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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身陷暗合北斗七星的鬼障园

献上的火花虽然只有碗口大小,可是这火花一到女人的那里就立刻繁殖了、发育了、膨胀了。女人不知是由于太激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她真的很高调,那是一种见到鬼一样的高声调。在这高亢刺耳的声调中,温柔的女人变成了一朵热烈的花,带着光明和灿烂,冲出了轿厅的里门,飞驰而去。

从女人将陆先生扶起的那一刻起,两人的姿势就像是一段国标舞,缠绵中不乏热烈,但这优美舞蹈只持续了这么一会儿,女人就高调地退场了。

陆先生的手掌中仍然托着那么一朵火花在把玩,他能如此平静地面对如此热烈的花朵,是因为刚才在藤条箱里将手掌和衣袖浸足黄泉之前,他还做了一件事,在手掌和衣袖上黏附了“玉矾粉”。

对于女人,陆先生是永不言弃的,女人的手掌虽然溜出,他还是迫切地追上,奉送上自己采摘来的“花朵”。女人总是矜持的,袍袖一挡,欲受还休。于是“花朵”落在了袍袖上,被黄泉浸湿的宽大袍袖。

“玉矾粉”是天师法中“火指透冰魂”、“火掌驱阴寒”所必须使用的物什,它有隔热阻燃的神奇功效,先将其黏附在肌肤或其他物件之上,然后再裹浸上易燃的火油、磷粉之类物品并点燃,虽然火势烈烈,却不会烧伤肌肤和物件。《百代奇说》里有个传奇故事叫“焚棺现阴书”,那阴书就是因为裹覆了“玉矾粉”才没被烧坏。

女人所做的一切快捷、准确,可是有一样,她的右手依旧和陆先生的左手紧紧相牵。所以她的后滑步将陆先生一起带动滑出,远离了那熊熊的火墙。女人的右手失去知觉只是在瞬间,很快,她就意识到必须解脱开陆先生右手的勾拉,和一个陌生男人之间拉拉扯扯对于女人来说是危险的事情。女人的动作和她思维几乎是同时作出反应。刚刚才有解脱的想法,右手手指即刻变得柔如水,滑如油。这世上再有力的手指都是无法将水勾住、将油抓起的,陆先生也一样,于是女人的手溜出了陆先生的掌握。

陆先生甩手灭了掌中的火焰,这一刻他忽然有了些感慨,自己忠厚老实一辈子,今天才知道为什么宵小难止,原来以诈制人竟是这般轻松。此刻,浑身是伤的陆先生忽然变得无比自信起来,他告诉自己,闯得进去,肯定闯得进去,这好人要学坏学奸还不容易吗,我这一趟要让里面的那些人知道,只要需要,我能比他们更奸诈。

温柔的女人有柔软的腰,仰上身躲过了这朵热烈艳丽的火焰。她不止是要仰起上身,她同时还后滑脚步。陆先生的热情让她承受不了,那只仿佛柔弱的手竟然能带来这般强烈的刺激。

轿厅再往里是宽大的正厅天井。一般来说,江南宅子的天井都是高深面小的四水归一结构,这是为了尽量利用有限的土地多建房屋,同时因为这里不像北方,不要求太多光照,这里的房屋需要的是尽量架高,以便通风防潮。所以站在这种院子中望天,如在井中,这也就是为什么管它叫天井的原因。

陆先生的身体虽然扑不进火墙,可是他的右手却已经够到了火焰。于是从中引来了一朵碗大的火花,随手递给了温柔的女人。

但此处天井给陆先生的感觉却有些异样,因为它很大,面积有一般人家正厅天井的几倍,从这方面看它更具北方风格。但它依旧给人高深的感觉,那是因为不仅轿厅和两层的楼厅很高,两面的花墙也非常的高,墙头是凸起的青瓦脊顶。最重要的是轿厅、正堂楼厅以及两面花墙都有很长很长的檐额飞挑而出,并且四面檐额交搁在一起,将面积很大的天井遮掩去好大一部分。

女人的手掌虽然没了知觉,手臂却是依旧有力的,她脚下一撑,手臂一拖,拖得很紧很死,就像拖住要远走的情人不让出门。这一拖女人止住了陆先生继续扑进火墙的势头,否则她自己也会被带到火墙之中。

陆先生是摔进天井里的,并且摔倒后还连滚两滚。这样的滚动并不是因为摔出的力量太大,而是可以顺势滚到檐额遮掩下的阴影边缘。天井中没有被阴影遮盖的部分是一个平行的四边形,这是因为冬天白昼短,现在是下午,虽然还不算晚,但那光线就已经斜斜照下。

陆先生左手的拇指不知什么时候跷起,女人手掌一松,他手腕往外一拔,拇指的指尖便划过了女人的脉门。女人的手没了知觉,彻底放松了。可是她放开了手,陆先生却不愿意放开,左手柔弱的五指瞬间变得如同钢条,紧紧勾住女人的手指头,就像情人间山盟海誓地拉钩。

陆先生趴倒在地上没有能起来,而是重重咳几下,然后狠狠地吐出一口带血浓痰。吐得倒也巧,正好在对面平行边的“六分秤点”上面。然后他又继续咳出三口血痰,每一口也都各吐在另三条边的“六分秤点”上面。

他在将自己投身到火墙之中时,是那么迫切地将整个身体往前跃出,女人的手不能再死死抓住陆先生左手腕了,这样会将她一起带入火焰之中。所以女人的手才松了一点,就这么一点立刻让女人发现不对劲了,因为她还未完全松开的手掌瞬间全没了知觉。

“六分秤点”是古代建筑中采用的分割点,其道理相当于我们现在所说的黄金分割点。陆先生的这种举动是有用意的,他这是在寻找天井里的“风水眼”。

陆先生喘得很厉害,病恹恹地,这让人根本不会料到他的左手会如此迅疾刚劲。

这种说法是陆先生的习惯,他认为的“风水眼”就是坎子行中所谓的缺儿。陆先生虽然到鲁家之后学了“布吉”一工,但他从没认为自己的本事不行,所以他不是将自己的风水术用于“布吉”一工,而是将“布吉”一工的优点和特点补充到自己的风水术中。

陆先生从藤条箱中拔出的手湿漉漉的,有鲜血,更有易燃的黄泉,特别是他棉袄的袖子,吸足了黄泉。这女人是替代女主子的傀儡,所以先前她没有看到陆先生用黄泉放火烧厅。要不然她是绝不会让这样一只手搭在自己的手臂上的。于是,吸足的黄泉也浸湿了女人宽大而厚实的袍袖。

其实陆先生所会的风水术是唐代杨筠松所创的峦头派,也有叫江西派或赣派的,这门派还有众多分支,如形势派、形法派、切金断玉派。它在元代以前是风水门派里的领袖。由于元代时风水学的败落,峦头派也几乎销声匿迹。到了明清时候,风水重又兴起,但峦头派始终没有再像元代以前那么辉煌。因为它的风水理论与其他诸多风水门派相比显得非常高深,不易为世人所理解。还有明清开始出现了好多无真才实学单以巧舌诡辩欺骗世人的风水派别,这就让只有枯燥理论的峦头派更无立足之地了。

陆先生喘着气,如同飞蛾,扑向那燃烧的灯火;女人如同添柴的厨妇,小心地将陆先生填到炉火之中。飞蛾的翅膀着了,入炉的薪柴着了,但是烧着翅膀的飞蛾却重新扑出了灯火,燃着的薪柴也掉出了火炉。于是飞蛾引燃了灯笼,薪柴烫伤了厨妇。

唐代杨筠松留下的学术著作有许多,像《撼龙经》、《撼龙十二问》、《青囊妙诀》、《金玉得法》、《天心经》等等。陆先生对风水之学是极有天赋的,峦头派的高深理论他不但读得懂,而且还读得很透。初学之时他就选中了其中最为偏门的《金玉得法》来研究,这是属于峦头派分支切金断玉派的风水方术。

邪雨下

“切金断玉”,是要有很广的学识范围才可以操作的。因为其所持理论纲意认为天下不分吉地凶地,只分有厄、无厄。地都是吉地,凶相是因为有厄破之形和晦恶之物,从而破了应有的吉相。只要将这地块合理分割,或从构筑方向、地势上进行调整,就能让它躲开凶险,恢复吉地功效,其次还可以去除恶破或有相应物件镇住厄破。就是为了能应付厄破,陆先生这才上龙虎山学天师法的。

