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做了些什么?”
女人一下呆住,而盲爷一捏之下也不由得呆住。
“我没做什么呀,只是摔了一跤。”
女人的手还没有触到盲爷的臂膀,一只枯瘦得如同鸡爪般的手已经闪电般反捏住了女人的脉门。
“不是,不是,你除摔跤外肯定还做了其他什么事情。”
女人看着这个枯瘦的瞎眼老人无助地跌坐在那里,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怜悯。将枪和攮子收好后,她伸手想把盲爷搀扶起来。
女人看了一眼船头:“噢,还有就是手破了,把血抹在步老大的船头上了。也不知道这个凶巴巴的船老大会不会忌讳女人的血把他的船给弄脏了。”
盲爷一直都跌坐在船头没有动地方,不知是在思考什么还是用他敏锐的听觉搜索些什么。
“你先前贴过符?”
“先置下,说不定回头时有风有浪能导着我们不岔向。”老叉考虑得很是周全。
“嗯呐。”
此地的洋面虽然极度平静,问题是放下这样的东西又有什么能让它发出声响?
盲爷松开手,顺势在女人手掌处抹下一点殷红血迹。
老叉的那些东西看上去跟和尚的木鱼差不多,只是边上多出一双槽道,并连接双翘管导流。这样悬浮在水面上,不管是气流还是水流,都可以将其带动发声,特别适合在平静的水面使用。
其实女人被捏住的手并没有受伤,但是在压住另一只手的伤口时,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血迹。
洋面很平静,航行中,老叉不时往水下扔些小玩意儿。那是带铅坠的“木鱼浮鸣”,南宋时《鄱阳湖战记》有录:“军中多用木鱼浮鸣,其型如同木鱼。悬重置于水静处,船行水动则鼓鸣,其声如牛吟蛙鸣,为讯以防暗袭。”
盲爷将沾有血迹的手指放在口中,随着他脸颊的微微抽搐,嘴角渐渐挂上一丝很不明显的怪异笑意。
船绕着鲁一弃感觉中的那个凶穴在走,并且逐渐靠过去。能把距离控制得这么好,都是因为在按着鲁一弃的感觉操作。
盲爷的笑让离得很近的女人感到害怕,急忙脚步退后,回到鲁一弃的身边。
“老叉说得有道理,步老大的话也没错。不过我想,要是能抢住眼下暂时没有危险的时间段,找着宝贝,把凶穴定了,或者带着宝贝回头走,那么平安脱出的把握反倒能多几分。”鲁一弃的话更有道理,只有凶穴定了或者带了可镇压的宝贝,才能平安地通过雾墙和避开“船影子”。
鲁一弃都已经将女人手上的伤口包扎好了,可盲爷竟然还像木偶似的坐在船头纹丝未动。手指也依旧含在嘴里,嘴角挂着笑,眼白子翻个不停。
老叉没有回答步半寸的话,而是把目光落在鲁一弃的身上。几乎同时,步半寸也看向鲁一弃。
“嘘!”盲爷的状态变化很突然,他的表情也十分夸张。
“你作死,就现在往回走还不一定能逃出。”步半寸想到过来时浓重雾墙和无数的“船影子”,心中不由得一阵阵发寒。
甲板上的人一下子都凝住了,连个大气都不敢出,只有步半寸左脚脚掌在甲板上轻轻拍了两下。船舱里也静了下来,船底再没有叶轮翻转和暗流涌动的声响。
“先不要回去,找找有没有宝贝的迹象。”老叉还记挂着宝贝。
“水流了!”盲爷压低沙哑的声音,此时不管是他的腔调还是模样,都像是个活鬼。
铁头船下翻起一阵水花,船缓慢地启动了。步半寸将舵把往一侧压死,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怪异凶险的地方。
步半寸迅速从腰间掏出一根竹管,用嘴巴咬住管套拔掉,猛地晃了晃。管子中散出些许红色,随即飘起一股细长的白色烟柱。这是烟管,既是储备火种的器具,又可以辨别风向。
鲨口的反应很快,鸥子是在他的拉扯下往船舱下跑的。
烟柱直直的,不摇不动,没有风。那么海水因何而流?如果是洋流作用的话,海面子不该这样平静,而且散发的水腥味儿应该更浓才对。
听到鲁一弃的话,步半寸迅速朝舵台跑去,边跑边大声招呼着:“鲨口、鸥子下舱踩翻轮!”
船舱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船舱口露出鲨口佛陀般的笑脸,只是此时的笑脸比哭还难看:“下面、下面有、东西浮、浮上来了。”
但是眼下绝不是寻根探底研究符咒的好时机。“赶快转向,不能再往前了。”鲁一弃声音低沉急切地说,好像害怕再次惊吓了面前那几个刚刚恢复过来的大老爷们儿。
步半寸把烟管往管套中一塞,也不管舵把了,一个纵身跳上舱台,再一个箭步跳上落下的帆叶,往横出的一头走去。
春秋时有一本《符之鬼语仙说》的著作,鲁一弃见过其残卷。其中记载了许多已经失传和不知其用法的符咒,其中就有一个和这个血迹相似的符咒,叫“喷阳符”。
老叉甩手扔给步半寸一支三股鱼叉,然后将舷边一根牵拉帆叶横杠的绳扣顺手解开。横杠转动起来,让步半寸随着横杠探到船舷外面。而他自己则提起单股棱叉在另一边的船舷上站住,一只手抓住斜索稳住身体,另一只手反握叉杆,高高抬起,随时准备将叉子飞出。
鲁一弃从甲板上猛然爬起,此时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遍布全身,一个多月以来积聚的各种压力瞬间得到了释放,像脱掉了一具异常沉重的枷锁。他的视线却始终没变,依旧正对着船头方向。所不同的是那对清澈的目光由远及近,最终落在了铁船头上,落在那道浓重的、殷红的、顶端有五指血印的红道道上。
鲨口从老叉平时收拾的东西中拉出一捆麻布,绳头一拉,几十支各样的叉子和钩矛铺在面前,他一手提起一支,只要步半寸和老叉需要,随时可以扔给他们。
随着船体的扭曲,船头和船舱中又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铁器碰撞声。刚刚被压下去的船头猛然窜起,把船头软爬成一堆的几个男人也弹跳了起来。
这一整套的配合,是用来对付各种深海巨兽的,它们的体形比一般的渔船大多了,要是突然出水,很有可能将渔船掀翻。必须在它们出水之前用飞矛飞叉掷射,让它们感觉疼痛重新沉入水底。
船上有几个人能听出来,造成这种声音的是鲁家的一种工艺手法,因此并不惊慌。在鲁家六工技法中有一个独特的工艺方法,叫做“榫隙法”,也就是在榫接的时候留下一些间隙,并且在榫接的地方采用很有韧性的材料。这样在整体结构做成后,当外部有力量施加在上面时,各个榫接部位就会一起作用,从多个环节和方向上产生微小的变形和缓冲,从而保证整体结构的稳固。这就和竹编的笼篮一个道理,不管从哪个方向推压,只要在一定力量范围内,竹条自身和竹条之间的叉接总会有韧性卸力,让笼篮只是稍有变形而不会损坏。
鸥子的反应要慢些,等他从船舱中出来时,鲁一弃、女人他们都已经凑到船舷边,往外探看着。
女人倒下的同时,铁头船发出一声“吱呀”的怪叫,那声音让人听了心中如同猫抓一般。
天色虽然很暗,但能隐约看到不远处的水下冒上来一团白色,像个大气泡,有桌面大小,并且经久不破。接着这样的白团一个接一个地冒上来,越来越多,往铁头船这边包围过来,像是水底下有个巨型怪物,正边吐着泡泡边围着铁头船转圈,并且越绕越近。
女人伸出来支撑身体的是受伤的手掌,跌坐过程中,手掌从铁船头上一路抚滑到甲板,在上面留下一道顶端有五指血印的浓浓血迹。
那些气泡夹杂的晦涩污浊直冲鲁一弃的脑穴,类似的感觉他好像在什么地方有过。
船体的突然前倾让女人无法站稳,身形不由自主地往前冲。这一冲,小腿迎面骨正好绊在根竹篙上。于是再也稳不住了,直往船头跌扑过去。女人下意识地伸手撑扶了下铁船头,这让她直扑的身体改为侧向,重重跌坐在船头甲板上。
步半寸和老叉很骇异也很惊疑,骇异是因为如果那些是水下巨型怪物喷出的气泡,那这家伙也忒大些了。而惊疑则是因为从他们的角度看,那些白团似乎并不是圆形的。另外冒出水面的气泡在大气压作用下,不可能经久不破。
没等女人走到船头,局势再次出现变化。无形的力量骤然增大。本来斜斜附着在铁头上的杆矛、铁叉、竹篙一顺朝前挺得直直,船头也被拖拉得明显往下一沉。
“那些是什么?”女人好奇地问了一句。
男人们都停止了动作,把目光全聚集在水冰花的身上。她竟然是这条船上目前唯一一个能正常活动的人,凶穴巨大的无形力量只是抢走了她的枪和攮刺,对她的身心却没任何影响。
步半寸和老叉没空理她,他们的注意力全放在水面上,随时准备迎击水下的怪物。
女人站起身来,她带着好奇往船头走去。
倒是刚走到舷边的鸥子回答了女人的问题:“那些是人呗,死人。”
女人把目光从自己受伤的指掌上移开,移到了铁船头那边的一堆男人身上,她觉得很怪异也很好笑。这群爷们儿都堆爬在那铁头子上,拳掌无力地拍打着,样子倒像是在擦拭和抚摸。他们到底是做的什么祭(玩什么花样),一个个捏把得比个大妹子都娇弱。不是明明大呼小叫着要撬铁头的吗?可这样子连根毛都搞不掉。
这句话提醒了鲁一弃,没错,那种晦涩污浊的感觉和双乳山甬道中遇到那些活尸首时的感觉是一样的。
“撬了那铁头!”刚才就说过,船上这四个使船的好手中,老叉的状态目前是最好的,所以他能看出,那股无形力量最终是集中在铁头上的,得把那铁头给撬了才行。话一说出,老叉、鲨口他们几个都直扑船头,而步半寸跑向船舷前端,在舷沿底下摸索着什么。奔船头的是想强力撬掉铁头,摸舷沿的是想从机括弦子上解脱铁头。但是两种想法的人都无法把想法变成现实,因为此刻他们全变得异常虚弱,意识模糊,所存的余力连自己身体都支撑不起来。
“真的是‘海粽子’!啊,瞧那里,还有‘水泡子’!”鲨口的发现其他人也都看到,白团的中间开始陆续出现浮尸,栩栩如生的浮尸,而且越来越多,很快超过“海粽子”。
可是没人有能力让铁头船转向离开。步半寸拼尽全身力量都无法将舵把推动一点。
“海粽子”是渔家的俗语。在海上航行中有人死去,同伴就将其尸体用白布包裹扎紧,然后抛入大海。“水泡子”则是海难中淹死的人。但不管“海粽子”还是“水泡子”,在海里的完好时间最多几天。那么这些海里的死人都是刚刚死的吗?
