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絮帕的球头缠在五郎的刀杆上面,五郎紧握住刀杆,同时也抓住了帕子的链条,他早就丢开了女活尸,空着右手在等呢。
“拉一下!”鲁天柳发出的声音并不尖利,也没有太多慌乱。但她的心里已经紧张得几乎窒息。
鲁天柳像个人形风筝被放飞了,她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关五郎拉出了院子。就这个瞬间,鲁天柳听到了断裂声、惊叫声、惨呼声。
飞絮帕脱手飞了出去,是左手那根,右手那根紧追着飞了出去,帕子头直追前面那根的链子把,并魔术般的缠绕在前一根的链柄处。
这样的招式是鲁天柳和五郎私下练的,他们已经不止一次用到,最惊险的一次是在金陵城外紫金山,关五郎将鲁天柳拉出白玉蛇窑。而眼前逃过的这一劫比当年的白玉蛇窑要凶险许多许多。
一根细丝软软柔柔地搭在鲁天柳的手臂上,并且抖动着、战栗着、蜷曲着、舒展着继续前行,另一根同样的细丝搭上了鲁天柳的裤口,还有一根更为粗大的,带着一前一后两张叶片,如同不对称的一对翅膀,轻轻柔柔地压在鲁天柳的脚背上。
院子里的雾气越来越浓,鲁天柳耳中的簌簌声已经变成了干涩的鬼泣一般,而且是一群鬼的哭泣。
悄无声息地,两根飞絮帕蛇一样地溜出鲁天柳袖口。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知道马上就会有事情发生,却觉得事情似乎和自己毫不搭界。自己就像是在一个不合适的时间走进了一个不合适的地点一样。而且她还发现,那些渐渐将自己围拥起来的东西,很自然地给她一种遇到朋友、亲戚般的温馨感觉,但是这感觉里包含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有无可奈何、无望挣脱、无法呼吸、无处可逃。
声音大了,就连五郎也听到了,在他听来,那声音更像是几万只蝎子甲虫在翻腾纠缠。
四五步,只有四五步的距离,鲁天柳已经完全掩入了雾中。又是四五步的距离,鲁天柳止住了脚步不再前行。因为她身体所有外露的肌肤同时感觉到,有东西在逼近!逼近的速度虽然不是特别快,但轨迹却是十分怪异的。而且那些东西在呼吸,在生长,在运动,可感觉中却又不像是活的东西。
“是魔龙抖甲吗?”五郎傻愣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有点类似的鬼怪故事。
鲁天柳回头朝他吐吐舌头,做个怪脸。由于有迷雾的遮掩,五郎看得并不十分清晰。
“勿对格,肯定勿对格。”鲁天柳虽然是软软的吴语腔调,语气却是十分坚定的。“是个长得交关(非常)快的物事(东西)哉。”
不过五郎也有非常难得的优点,就是听话,而且根本不问为什么,让他停住便站在圆月门外没跟着进去。只是在鲁天柳走进迷雾的瞬间,他将手中刀杆一竖,开口说了句:“有事你唤我一声。”
簌簌声始终没有越过院墙和圆月花门,就好像是有一道透明的屏障将它们阻隔住了。
现在鲁天柳走进了院子,不但没有让关五郎走在前面,而且还回头示意他先不要跟着了。鲁天柳比五郎本人还要了解他,像他这样莽撞、懵懂的性格其实很不适合干坎子行的事情,几乎每次外出办事都要受伤。不过这傻小子还算命大,哪一次都能险险地把命捡回来。
浓雾来得快,散得也快,鲁天柳很快就看清了院子里的情景。那是铺天盖地的蔓藤枝叶,可是已经开始干枯,藤叶也泛起了焦边。
关五郎跟在她的后面,手中还拖着那女活尸。他一开始就想走到鲁天柳的前面,可是鲁天柳不让。这对于五郎来说也习惯了,因为哪一次都是这样,在应付坎面的能力上,大家都不够信任他。
鲁天柳的耳朵里仿佛听到枝叶为衰老在叹息,为垂死而感慨。不知道为什么,鲁天柳自小就和花花草草特别投缘,在她感觉里,那些植物和动物一样是活的,是一样有惊、有悲、有乐、有惧的。她经常会觉得那些植物在和她交流。她曾经将这种感觉告诉过陆先生,陆先生却笑她,说她是个柳树精,被老爹给捡回来了。
鲁天柳不知道那簌簌的响声是什么发出的,但不管是声音还是气味,给她的感觉都是很好的,就如同是遇到朋友、亲戚一样温馨自然。于是她走进了迷雾之中。
鲁天柳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植物,但是她听说过。记得在龙虎山的几天里,那些个老道士像是一百年没有人说过话一样,拉着她喋喋不休地说了好几天,说的都是些显摆自己能耐、见识和险遇的事情。就连已经闭关几年的掌教天师和几位祖天师、太祖天师都把她叫了去唠了好一阵子。最后走的那天,掌教叫人送来一帖,上书:“且把闲言记心中,他日用时应天数。”帖子写得十分浅白,似乎是害怕鲁天柳看不懂。其实鲁天柳跟着陆先生这么些年,对那些禅语道义还是能看懂许多的,而且有的时候,有些别人无法理解的玄奥禅道,她却能一语道破,好像生来就懂一般。
弥漫的雾气里有阵阵清香,应该是新鲜枝叶的气味。并且,这清香随着簌簌的响动,变得渐渐浓郁。其实这一切只有鲁天柳能感受到,跟在她身后的五郎对这样的环境和变化没有丝毫的觉察。
记得当时,道清殿的吴天师就跟她讲过“一刻生死,阴魂菟丝”的事情。坟头菟丝,不是草,而是藤。不知为什么,只生长在阴气极盛的坟头之上。有人说是怨气所结,也有人说是坟中鬼魂的头发,还有人说是妖魔扑食的触角。这藤生长过程中,可以缠倒墓碑,缠死坟边树木,更有甚者,还将土中棺椁给缠拖出来。
“异觉需心性驾驭,集精聚神理清明,无我无形,可觉蚊翼风动土下蚁行。”这样的玄学理论鲁天柳好像许多年以前就已经知道,只是需要这书本再印证一下而已。
吴老道说的菟丝藤却又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他曾经在洪泽湖边芦苇泥沼滩中收红鳞骷髅尸的时候,遇到了一种从生到死只有一刻时辰的菟丝藤。这菟丝藤从红鳞骷髅尸的坟头长出,出土时坟头周围阴寒迷雾一片。由于泥沼滩里坟头的位置、方向容易搞错,所以首当其冲的吴老道走过了这片区域。等他回头赶来,迷雾已经散去,他见到的是血红一片的藤枝藤叶。随他同去的一个师弟、两个师侄、一个向导,还有一个船夫,都被裹在这片菟丝藤中,成了五具干瘪的尸体。菟丝藤吸干了他们的鲜血和体液。但吸干了五个人的菟丝藤也没活多少时间,很快就干枯而死。
实话说,这书真的很深奥,就凭鲁天柳在道学与玄学上的造诣,是很难理解的,但鲁天柳是聪明的,不同一般的聪明。她一页一页地翻书,并不仔细看所有的内容,因为需要的东西会下意识地落入眼中。
鲁天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这样肯定面前的就是阴魂菟丝藤。虽然这里没有坟头,虽然这样的秀丽园子中不会埋有死尸,虽然她的鼻子没有闻到一点污秽的气息,但她在意识里无比坚定地认为这就是菟丝藤。菟丝藤给她的感觉就像是亲戚老友,也仿佛是前世宿敌,但不管是什么,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刚才要不是反应快,让五郎迅速将自己拉出,她现在也是这片枯藤中的一具干尸。
最近她发现自己在三觉的功力上有了很大的提升。她没告诉任何人,而是自己偷偷跑到陆先生房里偷了本《玄觉》来看,这书是她和陆先生一起去龙虎山时,白胡子掌教天师送给陆先生的,本来是让他在合适的时候给鲁天柳讲的,而陆先生一直都没有再和鲁天柳提过这书,大概他根本就已经忘了。
