了哨子!”

鲁一弃从进油坊开始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麻油香味儿。他吃过无数次麻油也去过好多间油坊,从没有闻到过如此香郁的麻油味儿。看来这里的油坊肯定有自己独到的工艺技法,难怪门面上生意那么好。

利老头的一番话引起鲨口、许小指几个人一阵骚乱。

万盛油坊门面上的生意很好很热闹,但油坊磨房里却很安静,因为一坊油出完,榨油的伙计都回去歇了。偌大个磨房里只剩下两个人坐在巨大石磨边喝茶吃缸爿。

“先别急,听老爷子再说道说道。”鲁一弃也觉得这老头知道得太多了。

而且这里的布局还让鲁一弃想到在北平琉璃厂见识过的一件绝好古件儿——玲珑坠五福套连环。这里多条河道套连为环,众多桥梁为玲珑坠,南面五山则为五福。

笑佛儿满脸的笑未曾有一丝收敛,他用和鲁一弃同样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老左的那块石头让我觉得不一般,感觉是寻什么宝窝子的钮儿。今天白天一见你们几个,特别是这位鲁小哥,我知道要来大事了。于是远远盯在你们后头走了趟狼山,听出你们行的事和宝贝有关。我刚才一人还在寻思,找个什么由头伴上你们一起闯宝窝子,没曾想你们就自己找来了。”

这一路走下来,通州城的大概轮廓让鲁一弃的脑脑海里找到个风水概念——天鬲聚福,这个概念来自于隋代萧吉的《相地要录》。在这里南部有山为鬲盖,周围水道环绕为鬲身,中间又有多道水路横贯为鬲隔。对于一方民生来说,这是个有衣有粮无灾无难的上上吉风水之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原来这利老爷子虽然衣食无虑,但身后却有个寡妇女儿。女儿拖扯着两个八九岁的孩子,那边家里还有个多病的婆婆。为了那婆婆,女儿又不肯改嫁,日子过得很难。老头虽然平常也帮衬着,但瞧着那对外孙儿外孙女心里老疼得慌,总想趁自己还耍得动时候,给他们留下些保得住家道的好东西,所以他绝不会放过这么一个机会。

上岸后,许小指领着他们再沿濠河往南步行,过通济桥、望仙桥、众安桥,来到南门口子外的万盛油坊。

见大家对他还是满脸的疑虑,笑佛儿退两步到了屋子正中神柜架子前,将上面的红绫轻轻掀开……

鲁一弃他们是从东门运盐河经龙王桥、三元桥转入濠河的,由于是专门载客的班船,他们又绕到北极阁西面的小码头才上了岸。

红绫盖着的是一把闪着淡蓝锋毫的鬼头刀,宽刃利尖儿,八边菱形护手,鲨鱼皮条缠柄。刀背是个笑脸鬼头,柄尾是拇指粗的钢环,上面系着一块很大的红绫,刚才这刀正是用柄环上的大红绫盖着的。这笑脸鬼头刀一现,屋子里的那些铜锡器一下子全没了光泽。

通州城早年间的城墙现在已经破损许多,但当年的护城河却依然秀丽清澈。这护城河又名濠河,史载“城成即有河”,千百年来,它担负着防御、排涝、运输和饮用的重任。宽窄有序的水面,清澈的水流,迂回荡漾,波光粼粼,处处是鸥飞鱼翔的自然美景。

“狼山脚下两个断颅尸体是你下的手!”鲨口只看了一眼那鬼头刀的刀型和锋口,就立马下了这样的定论。

“崇川福地”、“紫琅山”,再加上千里滩涂,玉牌上所识的三个字“福”、“琅”、“滩”都齐了。所以还未等入到城里,鲁一弃的心中已然确定了自己的判断,此处的宝构就在通州城附近。

利老头点了下头,目光却始终注视在鲁一弃的脸上。

来的路上,鲁一弃从许小指口中得知这通州城四面环水,河道交错,年年风调雨顺,从无灾害,古时就被称作“崇川福地”。在通州城南面临江之处有五座小山,其中最为俊秀的一座叫狼山,据说原先叫做紫琅山,后来不知道为何把个很雅致名字改作这样一个俗气的名字。

鲁一弃却是一直盯着刀柄尾环上的大块红绫。他没有想到,刚才感觉中的浓重煞气竟然大部分是来自这块盖刀的红绫,只有极少些是从刀上散发出来的。不过他没有问这是怎么回事,他知道别人该让他知道时自然会让他知道,不想让他知道的话问也白问。

几个人是乘小班船从通州城东门入城的。其实在离着通州城很远的地方,鲁一弃已经能感觉到此处霞气氤氲、紫辉腾祥。

见鲁一弃一直沉默,左铁杠倒是有些沉不住气了:“鲁门长,怎么样?”