那里还剩一个摆好怪异姿势的黑衣人,他的神情里不但有吃惊,更有恐惧、茫然、畏缩,但所有这一切,都不可能促使他像平常人那样,作出避让逃遁的举动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提调所有心力和气力,一扑而上。攻势快得如同黑色闪电,身形猛得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招法是急速快攻,犹如暴雨倾盆,这一切说明黑衣人是聪明的,他无法知晓鲁恩还有没有其他出人意料的怪异招式,所以他最好的对策是让手中已经无刀的鲁恩再没有任何出手的机会……

“切金断玉”这种方术虽然精妙高深,但早就不为别人所知,更为世人难以理解,所以没有人会相信什么地方都是好地的这种说法,更不相信按他的摆布可以将凶地变作吉地。再加上陆先生又不是巧舌如簧蒙骗诳拐之徒,什么都据实而言,好多说法都让别人家忌讳生厌,所以学成之后浪迹市井多少年,这手绝技就没真正派上过用场。

这园子中有真正的武林人物,而且不止一个,比方说面前这两个浑身上下都透出杀气和刃气的黑衣人,他们不止是武林人物,而且还应该算是高手。但高手可能也从未想过会有这种形式的高招,所以其中一个只能莫名其妙地饮刀洒血、命殒当场。

陆先生分划的“六分秤点”可用来判断不规则狭长地带风水眼之所在,在“切金断玉”中叫“举重若轻一杆秤”技法。研习“布吉”一工之后,陆先生融会贯通,以分划“六分秤点”来判断坎面的缺儿和中心。坎面布置不会是对称规则的,为防止长时间不动作后僵住,所以在最初设计布置坎子的支点时都是稍有偏移或者倾斜的,但过度偏移和倾斜又会导致误动,因此最合适的位置就是在“六分秤点”上。

话说回来,鲁恩挥刀打斗中突然将刀飞砍而出,这和他绳扣锁的技法一样,都带些市井无赖味道,是正宗武林人物所不齿的,但他虽然武功高强,却只是个侍卫、兵卒,还算不上是真正的武林人。所以在他的意识里,所练的技击方法只要是能杀敌保命就是真正的高招。

陆先生是个喜欢动脑的人,他发现两面围的前后坎和左右坎可以用“六分秤点”加连线找到坎子两边的“僵面”(面形坎子中,因承力需要,会有很小的局部不动作)。而四面合围的坎面就又有不同,它需要先点连“秤点”,然后在新的连线上再点连“秤点”,直到画出一个与原来坎面方向角度基本一致的缩小形状,即是四面坎的“僵面”。四面坎“僵面”的原理是陆先生从无梁殿的结构特征上悟出来的,殿顶最后留下的承力六角空隙就是“僵面”。

鲁恩其实对“六合”之力中的工法兴趣不大,这也难怪,要一个半辈子挥刀弄棒的人重新学习工匠手艺,一是兴趣淡了,再则接受能力也退了。所以他对“固梁”一工的技法学得很含糊。唯独这飞斧一技,他觉得应该算是技击杀法,狠下了苦工。而且还把飞斧技法引申到刀法上,到后来,他飞刀砍削的技法更胜过了飞斧。

坎子中的“僵面”最怕是虚的,就拿眼前这“四水归一”来说吧,它的坎面儿边沿不是那些长长伸出的屋檐,而是屋檐的影子。这影子一天中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僵面”就也随之而变化。如果是夜间无月,找不到“僵面”就更麻烦。这种虚形坎其实是对家最近几代中新创出来的,所以他们才选择下午闯入。

传说有一年在鲁班家乡滕州城,班门弟子承建皇家工程文庙大成殿,竣工验收时,总监工发现殿的东北角有根檐椽长出来半寸。尽管这是小小的差错,却有着杀头的危险!就在大家没法子的时候,从人群中走出一位白胡子老头,只见他抡起右臂,“嗖”的一声将斧子扔了上去,不偏不斜,正中檐边,刚好把那多余的半寸檐头削了下来。人们都被老人的举动惊呆了,等回过神再找那老者,却早已无影无踪了。班门弟子猜想有此神功,必是祖师爷显灵,来帮后代消灾去祸,也是向后代传授技艺。于是,这手飞斧绝活便归在了“固梁”一工。

陆先生只吐了几口痰就止住了,因为他不需要继续吐下去,从这几个点他就可以瞧出最后的“僵面”。他也不能继续吐下去了,他感到咽喉处发堵发硬,是那种有痰吐不出的感觉,而且痰中的血迹也让他很是惊讶:自己没有受内伤,这痰中血迹是哪里来的?

这一招不是什么技击绝招,而是鲁家“六合”之工中的招式。“固梁”中有一手飞斧的技艺,不受工法所限,只要是鲁家门人都可以学。因为鲁家六工中杀敌制胜的招法太少,这一招多少也可以算是个攻杀的招式。

与人交手,你可以装疯卖傻迷惑对手。可是在坎面之中,那些机括弦子不会被你迷惑,它们该动的时候肯定会动,不会犹豫更不会留情。

鲁恩的刀劈了出去,并且是脱离手的掌握,飞劈出去。

江南建筑中前院天井所谓的“四水归一”,那水指的不是海水,不是江水,不是河水,而是雨水。四方雨水都往天井中流下聚拢,寓意着财富都往自己家里流。

但这一刀下来,竟然砍开了其中一人的半边脖子,喷洒出的鲜血像一个张开的巨大折扇,在捕捉残冬里的无数落叶。

就在陆先生还在为痰中血迹疑讶之时,虚影的坎面在不察觉中移动了。这就是随时间推移而变化的结果,陆先生本应掩在檐额阴影下的头部露出一点点在坎面的光线下。

如此突然又直接的攻击让对手很是吃惊,而让他们更为吃惊的是鲁恩距离他们还有好几步就已经挥刀斜劈,这样的斜劈只能劈中空气,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下雨了,雨不密,只有两滴,从屋檐上滚落下来,就像是熟透的无锡水蜜桃,就像是剥了皮的滑嫩鸡蛋,饱含水分,晶莹丰满。

是因为他发现背后有人在转动太湖石,这意味着有人要从坎面的另一端开窍口过来夹击自己。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速战速决,先解决掉挡路的然后冲过去,也是因为鲁恩的攻击根本不需要起势和准备,自从当了铁血刀客,他就完全放弃了那些花架式,以最直接的杀法夺敌性命。

陆先生趴在地上,这两滴雨珠滴向陆先生的后背心和后腰脊椎处。

没有摆任何的起势,也没有任何征兆,鲁恩挥刀直杀过去。

陆先生是趴着露了一点头,如果是站立着露出这么一点的话。那么这两滴雨珠的掉落点正好是他的面门和天灵盖后部。雨珠本是滋润之物,可这雨珠却碰不得,碰到了,就没命了。

他们不需要武器,他们本身就是武器。鲁恩这闯过无数血腥战场的铁血刀客在他们身上不止感觉出杀气,还感觉出锋利的刃气。

两滴雨珠没有落到陆先生身上,他滚爬着躲过那雨珠。这雨珠落地后并未湿成一片水渍,而依旧是一个抖晃透明的圆球在地面上蹦跳、滚动,就像是活的一般,并顺着不易察觉的坡度朝着各自的方向滚过去。陆先生知道这是在往回道中流,它们可以通过暗藏的回道重新布置到坎位之上。

鲁恩的一只左手很轻松地将荷叶缸转到第二个坎相的卡口。他左手持刀从倒在窍口上的死尸身上跨过。可是刚刚跨过,就发现面前十步左右站了两个人。根本无法知道这两人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他们两个姿势一模一样,很是怪异,都是斜斜地站着,两只手臂一只斜指朝上,另一只往斜下方倒拖。手中没有武器,只是一身厚厚的黑衣将身体裹得紧紧的。

滚爬着躲避缺少方向感,陆先生虽然躲过两颗雨珠,身体却没能躲进阴影,反倒是朝着坎面的中心稍稍进了一点,暴露在坎面中的身体更多了。又是三滴雨珠落下,掉落的目标依旧是陆先生。陆先生再次滚动躲避过去,他受伤的身体在院子里青石条铺成的地面上留下了大片大片的血迹。

封破:将坎面的漏洞迅速恢复。绝趟:把路断了,决不能让他继续前行。灭闪:要了他的命。园子中听懂暗语的人马上动作起来,他们都知道这样的命令必须拼命去完成,要不然自己会付出比失去生命更高的代价。

雨滴越落越密,陆先生反倒不再躲避了,他滚翻了几下之后便盘腿坐在了坎面的中间。这个位置很奇怪,竟然所有的雨珠都不会向这个地方落下。

“封破,绝趟,灭闪!”这是个有些疯狂的声音说出的话。声音远远的,但这园子里的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鲁恩听出来,是后来的那个女人,因为她疯狂的声音里始终有些甜腻的尾音。可这话是什么意思鲁恩却不懂,因为这是对家独有的切口暗语。

陆先生现在真的很得意。这种坎面的布置图他只看过一次,自己只是采用了一点风水堪舆技法中的小伎俩,就轻易找到了坎面的缺儿,这叫他怎么能不得意呀?