老友死了,或许说成去酝酿重生更为合适。因为它们的根,它们的种子肯定没死,不定什么时候就卷土重来。
鲁天柳在门洞前静立着,清明的三觉渐渐进入了忘我的状态。
鲁天柳和五郎快速通过这个满是枯藤枝叶的小院子,从对面院墙上一个同样的圆月门洞出去。五郎依旧拖着女活尸没丢掉,因为鲁天柳说了,这东西可能要派用场。
往花房去的路径很短,没几步就要拐弯了。拐过弯后是一道青瓦波浪檐脊的月白院墙,墙上有个没有门扇的圆月门洞。从门洞往里望去,雾蒙蒙一片。阴霾的下午,这个小院子里起雾了。
出去后,面前的路又做丁字分岔,他们两人在岔口的地方再次驻足不前。
阴气升
五郎安静地看着鲁天柳,他是没有主意的人,只好等着鲁天柳作出决定。
池塘的中央轻轻冒上几个气泡,浮上水面后久久没有爆裂。
鲁天柳抬头看看周围房子的构造,然后又往左右道上各走出五步,清明的三觉对小道过去的方向好好搜寻了一番。搜寻的结果让她茫然,也让她恐惧。
鲁盛义往过廊那里走近了两步,却又悄然止住。
一股阴寒的气息通过她温热的鼻翼直冲脑顶,让她脑顶骨如被寒针刺中,外露皮肤上的汗毛孔猛一收,外露皮肤上的汗毛尖在颤抖,她感觉到那两个方向弥漫着茫茫然的阴寒气,并朝这里包绕过来。如此浓重的阴气一般只有数百年以上的坟地才会有,而数百年的坟地肯定有浓重的污秽气息夹杂在其中。奇怪的是,这阴气中竟然没有一点污秽、霉涩的味道,它是一种清灵爽洁的阴寒之气。
过廊里鲁恩用左手持刀。很快,那乌青砍刀脱手飞出,却不是飞刀斩杀的绝招,而是被对手震飞。砍刀钉在过廊的廊柱上不停抖动着,乌青的刀刃像一汪溅动的水波。
正是这种清灵爽洁的阴气让她感到恐惧,如果真的有些不干净的味道,就她所学的“辟尘”之技和陆先生教授的方术方法,倒也可以对付两把。可是现在他们面前的气息已经超出了人与鬼的概念,那是一种天地自成或者仙道修成的气息。试想,一种自己本身就崇拜和追求的概念,又怎么会有办法去摧毁呢。
鲁盛义比鲁恩先一步到的过廊,所以先一步被人踹到池塘边上。他站起来后没有马上重新跃入过廊,因为过廊里鲁恩已经在和踹他的人坎动手了。鲁盛义没有过去帮忙,只是紧张地看看他们的打斗,再不时看看背后的池塘,似乎觉得水里那个落水鬼的怪异大手随时会将他拖下池塘去。
让鲁天柳恐惧的还不止于此,她听到朝左方向的阴气中有好多处发出怪响,像是磨牙声,也像是抓挠声,还像是咕咕的呼噜声。而朝右的那个方向传来的是长久不息的嘶嘶声,像是气体喷出的声音。鲁天柳能从这声音里明显听出怨毒和晦涩,这些东西肯定是诡异和阴毒的。可这些情况和现象自己又没闻出来。这是否又和戏楼里一样,两种感觉都正确,两种现象都存在?
同在这园子里的鲁盛义和鲁恩都不知道女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其他的人却都知道。封层:护住小楼,不要让他们进去;敞水:撤开池塘周围坎面,将他们逼入池塘。
鲁天柳突然转身,因为她的清明三觉发现,自己连退路都没有了。就在刚刚闯过的院子里,随着菟丝藤的枯萎收缩,也慢慢升腾起一团同样的阴气,并越出院门向她这里包绕过来。所有情形都在驱促着鲁天柳,必须马上作出决断,选择一个正确的方向。
“封层,敞水。”甜腻的声音依然是金色狸子面具的女人发出的。话音刚落,发话的女人不见了,水边石头平台上的女人不见了,很快,池塘中荡起的涟漪也不见了。
鲁天柳的心里很紧张,但她的面目表情没有显露出一点点来。关五郎当然不知道现在自己是怎样一个处境,不要说他了,整个院子里都没有一个人能有鲁天柳这样的感受。
鲁盛义几乎是和这个小东西一起动作的,他迅速从惊怖和惶恐中恢复过来,迅速朝着画舫过廊奔了过去。
“那边应该是正堂天井,瘦老头说的‘尸茧蠨蛸’就在那里。”关五郎难得说话。对于房子的构造和布置他却不比鲁家的任何一个人差,这是他下了一番苦功才有的收获。
荷叶缸里发出一声怪叫,声音不高却摄人魂魄。在这声音中,一个大手大脚的小东西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直接落到池塘的中央。
“对,那里是正堂天井,我们往那里去。”鲁天柳说完这话,五郎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甚至还以为鲁天柳又是在说反话捉弄自己。自己刚才说话的意图是提醒鲁天柳不能往那边去的,怎么柳儿反做出这样的决定?但他只是嘴角半开了一下,便径直从右边小道向正堂走去。
这是一只诡异的手,落水鬼的手,是一只像人手却没有人味儿的手。鲁恩的感觉是复杂的,就像那手污秽不堪的长长手指探到他喉咙里一样瘙痒、恶心、恐怖。他再也忍耐不住,跪倒在地上,边呕吐,边朝着远离荷叶缸的过廊那边爬行。
其实鲁天柳心里真的很感激五郎提醒了她,帮她做了决定。虽然正堂天井那里有“尸茧蠨蛸”,但自己不是带着女活尸吗?枯尸太监说过这女活尸可以收“尸茧蠨蛸”。自己听到那阴气里的嘶嘶声,保不准就是这些“尸茧蠨蛸”发出的。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自家进来的几个人被分割几处,现在他们都不知在哪里,显然是对家早有准备,设好套子给自家钻。进入的后门肯定已被封口,必须另外备下一个退路。这里是坎子家的园子,要想在这里挣出性命来,就必须懂得反向思维。既然已经没了后门的退路,那说不定占据住正门倒是个好路数。
刀人松弛了的身体和鲁恩一起跌倒在地。刀人再也爬不起来,就因为他看到了那么一只有鳞状表皮的大手。鲁恩慢慢爬起来,一扭头正好看到那只大手搭在荷叶缸的缸沿上,他虽然没有看到刚才是怎么回事,但他清楚,自己背后那个高大壮实的人坎突然消失肯定和这只手有关。
没走出两步,他们发现斜前方的正堂天井里起风了,风中还裹着大得出奇的雨滴。鲁天柳认识这雨滴,这雨滴是尸茧,她在龙虎山的时候,掌门天师给她看过两只养在罐子里的尸茧。看到尸茧,立刻想到“尸茧蠨蛸”。看来布了“尸茧蠨蛸”的坎面动了,困住的肯定是自家什么人。于是鲁天柳脚下几个飞纵,抢到五郎的前面。只转过一个拐道,就看到了扇形侧门,也看到了“水晶帘子”,还看到了一个正要合身扑上去的血人。
鲁恩的嘴紧紧贴住了刀人的嘴,贴得那么紧密、那么用力。不知道刀锋的另一头是什么形状,其实不管什么形状,这样一道锋利如同纸片的刀刃深深插入到喉咙里面都不是什么好事。
此处有更为浓重的阴气,但也稍稍有一点尸气,尸气是尸茧发出的,可这阴气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鲁恩才不管什么落水鬼,他没吭一声,继续紧咬着刀刃不放松。然后他将整道刀锋狠狠朝前送去,他要阻止这个刀人继续喊叫,只有他停止了喊叫,自己才可以解脱。
嘶嘶的响动在鲁天柳的耳中已经变成细雨洒叶一般,那个浑身破烂的血人发出的喘息声音如同雷鸣一般,反倒是人为弄成的飙风狂吼没能让她的听觉产生太大反应。清明的三觉就是这样,只对有灵性的东西有很大反应。于是从嘶嘶声她知道那雨滴就是“尸茧蠨蛸”,从雷鸣般的喘息,她知道这个血人就是陆先生。
刀人口中出刀,回头刺杀,头始终扭在后面,所以看到了这一切。他好像是知道这东西的,突然不管不顾地松开了嘴里的刀锋,用尖细的声音大叫起来:“落水鬼上岸了!落水鬼上岸了!”