鲁一弃没有和这个黑瘦的许小指多说什么,只是要求见见他的那个朋友。

“有些话需说清,我们启宝是为了行天事造人福惠子孙,正宝你们谁都不能觊觎,否则你我之间也是个溅血搏命的结局。如果有其他什么边料那是你们福分,可以随取,没有的话,你们权当行一场大义。”鲁一弃说这话时,几个高手都隐隐从他身上觉出无形的气势和压力。这话当然不单是说给笑佛儿利老头听的,也是说给许小指和其他人听的。

眼下这许小指已不再踩贝,转行做了收贩海货的坐地贩子。他认识“弄斧”玉符,却不知道这玉符的真正含义。因为他只见过一个样式,给他看样式的朋友让他留意带着弄斧的人。这个朋友是他贩海货时认识的,在几十里外的通州城里。

说实在话,鲁一弃也是没得选择。不是他没有接受前两次的教训,而是眼下形势迫在眉睫,也确实需要人手。他的心里已经打算好了,先过了眼前的坎儿,回头再慢慢摸这几个人的底料。

许小指,原先是一群滩民的头,领着他们专门下海滩踩文蛤、蚶子。据说他踩文蛤、蚶子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用脚将一块滩涂踩松软,让文蛤、蚶子冒上来,或者用犁口拖杆拉,把文蛤、蚶子从泥沙中翻出来;而他打眼就能从根本没有痕迹的泥沙中看出文蛤所在,然后用手指插入泥沙,直接把文蛤捏出来。因为一直这样采取贝类,无意间把双手手指练得如钢如铁,能破贝碎石,后来有人把他这手功夫起名叫做“破贝捏指”。

虽然是请家神的大日子,但几近午夜时分,通州城中仍是一片死寂,只偶尔听见角落里的猫叫和远处的犬吠。几条黑影在房角巷陌间悄声穿行,快速通过宝带桥和中大街这两个较开阔的地段,随即没入到天宁寺周边蛛网状的巷陌中。只要过了天宁寺,再转向北面,就可以到达北城墙外的渡口。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们才只是洗完澡换上衣服,就已经有人在饭桌边等着他们了,这是一个认得“弄斧”玉符的人。

就在此时,几个人停了下来。左铁杠和利老头用一种根本无法听懂的语言小声说些什么。鲁一弃在琉璃厂接触过天南地北多少古董客,却从没听到过这样的方言。

鲁一弃谎说自己是北方海客,遇到海盗被劫得身家全无,只侥幸逃了性命。小镇民风淳朴,听了他们的遭遇都非常同情,热情地安排他们洗住饮食。

许小指大概怕鲁一弃误会,就凑到他身边小声解释着:“这通州话只有城里城外很小范围的人说,和周边的语音都不相同。我起先也听不懂,后来来城里贩海货才慢慢学会。”

在滩民的引领下,鲁一弃他们来到海边的一个小镇子。看得出,这个小镇建镇的时间不会太久,因为房屋都较新,还有许多临时的泥棚屋。原来前些年开掘海港,这里是工匠们的聚居地。后来海港掘成,部分工匠留下改吃海产饭,再加上其他迁居而来的流民和当地上岸讨食的渔民、滩民,就渐渐形成了这样的一个小镇。

“可我听这里人的官话都很正呀。”鲁一弃说。

既然鲁一弃有了离宝构不远的感觉,当然就不会就此舍弃。于是他将“弄斧”的玉符挂到了衣外,希望能凭此信物找到鲁家的朋友和护宝的鲁家后人。

“这通州城学堂多,有钱没钱都不亏了孩子上学,所以官话都说得好。”许小指虽然和鲁一弃说话,耳朵却注意听左铁杠和利老头说什么,他的脸上显出了焦急的神情。

向那些滩民打听了一下,原来此处已经到了南通州的辖内。南通州东临海,南临江,西、北方向均是平川沃野,界内河道纵横、物产丰饶,绝对是个少有的鱼米之乡。“弄斧”图上提到班门弟子鲁子郎携宝带一子一孙一侄,从扬子江下水,顺流入海,从此不知所踪。或许真是出了什么差错没寻到凶穴,最终无奈流落此地,将宝贝遗落于此。