刀是锋利的,刀尖刺入身体是轻松的,刺的人感觉轻松,被刺的人也轻松。就快失去生命的人一瞬间悟到了自己所有的失误。于是,在那刀又轻松地从他身体里滑出后,他短暂凝视了下胸前涌出无数血红泡沫的口子,就轻松地合上了眼皮。

雨滴变得稀落了,因为这四面的檐额是藏不了多少雨水的。陆先生坐在坎面中间很轻松,他甚至有闲暇查看了一下咬合在身上的“搔白首”,看有没有可能摘下来。那东摸西看的样子就像是闲坐街头晒太阳捉虱子的破烂乞丐。

当时荷叶缸只要再转动个三十度角就进入第二个坎相了,徒劳用力的修长黑影此时出现在了扣子的窍口上。刀,乌青色的厚背砍刀依旧扎在地面上晃悠,鲁恩的左脚很轻巧地在刀的护挡上一挑,森寒的光芒从地上跃起,角度和方向很好,是直奔鲁恩的左手而去的。对手真的是太大意了,这样一道满含杀气的寒光从自己面前飞过都没能发觉到,只是脸面向天,身体后仰,用力拖住缸沿。鲁恩松开抓住缸沿的那只左手,刀如同自己跳入他的掌中。

雨下得差不多了,陆先生知道自己必须抓紧时间趁这些雨珠没有完全回复到坎位冲出这道坎面。如果等这些雨珠从暗藏回道重布到坎位,自己要冲出去就要费一番大周折了。

江湖之中,一个小小的错误就可能演变成永远的失败,更何况一连出现了多个重要的错误。

陆先生样子虽然像是个乞丐那样闲暇,其实心神一直都关注着雨珠落下的情况。眼见着不再有雨落下,他突然腾身而起,两个纵步往右边的侧门冲去。谁都不可能想到一个浑身浴血、处处是伤的老人会在瞬间变得如此迅捷。

对家坎面上有不足,人为上又犯了极大错误。他们不该那么好奇,那么没耐心,更不该随意动作扣子,这些都是没有江湖经验的表现。而在已经转动荷叶缸后,也不该与鲁恩对抗,太湖石与荷叶缸两只扣子结只动了一个,而且只变了一个坎相,这变化会让坎面出现个窍口。而如果索性突然顺方向加力,与机括和鲁恩一道用力,让荷叶缸快速滑进,直接进入第三个坎相。此时整个坎相布置就全搞乱了,局面会让鲁恩更没有机会出来。这也是对家没有实际经验导致的失误。

陆先生喘着粗气,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眼下就凭着这口气给撑着,要是当年没学这大换气法,这把老骨头一准早就散了。气息在口、喉、肺、腹间运转一个来回,身子就已经纵出七八步远。

矫健的黑色身影此时突然跑过来转动荷叶缸。鲁恩再回头看了看没有动作的太湖石,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首先自己没有必要再去找那个二担星中的哥担星布局了。因为根本没有哥担星,哥担星就是弟担星,弟担星就是哥担星。这是个叠折布设,其中的坎点就在荷叶缸和太湖石上。如果不是对家要人为推动荷叶缸改变坎相,这荷叶缸和太湖石应该是同时动作的。这叫“天玑、玉衡调位,斗柄互换倒挂”,也就是说北斗七星的斗可以变成柄,柄可以变成斗,然后在一头连叠折后合在一起的二担星布局。随着斗柄的变化,二担星也可以哥哥弟弟互换,石头担、棉花担更是在不知不觉中瞬间予以调整。

这道坎子轻松地就过了,让陆先生既得意又意外,同时也让他更坚信自己决策的英明。坎子家本身就是尔虞我诈,在这种环境中的拼斗绝不能太厚道,只有耍奸弄诈才能生存。一定不能让对家摸清自己的想法和计划,更不能将自己真实的一面过早暴露在对家眼中。

知道了弟担星的位置,只要再找到哥担星的布位,就可以结合七星位找扣点、找窍口、再辨空儿、砸空儿。那时就算坎面会不断变化,仍旧有规律可循。

陆先生没有冲到侧门的门口,就一步一步退了回来,脚步虽然不是十分沉重,心中却很明显压上了一块巨石。

从那身影走的路径他辨别出二担星中弟担星布位,小楼和过廊是两只棉花担的星位,那身影钻出的花圃正是挑担的“弟弟”。

坎面确实没有陆先生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在侧门的门口看到了一大片怪异的东西,那就像是一大块水晶,一大块寒冰。掉落的雨滴没有全部回到暗藏的回道中,而是在这侧门的门口堆积排列了一大片。这些鸡蛋大小的雨滴聚拢着,就像晶莹透亮的白色蜂巢,不时有白色反光在闪跳抖动。

那个修长黑影走出来了,并按着坎面的路径走到荷叶缸的地方。这一切他鲁恩都看得清清楚楚,是因为有他倒下时插在地面上的砍刀,而那乌青雪亮的刀刃就像一面镜子。

陆先生的心里没有了光亮,他的一点心火突然间变得如此的黯淡。他不知道那雨滴是什么,但他知道那些白光闪跳抖动不是因为反光,而是确确实实在动,一边动一边发出暗白的光。

于是鲁恩再出流氓招数,他假装眩晕了,跌倒了,摔到荷叶缸和荆棘墙间的下角落里。他并不能保证对家会失去耐心,可这是唯一的办法,他必须去做。

不知道的才是可怕的,计划被对手预料到也是可怕的。陆先生现在就是处在这样一个可怕的境地里。他的计划没能实现,坎面的布置有了改动,和自己原先见识到的不一样了,“四水归一”竟然没有归去。那雨滴好像也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本来那雨滴应该是剧毒的南海“百层透晶软胶”,可“百层透晶软胶”是不会自己闪光和抖动的。对家早就意识到闯“四水归一”的人会借隙直冲向侧面院门,所以他们在这里布置这么一地的雨珠。

幸亏是他发现了坎面的一个不足,就是有个地方是对家视线的破面儿,而且这个破面儿正好是在可运转的天玑位荷叶缸和玉衡位太湖石以及天权位荆棘墙的合围之处。

莫名其妙地起风了,风很大,吹得正厅紧闭的花格门咣咣直摇,吹得轿厅天井侧的大门吱呀着慢慢阖上,右边院墙上的扇形侧门却纹丝不动,依旧大开着,因为它不需要关闭,它的前面已经有一扇门关上了。

“咫尺千里路”就是如此,其中有两处可以进行调节的扣子结:天玑位的荷叶缸和玉衡位的太湖石。这坎面中花圃、树丛、荆棘墙都是种植,无法动作运转,只有荷叶缸和太湖石是摆置的,可以作为坎面的弦子机括来动作运转。这是个简单的道理,坎子家都该看得出来,鲁恩当然也看出来了。坎面以这两处为活结,那么七星斗柄不但有方向的变化,而且还有星位和柄形的变化。

透明的雨珠瞬间变得如此的轻盈,在这阵大风的吹拂下飘了起来,而且没有散,依旧是连在一起的一大片,晃晃悠悠地,像一大块水晶帘子,将那侧门整个包挡住。

这些古人理论中所说七星斗柄之变只在方向上,可是将其合入坎面中就绝不会那么简单,在这里可以将所有不可能变成可能。

陆先生在这强劲的风中有些立足不稳,风带起的落叶枯草让他有些晕头转向。不止是落叶枯草,还有些若隐若现的奇怪东西夹杂其中。

宋卢代显《天地象合道论》有:“七星斗柄东,天下春;斗柄南,天下夏;斗柄西,天下秋;斗柄北,天下冬。袁公言变,为向变而非柄斗形变。”