鲁天柳发出的那声吴语腔调的娇喝,不但制止了陆先生的拼死一扑,而且还让这院子里暗藏的一些高手心头一滞。狂风猛地一停,正厅的几扇花格门叶骤然打开,空中随着狂风飞旋的雨滴瞬间落下,在青石地面上不断地弹跳蹦跃。
高大的人坎连个闷声都没发出,便被这只鳞片大手拎着脑袋无声地拖进了荷叶缸中。
陆先生知道来了援手,不用再着急拼死扑击了。本来要冲破雨帘的打算变成了避让雨滴。他左躲右闪,跌跌撞撞,样子非常狼狈,这是因为浑身的伤痛让他的行动难以自如,同时他为防止有其他意外,躲避时坚持在按“六分秤点”的延伸线走。
淤泥的漩涡中伸出一只大手,脏兮兮、黑乎乎,长着鳞形角质的手。这手一把捏住高大人坎的脑袋一扭,骨头折断的声响很清脆,在这园子的哪个角落都可以听得很清楚。
雨点终于都躲过去了,陆先生一下松了劲道,跌跪在正厅门槛的外面。这一跌,让他浑身像被撕碎了一样疼痛,浓稠的血,涌出了伤口,渗透过棉服,顺衣角滴挂下来。他将被痛苦扭曲了的、被血污和火焰涂抹了的脸艰难地抬起。刹那间,所有丰富的表情都被单一的惊愕所代替。那是因为他看到正堂中央挂着的一幅画。
荷叶缸里的水其实不多,因为里面有好大一部分都是淤泥,用来种荷花的淤泥。但那不多的水竟然打起了旋儿来,而且那旋儿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泥水的旋儿、淤泥的旋儿。这景象好多人都见到了,只要是在这园子里高处埋伏着的人坎都看到了,包括站在花荫小道上的鲁盛义也看到了,但是谁都没有出声。有人是惊讶得忘了出声,有人是根本没想出声。
鲁天柳一直冲进扇形侧门的门口才止住了脚步,她想离得近一点,以便看清这“尸茧蠨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因为她虽然从枯尸太监口中知道女活尸可以对付“尸茧蠨蛸”,可是怎么对付,她却不懂。
鲁恩没法子对付背后的高大人坎,他只能挣扎着往后戳出两脚。这两脚,人坎轻易就躲过了。戳脚踹不中人坎,就只能踹在荷叶缸上,强劲的脚力把大大的荷叶缸震得嗡嗡直响,缸里的水纹也打起了旋儿。
就在这一刻,院子里的狂风突然再起,但已不是盘旋,这次鼓风的高手驱动的是单向风势,满地的雨珠在风势推动下碰聚在一起,再次合并成一挂“水晶帘子”,晃悠悠往鲁天柳身上罩盖下来。
鲁恩感觉到疼痛,穿透骨髓的疼痛。高大人坎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解决鲁恩,所以只好将全身力量都集中到左手上面,就好像溺水的人捞住一件东西就死命抓紧。鲁恩感觉肩胛骨像被捏碎了一样,如果不是嘴里咬着刀刃,他肯定会惨叫出来。
女活尸越墙而过,扑落在“水晶帘子”上面。帘子没有散,一个翻转反将女活尸裹在了其中。原来是关五郎见着帘子要罩盖鲁天柳,自己又被鲁天柳挡在身后,急切之间只好将女活尸从墙头上扔了过去。
高大的人坎撞在了荷叶缸上,鲁恩的后背撞在他的胸前,撞击一点也不重,因为高大人坎的左手撑住了他的身体。刀人的后背撞在鲁恩的胸口,也不重,因为一道刀锋在两人的口中,谁都不敢用力,谁都在极力控制自己脚步下的跌撞。
女活尸被帘子裹得满满当当,地上还有些散落的雨珠也围聚过来,一同附着在女活尸的身上。就连斜下铺设的排水暗槽里也有雨珠倒流而出,快速地往女活尸的身上聚拢过去。飙劲的狂风竟然不能阻止它们,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已经将它们与女活尸连在一起。
就在高大人坎犹豫之时,两人已然跌撞到他的面前。他左手一把抓住鲁恩的肩胛,却不知是推好还是拉好,于是在前面两人跌撞的力道作用下,一起往后快速倒退。
鲁天柳与女活尸离得很近,她能看到那些透明的尸茧中有蓝色的虫影,她能看到尸茧里有一根黑色尖刺穿出,插进女活尸的身体。女活尸的身体迅速变大,就如同充气的气球一般。鲁天柳忙往后退出几步,她生怕这女活尸会爆裂炸开。而晶莹软滑的尸茧都干瘪了,变成两张薄膜套住一只发出蓝幽光泽的虫子。这虫子就是蠨蛸。
其实这个高大的人坎也有他的道理,他不敢用手中的刀砍下或刺出,缠裹在一起的两人只要稍稍有点变动,就会误伤到自己人。就算自己出刀不会伤到自家人,力杀之下,他们两个同咬着那把刀锋也有可能造成两败俱伤。
《越绝书》:“蠨蛸吐丝极韧,不惧风劲雨暴。”
另一边过来的高大人坎被面前这两人怪异的格斗场面惊呆了,他一时搞不清楚自己应该怎样才能帮助到自己的同伴。一直到两人缠裹在一起朝着他这边跌撞过来,他依旧没反应过来。
元《异虫点谱》:“有蠨蛸喜毒秽,入尸茧,吸油吐液,滤尸毒中杂质,其伏尸茧明净如珠……遇死活物,附身尽吐茧液,随后复吸,茧大如轮。”
刀人能想到的,鲁恩这个老江湖肯定也能想到,刀人后退了才一步,鲁恩就已经放下反夹在刀人腰部的双腿,一起快步往后退走。退走的速度由于多出了两条腿而变得迅疾且踉跄,再加上刀人背上一直挂着鲁恩的体重,这一退几乎变成了两人同时后倾跌倒。
这“尸茧蠨蛸”,其实就是喜欢吸食人油的一种蜘蛛,它不会织网,只会单根吐丝,但吐的丝能飞射很远,黏附力强且极具韧劲。这就是它们粘结成帘子后能风吹不散的原因,也是劲风不能阻挡它们向女活尸靠拢的原因,都是有那丝连上了。而且这“尸茧蠨蛸”不但自有剧毒,而且还喜欢吸食毒质。它们一般的吸食的方法是先将自己茧子里的毒油注入猎物身体,让猎物麻醉、死亡,等猎物的体液也都变作毒液时,它们再吸入身体注满茧子。
刀人是聪明,他转过自己的身体,将鲁恩的后背再次暴露在自己同伴的面前。刀人也是愚蠢的,他转过身体后,就急切地朝后退步,想将鲁恩尽快送到同伴的面前。
女活尸是“百浸毒尸”,本身的体液就含有剧毒。所以“尸茧蠨蛸”刚将毒液注入尸身后,马上就开始往回吸了。