海粽子
“这里是凶穴所在,什么事都有可能。阴极的凶穴能收住那么多的‘船影子’,当然也能收‘海粽子’和‘水泡子’。我以前遇到过被别人操纵的活尸,不知道这些水里的尸体会不会也活了。”
“快!转向!离开这道!”鲁一弃早就失去了平静和沉稳,言语间透着某种疯狂。
鲁一弃后面的话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女人甚至“啊”了一声。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死寂,周围真的没有一点声音。所有人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心跳声、血流声。他们都死死盯住无声地冒出水面的“海粽子”和“水泡子”,担心着它们会有下一步的变化。
女人的衣服一下子敞开了,里面的驳壳枪在光滑的甲板上快速滑过,也附着到铁船头上。女人一扑想要抓住却没有抓到,反是让裤腿边的攮刺也顺势滑出。她急忙再去抓攮刺,却一把抓在了刃口上。还没等她来得及伸出另一只手握住攮刺柄,船头前方的那股力量突然加大,一下子将那把攮刺夺去。锋利的刃口划过女人的手掌,几缕殷红瞬间从指掌间渗了出来。
它们没有活,只是逐渐铺满了海面,并且缓缓向着一个方向漂流起来。而铁头船也不知不觉中随着那些水中的死人在朝同一个方向移动。
甲板上滑动的鱼叉和杆矛突然一下子跳起,附着在铁船头上。鸥子也终于站不住了,脚下一个踉跄,手中竹篙的铁头子猛地扎在船头。盲爷将盲杖尖戳在甲板缝里,双手握住盲杖柄,与那股力量抗衡着,盲杖已经往前弯曲,成了弓形。
船行了一段距离后,船上的人突然发现那些浮尸都没了踪影。刚才还那么多,眨眼间都不见了,就像是重新沉入了水底。
罗盘指针在剧烈地抖动,船速在不断增加,但船反而行驶得更加稳定,几乎都没有带起一点浪漪。
鸥子趴在船舷上,探头朝下,想寻找那些死人都去了哪里,却没想到看到了另一种诡异情景:“海底有光!前面海底有光!”
清醒的鲁一弃变得更加虚弱,一下子单腿跪在甲板上,但是他指向船头的手臂却没有放下来:“不能!不能往那里去!”
海底怎么会有光?大家往前方看去,海面倒是有片粼粼波光,看着像是月亮在海面子上的反光。但此时天上没有月亮!
船舱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女人和鲨口好奇地回头往舱门看去,他们看不到舱里,却可以看到舱门上铁环渐渐地由垂挂变成水平。
探没舟
女人感觉有人在拉扯她的衣裤,刚开始一惊,还以为遇到好色的鬼魂了呢。接着便清楚了,这是一种无形力道在拖拉她藏在衣服里的驳壳枪和裤腿上的攮刺(匕首)。
“有人唱歌。”盲爷突然幽幽地说了一句,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盲爷的盲杖是整体受力的,仿佛有个隐形的人要将它夺去。
“啊!哪里?!在哪里?!”鸥子是越害怕越想问个清楚。
老叉的鱼叉和鲨口的杆矛头子也都朝船头方向偏转过去。
盲爷没再说话,只是把手探出船舷指了指下面。
鸥子的脚下有些不稳,是因为突然多出一股无形力量将篙子头直往船头拽。
船上没有声音了,连喘气的声响都没有了。极度的安静让其他人也听到了那怪异的歌声。那是谁都听不懂的歌,怪异而惊心。声音倒不难听,只是调子简单了些,拖着颤颤的长音,缥缈着由远及近,然后在海面上回旋飘荡了几个来回,再渐渐远去。仿佛是地狱中鬼魂的哼吟,又像是深海魔宫中妖孽的叹息。那歌声在海面上回旋飘荡时,竟然还激起了许多道细细的水纹,纵横交错,如丝如缕。
罗盘的指针不停颤动,铁头船也开始缓缓地移动了。更奇怪的是,甲板上放置的一些杂物也开始滑动起来。
歌声远去并终于消失,现在他们面前是一个更为平静明亮的洋面,清澈的水面下都是沉船,各式各样的沉船。这些沉船在海底不明光源的映照下,外观轮廓异常的清楚。
鲁一弃半闭的眼睛骤然睁大,眼睛中闪烁的是恐惧和绝望的目光。
“船影子?”鸥子问。
罗盘没坏,就在步半寸疑虑之时,那指针抖动了一下。同时,本来纹丝不动的铁头船也震跳了一下。
“不是,就是沉船。”鲁一弃很肯定地回答。
步半寸放下鸥子手中的竹篙,快步往舵台上走去。罗盘一动不动地指向船头。不对呀!自己这船是从北而来,罗盘应该常指北方,难不成这船在雾里已经整个调转?要么就是罗盘坏了?还有平时再怎么着,这罗盘指针都应该有些晃动的,不会像这样一点也不动。
“可这些沉船怎么都像刚沉下去的?”步半寸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鲁一弃虚弱地抬起右臂,光秃秃的腕部指向那个方向,狠狠地说出两个字:“凶穴!”
“和刚才那些死人一样,尸体可以不腐,船只当然也可以。凶穴附近,必定会有某种神秘的能量存在。”
在他的感觉中,那个方向有跳跃的波浪,有气流的漩涡,有翻滚的云层,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仿佛在海天之间树起一根黑色的柱子,搅动着天和海,并且把海天间所有的生灵吸入其中。
老叉拉开一个火管抛入水中,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心中暗骂老叉唐突,也不怕火管惊动了什么不该惊动的东西?可那火管确实奇巧,喷射着耀眼的光芒,入到水里竟然不熄,缓缓下沉中,将沉船照得更加清楚。
鲁一弃半闭着双眼,目光迷离,正对着船头的方向,和船一样一动不动。
这种火管叫“冷焰吹”,可以在水中燃亮半盏茶的工夫,是三百年前江南火令堂的秘制。自火令堂一夜间在江湖上绝迹后,此技法和配方也随之失传。老叉身边竟然备有这样的好东西,要么是他在江南当排头时搜罗来的存世孤品,要么……想到这里,鲁一弃眉头微耸。
步半寸努了努嘴,示意鸥子且看鲁一弃如何决定。
“这里是茫茫洋面,没有可以落脚建宝构的实地儿,那宝贝会不会在这些沉船上?”鯊口佛陀般地咧着嘴。
鸥子双眼呆滞地看着步半寸,没有意识到发生的状况。而步半寸却在犯嘀咕,鸥子的臂力不比自己弱多少,今天怎么会让自己这么一抓就止住了?
鲁一弃的目光闪电般落在鲨口身上,“宝构”、“实地儿”,这些都是坎子家和匠家才用的说辞,这船上讨生活的鲨口怎么会说得这么溜,难道是巧合?
鸥子回过头,看到步半寸像帆桅一样站在甲板上一动不动,右手紧握住自己手中的竹篙尾端。这情形旁人很是吃惊,从小混扎在兵营中的鸥子不说有多少武技功力,但是一身力气还是不小的。特别是他正值身强力盛的黄金年岁,一双肌棱凸起的臂膀,出手总有几百斤的力道。可是现在,这双臂膀握持的篙子竟然被步半寸用一只手就给死死地定住了。
只是瞬间,鲁一弃的目光便从鲨口那里收敛回来。与此同时,他超常的感觉随着老叉再次扔入水中的一只“冷焰吹”往海底延伸。
就在篙子快要戳到水面时,篙子的尾端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抓住,这是一只能稳稳握住舵把闯海冲浪的手。
“那里,往那里去。”鲁一弃像是在说着梦话。
鸥子听了这话,操起一根竹篙,就要从船舷右侧往海里戳。
随着鲁一弃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只有平静的散发亮光的海面,当然,海面下还有无数崭新的沉船。没有人问为什么,鯊口拖着鸥子进了舱底,船在片刻后再次动了起来,步半寸舵把一转,铁头船往鲁一弃所指的方向驶去。
“没一点风,当然不动了。”老叉到底是老江湖,他的状态似乎是这四个操船高手中最好的,“你用篙子搅搅看,说不定能划得动。”
“到了!”说完这句话,鲁一弃像是从梦中惊醒了一般,迈步朝船头走去。等他走到船头时,老叉已经探头在往水下张望。
“不动了,船一点都不动了。”鸥子现在说话有些傻傻的,从“船影子”出现后,他感觉脑筋都黏在一起了。
步半寸一跺甲板,船下轮叶立止,铁头船重新停了下来。
鲁一弃虽然没亲眼见到外面虚幻的撞击,而且他在呕吐后变得更加失神,身体也在发梦障般地不断抽搐。但此时他所感知的境界没有人知道,他的每一次抽搐都和外面虚幻的撞击吻合,而且在梦幻般的境地里他还看到,铁头船船头上有几张“禹”字咒符在起伏膨胀,放着红光。
“你再往左前二十步的地方抛个亮点子。”鲁一弃吩咐一声。
当依旧虚弱恍惚的鲁一弃被女人和盲爷搀扶着出到舱外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没被撞上,应该是符咒起了作用。”
老叉掏出“冷吹焰”,拉弦爆燃,抛入前方的水中。回臂时甩动的胳膊肘不小心撞在鲁一弃的肩膀上,鲁一弃身体不禁一晃,生生的疼痛让他吸口凉气。
铁头船真的静止了,纹丝不动,就像被冻住了一样。海面子也平静得如同镜面,连一指波都没有了。也就是从完全静止的那一刻起,虚幻的撞击消失了。
“那里是条大船!”就连站在船尾舵位的步半寸都看清了。
他们的铁头船连续与不下数十艘各种船只遭遇,到后来,步半寸他们几个已经对这种虚幻的撞击麻木了,反倒在那些船只过来时都往前去,试图看清那些到底是什么舟子。
站在船舷边的女人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是个西洋船?”
还没有等他们从这种状态中调整过来,又一艘多桅的波斯货船从左舷的雾气中突显,拦腰撞来,随后又有一只方头方桅平底袞船从右前方撞来……却都只是一片幻象而已。
的确,那里有艘三桅的波斯货船,从造型和大小来看,不会超过三百年。两千年前鲁家先祖藏的至宝怎么会在这样一条沉船上?
步半寸、鲨口、老叉都没有跌倒,但是他们的身体为了承受撞击而聚集的力道却顿时落空,于是,这股力道让他们血气翻腾,头晕眼花,吐不出也咽不下。
女人只是疑惑,其他人却是有着各自的想法。目光全落在鲁一弃身上,包括刚从船舱中出来的鸥子和鯊口。
鸥子躺在甲板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透明的巨舰从鼻子上方飘过,从步半寸他们身上穿过。
海面依然平静,鲁一弃脑海中却在翻腾。从百变鬼礁开始,所有的线索、现象都在他的脑海里汇聚、凝结、整理,真相在他脑海中渐渐浮现出来。
铁头船没事,就在要撞击的一刹那,那艘巨大的铁壳舰艇融化了、消失了,化作一片透明的雾气。
过了许久许久,铁头船已经在极小的波流中漂离了他们刚才的位置,鲁一弃也终于从某种状态中省悟过来,发现大家都关切地看着自己,歉意地笑了笑,然后左手往下一指,决然说道:“那里有宝贝,谁能下去?”
就在这个瞬间,有几道红光闪过。舱里的鲁一弃真切感觉到了,舱外的步半寸和其他人隐约看到了。
下水?在这样一个凶险的海域下水?且不说这水下那不明由来的光亮,就是那些莫名其妙的沉船也足够让人头皮发麻。
舰艇高翘的船头直往铁头船压下来。“啊——”鸥子吓得从船头的高阶上跌滚下来。
“步老大不能下,我们还要指望他把稳船呢。鸥子恐怕也不行。”鲁一弃说着自己的想法。
铁头船虽然坚固,但在这种舰艇前就好像铁牙下的豆腐。步半寸唯一能做的就是喊了一声“抓紧!”然后便很无助地扶住身边的桅杆,老叉和鲨口却连抓挠点什么都来不及了。
大家都朝老叉和鲨口看去。老叉则看着鲨口,这状况让鲨口有点不知所措。他尴尬地咧大嘴巴笑了笑,只是笑得不再像佛陀,而像佛陀手中摔破的木鱼,很难看。
那是一艘巨大的舰艇,一艘洋人和官家兵营里才有的铁壳炮舰。这种不用帆桨只吃煤、油的铁家伙,能跑能打能撞,而且像这样大的,他们还真是头回看到。
虽然一样的恐惧,虽然一样的畏怯,可鲨口没多说一句废话,甩掉外衣,只留一身贴体的衣靠。此时鲁一弃才看到,鲨口身体的各个部位,贴身携带了十多把各种样式的刀鞘。他站在舷沿上舒展一下身体,然后拔出一把一尺长的双刃斗鯊芒刺衔在口中,深吸一口气就要往海里跳。
“啊!那是、那是……”
“等等!我给你布个回头线,也好让宝贝收网子。”
前方轻缈的迷雾突然狂乱地翻卷起来,有个如山一样大的灰黑影子冲了出来,压向船头。
“等下!种个符子再下!”