更为奇怪的是,檐额下面泄水槽道里也有一颗接一颗的雨珠飞起,随后被风卷入那些飞舞的杂物之中。

唐天象名家袁天罡所著《天宿星说》有记载:“北斗七星,第一天枢,第二天璇,第三天玑,第四天权,第五玉衡,第六开阳,第七瑶光。七星成形斗柄,斗柄可变。”

江南好啊,什么都是那么明媚细腻,就连那风雨天也给人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惬意感觉。而今天,本不是刮风下雨天,偏偏在这样一个精致园子的天井里,却是怪风狂卷,雨珠横飞,完全不是明秀江南的样子。

鲁恩在“咫尺千里路”中的奔走和查寻并没有让他找到回去的路径,却让他发现了坎面的一个不足,一个可利用的严重不足。

“不须归,真的不须归。”陆先生虽然不知道那些雨珠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他能预想到一种,“四水归一”最终是要归于地下的。何处黄土不埋人,埋入土下不须归。“看来今天是要把这地方做了我的葬身之处了。”

那黑影的一双手死死地抓住缸沿,可是脚下却是不由自主地跟着朝前滑动。他知道自己这时是止不住那转动的,这样只是做个尽力的样子给那两个女人看而已,但他心中却是知道在下一个坎相处,机括一入卡窍就要给定住,千万不能让它再继续转向再下一个坎相了。

陆先生将一双被风尘和血渍模糊的眼睛使劲擦了擦,然后从藤条箱中抓出一把长竹签,这是摆“天师请仙阵”时用的工具,此时拿出这些也不知能派上什么用处,只是想两只手都有武器在握。

一只左手,一只刀客的左手。这样的手虽然平常不持刀,但它作为刀的辅助,会给敌人更加直接的打击,这就要求它具备对手难以承受的强劲力量。但如果只是这样一只左手,它转动荷叶缸的力量依旧无法和对面那个黑影一双手的力量抗衡。原因是这荷叶缸属于“单廻迷目扣”,它的转动变化是单向、有序的。所以单廻扣的旋转装置,朝着设定方向可以轻松让它动起来,而已经转动起来再想要让它停下,就需要几倍的力量,除非已经转到下一个坎相。一双手的力量超过一只左手,一只左手的力量加上机括的运转力量却远远超过一双手。

右手提举起死封铃,左手持一把细尖的长竹签,陆先生坚定了不须归的决心,奔那在风中飘荡的“水晶帘子”直扑过去。

这声“慢!”已经的确慢了一步,虽然平台上的那个女人急忙做手势让停下来,虽然那修长的黑影也竭力在阻止荷叶缸继续转动,但这一切真的是慢了。荷叶缸依旧在顽强地转动着。不是机括失灵了,而是因为缸的另一面有个更加强大的力量在推动。

“快停下!会死的!”一声脆亮的娇叱响起……

“慢!要不得!”这是一个女人的高声呵斥,尖利的嗓音中稍带些甜腻。声音是从池塘的另一侧传来的。

遣枯尸

荷叶缸开始平滑地转动起来,无声而缓慢,就像池塘水面上轻轻滑过的树叶。

暗青色的影子扑过来应该算是十分突然的,而且鲁天柳始终保持清明的听觉竟然没听出来这身影的移动,但是她闻到一股浑浊之气从身后裹缠过来;脖颈处的肌肤感觉到气流的冲撞和变化,最重要的是她刚才听到两声轻微的人声。这里肯定有人在,她知道自己听觉和嗅觉都不会欺骗她,两种不同的发现只能说明东西确实存在。于是她在将女活尸拉倒后,就忙不迭地丢掉飞絮帕的链把纵身而出。果然如她所料,女活尸的扣子一松,其他扣子瞬间即至。

这个注满水的荷叶缸不单是大,而且也挺高的。他必须踮起脚尖才能越过满缸的枯死荷叶看到鲁恩的一双脚。于是他回头递给石头平台上的那个女人一个请示的眼色。女人面无表情,只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青色的影子真就像是鲁天柳的影子一般,紧追在鲁天柳身后。虽然只走了短短几步路,鲁天柳连用了不下六种方法试图摆脱他,却都没有成功。而且那影子的步法几乎和鲁天柳一样,鲁天柳在哪张桌椅上点步纵跃,他也同样在哪张桌椅上点步纵跃,速度却比鲁天柳更快。

一个修长的黑色身影从过廊端头的花圃石栏下钻出来,像风一样快速轻盈地飘向花荫小道,一个转折绕过树丛,再斜跨几大步到了荷叶缸的另一侧。

鲁天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什么毛病。怎么背后这影子连一点声息都没有?就算是个尸首,动作中也该有些衣角带风、脚下点踏的声音呀。

好久好久,戴银色面具的女人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她的左手,这个举动是个命令,不容置疑的命令。

影子的动作与女活尸的有所不同,女活尸虽然也很快捷,但动作是怪异的,步法是沉重的,所以关五郎在楼下“听隙”能一下子就找到活尸的位置。而这青色的影子的跳跃步法间确实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就连身上的衣襟都不动一动。此时不单是“听隙”听不出来他移动的速度和方位,就连近在咫尺的鲁天柳都无法听出来。当然,此时回头看那影子如何动作再采取相应对策是绝不可能的,鲁天柳唯一能做的就是凭着肌肤对气流变化的感觉,下意识地奔逃。不过奔逃中她看到戏台上那老头枯尸不见了,所以虽然没机会回头看,还是估猜出背后的暗青影子是那尸首。

鲁恩晕倒之后一直没有起来,戴银色狸子面具的女人也一直没有动弹。园子里死寂一片,只有小北风拨动树上枯叶发出一点声响,只有风推动池水荡起一点涟漪。

不断纵高跃低躲避追击的鲁天柳速度上根本不是后面影子的对手,但她占了个小便宜,后面那影子似乎是一定要按鲁天柳的步法追上她才算,而且还不愿意碰动这戏堂里的一切东西。所以鲁天柳只要感觉自己背后气息迫近。马上就在脚下拨动桌椅,或者从大桌的底下滑滚而过。工匠家的女儿是不会在乎灰尘脏污的,再加上她本就是学的“辟尘”一工,就是和灰尘脏污打交道。背后的影子肯定不会这样做,哪怕他的身上再污秽再龌龊,他都不会做这样的动作,因为他是高手,有身份有档次的高手。

荆棘墙、太湖石、荷叶缸,这三样东西正好从三面将鲁恩的身形挡住,唯一的一面虽然只是矮矮的一片花圃,但是要想看到他,就必须站在往过廊去的花荫小道上。这位置是入坎的诱道,坎子家是不会在这里布置控制坎面的竿子的。

鲁天柳知道这种追逐时间一长,自己就更没有机会逃脱了,必须尽快想办法摆脱他。影子离她更近了,她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换几个步法,再次拉开与影子的距离,她想试试能不能找机会看清背后这影子,找到点他的破绽,或者找个机会先逃到楼下再说。

这女人之所以出现在石台上,是因为她原先藏身的位置突然间看不到陷在坎面中的鲁恩,可是等她站在平台上后,依然看不到。

可这深吸的一口气让她惊骇了,恐惧了。她闻到了人的气息,在背后浑浊的气息里有人的气息,没有阳气的人气。

小楼前挑出水面的石头平台上幽灵般飘然出现了一个女人,一个戴着银白色狸子面具的女人。厚厚的彩锦帛衣包裹了整个身体,却依旧可以隐约看出身材的曲妙。她一动不动站在石台之上,就如同一尊彩塑。

如果影子真的是戏台上哪个干瘪的男尸的话,那就太可怕了,她曾经在龙虎山听护法老天师说过,干尸起人息,一般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仙家借体,而且是道行很深的仙家,但道行很深的仙家又怎么会借一个肮脏的陈尸枯骨。那就是第二种可能,妖魔脱镇还魂!