局势突然之间变成了这样,刀人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开始认识到一个事实,面前这个人,其实很难被杀死的。他也认识到自己速战贪功是个极其错误的想法,现在的局势必须依靠合击的同伴。
女活尸又迅速瘪瘦下去,尸液很快就注满了一个个尸茧;女活尸越来越瘪,尸茧越来越大,就像是一只只黄皮香瓜。是的,是黄皮香瓜,因为这时它们吸入的尸液是浑浊的,它们要经过多次吐吸过滤后,茧子才会重新变得晶莹透明,而且要多次将无用的水分杂质排出后,茧子才会变作原来的大小。唯一不同的是,从现在开始,它们的毒性又成倍增加。它们不止是不能碰,就是用器械杀死它们,也要当心茧子里的毒液溅出。这毒液成分已经极为复杂,没人知道该用什么药物来解。
鲁恩不能松,这一松他就没有第二次机会咬住刀锋了,那就又是一个必死之局。刀人也不敢松口,他知道口中刀要是让给了鲁恩,趴在背上的对手同样可以给自己致命伤害。
女活尸已经变得比枯尸太监还要枯瘦。胀大了几倍的“尸茧蠨蛸”也暂时失去了攻击的能力,它们粘连成一大长串,慢悠悠地往排水暗槽里滚去。无法驱用的“尸茧蠨蛸”归了坎位,那风也就只得停住。
刀人无法收刀再杀,他脑袋扭转的角度差不多到了极点,是个无法使出大力的角度。鲁恩虽然咬的是刀刃,但他脑袋的角度位置却是可以利用颈背一起用力,一副钢牙将刀锋咬得紧紧的。
惊愕跪跌在正厅门口的陆先生突然被一阵震动惊觉过来,震动来自身体下面的青石板。那青石板不止是震动着,好像还微微有下陷的趋势。这又是什么恐怖的坎面?
锋利的刀可以让鲜血如同泉涌的同时却感觉不到太大的疼痛。所以无数次浴血的鲁恩依旧保持着清醒,炫目的鲜血是不会让他产生丝毫慌乱的。
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惧感觉从陆先生头顶直窜到脚底,他赶忙爬起身来,跌撞着往扇形侧面跑去,可刚走出两步,就又摔倒,于是他手足并用着往侧门爬去。
鲜血从鲁恩的嘴中涌出,滴滴答答地溅满他的胸前和刀人的后背。刀锋还是割破了鲁恩的嘴角和舌头,可命却依旧还是鲁恩自己的。
爬行的过程中,他看到关五郎想来帮他,就赶紧又是摇手、又是高呼地制止五郎过来,因为他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是在一个沼泽泥潭的上面,两个人的重量很可能会就此陷落下去。
其实鲁恩搏杀中最大的优点就是会掌握时机。此时刀人的头扭转到了极限,也探伸到了极限。这样的角度位置,就类似强弩之末,出刀的速度不会太迅捷,力度也不会十分强劲。但是这位置角度也是鲁恩无法再继续避让的,锋利如同纸片的刀刃差不多已经够到他的颈下,瞬间便可毫无阻碍地切划过他的脖子。于是,鲁恩只好不避反进,就在这速度和力量都不是太大的位置上,一口咬住了那锋利的刀锋。
五郎停住了脚步,他是从陆先生摇晃的手臂上看出来他不让自己过去的,陆先生大张着嘴,可是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鲁恩是想清楚才这样做的,他要是从背上下来,不要说已经是两面合击的局势,单单就是此时已经恼怒之极的刀人,就会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要了自己的命。所以当脑袋已经让无可让时,他索性将自己的脸迎了上去。
鲁天柳根本没看陆先生,更没对五郎的动作有一点反应,她有些木讷地站在院门口,半闭着眼睛,像在聆听,更像在吐纳运气。
刀锋在鲁恩的脸上停留了下来,因为鲁恩不愿意从刀人的背上跳下来,这样的话,他就只好用自己的脸去阻挡对手的刀了。
陆先生也意识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但现在不是关心这个问题的时候,只想着尽快从这地方爬出去。他匍匐在地,四肢叉张着往前爬行,样子有点像海龟。
刀人需要的是在刹那间取命,要不然他的局面就太难堪了。必杀的一招使出,非但未能一杀成功,反倒被垂死挣扎的对手缠在了身上。现在被逼使出第十五道刀锋,如果再不奏效,他不止是没面子的问题,恐怕以后的日子都会变得很难过了。
陆先生终于离鲁天柳和五郎不到一步了,他的手尽量往前伸着,期望谁拉他一把,或者能一下抓住谁的脚脖子。
刀锋直逼眼角,眼光只能在刀光中显示出怯弱、退缩。鲁恩抬头后仰,既然不能阻止刀人的脑袋后转,既然不能阻止刀锋的斩切,那就只好躲。
鲁天柳没理会陆先生,样子依旧像在做梦。五郎弯腰伸手,想要将陆先生拉起。鲁天柳却从忘我的三觉状态中惊醒,神情异常紧张。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住五郎,往院门外面一下子退出了十多步。
这一刀锋竟然是从刀人的口中刺出!是的,第十五把刀竟然藏在刀人的嘴巴里。
陆先生的手在快要触摸到五郎的刹那僵住了,眼睛死鱼般盯住身体下的石头地面,连大气都不敢出。好一会儿,真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抬起头来,将一双原来盯着地面的眼睛望向鲁天柳。鲁天柳也正在看着他,两双眼睛就这样无声地交流着。
扭头!出刀!第十五道刀锋闪着刺眼的白光,正对着鲁恩的眼角处扑闪而来。刀人这一刀没有征兆的,而且完全没有出刀的规矩,出刀的地方更是鲁恩想都不敢想的。
慢慢地,陆先生抬举着的手臂落了下来,轻轻地落在石头地边上,然后极轻极轻地往前挪动身体,但他的视线却没有改变方向,一直那么死死地看着鲁天柳的眼睛。
刀人的反应是果断的,他没等鲁恩完全将他的后脑勺顶死,就用力扭转自己的头颅。
关五郎想要去帮陆先生,他是个实心眼的人,这个朝夕相处的山羊胡子老头对自己和鲁天柳不错,跟一家人似的。现在眼见着他血肉模糊地在那里挣扎爬行,自己不去帮把手,那也太说不过去了。今天的鲁天柳是怎么了?她不是和陆先生最谈得来吗?怎么这样无动于衷?