终于,许小指按捺不住了,过去用通州话加入了那两人的讨论。

此时鲁一弃真的有种离宝贝不远的感觉了。眼前的地界沃野平川、土地肥硕、河溪交错,均是湿土无石的绝好耕种之地,而且让人想不通的是临近茫茫大海,却丝毫未受盐碱之害。

独步行

在下海滩民的引领下,鲁一弃他们四个上了海岸。几十天的漂泊终于结束,现在又闻到土腥味儿,又看到房屋树木,鲁一弃感觉犹如重生。

正在鲁一弃他们感到诧异的时候,那边左铁杠扔下两人跑过来,朝鲁一弃抱拳一恭,然后对周围其他人打个圈恭,轻声说道:“本来在杏花邨时我就该走,不过那时走会显得不仗义。现下你们走线儿都已定好,引线儿的人也找到。我就送到这里,阳道阴路我们后会有期了。”

围住盲爷的四个一个都没逃掉。虽然盲爷刚开始只是将其中两个的脚面骨刺穿了,但在后面赶来的鲨口协助下,不但两个刺穿脚面骨的被鲨口用宽根挖贝刀切断颈骨,另外两个也都被盲爷的盲杖挑碎了命根。

抱拳的礼仪鲁一弃弄不惯,他就非常诚挚地对左铁杠鞠了一躬:“多谢!多多保重!”

盲爷在鲨口的搀扶下赶到鲁一弃这里。围住鲨口的八个杀手在一人被鲨口削掉整个下颌,两人被切断颈椎骨后,一下子都散了,丢下不能动的往大海的方向逃走。

等鲁一弃直起身时,左铁杠已经转身走了,离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巷弄里。

杀手并非刀枪不入,杀手只是在黑色衣靠和蒙面巾中多套了一层密棕藤护具。这种多层细密编织,再加层间软夹制作而成的护具足以挡住手枪这类武器的攻击。这些是鲁一弃撕开死去杀手的外衣后得到的答案。

直到确定左铁杠走远了,利老头才回到鲁一弃旁边,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逃出速度很快,但十几步后仍旧被子弹追上。这次只有一颗子弹,从挥舞棍棒的人群间隙中穿过,准确地钻进杀手的左后脑。那部位和第一个杀手溅出脑花的位置一模一样。钻进后脑的子弹从杀手的左眼钻出,但只是露出了个弹头尖儿便停住了,将杀手的左眼瞳孔换成个金属的。

“利老,朋友分离是有些伤感。”鲁一弃想安慰下老头。

目的很明确,急速逃走;方法很正确,佯攻后破围;逃走的方向很准确,正好可以利用人群替他挡住子弹。

“是呀,只是这分离可能是生死之别呀!”利老头又叹口气。“这老左,我俩怎么劝都不肯跟我们走,是放不下家里人。他从前没把那斧子样的石头当回事,搞得许多人都知道了。对家那么密匝的手段,准会把他给搜出来。他要一走,对家就定会找到他的家人。他回去,最多是自己抵死不告知我们行踪,送对家一条性命,对家也不至于难为他家里人。”

三颗子弹的落点是共同的,一个杀手的左眼。就在被射中的杀手身体才倒下一半的时候,另一个杀手突然狂攻两式,踹倒一个围住他的滩民,朝着左后方蹿出。

原来利老头所谓的生死别离,扛“死”字儿的是左铁杠。鲁一弃沉默了,他没有想到这一层。虽然只和左铁杠相处一天,但他此时心中的疚痛、不忍和任火狂、柴头、鬼眼三、鸥子他们死去时没有区别。

枪声再次响起,三颗子弹连续射出。

《通州案汇集》中记有:“……南门油坊有悍民,请家神与舞龙队冲突。其夜在油坊为人暗算,左臂断,舌烂牙裂,颅骨尽碎。邻人有见凶者,十数人之多,其中亦有死伤,相挟而去,未留迹。局、府均探查无果,搁为悬件。”却不知这段文字是否说的就是左铁杠。

就是这样一个短短的间隙,让紧闭嘴巴的鲁一弃深深呼出胸中的一口浊气,惊恐慌乱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下来。于是在棍棒挥舞的空隙间,他冷静、迅速地寻找到这些枪击不死的杀手的缺儿。