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身体像一根被砍倒的木桩往前滚去。砍刀深深插在地上,乌青色的光滑刀身颤悠悠地晃动着,像一泓秋水起伏波动。这也难怪,鲁恩被短矛洞穿的肩膀血流得太多,坎面儿里的疾走和寻找又消耗许多体力,多种复杂的情况汇集在一起,让他一口气没回顺,痰顿时堵了心窍,晕跌在地。

其实鲁天柳是自己吓自己,那两种情况也只是传言,并未曾有什么人亲眼见到过。但还有个很少人知的第三种情况倒是肯定存在的,那是有人练了一种功夫,将自己练成一个干瘪枯尸一般,这人不但没死,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且功力的高深程度是平常武林人无法想象的。那功夫叫“地火熬脉”,功夫练到最后能将练功人浑身上下的人油、脂肪都熬得精干,明《异士见记》有:“南方异士……形若髅,轻若枝,气若丝,力如象,不可尽知其神通。”这功夫据说为异域传来,已经在江湖上失传很久了。因为很少有人愿意练这种尸功,不但很难练,过程十分痛苦,而且练成后连人形都没了。

急促奔走的鲁恩突然发现了一些什么,但是一阵难以抑制的眩晕让他不由地踉跄起来,身体止不住地摇晃。他连忙用左手的刀撑在地上,试图稳住身体。但已经来不及了。

背后的暗青色影子一直在追击逼迫鲁天柳,就好像猫捉老鼠一样,却不知是为何,他始终没有出手攻击。

只要是招儿,就肯定有漏洞;只要是人儿,就肯定有弱点;只要是坎儿,就必定有不足。这是鲁恩信奉的真理。所以他再次加快步伐多绕几个来回,必定会有所发现。

鲁天柳被突然出现的活人气息吓得有点懵,她虽然知道这里肯定有人在操控女活尸,但却认为这人应该躲在什么暗处。而这暗青色的影子应该是和女活尸一样的男活尸,只是他的身体较轻,所以操控后可以动作更快。但现在的情形似乎是在证明,操控女活尸的可能就是男活尸,那男活尸又是谁在操控?

鲁恩虽然在鲁家多年,却也找不到“咫尺千里路”的空儿,但他觉得“咫尺千里路”与“无影三重杀”的相接处应该是一个空儿,可这会儿怎么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有些事情让暗青色的影子很困惑,之所以一直紧紧追逼在鲁天柳身后,就是想将这件事情弄清。影子不是个手软的人,更不是心软的人,就算他调教了十多年的手下、弟子,他都可以眼都不眨一下就要了他们的命。可是前面这个从未谋面的小姑娘,他竟然不忍下手,而且有几次稍稍将手伸出,那姑娘竟会突然显作一片模糊,让他不知该往何处去下手。还有刚才通过女活尸用琵琶传出“地火裂桐柏”的琴音,这姑娘的心神竟然不受丝毫冲击。这样的一个女子到底是人还是妖?

可不是所有坎面的空儿都是那么好找的,鲁家的“大石龙形绕”就很难找到空儿,因为这样的坎面是困坎,困坎中坎就是扣、扣就是坎,找不到出扣点的边隙。那么与“大石龙形绕”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咫尺千里路”肯定也是很难摸到空儿的。

心中慌乱、思维混乱,这样肯定是会出现错误的,鲁天柳也同样出现了错误,她脑中念头转了转,这么一个错神,就没有及时拐弯,而是直奔右面楼梯口而去。

作出这样的决定是需要决心和信心的,找空儿虽然比找缺儿、弦儿容易,可砸空儿却是危险的。坎面中的空儿与缺儿和弦儿的区别很大,它其实是坎面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坎面扣子出扣点的边隙,也是坎面动作时的转换处。其实就是坎面扣子伤害威力较小的部位。砸空儿是坎子家被困后实在没法子才使的招儿,算是坎子行中脱出坎面最低下的手法。

鲁天柳直扑楼梯口,暗青色影子也是紧追而去。

如果是按坎子行中较量技艺的规矩,慢慢地找弦解坎或是寻缺儿脱出,没有一两天的工夫是成不了事的。可鲁恩需要的是短时间中快速破出,只有一招可行,那就是冒险砸空儿,强破一把。

可是鲁天柳没有可能下楼,在这样迅捷的追击下,她来不及翻到栏杆外面去。她只是转了个身,无奈地转了个身,抓住了先前挂在楼梯口方架梁上的飞絮帕链子,随着链子的摆动,她的身体在空中自然地转了个方向。然后左脚后面墙上一踩,右脚往上面链条一勾,一下子横在了空中。

难不成这就是“咫尺千里路”?两处灌丛,两片花圃,一块太湖石,一个荷叶缸,一道荆棘墙,正合北斗七星数。可是那头尾两处二担星的六颗星位又在哪里呢?找不到这六处星位就只能在这坎面的正中打转,连个坎边也无法摸到。

暗青色的影子紧跟其后,鲁天柳的身子刚转过来,影子已经和她面对面了。影子很是意外,于是他的身形也在空中戛然而止。

对家有一绝妙坎面叫“咫尺千里路”,与鲁家的“大石龙形绕”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用北斗七星连头尾二担星,再暗合斗转星移之法布置的,这样的布置只需用简单的几件物什就可以让人无法脱出。

刹那间,两人都停住了,也都愣住了,面对着面,离得很近很近。

绕走了好多个来回,鲁恩感觉如同走了十多里的路,可是他依旧是远远地看着过廊和小楼,没有能往前接近一点点。园子中布置草木花石都像在不断变化、移位,所以虽然就几样东西,却让鲁恩有繁杂纷扰的错觉。

这一刻,鲁天柳是无处可躲的,影子却是无从下手的。

池塘到过廊的距离并不远,也就是三四十步的距离。可是就在这么短的路程里,老江湖的鲁恩迷路了,他看得到过廊,却走不过去,他看得清小楼,却无法靠近。因为他的面前总有花圃、树丛、荆棘墙等物什挡道。这些障碍其实算不了什么,不管从它们的高度还是宽度,鲁恩都可以一跃而过。但是在这里,这是万万不能做的事情,哪怕面前就是两只花盆挡道,也只能绕不能跨。无路就是死路,这是坎子行公认的原则。

她没想到影子和自己如此贴近,让她只看到一双深凹着的黑乎乎的眼洞,眼洞里的黑是浑浊的,没有眼睛的芒光。直到此时,鲁天柳还是没有看清背后追她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是戏台上不见了的老男尸?还是另有其人?

鲁恩的步法迅捷而有力,如同山林里的豹子,而且是受了伤也受了惊的豹子。

但她还有更为清明的三觉,她闻到了气息,人的气息,就在距离自己嘴巴不到一寸的地方。她口鼻周围也感到极其微弱的气息在拂动皮肤上的那些汗毛。

荷叶转

鲁家“辟尘”一工里有“鼓尘”一技,是专门用来去除换气暗管和封闭槽道里的灰尘的。“鼓尘”,对于大的暗管、槽道可以用风具来鼓,对于那些小的都是直接用嘴来吹的。这就要求会“鼓尘”一技的人有悠长的气息和强劲的喷口。

“啊!是你?!”鲁盛义的声音里不仅有惊讶和诧异,还有恍然。

“呸!”这就是强劲喷口的声音。鲁天柳发出这声音是因为看到的眼洞让她害怕,是因为拂动她口鼻处汗毛的气息让她恶心,是因为她想在面对死亡的最后一刻再表示出一点自己的坚强和不屑。

一个人,一个被炸鬼嚎摄取魂魄的人,一个失去所有思想、如同木头的活死人。

影子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不了手,这个没有什么特别的姑娘,在接近后甚至都有一种亵渎了什么的罪过感觉。

那身影在鲁盛义面前站立了好久,鲁盛义也蹲在地上好久,他们都没有动。终于,鲁盛义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对峙,他猛然站起身来,掏出一只“夜行火绒”,手中一扬,变作一朵小火苗。跳动着的小火苗没有多少光亮,但已经足够照亮那张惨白的脸和无神的眼睛。

这一刹那,他停顿在空中的这一刹那,他从姑娘的眼睛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自己的影子忽然碎成粉末一般,并且被风吹得四散而去。

当鲁盛义从震荡、惶恐、惊吓中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时候,一个黑色的身影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直直的、硬硬的,看不见脸,那隐约的身形让人觉得像是地府里勾魂的无常。

他惊愕了,恐惧了,随即听到“呸”的一声,这一声让他觉得像是自己的身体已经爆开,他惊恐得几乎都要大叫出来。

突然,旋道里一声木板碎裂的巨响传来,由于“玲珑百窍”的作用,让他心头猛然一震,血往脑门直涌,蹲在地面的他差点儿就昏厥过去。幸亏只是单调一声,持续的时间不长,否则鲁盛义刚才的努力全都前功尽弃了。