做完这一切,刀人也正好收回反踢出的双脚。
五郎刚想再往陆先生那里迈步,可鲁天柳的手紧紧拖住他的上臂,并且将头移到他耳边,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话“别动也别出声。”说这话的时候,鲁天柳的眼睛依旧是与陆先生对视交流着。
连续反踢出的两脚都落空了,在他的身后好像根本就没有鲁恩这样一个人。从刀人臀部下滑过的鲁恩,上半身刚过去,便立刻抬起了双腿,这样他的小腿就正好挂住了刀人的腰部。小腿有了着落,鲁恩马上使力夹紧,随后腰部用力,上半身顿时翻转过来。同时左臂手腕上鱼皮护套甩出,缠住刀人左臂根部,吊住自己身体,并尽量将左臂往后拉。右手虽然不能动,右臂却是可以从刀人腋下抄过去,死死地勾住刀人的右肩往后扳。而鲁恩的脑袋则用力抵住刀人的后脑勺,这样他的身体就完全趴附在刀人的背上。
这句话让五郎很是心惊,因为这次鲁天柳没说吴语,她说的是字正腔圆的北腔官话。柳儿平常和自家人从不说官话,只有在一种情形下,她才和自家人用正宗北腔说话,那就是在情况万分危急的时候,因为她怕这时用吴语会产生误会,也怕对方一时听不清楚,误了时机。
半蹲着的刀人只需要站直身体,然后双脚往后反踢,鲁恩便依旧在他的攻击范围之中。事实上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这种连续反应对于刀人这样的杀手来说都是下意识的。可是他再次意外了,不止是意外,他还感觉到负担。
可面前的情形,五郎一点都没看出有什么危险可言。于是他稍稍扭头关切地看了看鲁天柳,心里说:没什么呀,这么紧张,别是中邪了。
刀人脚后双锋失去了目标,这让他十分意外,于是立即变招。他是不会跌坐在地上的,更不会让落下的双锋插入泥土之中。只见他侧向打横,单手在地上一撑,同时双腿往回一收,便半蹲在了那里。
陆先生现在的爬行已不像海龟了,而是像蜗牛了。他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尽量不发出声响。而且是蜿蜒曲折着朝着他们这边过来。
鲁恩的身体也纵出,虽然他的速度没有刀人快,但他的程序比刀人少,他只需要向前下方落下,所以当刀人脚跟双锋落下时,他的身体已经紧贴地面,从刀人臀部与地面草皮之间不大的间隙里滑了过去。
陆先生终于在鲁天柳和五郎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这样的挪动爬行很费体力,况且他现在浑身伤痛,失血过多,一双腿软得都站不住,幸亏是关五郎给他架着。
刀人的跃起并不太高,因为鲁恩本身就在地上滚爬着,他不需要太高就可以将鲁恩的身形完全罩住。刀人的下落也很快,因为速度才是必杀的前提。
陆先生的眼里满是泪花,很激动。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要不然他也不会对一个只有一夜缘分的女人魂牵梦绕了二十多年,为这个女人一个吩咐在鲁家为客二十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终于见到藏在心里二十多年的那个女人,却没什么兴奋与冲动,倒是这双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小儿女,才分开一个多时辰,倒有了生死别离的激动和感慨。
刀人双脚齐跳,腾空跃起,却正好给鲁恩让出了这样一条活路。这样一纵即失的机会也只有像鲁恩这样的,在战场上刀风血雨中闯荡过来的人才会抓住。
他的激动主要还是由于见到这双儿女无恙,这样自己多少可以对鲁家的知遇之恩有点交代了,也可以对自己的行为减轻一点负罪感。
“十六锋刀人”,全身都是刀。这样一个与杀人武器融为一体的杀手堵住你的出路,你能有什么办法将他驱开?你的每一个攻击都如同是将自己往刀人的刀口上撞,除非是他给你让一条路。
激动的同时,他还有挥之不去的恐惧,而且不知什么原因,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死封铃为了爬行时不发出异响,留在前厅天井里了。他抓着的一把竹签倒是没丢,于是颤抖着手,夹起一支竹签,在碎石小道旁边的泥地上写下歪扭的三个字:“驭龙格。”
浑身是血的鲁恩已经不知多少次经历过这样的浴血场面,所以他虽然受伤、躲避,可是一双眼睛无时无刻不死死盯住刀人的动作。这就像在战场上一样,不管受了多少伤,不管场面多混乱,你一定要保持清醒,认清你的敌手,要不然,第一个死的就会是你。
鲁天柳眉头一锁,悄声问道:“那个青石地面下是阴世魔龙?”
身体跃起,双脚都抬踢在空中,他要一起落下,双锋齐磕,这一招是要鲁恩必死的一招,可是越是凶险的招式,也越有可能给别人机会。刀人的这一招使得急了一点,这就让满地滚爬的鲁恩有了一条活路。
陆先生又歪扭着写下:“不晓得。”
刀人也意识到这点,所以他猛然跃起在空中,他要双脚齐下,一招要了鲁恩的命。因为再慢半拍,不仅仅是要与别人分享功劳了,甚至全部的功劳都会归在别人名下。
“哪能办(怎么办)?”鲁天柳又问道。
合围的人坎是个高大强壮的会家子,他轻易就将荷叶缸移动过一个角度。现在他与鲁恩之间不再有任何阻挡,只有一个两步远的通道和鲁恩完全暴露的背部。他只需要走过去给上一刀或者狠狠一脚就解决所有问题了。
陆先生的手抖得没那么厉害了,在泥地上画写的字也开始变得遒劲:“寻龙颔,夺龙珠!”
鲁恩的躲避只能是让刀人多出的两道刀锋不刺入自己的要害。眼下的皮开肉绽、鲜血飞溅相比而言已经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观明阁
刀人终于使出了他暗藏在鞋跟处的两道刀锋。
鲁恩立刻意识到自己遇到的高手一个胜过一个。守住过廊的这个又是个少见的高手,自己在他手下根本过不了三招。可是对手没有下杀手,只是打掉自己的刀,将自己的招式全封住,进退路都堵死,只留下可往池塘去的路径。
刀人的动作是持续的,是连环不息的。他右脚的“倒磕”刚落下,左脚就已经抬踢在空中了。所以还没等鲁恩感觉到疼痛,他的身上就已经出现了第二道伤口,接着是第三道……
鲁恩现在已经知道池塘的可怕,这样被逼着过去,一定是个很惨的结局。结局是什么样?他不知道。至于有多惨,刚才刀人不顾性命的惊叫和比死还恐惧的目光已经很清晰明白地告诉了他。
等到鲁恩看清楚那寒光四射的是一道刀锋的时候,他的反应动作就明显慢了,虽然他侧身往一边躲过了半尺多,可是刀锋还是在他的背部到腋下勾勒出一道嫣红的线条,线条在瞬间变粗,漫涨,很快就渲染成一个大大的红团。
鲁恩手中已经无刀,对家高手也无刀。高手虽然手中无刀,可是他的一双手脚如锤如刀,无刀的鲁恩越发无法抵挡。
鲁恩看清了,刀人的这一招类似北路腿法中的“倒磕”,可是这“倒磕”中怎么会有寒光四射?