北城墙上确实没有城门,却在本该有城门的位置建了座高大的北极阁,据说是城北的风水不好,所以不设城门以挡住邪气,而建北极阁为镇物。

这些挥舞着棍棒、铲耙的人虽然都不像练家子,但一个个倒也孔武有力、有招有式。在这样一群人的攻击下,两个杀手疲于招架、手忙脚乱。

鲁一弃想了想,他觉得这样做应该是为了应合通州“天鬲聚福”的风水格局。鬲盖在五山,那么这北面便是鬲底。鬲底当然不能漏,此处要开门,便成个漏底天鬲聚不住福了。天鬲也不能倒,倒了聚的福也就都泼了,所以要在这鬲底的正位上建北极阁压住。

过去这地界经常遭倭寇、海盗掠夺侵扰,所以下海的渔民、滩民都多少练些防身的技击术,而且下海时都结成帮队,以防御倭寇和海盗。两个杀手的装束打扮偏偏怎么看都不像好人,而且被他们提着杀人利器追赶的人中还有个女的。

本来从无门的城墙上下去要费点手脚,但是这城墙年久失修,已经破出几个豁口,这些豁口一直没修补,逐渐成为周围居民进出北城墙的便道。利老头很熟悉地就摸到这样一个豁口,并带着大家趁黑迅速登上渡船。

是的,牛车这边的人动手了,而且目的很明确:击溃杀手,救下鲁一弃他们。

船刚离岸,鲁一弃就觉得右臂断腕旧伤血流汹涌,经脉乱跳。有一句江湖老话说的是:“残缺处预显异常事。”于是他猛然回头往渡口上面的北极阁看去,那方向什么都没有,只是这一刻在心中突然升起些留恋和不舍。鲁一弃缓缓回过头来,他深吸一口气,把定住意念,踏清波而去。

锋利的弯钩没能及时落下。因为就在这关键时刻,几十根棍棒、铲耙朝着两个杀手挥舞而去。

鲁一弃的身影消失后,北极阁上的垛口间出现了一双美丽又幽怨的眼睛,在这黑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澈明亮。拥有这眼眸的是位面容非常美丽的少女,只是她的脸色显得过于苍白了些,白得就像她身上杭白绸做的夹袄。

嘴巴里有水坑中溅入的海水,很咸很苦,鲁一弃强压着喘息,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那是养鬼婢,她比几十天前更憔悴了些。还有,就是她的身上少了那缠绕盘旋的鬼气。没了鬼气,鲁一弃依旧能有所感觉。为什么会这样?那留恋与不舍又是由何而来的呢?

鲁一弃倒在女人的身边,看着背后两个杀手举着短钩逼近自己的每一步。明晃晃的短钩反射着西落的余晖,光斑不时映在鲁一弃的脸上、脖颈上。

往北去的路程很顺利,没遇到一点阻碍和凶险,背后的坠尾儿也断了线。走出几十里后,鲁一弃觉得够了,继续往北都是无用的路程,应该往有宝的地方去。虽然他知道自己父亲在无锡境内,本来应该过江去寻他。但是从对家尾哨儿口中知道,对家门主和大批有实力的高手都过江往南保什么老盒子。自己现在过去,有自投罗网的危险。

离牛车不远,女人一个踉跄摔倒在水坑里,同时也将鲁一弃带跌下来,女人实在跑不动了。

对了!咸阳城外渭水边十八里营!先前在龙门涧与王副官约好会合的地界,此处往西,可以到土宝移位的点儿上去看看,看有没可能找到宝贝,改改移宝之厄。就算在那里没什么结果,也还可以继续往西,与先行去寻“天”宝宝构的墨门中人会合,启出“天”宝定凶穴,了结莫天规的遗愿。

牛车这边的滩涂出水得早,浮土已经干了不再湿滑。鲁一弃和女人奔逃的速度虽然快了,但那两个杀手速度也不慢。

决定西行后,鲁一弃犹豫要不要让女人暂时留下。水冰花已经显怀,再要经受这样的江湖杀戮和长途颠簸肯定不行,但孤零零一个女人,在无亲无故的陌生异乡,还怀着孩子,这又怎能让人放下心来?女人反倒很坚强,她让鲁一弃打消顾虑放心地走,她有信心在这里生存下去。在东北老林那样的恶劣环境中她都能找到独特的生存之道,更不要说这福瑞富足、民风淳朴的风水宝地了。另外她虽然没携带钱财,但却藏有两块双乳山底搭台置“金”宝的黑色晶块。这是“宛委乌晶玉”,存世极少,足够让她下半辈子富足了。