但正因为高手没有喊叫出来,所以随着鲁天柳一记喷口,喷出的化秽丸很顺溜地从影子的口、喉、食道一路直落入肚。

许久之后,鲁盛义始终没有找到坎门和活缺,他很是失望,心中开始焦躁起来,额头上也沁出粒粒汗珠。

一刹那,一切都在空中停顿的一刹那之间。

回音锤敲击查找的声音有些像庙里和尚敲木鱼,漆黑静谧的旋道里回荡起这般如同驱魔梵音的声响,显得有些森森然。

暗青色的影子不是鬼魅,更不是神仙,所以他不会凭空悬在那里。影子掉落在地的声音是沉重的,这是鲁天柳第一次听到这影子发出的脚步声。落下地的影子竟然没站住,双膝一软,跌坐在地。这是由于他害怕了,慌乱了,一个清凉的圆滑珠子顺着他的喉咙食道直落下去,感觉中就像一把冰冷的刀刃划破他的腹部。

鲁盛义从木提箱中拿出一把小木槌,这个空心的木槌叫回音锤,是“定基”一工中用来判断地层结构和土石硬度的工具。坎子家的高手也可以用这锤子找出暗藏的坎门或者活缺。

跌坐在地的影子此刻心中是万分的懊悔:外面的世界什么高人没有啊!这个丫头要是真的不济,我怎么会对她下不去手?明明下不去手我还紧跟背后做什么?还是中了诱口,还是中了诱口啊。

暗室里迟迟没有鼓起风来,没有风,那布置得精巧绝伦的“玲珑百窍”就不会发声,炸鬼嚎的扣子就不会动作。这给了鲁盛义机会。

鲁天柳终于看清了,影子真是那个戏台上的干枯男尸。可这怪物现在用的是何招式,她却一点都看不懂,但总体上感觉这招式应该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危险。

鲁盛义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动作变快了,迅速走完这个小圈。现在他摸到的始终是同样的绳扣,他知道自己到了实圈。这种坎面中只要找到实圈,就意味着到了坎面的起点或者终点。在这附近应该可以找到坎面的脱口或者活缺,但需要时间,特别是在这样黑暗的环境里。

枯尸从软坐的姿势回复到跪姿,他那始终半开着的枯瘪嘴巴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饶命!”声音很尖细,竟然还稍带一丝妩媚。

发出响声的门只是和旋道连接的暗室门,但这门也和那地狱之门相差无几。门发出声音代表暗室里有了人,谁?不知道,但只要是对家之人,将鼓风之物稍加操作,那么鲁盛义就会再一次坠入人间炼狱,陷入生不如死的境地。

这样的话对于那枯尸来说并不陌生,有多少人在他面前说过类似的话。这样的话让鲁天柳摸不着头脑,她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跪着求她饶命,而且还是个让自己恐惧害怕的怪物。

兴奋并没有冲昏鲁盛义的头脑,他始终保持着极高的警觉,不放过周围的一丝异动。旋道里突然远远传来一声轻轻的“吱呀”声,应该是门枢转动的声音。鲁盛义循声望去,没有见到丝毫亮光,那么这门肯定不是旋道的门,那会是什么门呢?莫非是黑暗中的一扇地狱之门?

枯尸见鲁天柳没有言语,又说:“大太监顾让求姑娘饶命!”

他定了一下神,开始在这个小圈里一步一个绳扣地走动起来。很快,也就十几步的样子,他就又连续系到重合绳扣了。这就快了,已经接近实圈,说不定自己现在已经踏在实圈上。

“哦!”鲁天柳这一声好像是在答应他,也好像是因为明白了一些什么。是的,她知道为什么这男枯尸有人气没阳气,是因为他是个阉人,这男枯尸为什么会嗓音尖细,是因为他是个太监。“可是他为什么要我饶他性命呢?”鲁天柳在想,“难道我的化秽丸击中他的什么气门要害了?不是呀,化秽丸好像是吹入他的口中了嘛。要么这化秽丸对于他来说是毒药?不可能吧,要真是的话,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解啊。”

于是他又迈动步子往前走去,每走两步打一个绳扣,这样的话,他每走十步,打的绳扣就和前面一轮的绳扣重合,在他系到第二十个绳扣的时候,他系到一个重合绳扣。再往前走了两步,他准备系扣时却又摸到了一只绳扣。这就不对了,连续两个重合的绳扣,说明自己走进了一个小回旋,是在第二个圈里绕起来了。

化秽丸不是毒药,但是对于练“地火熬脉”这种枯尸功的人来说,那化秽丸的药力给予他内腑的刺激是很大的。但仅仅是刺激而已,却没有任何危害,其功效只相当于一块强效薄荷糖而已。

贴着洞壁走出去五步后,鲁盛义将蜡线系了个单环扣。又走出去五步,鲁盛义将蜡线系了个单提酒壶扣,并且将绳扣拴在一块突出的石条上。再走几步,鲁盛义又将蜡线系了个拴马结……鲁盛义会的绳扣有不下百种,他是个严谨的人,这是好工匠必备的技能,所以他曾经将这些绳扣按用途和系绳方法排过顺序编过号。已经系了十三个绳扣了,这表明鲁盛义走出去有六十多步。这时他摸到了自己系绳头的石环,这意味着自己在这洞道里走了一圈。

庆幸的是面前这个高手是个不会在外面世界闯荡的太监,而且是个身份很高的太监,不会和那些在外面办事的下等角色有什么交流。所以外面世界中有太多的事物都是他见知的盲区。无知造成了他的恐惧,恐惧又造成他的屈服,而屈服几乎是他这种人的天性,所以他只会使用求饶这样一条途径来解脱他自己认为的困境。

这时要是有鲁恩在身边就好啦,至少他会在黑暗中抛石辨路;要是鲁天柳那丫头在就更好了,她有超常的触觉,只要将手伸在前面,就能感知障碍物,据她自己说是气流有了变化,拂动了她的手。

可是这里怎么会有太监?难道真像爹说的,对家是正宗皇室后裔?可就算是皇室后裔也不该遣用太监啊,除非是这家人企图复辟,平常都以帝规皇律行事。

鲁盛义的步法有些跌撞磕碰,这样黑暗的洞道不是一个手艺人能适应的,虽然木提箱里也有照明的物件,却不敢拿出来使用。黑暗中自己已经成了别人猎杀的目标,要是再挂个亮盏子,那跟把脖子往对家刀口上送没什么两样。

鲁天柳从链子上小心翼翼地滑落到地面,她的心里还是害怕到极点的。她现在已经知道,面前这怪物不是像陆先生说的那样是什么仙妖鬼魔,但至少也是个自己难得碰到的世外高人。可这世外高人怎么会对自己屈服讨饶?这等高手就算误以为自己被下了毒,也完全可以用先擒拿后逼迫的手段拿到解药呀?

鲁盛义手中拿着的是卷蜡线。这蜡线是用来在定基时拉基点、判吉相的。鲁盛义在想,既然“定基”时可用蜡线断别团龙、盘蟒之形,那么在这循环洞道之中也该可以找出活缺。于是他把蜡线一头拴在一个太湖石突出的石环上,然后边放蜡线边往黑暗的洞道里走去。

世外高人有两种,看透凡尘避世的和从未入世的。老太监就是属于从未入世的,从小就被藏在暗处训练,几乎就未与世上之人接触过。他除去武功,所会所知的真的太少太少。再加上此时太监高手在心理上已经完全溃散,面对一个自己不知如何下手、从何下手的人,他只能放弃自己尚存的能力和手段。这就是人性的弱点,在这方面人是无法与机械相比的,机械布置的那些坎面永远不会有恐惧、绝望、求生的概念。

鲁天柳一惊,再次松开手中“飞絮帕”,如脱兔一般往一旁闪躲开去……

“先下楼去吧!”鲁天柳说这话用的是北腔官话,语气沉稳悠长,就像她鼓尘的气息那样,她也不清楚怎么会这样的,怎么有些像唱戏里的皇上对奴才说的腔调。可这样的语气在那枯尸听来,却像是天籁梵音,却像是落入一个神圣境地。犹如儿时看着窗外蓝天,听着微风拂过枝叶的声音。那一刻自己所有的梦想和憧憬,让他心中狠狠地一番震荡。所有这些感觉,让他只留下一个必须遵从的意识。

女活尸颓然跪倒在地。另一个暗青色的身影猛然跃起在空中。

枯尸没站起来,而是俯下身伸手将后墙上最底下的第三块砖翻了个身。右楼梯上已经动作的“匣中刺”发出“咣”的一声响全复位了。“砖不复原位,套子不动。”枯尸边说边站起身来。

拉动的力量很大,而且是侧向的,女活尸脚下前后方向的力量抵挡不住这样方向的拉力,不由得也侧向滑动起来。两步之后,鲁天柳觉得吃住劲了,拉不动了,这让她心中一喜,轻喝一声吐气发力:“嗨!”