虽然鲁恩左手持着的鱼皮护套舞得如同风车一般,可是对手硬是从这风车的间隙里伸进手来,指尖在鲁恩的虎口处轻轻一敲,那软鞭似的护套顿时变作死蛇,翻转着摔落到过廊外面。
踢空的脚似乎抬得过高了些,并且膝盖也绷得太直。可这样的姿势可以让脚跟更加有力、更加无所顾忌地直落下来。
锤刀一样的双手狂风般砍砸过来,健鹿般的脚步左蹿右跳。鲁恩敌不过这样的攻势,也绕不过这样的步法。连续几步退让,人已经到画舫过廊的栏座上面。
刀人突然一脚踢出,这一脚让鲁恩觉得有些怪异,因为他没有利用小腿前面和左右的刀锋进行斩杀,而且出脚的角度也不是太合适,鲁恩几乎不用躲,那脚就已经擦着鲁恩的身体过去了。
那高手突然跃起,手脚齐出。这招之下,鲁恩肯定是会合身摔在池塘边的草地上了。
鲁恩虽然在地面上滚爬着,眼睛却是一直盯着刀人的手脚,他在提防另四把刀。他心中估摸,刀人突然加快攻击的节奏,有可能是要逼使自己手脚更加忙乱,疲于应付那十二道刀锋,然后他可以在某个出人意料的部位用他暗藏的四把刀杀出,一击而中。
可是鲁恩已经预料到这一点,预料到了如果仍然中招,那是不懂技击的人才会犯的错误。所以在高手作势还未跃起的瞬间,他就已经抢先跃出。不过在对家高手招式封堵下,他可选择的方向并不多,基本都是往过廊外面去的,所以他往过廊前段躲闪。
刀人的攻击有招有式,动作潇洒,但他要想在短时间里解决鲁恩,就必须双倍加强身体下部的攻击力。
鲁恩纵身由廊外绕过钉着砍刀的廊柱,到了过廊的前一个间隔。身形下落的刹那,他的右手一把抓住那个间隔的上檐花格框,将自己身体悬吊在空中。
刀人的动作明显变快了,看得出他是想在帮手到来之前解决鲁恩。杀死这样一个对手有可能是个不小的功劳,那为什么要将这功劳与别人分享。
是的,他用的是右手。是因为他的身体面朝过廊里侧,身体绕过廊柱后,侧身向前跃出只能用右手抓住花格框悬吊,那只破“无影三重罩”时受伤脱臼的右手。
但拖延时间对鲁恩来说并没有太大意义,他没有后援,而那刀手却有帮手,就是移动太湖石过来夹攻的另一个人坎杀手。此时那人坎已经转过了太湖石,正准备转动荷叶缸闯到这一半的坎面来夹击。先前荷叶缸转动的位置已经开了空儿,本可直接过来,但是由于那人坎转动了太湖石,所以整个坎面变化了,要将荷叶缸重新变个角度这才过得来。
右手抓住,身体吊住,侧向前纵,于是身体旋转摆起。“嘎嘣”,这是骨骼转动复位的声音。鲁恩发出一声简短的惨叫,松开右手,身体正好摆回,如同一个大米袋重重地横砸在他刚刚绕过的廊柱上面,整个过廊被撞得一阵抖动。
所以鲁恩只需要应付两腿上刀刃的攻击,攻击力少了一半,拖延的时间就长了一倍。
拦阻的高手跃起击空,便收势停身,稳稳地站在了过廊的栏座上。他稍稍侧身,正好看到鲁恩摔落在地。高手刚才一直在暗处看着鲁恩破坎杀扣,鲁恩身体哪里受伤、哪里是弱点,他都非常清楚。所以一眼就看出他如此的狼狈和痛苦是由于慌乱无措中用了受伤的手,于是他在期待鲁恩由于慌乱无措再出昏招,让自己轻松将他扔出过廊。
鲁恩躲避得很狼狈,几乎是在满地打滚,并不是鲁恩无法站立,这是故意示弱,这是用另一种方式来拖延时间。十六锋刀人这等档次的杀手,不管面对的是高手还是弱手,都是全力而杀,绝不会有任何的手软,但是他们也绝不会满地打滚地去扑杀必定要死的人,毕竟他们是这世上一等一的杀手,就算杀人也要杀得漂亮,杀得有风度。
鲁恩面部表情极度痛苦,他腿脚艰难地站起,速度虽然不慢,但能看出,疼痛让他的动作变形得很严重,刚一站起,左手就以单掌剑形,对着栏座上的高手腹部直击过去。
鲁恩的心再一寒,如同落入一个冰窟。他清楚,虽然面前只剩下一个刀人,自己也一样没有机会。不是因为手中没刀,也不是因为右手无法动弹和肩部的伤,就算这些缺陷全都弥补了,他最多也就是拖延些时间,绝不会有获胜和逃脱的机会。那刀人动作快速得像闪电,四肢施展开后像无数道闪电,出手就是连环劈斩又像不灭的闪电,而且这才只露出十二道刀锋,还有四道未露,而未露的才是真正厉害的后手杀招。
按理说,鲁恩目前最合理的做法应该是继续往过廊前段躲避,调整好状态再坚持在过廊里缠斗,可是他竟然在摔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反向高手进攻。这正合高手所愿,他双手将鲁恩左手一个缠绕,再使个双鞭提甩,鲁恩的身体便直飞出过廊,身后带起一溜儿飞起的血珠。
刀人此时已经前扑了两步,四肢上的黑衣全都已经绽裂开来,果然都有三道刀锋。
像鲁恩这样在战场拼死血斗过的士兵,越是劣境,越是绝处,头脑就越是清醒。他跃出时就已经算好右手抓握的角度,借助身体吊起后扭摆之力,瞬间已将他脱臼的手腕复了位。身体重重摔出撞在廊柱上,是用这样的方法震动那钉着砍刀的廊柱,松松廊柱咬住砍刀的力量。
刚才鲁恩一见到这两个黑衣人就感觉他们刀气满身,那时就已经在猜测两个黑衣人可能就是“十六锋刀人”。他这才先下手为强,不惜使用飞刀斩杀的技法,灭了他们一个再说,要不然自己在他们夹攻之下绝对没有任何机会。
鲁恩单掌击出,正遂高手所愿;高手将他提甩而出,正遂鲁恩所愿。身体飞出的同时,鲁恩的右手已经坚定地握住了自己那把乌青厚背砍刀,并轻巧地将它从廊柱上拖出。刀已在手,他没有劈,没有剁,没有砍,只是借着高手将他抛甩出的力量,将砍刀刃口轻轻在高手的项颈边带过。
十多年前,那时他已经在鲁家,虽然多年不做铁血刀客,却仍有以前同行好友给他带来一封书信,告诉他两广暴乱,两广总督遣人暗运一批古器珍玩入京,在黄河渡口被几个浑身是刀的杀手劫杀,所运物件被洗劫一空,这就是清末案卷中有名的“刀人血洗仓临渡”。据传闻说,这种刀人身上携有十六扇刀锋,所以都管他们叫“十六锋刀人”,让他以后遇到的话要多加小心。
高手到死都没明白鲁恩的右手什么时候又能握刀了,也没明白他的右手什么时候有刀了。他们两个是一起摔出过廊的,高手虽然摔出去没有多远,但他再也没有站起来的机会了。而远远摔出的鲁恩立刻一个翻滚重新站起,返身冲跃入画舫过廊,鲁盛义紧随其后,两人一同冲到了小楼的门前。
虽然鲁恩曾经是铁血刀客,但他的身份只是个侍卫,是个兵卒,所以对武林中的事情知道得并不多,特别是其中较高深和较偏门的武技。但由于他自己使用的武器是刀,因此对与刀有关的武技、门派特别关心,有空就千方百计找武林中人探讨刀技。就算是在鲁家,他也时常与以前的同行朋友有着联系,从他们那里知晓些江湖中的奇事变故。
鲁恩经过过廊时,顺手将地上的背筐拎在手上。他没在观明阁前停留,而是从沿水栏道直接走到小楼的前面,站在石头平台上面,警惕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特别是那怪物跃入的墨绿池水。