站在船头,鸥子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努力让光线和影像重新清晰起来,但是随着视觉的清晰,眼前的一切让他魂飞魄散。
是老叉和盲爷,两个人抢着说话,听起来很乱。
鸥子听到鲨口的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瞭看应该是自己的职责呀。于是他抬头往瞭台上瞄瞄,却没有登上那个属于他的位置,而是拖着疲乏的脚步往船头走去。
老叉边说边拎出“探底绳”,不同的是这“探底绳”已经被续长了,绳子上每隔一段就有个浮子,而且在前端铅砣上多系了一个“八孔收囊”。这收囊是在水上打捞的人家用的工具,能在漩涡、激流中搜捞东西。
“什么海面子?怎么这样奇怪?看看前面有些啥。”鲨口说着就要往船头走,可偏偏一种慵懒的性子涌上心头,竟然很不愿意迈出步子。
绳子甩下去了,前端的“八孔收囊”渐渐没入到沉船的阴影中,白色的浮子也一个个舒展开来。那些浮子做得真好,乍看都一样,其实在体积和重量上设计得别有用心,使其能够停留在各个水层,一点都不乱,把“探底绳”从头到尾定得直直的。
铁头船极为平缓地漂着,平缓得让人觉得是静止的。但是这种平静并没有一点让人觉得舒服,相反的,几个人都有种胸闷反胃的感觉。
盲爷的做法更奇怪,他拉过女人,把女人已经包扎好的手解开,在鯊口的脸上从上到下抹了浓浓一道血痕。
船并没有撞到什么,因为周围没有任何东西。那么震动从何而来,是船突然从什么地方掉落还是船下挂住了什么东西?或者是撞破了什么无形的阻隔,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
没人问盲爷为什么,都是聪明人,他们只是都回头看了看船头上的那道血痕,因为这两道血痕的形状很像。
外面的雾淡了,像暮霭中的轻缈烟雾。刚才的浓雾像是一堵墙,已经被他们甩在身后。周围也不见了那些“船影子”,昏暗的天光下,海水非常平静,水面上只有三指高的微波。平常就算在无风的港子里,也很少见到这么小的波浪,而现在是在外海大洋之中,这种现象就更难理解了。
鯊口深吸一口气,旁边的几个人都紧张地看着他。可鯊口就在要跃出的瞬间突然又停住了,他回头看着鲁一弃:“我下水之后干嘛?”
步半寸快速抽身出了船舱,速度不比他钻进船舱时慢。倒不是他恶心鲁一弃喷吐出的腥臭味道,而是铁头船突然停住,他必须出去看个究竟。
鸥子这会儿似乎比鯊口聪明多了:“捞宝贝呗,出点劲儿,越多越好!”
从未晕过船的鲁一弃竟然吐了,而且像是将上船之后该吐却一直忍着没吐的一次全吐了出来。
鲁一弃笑了笑,拉住鲨口,让他蹲下,伏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哇”一股污秽物从鲁一弃口中喷吐出来,许久没有吃东西的他却吐得很多很多。
听完鲁一弃的耳语后,鲨口就蹲姿顺势往前一窜入了水,快得就连鲁一弃伏在他耳边的脑袋都没来得及收回。
没有人敢上前扶鲁一弃,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惊愕地瞪视着鲁一弃,茫然不知所措。
人到水中,并没有发生什么异象。踩着水的鯊口此时才开始放心吸气,一段一段小口地吸。这种吸气的方法是江湖上极少见的“狸吸法”,据说是仿照南方热带海域一种善潜的海狸,它可以通过分段吸气,将空气尽量储存在呼吸系统的每个角落,从而保证长时间在水下不用换气。
铁头船停了,稳稳地,没有一丝摇晃。鲁一弃却摇摇晃晃的,似乎随时会摔倒。
终于,胸腹已经明显鼓胀起来的鯊口翻身掉头,顺着“探底绳”沉入的方向潜游下去,很快也消失在沉船的阴影里。
随着这一震,昏厥的鲁一弃却腾地站了起来。
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船上的人开始担心、开始焦虑。女人终于忍不住了,摇了一下鲁一弃的胳膊,轻声问道:“没问题吧?下面真能找到宝贝?”
正当几个人七嘴八舌之时,船身一震,像是撞到了什么。
鲁一弃没有回答,他只是微眯着眼睛聚气凝神,让自己的感觉不断地往水下伸展、再伸展……
船舱里沉寂了一会儿,后进来的几个人看清鲁一弃的样子后,都不免更加焦急起来:“怎么了?又怎么了?”“中瘴了吗?”“海雾里还有瘴?”“是中尸气了吧,那么多的‘船影子’,雾里尸气肯定很重。”
这里的水下当然有宝贝,而且简直是个宝库。在鲁一弃超常的感觉中,水下有许多陈年宝物才会发出的鲜活气息汇聚在一起,纵横腾跃,起伏跌宕。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因为鲁一弃还没醒过来,而女人和盲爷也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过了许久,女人又忍不住了:“不会出事吧,怎么到现在都没上来?”
“下面怎么办?”这次是老叉抢先问。
其实有这种想法的何止女人一个,就是步半寸这样的老海子都把颗心悬得高高的。这里的水下沉船太多,情况极其复杂,勾勾绊绊肯定少不了。而且这些沉船看上去很新,像刚没水的,可说不定只是表象,实际早就腐朽得如同海泥一般,一碰就可能破裂砸压下来。而最让人担忧的还不止这些,在这样一个魔煞的海域,任何说不清的可怕事情都可能发生。
刚跨进舱里,步半寸他们都被萤光石的光亮吓了一跳,像这样不动不摇的光亮已经折磨了他们一整个晚上了。随即看清原来是个少见的光盏子,这才都舒了口气。
又过了一些辰光,船上的人全都沉不住气了。特别是步半寸和盲爷,他们知道鯊口入水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潜泳高手和练家子的极限。老叉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探底绳,观察浮子每一个微小震动,但从他搓捻旁边缆绳头子的小动作上看,他心底也很焦急不安。
进来的是步半寸他们几个人,他们刚刚在外面费力折腾了一番。虽然也一样看不见,但是这几个人太熟悉这条船了,所以都准确地到位,迅速地升帆、转舵。结果却是白费力气,铁头船依旧是自顾自地往前行驶着。
“要不我下去瞄瞄?”步半寸说着便要解下外衣。
舱门一响,盲爷的盲杖尖儿立刻循声指去,女人也举起了手中的驳壳枪。
“老大,还是我下吧。”鸥子抢着做起了准备。
盲爷还算镇定,但他却有满腹的疑虑。枯瘦的三指搭住鲁一弃脉门,盲爷发现鲁一弃的脉搏有力却杂乱,这和练气走火入魔的症状相似。鲁一弃不是练家子,那么出现这种状况,只可能是他进入了另一种神秘的状态。盲爷还是贼王时,曾经躲在甘肃虎踞关外的迦叶寺中,连着三天,偷听一群来自印度、缅甸和西藏的僧侣讲论密宗典著《佛显圣》。他们提到一种和鲁一弃现在很相似的状态——通灵。说是达到一定道行的高人,可以让精神的范围转移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感知一些东西,道行极深者甚至可以用精神的力量去左右远处的一些人和物体。那么鲁一弃现在会不会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呢?
就在此时,鲁一弃突然目光暴闪,他感觉到水下的气息乱了。与此同时浮子也剧烈抖动起来,老叉赶忙一把抓住绳子,随时准备发力往上拽。
退到角落里后,女人慌乱成一团,又是掐人中,又是捏虎口,可是鲁一弃一点反应都没有。
水面开始翻腾,沉船开始摇晃。海底有松松软软的一层往海面浮涨上来,光线变得模糊。
所有这一切鲁一弃都不知道。船驶入浓雾的那一刻,他便突然昏厥过去,全是靠盲爷和女人将他架了进来。
“海泥扬底!”步半寸说,“老叉,试试回头绳有没劲儿。”
钻到舱里,女人从鲁一弃袋里找出萤光石,将萤光石往船舱木阶下一放,然后三个人都退到一个角落里。这样他们可以看清每个进舱的人,而进来的人却看不清他们。
老叉摇了摇头,一双眼睛始终盯住浮子。那些浮子自下而上逐渐被扬起的海泥遮盖,只剩下最靠近水面的两个还可以看清。
“往这边走,进舱!”鲁一弃身边幸好有个不用眼睛看就知道事的盲爷。盲爷是个久经江湖的老贼,知道周围起了能遮掩一切的浓雾后,他第一反应就是保护好鲁一弃,不能在这种环境中被暗算。船虽然钻进浓雾之中,船舱中却不会有雾,在那里不会被偷袭。
铁头船也开始摇晃起来。不!准确说应该是跳动,船底下仿佛有股力量在往上拱。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要往什么地方去?!这浓雾中有什么在拽着他们吗?能解释这些的只有可能是鲁一弃,但是他们现在连鲁一弃在哪里都看不见。
“鸥子,下舱踩翻轮!”步半寸话没说完,就已经纵身上了舵台。不管下面发生了什么,他们必须离开现在的位置。海泥扬底是因为海底巨大的暗流引发海水涌动,这种暗流一旦上升到海面就会变成滔天巨浪,能轻而易举地把他们的小船掀翻。
船帆全落,铁头船没有任何的动力了,但是船却没有停,也并非随着海面波涛随意漂泊,而是朝着一个方向在直驶,速度越来越快。
鸥子冲进舱内,和他一起进去的还有盲爷。平时踩翻轮是两个人,现在鯊口下水了,盲爷主动顶替。女人也进了舱,是鲁一弃命令她下去的。
这里的雾和鲁一弃他们上趟在双乳山碰到的雾又有不同。双乳山的雾升腾得虽然很快,来得却不突然,更没有什么明显的界限,缥缥缈缈,有淡有浓,有来有去。这里的却不然,那些雾就像是凝聚而成的一个茧,浑浊与清明间有极为明显的界限。船往里一钻,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船不能动!回头绳会移位的。”老叉大叫一声,鲁一弃上船后还是头一次听他这样大声地说话。
“是——起——雾——了!”老叉拖长的声音中有感慨和惊惧混合在一起。
步半寸好像也被这声音慑住,迟迟没有给舱下发出指令。
老叉手疾眼快,一把拉住鸥子的腰带。鸥子没能从跌空的惊恐中恢复过来,因为虽然没有跌出船去,却是跌入一个浑浊的世界。就像一下浸泡到一缸浓豆汁中,眼中看到的只有浓厚的白。
浑浊的海泥继续上升,直往海面涌,最后的两个浮子也看不见了。
就在这错愕间,铁头船与白团已经近在咫尺了。鸥子奋力将竹篙往白团上撞去,不料大力之下落了个空,身体一个踉跄直往船头外跌去。
那股浑浊冲上海面后,有两尺多高的浊浪不停歇地直直喷起。海面上变得浪珠四溅,一片喧哗。
“那这是什么?”步半寸喃喃地,脑子像是灌了浆。
浪花中,一个影子如豚鱼般冲出了水面,一闪之后重新没入水中。紧接着又冲出,又落下,连续五六个反复。这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潜水高手才会用的出水方式,可以逐渐吸入氧气,以避免体内气压突变,出现高压气肺。
鲁一弃虽然对渔家的行话、暗语懂得不多,但像“流冰礁子”这样的词他还是能估摸出意思的。冰川结构都集中在南极和北极,这流冰礁子如果是从北极冰板块上断落后随洋流漂到此处,这好几千公里的距离,得漂多少天呀。在洋流的温度和海水的冲刷下,早就该融没了。而且就算在鸦头港也从没遇过那么大的流冰礁子,见到最大也就三桅船的样子。
最后一次出水后,鲨口深吸了一口气,从喉腔内发出一声长长的犹如喉咙撕破般的吼声。
鲨口双脚在光滑的甲板上一纵一滑就到了舱口。正要钻进去,却因为一个平静的声音停住身形:“不对,冰礁子怎么会漂到这里来。”
吼声刚止,他就高喊道:“拉!快拉!慢了硬流子会把物件碎了!”