鲁天柳没有马上下去,而是用手指指瘫在地上的女活尸,正想说话,枯尸太监已经开口:“牵线尸偶,尸是百毒浸尸,用九节十寸活转钉打入关节,再用缅钢丝牵钉尾控制。”

女活尸马上脚下用力相抗,前后跨步撑住地面,可是这次鲁天柳没有向楼梯下面挥舞,而是随着她的滑步向戏台那边侧向拉动。

其实这些鲁天柳也猜出了个八九分,她曾经听鲁恩讲过用尸首杀人的故事,好像是明朝人撰写的《奇案百录》记载的,不过那是用细铁杆来控制尸体的,比这牵线尸偶简单得多。所以当鲁天柳在五郎飞插上来的刀刃面上发现和周围颜色相似的细丝时,她就灵光一闪,断定女活尸是被这些细丝控制的,这才调转方向,拉住女活尸,让它背后的细丝绊住刀刃,从而拉断了控制活尸双腿的缅钢丝。

鲁天柳没时间考虑太多,她要集中精力对付女活尸,她再次扬起手臂,拉动女活尸,脚下却一个滑步冲向戏台。

“带上她好吗?”鲁天柳没等枯尸太监说完就打断了他,她并不是想知道女活尸是怎么回事,也不是觉得这女活尸有什么用场,她只是想让这已经无法走动但带有剧毒的尸偶成为高手的负担和累赘。女孩子的心总是比较细的,考虑得也比较多。

可戏台那边还有个老男人的枯尸一直都没动,他是在等待什么吗?

鲁天柳取回自己的一对飞絮帕,下了楼来。但她没有从楼梯上下来,依旧从栏杆外沿下到楼下,坎子行的人都知道,什么时候都不能太相信对手的话。枯尸太监拉着女活尸没断的几根弦,倒拖着尸身,慌不迭地跟着从楼梯上下来。女活尸在这下楼过程中,拖耷着的上半身和头部在做着怪异的动作和表情。

鲁天柳这次没有和它较劲,她只是牵住手中的链条。女活尸也没有像刚才那样逼得很紧,它站立的位置也不再对鲁天柳形成完全的围逼,而是让出了一个通道,让鲁天柳可以从这里避让到戏台那边。

楼下是一片狼藉,这在鲁天柳的意料当中,五郎直直地跌躺在青砖地面上,这鲁天柳也早就猜到。否则,五郎的刀绝不会出手不收。

鲁天柳重新抓住了飞絮帕的把儿,回到楼梯口不大的角落。“咦——”这次的人声比刚才更长更清晰,这次鲁天柳不但听到了人的声音,还闻到了人的气息。她还没来得及仔细辨认,女活尸就已经扑了上来,但马上又退了回去。

鲁天柳急切地跑过去,打眼之下就已然知道五郎中毒了,因为她天性就对那些带有浊秽污毒的东西特别敏感。

已经冲到最后一排窄椅那里的鲁天柳突然又在地面上一个纵身翻滚退了回去,动作比她冲出来还要快许多,因为她发现了五郎“如意三分刃”发出的刃芒。虽然只钻出很小的一片,但她清楚地看见了。这雪亮的一小片刀刃就在女活尸身后一步左右的地方,像是一面镜子的碎片竖在那里。她要抢回缠在女活尸脚踝上的飞絮帕,那是自己的武器,是自己必须控制住的武器。镜片般的刀刃让柳儿发现了些东西,这让她心里已经有了对付女活尸的方法,而现在只有这武器可以将它牵制到那一小片刀刃的前面。

凑到近前,看到五郎的脸色是青灰色的,却不知中的什么毒,也不知道是怎么中的。于是她又将五郎翻过身来,五郎臀部的两处伤口让她不禁脸上一红。因为她刚刚在想,找到中毒伤口,将毒吸出来。

“咔——嗡——”随着这声巨大的响声,二层的楼面腾起一片尘雾。这是关五郎“弦拉刀射”的巨大力量震起了长木条楼板间隙中的灰尘,这陈年灰尘的霉晦味道让二层楼弥漫着的石灰粉气味和尸臭变得淡了一些。

“只是‘水腐草’毒,毒势来得虽快,性命却是要三天才会丢。”枯尸太监在鲁天柳后面说道,尖细的语音里明显有谄媚的味道。

鲁天柳瞅准女活尸退开的空当,一个箭步冲出了角落。

鲁天柳听这话猛一回头,这才发现枯尸不知何时已经与自己非常接近,心里不由一惊,本能地身体一挺,往后一退。

一直死拉住女活尸是没办法躲避的,于是鲁天柳松开了手中的飞絮帕,身子如风中的摆柳,轻轻往右一摇一转,躲过了那四只“箭头”。女活尸落在地上,却没有倒,而是往后滑出去五六步远。

她的本能反应让枯尸太监产生更大的惊恐。在他感觉中,面前这姑娘突然间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清灵的气波来,这气波一层层跃出,将姑娘包裹其中。不,不能称作姑娘,简直就是天女,是仙姑。

指甲离着鲁天柳的脸还有这么一点距离,她必须躲,千万不能给这四个小玩意给碰上,因为它们太脏太毒了。

高手,真是高手,这高手不是鲁天柳,而是枯尸太监。能感觉出这样气波的人已经是以功力将天眼脑脉打通了。

这琵琶比弓厉害多了,弓只有一根弦,每次只能射一支箭,而这把六相二十五品的琵琶有四根琴弦,所以它一次弹出了四支箭头。那就是女活尸的四只尖利指甲,四只黑色的浸渍了尸毒和枯血的指甲。

气波给枯尸太监带来了极大的压迫和震撼,让他显得卑微和弱小。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这姑娘,不,这仙姑是个真正的高人。这样的高人之前他只见过两个,那就是自己的主上和主上的师父。

既然弓可以演变为琵琶,那琵琶也一样可以起到弓的作用。鲁天柳还在思考纳闷儿的时候,她听到了一声不同一般的弦音。这弦音里有杀气,有死亡的气息,同时她还闻到一股腥臭污秽的气息夹杂在这死亡的弦音之中。尖锐尾声是奔她的那张粉脸而来的,那是四只黑色箭头,没有箭杆的箭头,由琵琶作弓发出的箭头。

本来枯尸太监是想用解“水腐草”毒的方法来换取喷入自己腹中那颗毒药的解药。现在在鲁天柳挟带气相的震撼和压迫下,他没有提出任何条件,马上从怀中掏出一个镶金双层锡盒。先给五郎的伤口涂上一层油膏,又喂进口中一粒药丸。

这琵琶原是骑在马上演奏的乐器,它是从马上使用的器物所悟而创出的。那这器物是什么?对,弓!“批把”二字代表的意思就是推手和引手,而最早的推手和引手却是使用弓箭的术语。并且,弓最初发明的目的是作为武器还是作为乐器来使用,至今也没有人能弄清楚,但是胡人会弹拨弓弦引吭而歌的事情却是毋庸置疑的。

“药丸解毒,性命无碍。油膏是为伤口愈合,‘水腐草’会让伤口久不愈合,留下丑陋伤口。”枯尸太监说完也做完。

琵琶的别名叫做“批把”,为北方胡人所创。汉代刘熙《释名・释乐器》:“批把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批,引手却曰把,象其鼓时,因以为名也。”

鲁天柳觉得自己也该做些什么:“你想要……”

琵琶琴弦发出的琴音已经变成许久才响一次,这样的声调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似乎纯粹为了拉扯松动些什么。是琵琶的琴弦?山口?弦轴?或者根本就不是琵琶上什么部件,而是手上什么东西?