“十六锋刀人”,果然是“十六锋刀人”,鲁恩心里不由一寒。他知道为什么黑衣人敢合身扑上了,因为他的身上都是刀,因为他整个人就是刀。
鲁盛义衔住刻刀,双手食指迅速扭动,解开了小门上的“狗尾双蝠扣”,然后轻轻一推,小门悄无声息地打开。看来这门是经常开合的,要不然那门枢不会摩擦得如此光滑。此时鲁盛义与鲁恩形成了一前一后、一内一外相呼应的状态。
说那黑衣人如同闪电,不止是说他的速度快,而且是他真的发出几道闪电般白中带青的光芒。那是他手臂在用力击出时,臂上的黑色衣料突然崩裂开来,现出三道刃口,在手臂的上下两侧和外侧。
鲁盛义打开小楼门后,没有马上进到屋里,而是从木提箱里拿出一个圆球,轻轻地放在地上。这是一只鲁家“定基”一工用的“循坡球”,是瓷土烧制,外圆中空的,球的里面灌有水银。这球放在地面上,会随着地面肉眼看不出的坡度滚动。
鲁恩面对如同闪电一般扑过来的黑衣人,他只有退,疾速地后退,因为他没有刀,因为他的右手不能动,因为他不知道这个黑衣人凭什么敢合身扑了过来。
“循坡球”在陈旧的木板地面上缓缓滚动着,从靠门这一侧的墙壁边一直滚到屋子中间的太师椅边。鲁盛义心中判断,这样的一个滚动痕迹不是坎相,而应该是经常有人从门口走到太师椅那里,这样才会出现这样一个被踩陷和磨损的轨迹。
刀锋人
坎面是不会有人经常踩的,除非是人为地将它做得低陷下去,那就是坎子行里所谓的“金钩倒挂”,也有叫“请君入瓮坎”的。
这花荫小道和他刚才进入假山洞时的花荫小道不同,这是直通池塘边小楼边画舫过廊的,而他刚才走的花荫小道没几步就转进假山洞了。但这显而易见的怪异没有引起鲁盛义的兴趣,因为他看到了一幅血腥残酷、惊魂诡异的场面……
鲁盛义很小心地蹲下看了看木板地面,这木板地面已经非常陈旧,而且是真正天长日久才会造成的陈旧,不是做出来的,可以排除“金钩倒挂”的可能。即便如此,他还是提着万分的小心,循着“循坡球”滚动的轨迹往太师椅那里走了过去。
一手一样武器,多少增加了他几分信心。再盘算了下周围路径,便从桂花树丛中跨出,绕过两株宽大的芭蕉树,站在了花荫小道上。
“循坡球”停在太师椅下面,也说明这张椅子的下面是最低的低凹处,这情形只有经常有人坐的椅子才会出现。
鲁盛义握着刻刀,想想又从木提箱里拿出一个“凤眼刨”,为什么叫凤眼刨,是因为这刨子的刃口就像个细细弯弯的丹凤眼。
鲁盛义想都没想,他也在这椅子上面坐下了。他想知道经常坐在这椅子上的人在看些什么。
外面的光线并不是很刺眼,本来就是个阴霾的天气嘛。虽然刚才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些时间,但鲁盛义从适应火绒,到煤油灯,再过渡到现在出来,已经基本可直接适应外面的光线。所以他一眼就辨别出自己的立身之处是在花荫小道旁的黄杨树丛里。
这个位置只能看到部分水面和池塘边沿,院子里其他的景象就算看到点也看不清楚。观察了一会儿,鲁盛义就弯腰将椅子下的“循坡球”捡起,在椅子前一步左右再次放下。球原地绕了个圈,便朝着通往石头平台的花格玻璃小门滚了过去。
鲁盛义又拿出一把刻刀,这是一把尖棱槽口刻刀。刚才的三角锥头刻刀自己硬塞给了人家,就没有费力气再拿回来。
鲁盛义跟在球的后面,他先在“循坡球”绕圈的地方站了一会儿,然后便也朝着小门走去。小门是虚掩的,鲁盛义再次捡起了“循坡球”,伸手轻轻拉开小门走上石头平台。
鲁盛义感觉一双手臂就像没了一样,但随着经脉渐渐地通了,剧烈的疼痛取代了麻木,仿佛腋下的肌肉都被捏烂了一般。
鲁恩正站在平台上,他已经不再警惕地查看周围的情形,而是仔细地打量小门两侧立柱上悬挂的对联立匾,目光和神情非常地投入。
头颅在有些时候可以像个结实的锤子,这一砸,让他的额头血花迸溅。因为刻刀是真正的刻刀,刻刀柄是真正的刻刀柄。但是有一点是值得庆幸的,刻刀的三角锥头也是真正的三角锥头,锥头在那“竿子”脑门上撞击出要命的深度。所以鲁盛义的额头虽然淌着血,却保证了他能够自己走出了暗室的出口。
对联立匾上的字是用嵌贝工艺做成的,每个字都散发着贝壳的幽幽光泽。内容很直白简单,上联写的是:“捧水洗玉藕”,下联是:“提竹拨金莲”。
就在鲁盛义再也没有能力把持刻刀了的时候,就在鲁盛义无奈又无力地垂下手臂的瞬间,他将头颅狠狠地砸向了刻刀的刀柄。手臂没力了,上半身没力了,脖颈却是有力的,头颅却是有力的。
鲁盛义见到这对联不由一愣,虽然只有十个字,其中却似乎隐含着些什么。
黑暗中传出一声短暂的惨呼,但在炸鬼嚎的旋道里却回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鲁盛义还没想出什么,就听鲁恩喃喃念叨了一声:“观明阁。”顺着鲁恩的目光望去,正是二层的匾额。鲁恩微皱的眉头突然一展,然后快步走进了小楼。他没有像鲁盛义那样小心翼翼地循可行的轨迹走动,他好像早就知道这楼里没有坎面,直接快步奔上二楼。
掉落地上的煤油灯只顽强地跳跃了几个火苗就熄灭了,也就在熄灭的那一瞬间,鲁盛义的右手也完全脱离了三角锥头的刻刀。
对鲁恩的行动,鲁盛义没有表示出一点讶异,也没有跟在鲁恩的背后,而是慢慢蹲下身来,往池塘的水面瞄去。
右手已经握不住刻刀了……右手已经托不住刻刀了……右手已经搭不住刻刀了。
“捧水洗玉藕,提竹拨金莲。”这应该是夏日的景象,他在思考,他在遐想。仿佛自己重新坐在刚才的太师椅上,池塘里是荷叶莲蓬一片,几个窈窕女子赤足挽袖,在石台边洗藕剥莲。
没想到好不容易逃出了歹毒的坎面扣子,竟然又会被一个松弦落扣的“竿子”给困住了,可鲁盛义现在的状况确实是力不如人、技不如人,自己在人家手中就如同未成年的孩童。
不对,如果是在石台边,此处也是铺满厚厚莲叶,如何可以捧起水来?这捧的点儿不是在石台前面。
人一般都是右手力量大过左手,对家和鲁盛义也都一样。所以鲁盛义的左手臂在对手右手反击下首先失去了应有的功能,提着的煤油灯掉落在地。同时他清楚自己右手持的刻刀很快也会如此,因为右手的手指已经开始在失去知觉。
鲁盛义抬头往池塘的东侧看去,那里有“无影三重罩”人坎的尸体。人坎死后又遭红色火球烧灼,现在半焦的尸体倒在水中,身体有一半浮出水面。这是不该有的现象,除非水下有什么东西托撑着。
鲁盛义不知道什么人体穴位经脉,但他能感觉到自己被抓之后是疼痛中有酸麻,酸麻里有疼痛,肩部以下腰部以上一下子变得麻痹无力。
会是什么呢?这水底除了自己看到的那个诡异恐怖的落水鬼外还有些什么呢?