步半寸没有让鲨口大力后踩退避,因为船不但左右转不了弯,就连后退也不成,船尾后面也跟满着“船影子”呢。
步半寸半张着口,这是在惊叹,连他都不知道鲨口会有这样高的潜水本领。
步半寸将舵把往旁边绳上一绕,自己单手吊住一根挂缆,从舵台上直接荡到帆桅旁,顺手将帆叶的吊缆绳扣一解,帆叶“哗啦啦”直落到底,船速降到最低。然后他也直奔到船头,一把从鲨口手中抢过钩矛,同时对鲨口说:“我来撑头,你下舱倒踩翻轮,力要轻,让船停下就成。”
老叉则什么都不想,只管迅速收拉自己手中绳索。绳上有劲了,说明“八孔收囊”已经套拿住了什么物件。
眼见着真是躲不过了,老叉和鲨口同时往船头奔过去,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三个人一起在那冰礁子上撑一把,减缓铁头船和它之间的撞击。
鯊口踩着水往铁头船这边过来,在翻转跳跃的浪花中犹如出水的海神。他整个上半身都在水面以上,就像是在水中行走一样。他脸上那道血画的“喷阳符”不仅没有被海水冲淡,反而变得鲜红发亮。
尽浮沉
鯊口很快到了船边,步半寸将一束网绳扔出船舷。鯊口一把抓住网绳,踩着绳眼攀了上来。鲁一弃这才看清,鯊口有一只手抱了个东西,除了网绳,其他拉索、篙子什么的还真的很难让他轻松上船。
虽然都听到步半寸的喊话了,但是船上没一个人有所反应。步半寸也随即醒悟过来:这船能往哪边转向?这里可不同于平常的海面,无遮无拦。此时两旁已经布满了各种诡异的“船影子”,而且越贴越近,往哪边转都是会和这些“船影子”撞上的。
老叉始终认真地收拉着回头绳,随着挂住的东西越来越接近水面,绳子上的力道也越来越重,但老叉又不敢大幅度发力,只能耐心地一点点收绳。
“注意,是流冰礁子,快升帆踩轮子躲开。”步半寸毕竟海上事情经历得多,那白色的东西一出现他就想到冰礁子(冰川)。鸦头港靠近极北海场,经常会有这样的冰礁子漂过来。
“快帮一把,就要出水了!”由于铁头船的跳动,老叉的喊叫如同颤音。
几个人一同转头望去。船头前方有一团巨大的白色压了过来,看着实实的、硬硬的,在那些暗绿色的渔火照耀下,有缕缕淡绿色的烟雾飘溢而出。
老叉叫帮手倒不是因为拉不动,而是绳子上的震动变大了,他需要有人和他一起控制力道,平稳地将东西拉出水面。
“什么?!快看!那是什么?!”船头传来鸥子慌乱的叫声。
步半寸见鲨口上来得很轻松,便跑过去帮老叉。在两人的努力下,“八孔收囊”带着一个粗大的白铜镏金珠花把手出水了。这是一只松木包牛皮,黄铜带箍边的箱子,箱子上有镏金珠花钉排列的图案装饰,箱盖边沿还镶有玉片儿,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物件儿。
步半寸抬头看了一眼清朗的天空和闪烁的星辰,心说:这天气会起雾,不是又在说梦话吧。
老叉和步半寸两眼放光,脸上满是激动兴奋的光泽。
鲁一弃和女人这样的姿势持续了很久,步半寸他们几个都感觉有些肉麻了。就在他们要各自回到自己位置上的时候,恢复平静的鲁一弃清晰地吐出一句:“当心,要起雾了。”
箱子渐渐出水了,也就在这箱子出水的一瞬间,浪跳得更高了,浪尖还打起旋儿,就像大海伸出了无数只手想要抢回自己的东西。
鲁一弃感觉到丹田的地方一暖,然后有股暖流缓缓投入。他本来无助僵硬的双手此时很自然地环抱住女人的腰背。
老叉和步半寸同时感觉手里一沉,箱子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拉住了。两个人开始慢慢加力,步半寸身体已经朝后倾仰,老叉腮帮子上的肉都抖了起来,仍没能将箱子拉上船。
女人从正面紧紧抱住鲁一弃,并且将脸颊贴在鲁一弃的脸颊上。
鲁一弃站在船舷边,他看到了一幅诡异的情景。回头绳牵着已经离开水面的箱子,呈一条斜线僵持着,绳子随着颤抖发出嗡响。而那箱子在迅速地变色腐化,在无形的拉扯下破裂变形。
他的动静将其他人也都吸引过来。盲爷两个纵步就到了过道口,老叉和鲨口也都移步到过道这边往里看着。只有鸥子依旧坚守在船头,虽然没有过来,却不时回头往这边看看。
倒海楼
“什么?你说什么担心?”步半寸大声地又问了一句。
箱子的裂缝中一股妖异晦涩的气息升腾而出。鲁一弃暗叫声不好,脚步踉跄地往步半寸和老叉那里跑去,边跑边喝声道:“松了!松了它!”
鲁一弃一抖一抖地的,说话也断断续续很不清楚:“唔,当心、雾,下雾,当心。”
可是已经晚了,箱子碎裂了,老叉和步半寸一下子向后跌去。
“鲁门长,怎么了?”站在他们后面舵台上的步半寸看出不对劲了。
步半寸不愧为步半寸,脚步一个小收,脚掌在甲板上一滑一撑,五六步后收腹拧腰重新站住。
风小了,鲁一弃又打了个冷战;风住了,鲁一弃还打了个冷战。女人觉出鲁一弃冷,便改抱胳膊为抱住身体。可是鲁一弃还是在打冷战,一个接一个。
老叉则双臂乱舞希望抓住什么支撑物,手臂无意间嗑在鲁一弃脑袋上,他倒也借着这一嗑的力道稳住了身体。
一阵海风吹来,从那不宽也不长的过道中穿过,显得格外寒冷,鲁一弃不禁打了个冷战。
带着“八孔收囊”的探底绳“嘣”的一声弹回船上,被刚好稳住身体的老叉连圈收拢。他边收边健步纵到船舷边,探头往海中看去。
听了步半寸的话,盲爷没动地儿,女人却不管,拉着鲁一弃就往舱台背后走。舱台和舵台之间有个狭窄的过道,他们两个就站在那里。女人紧紧抱住鲁一弃的胳膊。
碎裂的箱子中掉出了好几个瓷瓶,在跳跃的浪花上起伏几下便一个个往水下沉去。老叉抖手甩出刚收拢的“八孔收囊”,兜拿住了其中一个。然后先发力上甩,将收囊高高拔离水面,然后二次发力凌空回拽,那只瓷瓶便直接落入他入怀中,整个过程快疾准确、一气呵成。
“鲁门长,你们三个都到舱台后面猫着,有事我叫你们。”
跳起的浪花渐渐平息,海面恢复了宁静。
“鸥子压船头,顺带瞄远。老叉溜右沿,鲨口溜左沿。”随着步半寸的吩咐,鸥子拿了根大竹篙架在船头,随时防止有什么“船影子”迎面撞过来。老叉提了支单股棱叉,守在右舷。鲨口拿根钩矛守在左舷。
老叉刚才无意的一记撞击让鲁一弃昏厥了过去,醒来后他觉得脑袋很疼很晕。可当看到放在甲板上的那两件东西时,他瞬间清醒,一骨碌坐了起来。
老叉将帆缆一松,主帆直滑而下。老叉手中的绳子像变魔术一样瞬间做好一个双叠绳扣,绳扣往缆桩上一套,主帆便“喀”的一声被收住,帆叶正好下到一半。
很明显,那两件东西都不是要找的宝贝。
“将主帆再降下一半。”虽然铁头船一直是在缓慢航行,可步半寸觉得应该把船速控制得更慢些,因为没法预料前方会出现怎样的凶险。
老叉抢上来的是个古瓷瓶,瓷是好瓷,像钧州窑[。只是这只瓶子的造型很怪异,四耳鳞腹,耳是大弧形的盅耳,腹鳞为三角尖鳞,底是内卷大圆边。最为特别是瓶肩有层叠的瓷楼,瓷瓶瓶口被瓷泥封住,不知里面是空是实、是怪是宝?
所不同的是,现在的渔火虽多,却不再突然出现在铁头船的前面,只是在两侧和后面突然间显现,这就没有与“船影子”相撞的危险了。
鲨口带上来的却是一件西洋货,用黄铜做成的圆形玻璃面盒子,刚上来时还黄灿灿的,现在却已经变成黑绿色了。
“船影子”越来越多,那些不摇不动的暗绿色渔火已经串成了片,完全笼罩了这片海域。也因为有了这些光亮,周围远远近近的那些“船影子”也渐渐清晰。从外形看,有的像是商船,有的像渔船,也有战船,他们甚至还看到两艘军队里的铁壳炮艇。
鲁一弃示意女人把盒子推近点。没等女人动手,鲨口就急忙把盒子端到鲁一弃的面前。
女人笑了,不是为了这几张黄裱纸做的咒符,而是由此看出鲁一弃很在意她。
鸥子也主动要将瓷瓶往鲁一弃面前端,但他看到了鲁一弃在摇摆无手的右胳膊。
鲁一弃看着很不落忍,从女人身边走过时,悄悄塞给她几张咒符。
将那盒子看了好久好久,终于,鲁一弃发出了一声叹息,充满了失落和无奈:“不对了!真的是过了,过得太远了!”
女人被步半寸的断喝吓住了,满脸的委屈,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以前从没在男人面前示弱过,可是被鲁一弃破了石女之身后,她莫名间有了些小女子情怀。
没人听懂这话的意思,鲁一弃也没等什么人发问,突然转身面朝大家,用不容辩驳的声调说道:“必须赶紧离开这里!”