“只求解药一枚,往后绝不敢与仙姑作对。”枯尸尖细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说道。

鲁天柳对自己的三觉是相当自信的。这层楼有活人!因为刚才那一声绝对是人发出的声音。可是她又闻不到任何活人的气味……

鲁天柳真的想笑,她不清楚怎么一会儿工夫自己就变成仙姑了,而自己这仙姑刚才还以为面前这怪物是仙家、妖魔呢。她极力地忍耐才止住笑,现在必须稳住这个怪物,不然自家进来的几个没人是他的对手。鲁天柳还是高估了自己,其实要说技击功夫,他们进来这几个捆在一起都不是这一个枯尸的对手。

琴音更慢了,变成不连贯的单调声响。鲁天柳听到“咦”的一声。

鲁天柳掏出化秽丸的瓶子,倒出两粒给他,“吞一粒,还有一粒整三日后吞下。十日内不可用力打斗。”鲁天柳考虑得很周全,就她这几句话,至少可以让枯尸太监今日之中不能再与他们为难,让他们暂且先避过眼前这一关。

鲁天柳赶忙将心神一凝,把口中化秽丸藏在舌底,上下两排玉齿轻轻咬住舌尖。她这是害怕琴音中有什么摄魂乱神的手段浑浊了她三觉的清明。刺耳的琴音响了几节,鲁天柳依旧能非常清晰地辨别出每个音调,她没有松手,只是稍微放平手臂。手臂平置,力量就大了,鲁天柳甚至可以感觉到链条陷入女活尸浮肿脚踝的滞涩感。

五郎醒来了,枯尸的药果然很灵。五郎一醒,就马上活泛起来,他对面前多出的一具女尸和一个比枯尸还像枯尸的人虽然非常惊讶,但他生性不好奇、不多问,只要知道鲁天柳安然无恙就行了。

琵琶弦动了,琴音又响了起来。女活尸竟然还能有条不紊地弹奏平湖派的曲子《女儿悲》。这乐曲鲁天柳也听不懂,但她只知道曲调越来越慢,弦音却越来越响。最后成了慢慢拉扯琴弦,声音极其刺耳难听。

五郎对鲁天柳咧嘴憨笑了一下,自顾自去摘下挂在立柱上的捻股牛筋绳。然后一甩手缠住“如意三分刃”的刀杆,左手将牛筋绳拉紧,绷直。右手如同拨动琴弦一样大力在牛筋绳上一砸。捻股牛筋绳真的像琴弦一样抖震起来,震波从弹起的地方一直传到“如意三分刃”上。“如意三分刃”在立柱顶端钉卡得非常结实,要不然也绊割不断女活尸双腿上的四根缅钢细丝。但此时它却随着牛筋绳剧烈抖动起来,渐渐被拔了出来。在五郎连续几下大力砸敲牛筋绳后,那“如意三分刃”随着弹回的牛筋绳像条鱼一样蹦回五郎的手中。其实关五郎取刀的这种技法是船家背纤遇到激流险情使用的一种方法。突遇激流,船拉不到岸边,背纤人会马上将纤绳在固定物上缠绕一圈,然后由几个人在一头拉住绳头,另几人找粗大木杆敲打绷紧的纤绳。纤绳一震,拉绳头的人就将绳头一收,再一敲,再一收。如此慢慢将船拖到岸边。

可是女活尸虽然被拉得腾空而起,却没有被抛下楼梯。鲁天柳感觉有一股巨大的阻力将它牢牢拴住,但她没有马上松手,而是紧紧拉住细钢链,打算将女活尸尽量拉近。

刀一到手,五郎就将牛筋绳缠在了腰里。然后往鲁天柳身后一站,也不作声。

飞絮帕的链条死死缠住了女活尸的右腿,这是她仅剩的左手飞絮帕,鲁天柳的力气不大,所以她左右手一起用力,将链条猛然一拉,手臂抬举的同时侧身往楼梯下一扬。鲁天柳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把女活尸拉进自己身后的楼梯坎面。

“你慢慢调理,我们先走。”鲁天柳对枯尸说了一声转身往堂前间的正门走去。走了两步,她又停住脚步,侧过头来问了一句:“你们这里像百毒尸偶这样的毒玩意儿还有吗?”

鲁天柳又退了一小步,这时的她离那个楼梯第一个台阶只有一步左右。女活尸却没有继续逼近,反而开始拨动琵琶琴弦,弹奏起来,弹的是一段古曲《将军围》。鲁天柳听不懂它弹的是什么,但她知道女活尸既然没有继续逼近,肯定是有可以将她逼下楼梯的招法,所以她必须抢先动手。

鲁天柳这可是问的对家坎面的秘密,一般情况对家人是打死都不会透露的。

鲁天柳看着越逼越近的女活尸,没有利用尚未完全封住角度的缺口冲出去,反而朝后又退了两步,离那暗藏着恶魔利齿的楼梯口更近了些。女活尸一拐一扭地走过来几步,然后停住。鲁天柳看得出来,女活尸所在位置已经完全封锁了自己逃向右楼梯和戏台的空当。

“还有‘尸茧蠨(shāo)蛸(xiāo)’,布在前面天井的‘四水归一’。”枯尸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说完以后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在对家这仙姑面前竟然比在自家主子面前还老实。

鲁天柳刚才是被女活尸阻住下楼的道路,重新又逼到左侧楼梯的梯口。看来,这女活尸不将她变成和那椅子一样支离破碎是不肯罢休的。

鲁天柳知道尸茧是什么,因为她见过。尸体为防腐,用海鮭鱼汁封泡尸体,这样尸油就凝结成球。尸体腐化后,尸油球就干结成茧。这茧子可以养,经常给些荤油就能让它不会瘪死,她在龙虎山就见到过养着的尸茧。至于这蠨蛸是什么,鲁天柳却是一无所知。

“弦拉刀射”的力量的确很惊人。楼上的鲁天柳明显感觉到整个楼面一震,桌椅也都轻微跳动了一下。被绷拉得不前不后的女活尸也狠狠地抖了一下,就连戏台上干瘪的男尸也随之一震,身上、脸上的石灰粉扑簌簌地往下落。

“五哥,带上那格尸偶哉,提拉她身后格细弦,勿要碰伊身子,伊有毒格。”鲁天柳又重新用吴语交代五郎,她带走这尸偶是为了防止枯尸太监换弦重新用她来对付自家的几个人。刚才虽然说让他不要用力打斗,保不齐他会用尸偶来代替他打斗。她这心思真的是缜密如丝。

五郎见刀已飞出,却未能达到设想中的效果,心中不由一急,毒气随血而动,眩晕冲击而来,眼前有无数星星飞舞,脚下是万丈波浪颠覆。于是他全身硬撑着的劲力彻底松了,直直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鲁天柳从容地推开了厅楼正门。她知道,只要这堂前间里的扣子都放完了,那么所有封口自然就解了。眼见着堂前间里的狼藉景象,扣子肯定放得差不多了。

“弦拉刀射”,五郎将“如意三分刃”飞射而出,可这是盲目的一击,没有目标。刀落在他平常“立柱”技艺里“两柱定角位”的那个角上。那是一根撑柱的顶端,刀撞开了木楔垫块,斜斜地从楼层木板缝隙中插了进去。只插进去一点,不多,因为刀的另一侧刃口被立柱顶抵住,不能继续往前。也正是因为如此,这刀卡得很结实,刀杆发出“嗡嗡”的震响。

鲁天柳走出轻松打开的正厅花格门扇,五郎拖着女活尸紧随其后。

琵琶射

出了门,他们二人发现过廊里本该有的木隔断已经不见了,而前路来路也都未见到自家其他人手。人不见了,最大可能是他们路走错了。于是他们两个索性还往来路返回,并从道口往花房那个方向走去。

对家有一绝妙坎面叫“咫尺千里路”,与鲁家的“大石龙形绕”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用北斗七星连头尾二担星,再暗合斗转星移之法布置的,这样的布置只需用简单的几件物什就可以让人无法脱出……两处灌丛,两片花圃,一块太湖石,一个荷叶缸,一道荆棘墙,正合北斗七星数。可是那头尾两处二担星的六颗星位又在哪里呢?找不到这六处星位就只能在这坎面的正中打转,连个坎边也无法摸到。

走出十几步后,鲁天柳再也忍不住了,轻笑着对关五郎说:“格人太好笑哉,神神经经个当吾菩萨一样格……”这话没说完,她突然停住脚步,因为清明的听觉中隐隐传来楼厅里枯尸太监在喃喃自语:“高手,果然是高手,竟然知道用‘百毒浸尸’去收‘尸茧蠨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