有牛车当然就有人,而且还有不少人,他们都是乘着退潮下海踩文蛤摘紫菜的。其实这些人早就被鲁一弃的枪声惊动了,正拿着各种杠棒铲耙警惕地望着这边。

鲁一弃把自己已经熟记了的《班经》给了水冰花,这是留给即将出身的孩子的,因为这孩子可能会是鲁家正传的唯一血脉。日后相见作为相认的信物,不能相见便是留给后辈的立身手段。

鲁一弃已经没时间再考虑太多,求生的心理让他本能地就往牛车那里奔去。

“如若大事了结之时我性命还在,一定回到这里找你们!”说这话时,鲁一弃情潮汹涌,喉间哽咽,再难把持心性的沉稳无澜。

“那里!那里有车!”女人眼尖,发现前面已经完全出水的滩涂上缓缓地过来几辆牛车。

“会的,你一定会没事的!一定要回来找我!”水冰花声音差不多被哭腔完全掩盖,晶莹的珠泪连串落下。

杀手脚上的薄底硬衬快靴尤其不合适走这样的地面。另外鲁一弃手中的枪虽然不能让他们丧命,终究还是会让他们有所顾忌。因此,他们追了鲁一弃和女人好长一段距离,都没能下手落扣。

两个人在绿野碧树之间久久相拥,久久不分。在大兴安岭时的相拥是要同生共死,而此时的相拥却可能是生离死别。

所以盲爷理所当然地成为阻击第二拨杀手的一道坎。但第二拨的六个杀手相互间的距离拉得很散,盲爷只拦下了四个,余下两个继续往鲁一弃这边扑来。

据说,此后通州以及周边地界不止地灵物丰,而且还多出能工巧匠,被后人称为建筑之乡。

刚出水的滩涂面有一层浮泥,踩上去溜滑溜滑的。鲁一弃和女人相互搀扶着,还不时跌倒,连滚带爬像两只泥猴。盲爷踏上实地,贼王的风范便显现出来,虽然眼不能见,脚下也摇摆趔趄不断,身形却像风中的摆柳,怎么都不跌倒。

鲨口也要走了。

当鲨口将一个杀手手腕到肩头的肉像剔鱼片一样贴着骨头剔掉后,当鲨口将一个杀手的膝盖骨像剜贝肉一样剜掉后,那些杀手意识到对手手中剖鱼剜贝的刀绝不可小视。于是他们连同受伤的留下八个人围住鲨口,剩下的六个继续往鲁一弃他们逃走的方向追来。

“该走的时候自然会走,现在是时候了。”鲨口咧着嘴角说。

迎上去的鲨口有好多刀,尖的、秃的、厚的、薄的、直的、弯的、利的、钝的都全了。只是刀再多,他只能一只手拿一把,刀再利,也都只是刮鳞、剖鱼、劈贝用的,这能和那些利钩抗衡吗?

“还会见面的。”鲁一弃说这话是安慰鲨口更是安慰自己。鲨口和自家没一点瓜葛,只是托身在步半寸船上做伙计避难,却为鲁家事情奔波搏命,无一点贪欲和索求。能交上这样的朋友着实不易,与这样的兄弟分离着实伤感。

杀手的武器很统一也很少见,全是带月牙护手的十寸短钩。钩身较宽,两边全部开刃;钩头也大,弯曲半径超过五寸;月牙护手也都开刃磨刺,柄尾带三寸尖棱。正所谓远钩、中砍、近刺、后扎,就是充分利用钩头、钩身、月牙和柄尾作为攻击部位。这种兵刃容易自伤,很难练,可一旦掌握之后却极其刁钻毒狠,有人把这种兵刃叫做“兵中之鬼”。

鲁一弃突然有一丝的不安,步半寸船上的鸥子、老叉都有是真是假的缘由,可从没人说过鲨口到底是为什么上步家船的。

前方的水位又下降了许多,现在刚好没过膝盖。鲁一弃他们已经没有选择,不管前面的滩涂是实是陷,也不管前面的水面下有多少凶险,他们只能往前冲。

想到这,鲁一弃心里翻腾开了:这鲨口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鲨口赤着脚一冲一滑就撞入了人群,动作异常灵活快捷。也许因为他赤了脚,也许因为他对这样的环境本来就很适应。

于是他试探着说了一句:“你来不是避祸,去也不是奔命!”