几个男人分了符咒,在船的四周贴起来。这种符与平常的符差别很大,只是在黄裱纸上用红丹笔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个“禹”字。咒符背面原本就有胶,一烘之后很有黏度。
不需要吆喝,也不需要问为什么。听到鲁一弃话的人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怎么去做。
这也难怪,本来渔船出海都是不带女性的,被海祖公看上了就要掀船接人。这趟带上女人步半寸心中已是十分不愿,但看在鲁一弃的面上也实在没法子。此时女人又要动纸符,那更是万万不能的。
船动了,加速了,但是速度却不快。因为没什么风,只能靠鸥子和鯊口在下面踩翻轮来作为船的驱动力。这艘船虽然不很大,但是单凭两个人踩翻轮来行驶还是挺困难的。更何况鯊口刚才还下了趟深海,耗费了大量的体力,所以只一会儿,盲爷便把他替换下来。
“娘们儿别碰!”步半寸厉声喝止,不留丝毫的情面。
“步老大,有没有法子让这船再快点?”鲁一弃现出少有的焦躁,在他感觉之中有个能摧毁一切的巨大能量已经蕴育成熟,随时都会爆发。
女人对步半寸所做的一切很好奇,所以站得很近,听步半寸一说,马上伸手就要拿纸符。
步半寸一脸的苦笑:“说实话,我把家底子都掏了。就下面那双向直踩翻轮,你家长辈做的时候管这叫‘救命轮’是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才用的。我们这趟走下来,用得都没歇过。”
“快,趁热给粘到船舷的外沿去。”
“那是我们这趟万不得已的情况太多了。”在舷边寻木鱼浮哨的老叉接了一句,这话里有豪气也有无奈。
“天地太清,日月太明,阴阳太和,海祖公照应,海祖公照应了——”步半寸拖长着声音高高喊出。边喊着边从瓦罐中拿出一堆黄裱纸符和几块块状的祭香,他把黄裱纸符分做了两堆。一堆散落着撒到瓦罐中,腰间掏出火镰,轻轻一磕将瓦罐中的符燃着,然后将祭香按三阳爻的位置落入火中。另一堆纸符捧在手上,在火堆上方绕圈。绕到第九圈时,他猛然一收,站起身来。
鲁一弃很失望,下面的翻轮他研究过。虽然设计得极其巧妙,用了多重传动转换,将输出力放大好多倍,但总归无法和他在洋学堂见识到的蒸汽机相比。如果能将人力踩踏用小型蒸汽机或者电力驱动机械代替,那么……
船过去时,鲁一弃看到对面船上隐约有人形,样子似乎真的是在进行捕捞。只是从那边随风飘过来的一阵霉晦味道,让他一阵作呕。
就在鲁一弃胡思乱想的时候,一缕晨旭从远方的海平线钻出,接着一瓣血红切开了灰黑的天际,像是日出。但只眨眼间东方露出的血红已经变成半个放光的金盘,嵌在海天之间。日出不会这么快,这是天象的异变。
那船离得很近,移动中没有一丝的波动。就是铁头船从它旁边驶过带起的水浪也没能让它有一点点起伏。
“来了!”鲁一弃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只过了两秒钟,步半寸和老叉就已经完全弄清鲁一弃的意思。
瓦罐子放在船头的时候,舵位上的鲨口突然“啊”的一声惊呼,紧接着铁头船船身一侧,斜地里从一个刚刚亮起的灯火边擦身而过。那是一条突然间出现的“船影子”,从外形看像是东洋人才有的火轮船。
也就在这两秒钟里,半个发光的金盘子不见了,天地重新回复到了黑夜,不,比黑夜还黑,根本连一丝的天光都没有了,世界就像浸入到浓厚的墨汁中。
步半寸没有理会,径直跳下舵台,跑到舱口处的一个防水箱前,掀开盖子,端出一个瓦罐子。
伸手不见五指。但鲁一弃可以看到,在玄觉的世界里,海天之间翻滚旋转的气柱膨胀了,扩展了,并且在一个瞬间炸裂了,爆发了。气柱化作一圈翻卷着的冲击波疾速地延伸开来,快得像闪电。
鲨口握住舵把的时候,有些为难地看了步半寸一眼,在这么多船影子中躲闪穿行,谁都没有十足把握。
翻滚气圈从铁头船上滚过的刹那,铁头船微微跳了一下。很意外,冲击力与气势不相称,更没有人受伤,就连老叉抢上来的、眼下就放在光滑甲板上的那只瓷瓶都分毫未动。
“鲨口,你来把舵!”步半寸的声音很闷,像是不敢高声,怕惊动了什么。
海天之间突然一亮,他们又见到了太阳,此时已经升到有一竿子高了,这天象的变化也太快了吧。
站在舵位上的步半寸用脚尖挑开自己身前的一块隔水布,里面是他最近取出的罗盘。那罗盘好像是失灵了,指针正不停地旋转着。这是海上传说中的一个怪异现象——鬼乱向。
终于有风了,风向和气圈扩展延伸的方向是一致的。这风很强劲,并且始终以不变的力度持续吹着。
鲁一弃看着那些船便想到了鬼操船,想到了养鬼婢,想到了招魂帕子燃烧后显出的后两个字“莫去。”莫去哪里?是这里吗?
铁头船迅速提速,乘风破浪。
这样看来,对家肯定早就探过此地,否则不会有那么准确的海图。就连养鬼婢所乘的鬼操船,很有可能也是从这里掠回去的“船影子”。当然,也只有养鬼娘和养鬼婢才有操弄“船影子”的能力和手段。
天亮了视野就开阔许多,所以甲板上的三人错愕地看着四周。
但是鸥子说的也真的没错,可以看出,离得近些的几条船和百变鬼礁的鬼操船一样,外部布满了青藻和水锈,还有厚厚的珊瑚泥和死贝壳,看上去比鬼操船沉的时间还长。
鲁一弃茫然而呆滞地看着天边的太阳,他觉得今天的太阳不单升得快,而且比平常要亮得多,好像还在什么地方有反光。
鸥子的话语有些颤抖,他本来要说出的不是沉船这两个字,临时改了是因为害怕吓坏自己。盲爷的制止也有些发颤,他不害怕“人影子”,他曾经还跟别人赌赛到荒野里追过“人影子”,但是这里的“船影子”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一进这茫茫大海,他这个踩了一辈子实地的西北贼王,心就惴惴着没有放下过。
步半寸手扶舵把,伸头朝船尾下面看去。此时的海面上已经起浪了,三尺高的浪,浪节子很短,但是当风刮起他杂乱的发梢在脸面上晃了一下时,步半寸的心整个往下一沉。因为他发现,风向和波浪的方向竟然是反的!
“住、口!”
老叉站在船舷边,他没看太阳和波浪,而是在看“砌墙”。没错,“砌墙”!就在船头前方的远处,有一道亮白的线道出现,这是“墙基”。随即那道墙拔地而起,越起越高,两边也没有尽头。老叉想喊出些什么,但是发现自己此刻竟然发不出声音。
“那些是、那……沉船!是……”
那无边的高墙快速地朝着他们这边移动。其高度、气势、力量都是百变鬼礁的剪子潮无法比拟的。
亮着灯的船越来越近,几艘离铁头船近的船都是直接从跟前冒出来的。就好像原先就在那里,只是没有亮灯,等铁头船离近了才把灯给掌亮。船影子的数量也在不断地增加,这让躲让变得越来越困难。
“啊、啊!啊——”老叉干涸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一声嚎叫,引起了步半寸和鲁一弃的注意。看到亮晃晃的高大水墙,鲁一弃终于也知道太阳的反光来自何处。
盲爷从小就听过这样的传说,也见过荒漠上飘荡的“人影子”。所以步半寸一说船的样子,他马上就想到了。而突然间把话头打住是因为他还想起老辈人留下的另一个传说:谁说“人影子”的事,让“人影子”听到了,那么它就会上你的身,让你的魂魄替它在外面游荡。
“老叉!还愣啥?!快倒桅!大少,下舱!”步半寸像发了疯,边说边迅速地拉扯船上的各种绳扣。
在西北的大荒漠上,常常能够见到些飘忽的影子,有的像人,有的像驼队,老辈人说这是出门在外半路出事的游魂野鬼。他们都管这样游荡的鬼魂叫“人影子”、“驼影子”。
“快呀!那是倒海楼!”步半寸又大喝一声。
“‘船影子’,你们说的是‘船影子’。这和我家那边见过的‘人影子’、‘驼影子’该是一个理儿……”盲爷说到这儿,突然打住,他能感觉到说这话时有很多目光在看着他。其中有自己船上的人期待他继续讲下去的目光,也有从不知什么地方过来的死死的、沉沉的目光,让他的脊背直冒凉气。
此时老叉才省悟过来,快步跑到桅缆处,拉绳扣放倒桅杆。
再看那些船时,鸥子大张着嘴巴,呆了。真的是那样,那些船行驶得定定的、死死的,就和它上面的灯火一样,没有一丝的颠颤。
桅杆倒下时,鲁一弃已经到了舱里,舱里已经漆黑一片,本来应该点亮的油灯已经被吹灭。鲁一弃才下两阶,就被一只枯瘦的手抓住:“快!快抓个实件儿稳住了。”是盲爷。舱底有盲爷和鲨口在,他们肯定更早听出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步半寸说:“仔细瞧那些渔船,不颠不抖,跟个剪画似的。”
又一个人连滚带爬地进了船舱,然后在舱口传来步半寸的一声喊叫:“摇把子降舱顶!翻轮别停,加速!”此时舱里已经充斥着由远而近的轰响,这两句喊叫鲁一弃并没有听清。但是刚进来的那个身影一下子蹦了起来,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一处机括,同时角落里又一个魁梧的身躯奔出,找到另一处机括。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吆喝,运力摇动起来。黑暗中,船舱顶盖快速降下来。翻轮响了一下,于是盲爷也循声窜了出去,随即,翻轮的喧嚣和舱外的轰响共鸣起来。
从鲨口出来时的脸色就可以知道结果了,但他似乎还是不信:“可能太远了,可能是太远了才听不见。”而他心里清楚,平常这样远的距离,自己是能从舱里听到船行的动静的。
与此同时,甲板舵位上,步半寸用几根粗绳缆在自己的腰间和腋下系成个四脚马的挂拴扣,把自己与舱台上几个主支撑牢牢固定在一起,然后紧握住舵把,面对迎头扑来的海楼,发出一声激昂的呼喊。
鲨口钻进舱里,他要亲耳去证实一下。
真正的排山倒海,巨大的能量似乎是要将世间的一切撕扯个粉碎。
大家脸色瞬时有些变了。
铁头船的船舱降下,变成一个密封舱、空心蛋。这种面面承压的结构却能让巨浪找不到撕裂它的口子。
“可船行无声吗?”盲爷声音沙沙的颤颤的,有些像在叫魂。
鲁家造的船的确是好船,但操船的舵手更是无与伦比的。步半寸此时此刻仿佛在进行着一番洗礼,如果真的有人记录下这一幕,那么他将赢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荣耀。
“当然,就是慢些。”鸥子快言快语地答道。
第一波巨浪到来,铁头船在浪山下无处藏身,所以这一波最重要的是减小撞击力,然后迅速从浪中钻出。锲形船头的撞击面最小,突破力大,而且还有铸铁船头,于是步半寸将船对直浪山冲了过去。
“那些船在动吗?”盲爷突然突兀地问了一句。
铁头船只能算浪山中一个奇怪的气泡,一下子就被狠狠压入水底。但只要是气泡就会冒上水面,更何况这个“气泡”中还有两个人在拼命踩着翻板加速它的上升。
盲爷在听,认真地听,耳廓不时地会抖动几下,也不知道他要用灵敏的听觉搜索什么。
铁头船是以难以想象的力度纵出水面的,就像是浪尖上嬉闹的飞鱼。
步半寸微微摇了摇头没有作声。老叉皱了皱眉也没有作声。
这一窜,船上了第一轮巨浪的波峰。步半寸喷出半口咸浊的海水,然后将舵把一拉,船走偏锋,顺着浪的卷头走,抢在后面继续砸下的巨浪之前闯过。待这轮浪头势头落了,便立刻顺势滑入浪与浪之间的凹谷,进入下一个浪的卷头。只有这样操作才能驾着浪势走,借助倒海楼的力量远离凶穴。
“是在夜捕呀,上路子的说法叫‘照光捕’。那些灯是光诱子,用来吸引喜欢光亮的鱼群。这面子看来是个大渔场,附近要么有陆地要么就有大岛子。”鲨口说的这种捕鱼法子就连船上另外几个靠海吃饭的都听着新鲜,他们也不知道鲨口从哪里懂的这些法子。
步半寸被闷在第一轮波浪下面之前就已经想好了一切,出水后舵把的每一次调整也都恰到好处。此时的铁头船仿佛就是一个在峰头浪底穿梭的冲浪板,显得轻盈而刁滑。
果然像鲁一弃所说的,前面的灯火越来越多,看样子他们是闯入了一个正在夜捕的大流子(鱼汛)。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铁头船被倒海楼推出了多远。当风平浪静时,步半寸瘫软在舵台上,紧绷的意志全然瓦解,体力严重透支。
“是船,真的是渔船!好多呀!”鸥子有些兴奋地叫着。其实他说这话的时候,其他人也都影影绰绰地瞧出些渔船的轮廓来。
舱台升了起来,第一个出来的是鲨口。说实话,他很难想象步半寸还能活在舵位上。当他挥刀削断系住步半寸的绳索,小心地背起面色青紫,浑身都是淤块和勒痕的步半寸走下舱时,眼角不经意间有一点晶莹闪过。
海面上夜里要比白天冷许多,但是大家没一个下到舱里的,因为越往前,情况变得越发诡谲难测。
鲁一弃心里揪着难受,可他不知如何表示自己心中的愧疚和敬意,只是轻握了一下步半寸柔弱无力的手。这一握让步半寸突然为之一振,颤抖着指了指自己的衣襟。在那里,鲁一弃找到那张破损不堪、湿透了的海图。
然后提高声音接着说:“那些都是渔火,前面还有更多。不过不要接近,绕开它们。”
步半寸下舱休息,舵位换成鸥子守着。
鲁一弃虽然显得有些虚弱,但表情很平静,目光也坚定。对于面前的情形他没有表示出一点大惊小怪,似乎早就在预料之中。他也没有刻意地观察那些灯火,而是朝着船前行的方向看了看,又回头看了一眼来的方向,低声说句:“过了,已经过了。”
鲁一弃在甲板上将湿透的海图一点点摊开晒干,女人蹲在一边小心地帮他。旁边还围着鲨口和老叉,他们是期盼鲁一弃能找到线索,告知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当大家都聚到甲板上的时候,船的四周已经出现了十几处的灯火。那些灯火不知道用的什么光盏子,没有一丝的扑闪和跳耀。
鲁一弃在图纸的边缘发现了他久寻不到的字,半个“滩”字。那字本来是在图纸的边框里,被框沿纸遮盖,现在框沿纸湿透,这半个字便显了出来。
“这就来。”鲁一弃这么多天终于说出一句正常的话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鲁一弃指了指图的边缘。
“鲁门长醒了吗?步老大要他这就上来瞄下子。”鲨口从船舱口探进个脑袋。他不知道鲁一弃已经醒了,但他的话意思很明确,不管怎么样,都要赶紧地把鲁一弃给叫醒。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从地图画法来看,那里离陆地似乎很近,应该是介于海与陆地之间的地带。
鲁一弃始终看着一个方向,那目光仿佛穿过了船板,穿透了海水,穿越了茫茫夜幕。
“我们就往那里去!”鲁一弃突地站了起来,目光坚定地说道。
“大少,上去看看吧,看看到底出了什么妖事儿。”盲爷轻声说道,他听到了鲁一弃发出的动静。
“可、这里的宝贝……”老叉对鲁一弃的决定有些质疑。
鲁一弃的动作让女人吓了一大跳,而他眼中闪烁出的锐利光芒,更让她体会到什么是心底的惊寒。这目光,像无坚不摧的利刃,随时可能刺穿些什么。
“这里没有宝贝,更没有宝构,只有凶穴!”
船舱口探出个细小脑袋,那是盲爷,鸥子的第一句话他就听见了。江湖经验告诉他,终于出现状况了。
“怎么会呢?”鲨口迫不及待地问。
与此同时,船舱里枕着女人大腿说胡话的鲁一弃也猛然坐了起来。
“凶穴本不该在这地方,宝贝也不该在这地方。什么都变了,当年鲁家在建宝构藏最后‘地’宝时肯定出了什么大差错。”
“又多了一处!”鸥子说这句话的时候一个弹身站了起来。
“那这里会有什么?”老叉指着鲁一弃刚才指出图纸边缘的位置问。
老叉的身体猛然一抖,停住了手中的活计,其实此时最后一丝余晖也已没入海平线,就是做活计也看不清了。
鲁一弃的笑有些狡狯:“现在还不清楚,但找到东西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只是要能顺利到达。”
“有火光!”已经许久没有说话的鸥子突然冒出一句。
铁头船重新升帆起航,朝着鲁一弃所指的那个地方驶去。
最近鸥子的变化也很大,以前他在舱台顶上做瞭子总是有说有笑,可自从百变鬼礁那场遭遇之后他变得沉默,每天就坐在舱台上看着远处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风不大,铁头船行驶得很平稳。天很蓝,这样的温暖天气真的很合适在甲板上睡一觉。
船影子
鲨口靠在船头舷板上睡着了,老叉也蜷在舱台上睡了,鸥子坐在舵位后的木杠上,撑着舵把似睡非睡。一夜的折腾让他们身心疲惫。
老叉在一旁忙活着些什么,他只是在鯊口诉说鲁一弃状况的时候停了一下手。这样一条小船也不知道哪有那么多事情好忙的,无非就是反复在检查那些绳索、捕具什么的。不过还是有两个人始终在关心他忙活的事情,步半寸和盲爷。他们发现老叉每天要收拾三遍那些并不复杂的器具,收拾完了就制作些小玩意。反正他是不让自己停下来,似乎是要用这种方式来疏解些什么。
船舱里的人却都醒着,步半寸、瞎子、女人。他们在听鲁一弃讲述自己的发现和分析。
步半寸叹了口气,然后面无表情地继续望着前面的茫茫海面,船不紧不慢地航行着。
“从一开始往凶穴方向去我就感觉出不对。如果凶穴有宝构镇着,凶气再强也不会让我反应那么差,一直都昏睡做噩梦,而且总梦到已经远远错过宝构。另外一个不对就是这一路我没有发现与方位玉牌上‘福’、‘琅’、‘滩’这些字有关的地界和东西。
“不!今天犯糊得更厉害,一直眯着眼瞎嘟囔,两顿没吃了。”鯊口的话里透露出由衷的担心。
“在遇到‘船影子’、‘雾墙’、‘怪力吸船’、‘海粽子’这一系列怪事后,我基本确定,天宝未能藏入镇位,现在凶穴已经移位变形。但这一点需要证明,西洋货船很早以前就配置了经纬仪,鲨口下水时我与他耳语就是让他找到这东西。经纬仪拿上来后,我看到的是北纬26度7分,西经73度4分。这位置是在大洋的另一面,也就是说那船是在大洋对面沉下去的。由此能确定,大洋的另一面也没有宝构。数千年凶穴无宝镇压,其凶势已经变得更广更怪。所以当时我唯一能做的决定就是快逃,逃出凶穴的范围。”
步半寸看见鲨口,便和平常一样随口问了一句:“还那样吗?”
逼形显
鯊口从船舱中钻出来,望着落日,脸上佛陀般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勉强。
“那些沉船、浮尸什么的真是被凶穴的魔力收拢来的吗?怎么像刚出事的一样?真是怪事。”女人在一旁轻声插了一句。
又是一天日落,海平线上血红血红的,把蓝色的海洋染成一片血海。
“那是因为凶穴周围有极阴极寒之气笼罩。”鲁一弃答道。
这些日子步半寸始终坚持自己掌住舵把,很少让人替他。要是平常,他只需从季风洋流和天上日月星相就可以辨别出方向来。可是这趟他却从箱子底下翻出一只样式古老但外相颇新的罗盘,时时都盯着,注意上面的每一个微小变化。也不知道这只藏了许多年的罗盘有没有坏,步半寸对应星相后发现指针似乎不太准,稍有些偏东。
“我们的船是如何从凶穴的吸力中摆脱的?而且之后越发靠近凶穴时,我们的状态反而好了许多。”步半寸坐起来问道。
说实话,步半寸也从没有漂过这么远的海路。从图上标示的距离估算,他们这只船起码已经漂出几千里了,前面的海域已经处于外海洋面了。对于这样的远航,自己的船显得小了点也老了点。幸亏是鲁家匠人打造的船,异常牢固,而且这船虽然有些年头,但平常很少使用,只是每年三遍桐油地养护着,这才能承受外洋浪涛的颠簸。当然,一路没遇到大的风浪也是很值得庆幸的事。
“这点我也不知道……”鲁一弃真不知道。
眼见着就要到图上圈出的目的地了,步半寸一直都没发现与鲁一弃念叨的那几个字有关的东西。他一直都在想,鲁家这年轻门长绝非等闲之辈,他说出的东西总会有些道理的。可四面除了茫茫大海还是茫茫大海,唯一有变化的就是日头从升到落的过程,还有就是偶尔飞过的鸥鸟,到后来连鸥鸟也都不见了踪迹。
“我知道!”一旁的盲爷轻笑了一声接上话头,“因为我们船上有先天童子的先天气血镇着。要没有这先天童子,早在遭遇‘船影子’时我们就被撞沉了。”
一船的人都在担心,没了主心骨,谁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有步半寸还能镇定地保持着航线,始终按地图上的标注前行。其实步半寸心里也很是无措,他不知道该快还是该慢。快了,在赶到准点儿前,鲁一弃的状态能及时恢复过来吗?要是一路上错过了什么就糟了;慢了,对家让出的就两天时间,总不能都浪费在路上吧。
先天童子?怎么可能?大家都认为盲爷在说瞎话。
再后来,他也不把手伸到怀里,也不再重复那几个字了,而是改作了一句不知所云的话:“到了,要过了。到了,过了。”最近几日索性没有声音了,连个大点的喘息都没有,只是闷头沉睡。
盲爷从步半寸的口鼻气息中听出他的不屑。
眼睛认不出的东西有时候可以通过其他途径知晓,这就像世上的女人一样,看着总不如亲手摸摸了解得多。鲁一弃整天迷迷糊糊,手却没离开过“离”卦爻形后面那一行看不懂的符号。于是他开始不断地说梦话,不断重复着“福”、“琅”、“滩”这几个音。
“是真的。”盲爷有些急了。
鲁一弃变得越发怪异,几乎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睡觉。但是他又好像总睡不好,眼睛一闭就做噩梦,抽搐、惊悸,女人抱住他、抚着他都没有用。他的手总探在怀里,那个和《机巧集》一起启出的玉牌正贴放在那里。这些天他一直在努力辨别玉牌上的一行文字,但真的很艰难,只勉强看出个“离”字,而且还是因为这个字前面的怪异符号有些像“离”卦的爻形才推断出来的。“离”在正八卦中方位为南,而在先天阴阳八卦中却是暗指的东。
“夏老伯,那你说谁是先天童子?”女人问。
海上行了有一个多月,太阳下感觉棉衣里热烘烘的。虽然依旧刮的北风梢子,却已经不太寒冷。大概是因为快打春了,也因为他们一直都在向南航行。顺风顺水地一路南下,不知道走了多远的海路,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海域。只有步半寸知道,因为图在他手中,但他没说,别人也没问。
“你不知道?!奇怪!你怎么会不知道?!”盲爷满脸惊讶。
步半寸瞧着很是怪异,心中不免有些担心,这年轻的鲁家门长可不要魔障了。
“我又怎么知道?”女人反问。
“不会呀!怎么会呢?怎么会呢……”鲁一弃就这样嘟囔着,重新回到船舱里去了。
“就是你呀!”
步半寸想了一下,随即回道:“没有。”
“我怎么会是?”
这一天半夜时分,鲁一弃悄没声息地爬上步半寸的舵位,像是梦游一样。他脸色茫然地面对着步半寸,许久之后,才声音低沉缥缈地问了个绝对清楚的问题:“对家留的图中,地名中可有‘福’、‘琅’、‘滩’这些字的?”
“搞什么呀?夏老。”
而鲁一弃却一反常态,整日地窝在舱底,似睡非睡,也不和谁多说话。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想什么。
“一个女人怎么会是先天童子?!”
铁头船孤零零地往南航行,对家很守信,那些明式战船再也没出现过。但步半寸常常会站在船尾发怔,他始终有种感觉,对家的船只随时都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
“别吵吵,让我说清楚,你们知道什么是先天童子吗?”没人做声,盲爷有些得意,“她当然不是先天童子,但她有先天童子!”