鲨口在鲁一弃开枪的时候脱去了鞋,拔出了刀,然后主动迎了上去。临走时高声喊了句:“你们先走!”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对鲁一弃他们说的还是对那群杀手说的。

刚才一句“还会见面”已经让鲨口凝固了脸上的表情,现在鲁一弃这句带些玄机的话语让鲨口把嘴咧得更大了。惊异的神情把天生的笑脸扭曲得过度,反显得很是苦楚的样子。

挡住去路的潮水虽然在快速地退下,但对于眼前的情况,这种速度明显太慢了。

“你确定?”

杀人的人一个个倒下,可又一个个爬起。子弹对这些人没有用,这让鲁一弃唯一能依仗的能力失去了意义。

“我确定!”

在他们快速靠近时,鲁一弃首先开枪了,他不能让这样两堆杀气将自己裹住。每一枪都准确命中,不管那些人的移动有多么迅疾,也不管那些人在枪声响起后反应多么快捷。子弹都毫无偏移地落在他们的心脏位和眉心位。

“从一见到你,我就知道我们族里的事儿终归要落在你的身上,所以我拼死拼活保住你,就是指望你日后能将我们那事给了了。”鲨口话一说快,腔调就变得怪异起来。

鲁一弃他们正是如此停滞不前了。追上的人没有真正的高手,但他们都是真正的杀手,就像百岁婴那样,所以鲁一弃挟带的气场对他们没有震慑的作用。这些杀手目的也很明确,杀掉三个,擒住一个。他们分做左右两处追来的,全是黑色紧身衣靠,黑巾蒙面。从他们相互配合的位置看,是按南朱雀北玄武十四星宿位排布的。

腔调太怪异了,所以鲁一弃推测鲨口的家乡话自己肯定是听不懂的,就像这里的通州话,说的人很少。由此他给鲨口又下了个推断:“你们那一族的人不多呀。”

南黄海边的千里滩涂,一望无垠。涨潮为海,落潮成陆。此处海产丰富,尤其盛产各种贝类,其中又以文蛤为最,被誉为“天下第一鲜”。但这样的一片滩涂并非没有凶险。首先这样的地方和沙漠一样,由于面积太大,没有参照物,很容易迷失方向。还有就是看着是平坦千里,其实却是有着起伏,有些地方甚至是沟壑纵横。只是因为颜色单一,从视觉上难以察觉。这样在涨潮时就会出现潮水迂回绕到前面的状况,明明看着潮水还在自己的身后很远,而你其实已经上不了岸了。退潮时也一样,面前已经是粘滑面的泥沙地,必须弃船步行了,可是走了一段路后又发现,潮水其实还没有退尽,前面仍有大片水面子挡住去路。

鲨口完全信服了,于是他将鲁一弃拉到一边,将事情原委说了个清楚……

大片的陆地出现在鲁一弃他们的眼前,倒不是舢子行得快,而是潮水退下后,露出了平坦辽阔的滩涂。

听了鲨口的讲述,轮到鲁一弃惊讶了。如果不是因为眼下往南去会有重重险阻和危险,他会觉得跟鲨口走更容易有所收获。

不过大船很快也落下两只小舢子,朝着鲁一弃他们的方向奋起直追。

“其实不是我不想继续跟着你,但这些日子和对家磕碰了几下,让我觉得对家的实力和手段都是无法度测的。而我们族中能为那件事出力的真没几个了,所以我想保存点实力,等你来时,性命身家全付。”鲨口说话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说自己都是自私怕死,怕自己死早了自家的大事儿没人办。

对家另一艘大船并没有忙着救援同伴,而是继续追赶鲁一弃他们的舢子。可是那大船只继续往前追了三四里远便搁浅了,潮水退下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

“你信我,我也信你。这事我迟早会有交代。”鲁一弃非常理解鲨口,所以说完这话他转身便走,这是害怕自己言多之后会让鲨口一时冲动改变主意,重新跟着自己往西去。

至灵地

一直到鲁一弃他们的背影转过一片小树林消失不见了,鲨口才微微抖动了下嘴唇,掉头往东南方向而去。

红绫盖着的是一把闪着淡蓝锋毫的鬼头刀,宽刃利尖儿,八边菱形护手,鲨鱼皮条缠柄。刀背是个笑脸鬼头,柄尾是拇指粗的钢环,上面系着一块很大的红绫,刚才这刀正是用柄环上的大红绫盖着的。这笑脸鬼头刀一现,屋子里的那些铜锡器一下子全没了光泽。

无人的乡间道路上很快便落下一片觅食的麻雀,轻松悠闲地蹦跳着。

见大家对他还是满脸的疑虑,笑佛儿退两步到了屋子正中神柜架子前,将上面的红绫轻轻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