“因为有我。”鲁一弃平静的话语中透着股无形的气势,这话说完后便不再多话,径自走下船舱。
“夏老,你是说她怀有身孕,还是个男童?”步半寸想起前段时间的一件怪事,“难怪在百变鬼礁外,鬼船要贴舷,两个大男人都推不开,而大妹子一出舱,它们就急速退走了。是因为鬼怕孕气天血,那会让它们永不超生的。”
“为啥?!”老叉好奇又惊讶地问。
“喷阳符!”鲁一弃马上也明白了,女人用带有先天童子阳气的先天灵血,在铁船头上无意间画出个“喷阳符”图形,这才化解了凶穴极度阴煞的吸引力,要不是这种巧合,他们可能早就葬身海底了。接下来鲁一弃立刻明白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自己就是这先天童子的父亲。难怪在百变鬼礁时,女人怨恨的目光里会有血色,而且还能觉察出自己的存在。
“他们不能也不敢!”
“不止是‘喷阳符’,还有你先前偷偷给她几张‘禹’字符让她贴,要没这先天童子身贴的咒符,我们也早被‘船影子’给撞沉了。”盲爷说着又回头问女人,“你自己真不知道?”
“真他妈的费劲,刚才那情形,怎么着都要挨他们摆布,还一本正经地讲交易说条件,玄玄乎乎的。对家就算不傻,那也是‘整脑壳’(脑子是实的)。”
女人确实不知道,她天生是个石女,从不曾经过一般女人该有的月潮轮回,所以有孕之后和之前没什么区别。
“运用种种奇妙坎扣把你们这帮海上好手硬生生囚困住的人会傻?要能找着宝贝他们早就启了,也不用和我做什么交易。这两天的时间其实就是条绳索,牵着我们替他撬壳开豁呢。而且我觉得对家绝不会对我们如此放心,肯定会下其他扣子盯着。什么叫凭力凭命?那是说我们就算先找到了,他们也是要下手抢的。”
鲁一弃的记忆在迅速地倒转,他仿佛又看到鬼船上养鬼婢悲伤哀怨的面容,此时他已经清楚这悲伤由何而来了,一种怜惜歉疚之情一下堵在咽喉之间。回头看看女人,发现女人正用掺杂了喜悦、羞涩的眼神看着他,又一种欣慰惊喜之情回荡胸中,让鲁一弃脑子里一片混乱。
“那他们也真够傻的,两天?不怕我们先找到?”鸥子说着嘿嘿地笑了。
步半寸一把搭住盲爷的肩膀说道:“夏老,扶我到外面透透气去。”
“你不知道?”鲁一弃的话里听不出是调侃还是卖关子,因为他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变化,“是找宝贝,让我先找,他们在我背后两天再跟过来找。”
盲爷面颊一抖,露出个怪异的笑,然后站起身来扶着步半寸往舱阶上走。刚踏上舱阶,两个人又同时转身朝向鲁一弃。步半寸压低声音问道:“大少,我们现在过去的地方有可能找到宝贝吗?”
“对了,鲁门长,我正想要问你,你们说的那交易是什么意思呢。”老叉永远是那么好学好问。
这个问题让鲁一弃一下将心神从混乱中拔出,他隐隐觉得等待自己答案的远不止面前的三个人,另外还有人正屏息静待着他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
“哦,原来是这样。看来今天我们不管怎么逃脱,都在他们算计中,不跟我做成那笔交易是绝不罢休的。只是对家又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航线和时间的呢?”鲁一弃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让所有的人心中都擂起了鼓,寻思是不是自己在什么时候不小心溜音儿的。
鲁一弃仰面舒展了一下脖颈,抚摸了一下断腕,然后才用平静清晰的声音说道:“有的,肯定会有的。”
“眼见着船不受控,直撞礁石,我已经完全绝望了。可偏偏就在这关头,前面礁石的根部现出个甩头漩,看着有些像《班经》里一种廊尾亭的建法,是叫做‘飞云摆帜’的。我没来得及看清那下面到底是怎样的设置,船便从一旁狭小的礁石缝隙中给挤了出去,飞射入外面的海面子。等船稳住时,却正好嵌在那四只大船中间。”
但此时他的目光没人看得懂。
“一峰断破成千重叠嶂!”鲁一弃知道此局意味着什么。
在台湾东北、日本正南是一处空旷冷清的三角形海域。这片海域有过许多名字,最为通俗易懂的就是“魔鬼龙三角”。在这个恐怖的海域中,发生过不知多少的怪事与灾难,也不知埋葬了多少沉船和尸骨。
“就因为剪子潮高耸如刃的潮头突然间被个‘立牛撆水’的局给改了。大家也许都听说过‘卧牛定水’局吧?许多地方治理江流河道时,常在口子处沉一两只青铜卧牛,这是因为卧牛体型流线,水流冲过,可以导流疏淤。可是这里立牛的作用却正好与之相反,它的作用就相当于奇门遁甲第三十六局‘破峰成嶂’。”
魔鬼龙三角产生的原因众说纷纭。一种说法是“磁偏角”,它是由于地球上的南北磁极与地理上的南北极不重合而造成的自然现象。这和鲁一弃他们铁头船被引力吸住吻合,同时船影子等现象也可能是磁现象作用的结果。还有一种是“热流说”,是说温暖洋流导致大雾飓风,船只迷失方向触礁或直接被飓风颠覆。这和鲁一弃他们遇到雾墙等现象吻合。还有就是“地震海啸说”,在龙三角西部的深海区,地壳最为薄弱,岩浆的巨大威力随时可能穿透海面,毫无先兆又转瞬即逝,当大洋板块发生地震时,超声波达到海面表层,形成海啸。这与鲁一弃他们看到海底有光、有怪异歌声、海泥扬底以及最后的倒海楼等现象吻合。
“你又是如何肯定是人为改造,而不是天然形成的?”盲爷问。
但在鲁家人观念里,在八宝定凡疆的概念中,那里就是一处凶穴,一处未曾有天宝镇压的凶穴!
“不是有人操纵,而是利用。除了季节洋流、天气变化外,潮头子是很少变化的,所以这种一线潮回剪子潮的现象对家肯定早就了如指掌。他们可以对那里的礁石群做一番改造,将原本挡道的礁石炸掉,让剪子潮直通礁石间的港子,然后再将暗藏于水下的礁石进行修整,使得那里平时看着风平浪静,潮头一来便翻天覆地。”
铁头船的航线一变,最大的好处是能甩开后面的战船。除非对家有先知先觉,要不然,按当时的技术条件,在这茫茫大洋上,想找到一只不大的渔船,是不可能的。但是夜空中一声尖利的鹰啸让好些人纷纷从各种梦境中惊醒。
“有人可以操纵那样的潮水?”
盲爷一跃而起:“长白花喙猎鹰!”
“不是!刚开始我也这样认为。可是从浪头突然变水墙时我才发现不妙。也许回头剪子潮是偶然,也许剪子潮的通行路线是偶然,但接下来的变化肯定有人作为。”
猎鹰怎么会到海上来的?只有一种可能,对家的大船就在身后不远。对家如何又能再次坠上自己?也只有一种可能,铁头船上有人沿途设置线引子!
“那也合着我们运气差。”鲁一弃显然是想安慰步半寸。
“来了!还是来了……”盲爷站在那里不住地小声嘟囔。
“是这样的鲁门长,那里的海岸线肯定是个角形或者斛形,一线潮撞上岸后回头,就形成了两道交叉的滚浪,两道滚浪交织的潮头势力最大。我们都管这种回头潮叫剪子潮。鬼礁那里的剪子潮比别处要凶猛几倍,它的两股滚子浪斜向下卷,激起的浪头就好像刃头出水,更为奇特的是它还恰好从礁石当中最宽水道通过。”
鲁一弃没有起身,他静静地躺着,聆听鹰的唳啸,也聆听着唳啸以外的声响。盲爷肯定搜寻到了这样的声音,在船舱里昏暗扑朔的灯光下,他的脸上有不易觉察的抽搐和抖动。
步半寸拍了一把老叉的肩膀,止住了他的话头。
“这声响儿离着有多远?”鲁一弃突然问了一句。
虽说鲁一弃这几个月来江湖套话没少学,但这番行船的行话他还是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不远,打眼能看到!”鯊口答道。
没等步半寸开口,老叉就先抢着说了:“我说我说,一线潮不可怕,怕只怕回头浪。刚才那潮水从百变鬼礁过去后,肯定是撞上喇叭口了。这才回头双绞,剪口还正好对准礁豁儿。”
于是鯊口和老叉对视一眼,蹦起来直奔舱外,女人也爬起身,跟在他们后面出去了。舱里只剩下表情不断变化的盲爷和静静躺着没动的鲁一弃。
鲁一弃缓步走了过来,看到步半寸捧着那张图久久不放,便说:“不用细看,先大体往南,差不多到位后再细掰着往准点上靠。你还是先把最后是怎么出礁被围的事给我说说,这船上就你看清了。”
到了舱外,他们没有看到对家的船,就是一直都守在瞭台上的鸥子也没看到什么,天色实在太黑了。
步半寸没有细细辨别自己的位置和航线,而是直接寻到标明的目的地。那是个很圆很圆的圈,一个血一样红的圈,这给步半寸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目的地会是个自己从未听说过,并且去过后便从此不愿再提起的险恶水域。
鲁一弃终于慢吞吞走出舱门,但他什么都没看,只是站在舱门口对舵位上的步半寸说了句:“按照原先的计划,不要变。”然后就又回到船舱里了。
航线图很简单,有百变鬼礁,这是出发地,也有目的地,但没有标名字。中间一条蜿蜒红色曲线是极清晰的,周围有几个大标识,其他都是模糊的大概轮廓。
女人跟着鲁一弃回到船舱,小声地问道:“你确定没事?”
铁头船驶出好长一段距离后才升帆加速。所有人都来到甲板上,步半寸挥手让鲨口过来替他把舵。要是平时在海面上,步半寸只需要用绳扣将舵把一系就成。此时却不行,一则黑夜之中,视线不清;二是现在船行的方向是侧向洋波,摆头流,较难控制。最主要的是与对家的这趟遭遇,让他再难放心将舵把交予一根绳索。
“不,我只确定目前没事。”鲁一弃紧握了下女人的手,“还有,我决不能让你出事!”
望着远去的铁头船,青衣人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最恼之事莫过此子不是我朱门中人!最惧之事莫过此子与我朱门为敌!”
女人没再说话,只是将头轻轻靠在鲁一弃的肩头上。
船移波荡,大船让开了路。铁头船平静地驶出,带着刚装上船的补给和一张路线图。
海上的航行枯燥乏味,再加上航行的人各存心思,便更觉得时间难熬。对家的船始终没有露面,但大家都知道他们离得不远,这几天时不时都会有鹰啸声夹杂在呜鸣的风中传来。
锋芒一下子全消失了,本来边缘已经开始散乱的气相重新凝结成团。青衣人意识到鲁一弃是故意在激怒他,搅乱他的状态,于是立刻收凝本元。
铁头船上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因为都是老江湖,也都估摸出此趟对家能在背后坠上,肯定和自己船上什么人有关系,于是彼此之间有了戒备。
“还有还有!再给我搞点这种茶叶。”
这天夜里,换作老叉在舵位上看舵。步半寸便悄悄地来到鲁一弃身边,伏在鲁一弃耳边悄声说道:“白天我偷偷瞅了下老叉做的物件,数量没少。”去往凶穴的途中,步半寸整天在舵台上,老叉在下面做东西他都能看到。虽然没有仔细瞧做的什么,倒是把他做了多少件给记下了。那些东西里的“木鱼浮鸣”、“过流哨口”都是放线引子的好物件。于是今天偷偷检查了一下那些东西,除去在凶穴用掉的,其他倒是一件没少。这说明不是老叉在放线引子。
“也可以!”锋芒中似乎还加带了利齿的光泽。
鲁一弃没有作声,他在欣赏从凶穴中夺出的那只瓷瓶。多次细辨之后,鲁一弃已经确定这不是钧州窑,而是徽州民窑的仿品。
“哦,再有,你们要先给我们补充水和食物。”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鲁一弃第一个钻出船舱,呼吸呼吸海上的新鲜空气。守舵的老叉见鲁一弃一个人,便凑过来悄声地说:“我瞧鸥子好像不大对劲,夜里上来小解了六七回。”
“可以!”锋芒更盛。
鲁一弃回头看看瞭台,又看看船后一望无际的海面,依旧没有说话。
“成交……不过不需要你们押着我们走,给我路线图,你们在后面跟着。”
中午的时候,鯊口烧了一大盆的白鳞荚鱼。船上现在的补给不多了,所以有一大部分要靠从海里捞食来保证,但是鲁一弃今天没看见谁捕鱼,这鱼是从哪里来的?
青衣人说出“两日”时,鲁一弃在他眼神中见到了刀锋般的光芒。这锋芒是在坚定这最后的价码,也正是这锋芒乱了他很稳很静的气相。鲁一弃知道,这趟交锋自己又占上风了。
“是鯊口从翻轮旁的封盖下钓的。”女人告诉鲁一弃。
“两日!”
翻轮旁的封盖,这是个不大容易让人注意的位置。
“三日!”
经过了这么多天的海上航行,女人和盲爷都已经适应了。不过女人仍时常会趴在船舷上呕吐,这是孕妇正常的反应。每次当呕吐物落入碧蓝的海水中时,鲁一弃都不由地皱皱眉头。
“那么就你先入一日,我随后。其后各显手段,生死凭力凭命。”
盲爷白天大多的时间都是坐在船头的缆桩上,嘴里一直哼哼呀呀地像是吟唱着什么,但没一个人能听懂。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步半寸这些天好像没那样忠于职守了,舵把子要么交给别人,要么用绳子一挽。却沿途亲自撒网打了几次鱼,虽然每次收获并不大,倒是让鲁一弃他们饱了几回口福。让鲁一弃奇怪的是,他打鱼的网是暗红色的,跟其他的不一样。鲨口告诉鲁一弃,这是张新网,下水前在岸上用猪血泡过,这样才经久耐用。
“我定的话你会无乐。”
可疑的迹象很多,但都不是做线引子的手段,或许一个都不是。
“客气,秤、尺都在你手中,轻重长短还是你来定。”
在铁头船后面,一段距离之外,行驶着两条明式古战船。他们与铁头船的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互相都看不见对方,但是随着铁头船的每次方向调整,这两条古战船也相应地做出调整,始终紧随在铁头船的背后。
“秤有百星分,尺有十寸断。你我今日一聚总要有个分说。”
其中一条战船的桅杆上挂着两只硕大的竹拼哨口,发出一阵阵鬼哭狼嚎般的嗡鸣。船头之上,设了一张祭案。祭案上摆满了香炉烛台、三牲符裱等东西,在香烟缭绕烛火扑朔中,一个眼圈紫黑、眼睛血红、披头散发的黑衣人正在跳着一种奇怪的舞蹈,口中还咿呀有词。
鲁一弃的面容重又恢复了平静:“如若天地不容,又有何乐?又怎能为?!”
黑衣人边舞边端起祭案上的一个香灰盘,然后转到祭案的前面,泼洒起香灰来,香灰在甲板上布成一个怪异的图形。黑衣人停止了舞动,睁大血红的眼睛仔细查看起那图形来。
青衣人的笑颜依旧:“你让我一物,我让你天地,何乐而不为?”
旁边有人从海里打上一桶水来,黑衣人放下香灰盘,双手伸进水桶中,然后捧起两把海水洒向甲板上的香灰,随即跨开双腿蹲趴下来,把头伸到那片香灰上方,脖颈怪异地扭动着,像是在寻找些什么,又像是在嗅闻着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挺起身体来,脖颈依旧怪异地扭动着,双手伸向空中,然后收回来,抹过双目脸颊之后,双眼定定地望向天空。而他的手臂则慢慢伸向一个方向,如同雕塑一般。嘴里的咿呀声则越来越弱,渐渐被哨口的嗡鸣完全淹没。
鲁一弃苦笑:“我不如你,没得退。退了,你能依吗?”
战船转向了,朝着他手臂伸出的方向。而在此之前,前方海面上的铁头船也刚刚往这方位转向的。
青衣人:“你我亦然,劝我还是劝己?”
鲁一弃越来越感到心浮气躁,感觉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缠绕住了。他担心到现在为止所有的一切,都是对家安排好了的。危机至今还没爆发,只是由于他还有可利用的价值。对家是在静待着他的下一步行动,等待他找到想要的东西。
鲁一弃:“命一场,梦一场,天下几人辨得清、道得明?”
必须摆脱这种状况,鲁一弃觉得他必须有所行动。
青衣人:“吐纳天地气,修炼自然身,只可惜修不了先天之命。”
站在船头,凝望着西边天际层层灰红相夹的暮霭,一个计划在鲁一弃的心中渐渐成形。只有敲破一个点,才有可能把整个迷局变成豁儿。
鲁一弃:“自然体谅,只是何苦?”
笑意在鲁一弃的嘴角显现,只是这笑意中多少带些冷酷。
青衣人:“无欲难辞天之任,无求须当众之责。还望体谅。”
这天夜里,轮到鸥子看舵。在大家都睡下后,鲁一弃悄悄钻出船舱,登上舵台。
鲁一弃:“无欲无求,气走玄道,体行自然,自达清灵。”
鸥子没有说话,只是有些茫然地看着鲁一弃。他刚开始还以为鲁一弃在梦游,但是当看到鲁一弃那双明亮清澈的目光,听到平静决断的话语,他知道自己错了。
青衣人:“虽有把握,欲速难达。”
鲁一弃告诉鸥子:“在夜里二更时分将船悄悄转向朝南,尽量做到谁都不觉察。还有就是这件事谁都不要告诉,有谁问起也不要理他,只管坚持我告诉你的航线。”
鲁一弃:“心境不宁,光阴难度。”
平静的语气,但对于鸥子来说却是个委以重任的命令,必须准确无误执行的命令。
不过两个人都听清了对方同时说出的话,于是又一同笑了。
夜里三更多一点,鲁一弃睁开眼睛,其实他一直都没有睡,他在等待。船舱里此时漆黑一片,像是浸在墨汁里。鲁一弃在这样的环境中不但看不见,而且除了船板外的海水声,他也什么都听不见。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船舱中先后两次有气温的变化。他知道,这肯定是船舱门被悄然打开时,海上的夜寒溜了进来。
青衣人的话和鲁一弃几乎同时:“等你好久了!”
有人悄然无声地进出过船舱,是谁呢?
只有将笑容放淡了、收敛了,才能让嘴巴清楚地说出自己要说的话:“这么快又见面了!”话出口时,鲁一弃的面容已经平静如常。
第二天一大早,顶替鸥子的步半寸发现鸥子死了。
茶篮又降到鲁一弃面前,鲁一弃对给他茶的人报以诚挚的微笑。但这次端起茶杯后,他却没有喝,只是静静享受着茶水散发的清香。
鸥子背对着船头坐在舵把横杠上,被人从背后刺透心脏而死。鲨口、盲爷都检查过鸥子的伤口。觉得刺透心脏的东西应该是单根的锐利矛刺,在这船上最有可能的就是单股棱矛。
鲁一弃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他只知道对家不会也不需要下毒要他的命,所以从容喝下了茶水。而一番言语虽然是品茶的高论,但他其实不是什么品茶的高人。只是在北平上学时有个同学家里开了全国少有的大茶庄,这个同学曾经借给他两本有关茶的古籍——《茶秘》和《百茶辨乐》,所以他记得上面的一些内容。
步半寸一听这话,纵身跳下舵台,解开那捆麻布包着的矛、叉检查起来。其他人也都随着围过去。舵台上只留下鲁一弃在仔细看那伤口。
四面船上众多的高手心悦诚服地惊叹着。年轻人从容的气度,豁达的胸襟,广博的论知,岂是一个江湖可以容下的。
步半寸没有在那些叉、矛的数量和外观上发现一点问题。大家都回头看着站在舵台上的鲁一弃,期待着他做出决断。鲁一弃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然后用平静的语气说:“先把鸥子的身子料理了吧。”
青布衣人笑了,很开心地笑了。天下最难得的是对手亦是知己。
说完这句话,他便径自走下舵台,走向船舱。就在他要低头迈进船舱的一瞬间,又突然止步,抬起头问道:“我们现在的航线变了吗?”
喝完后,鲁一弃将杯子在仅剩的那只左手中稍稍把玩了一下,然后放回到篮子里,说道:“秋末的头霜青乌龙才有如此芳冽。应该是产在背阴多雾的地方,这才不会有躁涩冲喉的感觉。茶树高不过尺,根须附土四分,附石六分,茶汤才会如此清澈剔净。最重要的是此茶未炒未酵,而是用八层纱捂,这才会如此碧绿如翠。请再给我添一杯。”
步半寸抬头看看日头,摸摸被海风吹得抖摆的发梢,肯定地回道:“没有,和昨晚一样,你放心好了。”
鲁一弃的确是渴了,他没有半点犹豫地端起杯子,在鼻下一晃,这叫嗅香,再小呡一口在唇舌间,这叫品味。最后一口喝干,让茶水在舌根和喉咙间尽情流淌,这叫尽爽。
鲁一弃没再说什么,低头钻进了船舱。
篮子中放着一只用“墨里泛青”砂料做的紫砂杯,杯子的造型是“单夹棱外卷六沿”,质地细腻得仿佛琉璃一般。杯子中盛着的绿色茶水清澈得好似老坑子九分水的翡翠,其中散发的清香,在篮子才下到一半时,就已然让鲁一弃有些沉醉。
甲板上一时变得沉寂,但鲁一弃问的这句话让有的人心中起了波澜。
大船上缓缓地吊下一只用栗油金麻绳系着的篮子。鲁一弃一眼就认出那篮子是用浙东淡竹林海中产量极少的“淡青金粉竹”编制的,和鲁家制作“地方天圆镂网龛”用的编制手法路数相同。
接下来的两天里,船上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每个人都切实感到了危险,相互之间再没有什么交流。
盏茶约
步半寸又来找鲁一弃:“鸥子应该是发现了什么这才被灭口。杀死他的是矛叉一类的家伙,而且力透前后胸骨。船上善用矛叉的就我和老叉,只可惜连我也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船影子’,你们说的是‘船影子’。这和我家那边见过的‘人影子’、‘驼影子’该是一个理儿……”盲爷说到这儿,突然打住,他能感觉到说这话时有很多目光在看着他。其中有自己船上的人期待他继续讲下去的目光,也有从不知什么地方过来的死死的、沉沉的目光,让他的脊背直冒凉气。
此时鲁一弃正盯着角落里的那只瓷瓶。那只瓷瓶给他的感觉是怪异的,虽然它是仿品,却和真货一样有着沉稳绵长的气息,只是这气息中明显包含了更多的含义。他总觉得在什么地方接触过类似瓷瓶,只是当时没有特别在意。
再看那些船时,鸥子大张着嘴巴,呆了。真的是那样,那些船行驶得定定的、死死的,就和它上面的灯火一样,没有一丝的颠颤。
终于,鲁一弃开口了:“鸥子虽然善于瞭远,但凭他的心性恐怕发现不了什么隐秘的东西,我觉得他是做了什么不合别人心意的事情了。至于谁杀了他,船上的每个人都有可能。”
步半寸说:“仔细瞧那些渔船,不颠不抖,跟个剪画似的。”
停了一下,他又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难说好坏,网子倒是收了些,只是鱼还没露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