避让的距离是有限的,对家的头已经靠住了出口的上部墙体,再也无处避让了。但刻刀也只是抵在额上,再也无法继续刺入,因为会家子利用退避的间隙,一双手已经死死扣住了鲁盛义腋下天府穴。
鲁恩直奔二楼,他果然没有踩到坎面。只是在要登上二楼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并将背筐护在前胸。这是害怕二楼有埋伏,因为那里曾出现过鬼魅般的面具女人,并对他发射鬼火般的暗青子进行攻击。
鲁盛义没有像原定计划那样刺中对家的咽喉,他刺中的是对方的额头。对方也真的是个会家子,还是个很好的会家子,这可能也是他为什么敢大大咧咧地直接钻入暗室的又一个原因。他一感到额头的疼痛马上就往后,速度比刻刀的攻击还快。所以刻刀虽然刺中额头却没有刺入坚硬的额骨。
鲁恩的头往上稍一探就又缩回,就这一瞬间他已经将整个二层楼面都看清楚了,上面没有人。
进来后,对家的人抬头看到一个人影,却看不到面目,因为大个儿的煤油灯晃了他的眼睛也遮住了对方的面目。当然,那暗藏在光线里的三角锥头刻刀就更加没法看见,他是从额头上的疼痛才知道明晃晃的光线中藏有犀利的杀人武器。
鲁恩走到楼上,这里果然空荡荡的,却也并不是什么都没有。整个层面只有一件家具,一件明式的红木睡榻。这件家具的存在是鲁恩意料之中的,因为只有从这里可以找到他想得到的线索。
外面的人低头钻了进来。这人应该不是个闯江湖的,他可以是个会家子,也可以是个坎子行,但他并不是个江湖人,从他进来的姿势甚至可以说他是个比较莽撞的人。暗室中发出如此奇怪的声音,他竟然也不考虑可能会有意外,就这样毫无戒备地钻了进来。当然也有可能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有人可以撞破桶形墙壁钻入暗室。
鲁恩将二层所有的窗棂都打开,然后他盘腿坐在了睡榻之上。
出口很矮也是出乎鲁盛义意料之外的,这虽然不会有光线直射面部让他看不清进来人的情况,但他准备好的刻刀刺出角度就不对了,而且外面人进入的速度很快,鲁盛义想调整都来不及了。
姑苏的园林中有种建筑形式叫“俯月”,就是在一个恰好的位置修一座楼,或者亭,或者轩,结构四面通畅,作赏月之用,正所谓“清风明月不须一钱买”。可为何要叫做“俯月”呢?因为赏月时不须仰首望天,那样脖子会很累。在这里赏的不是天上之月,而是水中之月。建筑布置得恰到好处,可以定神安坐微微俯首就看到附近水面倒映的明月。
暗门开启了,非常宽,而且是由下往上开启的。也就是说门的接口缝隙是在下墙角。门虽然很宽,而实际的出口却只有门的四分之一,因为有四分之三的宽度是叠墙构造,暗门还很矮,只有正常人的胸口那么高。这样的结构就难怪鲁盛义连两侧的接口缝隙也找不到,也没能听到空音,因为他是按照正常高度和宽度寻找的。
这里是“观明阁”,却不知道是不是说日月均可赏,抑或是有其他意思,但不管它是什么意思,鲁恩的心里却很清楚自己要观的是什么。
鲁盛义正对出口,左手高举大煤油灯,右手持三角锥头的刻刀紧贴在煤油灯的底部。
鲁恩在榻上稍稍移动了一点位置,他原来坐的地方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但他却始终没离开睡榻,他坚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因为他读懂了“捧水洗玉藕,提竹拨金莲”这副对联,这虽然描绘的是采莲藕的情景,其实暗喻的是男女房中之事。边做房事边赏日月,能在何处?只能在这“观明阁”的睡榻之上。
听到暗门开启的声音也就知道了暗门开启的位置。这是个鲁盛义没有想到的部位,因为他刚才寻查过那里,既没有见到一丝缝隙,也听不到一点空音。
鲁盛义也读懂了对联,上联中捧水,得“水”;玉藕,玉为石,石属土,得“土”。下联中提竹,竹属木,得“木”;金莲,得“金”。这副对联中有金、木、水、土,唯缺火,而这对联描绘的情景中这四行不离这池塘,是不是池塘之中暗藏有“火”?
于是,他好奇又谨慎地打开暗室的出口。于是,鲁盛义听到出口暗门开启的声音……
“观明阁。”鲁盛义仿佛又听到鲁恩喃喃的声音,对呀,得火则明,观到明,便得到火,对家曾经不就是借火得明的吗?
其实对家的人早就被惊动了,刚才暗室中发出一连串炸雷般的响动,已经让逃出躲避呛粉的那人感到万分惊异。本来这暗室在设计功能上就是闭音的,就算是那些收来的失魂人发出鬼嚎般的叫声,里面都不会听到一丝动静,更不要说传到暗室门外。
那两具被烧得焦黑的人坎尸体怎么不沉下去,这水下肯定还有固架封罩,虽然这池塘面大了些,封罩做起来很难想象,可是对家这样的家世实力,又有什么事情不可能。这封罩不会是死封罩,应该有口子,不然他们怎么观得到明,取得到火?
鲁盛义收了自己的火绒,拿过桌上的煤油大灯,拎着灯挨着墙壁寻找可能存在的缝隙,不时还将耳朵贴在墙壁上仔细地听一听。他不敢敲击寻空,是害怕发出响动惊动对家在外面的人。
口子在哪里?应该在刚才落水鬼下水的地方,也就是池塘布满莲荷之后可以捧水的边缘。鲁盛义知道口子在哪个点,因为他刚才看到了落水鬼下水的位置。
鲁盛义取出木刻刀,鲁家人用的木刻刀一套有十八把,刀刃各不相同,各有各的用处,各有各的用法。鲁盛义此时取出的是三角锥头的。这是所有种刻刀中最有杀伤力也最利于攻击的一把。他知道,一旦寻到出口,可能立时就会迎来一场血搏。
鲁恩没看到落水鬼下水,那个时候他正跪着爬着呕吐呢。他也不一定知道水面下有封罩,但他现在也知道了水里有个口子在,他比鲁盛义更清楚准确地看到了那口子。
一个居室只有一面墙壁,这墙壁只有一种砌法——圆桶状。这样的圆桶形其实是最好的防御形状,因为从它的外部看,它无处不是拱形的最高点,所以可以承受极大的外部撞击,这和拱桥可以承受很大压力的道理一样,但它的内侧承受能力却是极弱的,要不然刚才那个失魂的人无论如何也撞不开木壁。
他终于找到一个恰当的位置,其实他是换了一个方向,他从榻尾朝向榻头,这是一对男女在这榻上交欢时应该有的方向和角度。于是,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月,也看到了日,日月就是明。
鲁盛义瞧着暗室之中没有人,便钻了进去。暗室没有门,只有一整面墙壁。
在深绿的水面下有个弯月形,这弯月比深绿色的水颜色还要深许多,猛一看会以为是个黑色月亮。鲁恩知道,月亮如此深邃的颜色,且不说包含了其他什么,首先此范围的水深就是非常可怕的。在月亮的中间恍惚还有个白色的圆形,这大概就是藏在月亮里的太阳吧。
一声六回旋,这百窍玲珑的旋道又是扩音的好场所。于是漆黑静谧的旋道里回荡起的如同驱魔梵音的声响,在暗室里变成了如同撕破天幕的炸雷。可能也只有这比炸鬼嚎更震撼的声响,才能对已经被炸鬼嚎夺去魂魄的人有点刺激和诱惑,诱发出的其实也只是他在失魂前遗存的一点脱出求生的意识,于是那失魂人才会撞破木壁往鲁盛义这里走来。
鲁恩从二楼迅速下到石头平台上面查看,可在这个角度反倒看不到那些日月星辰了,但是他记得位置,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而鲁盛义也盯着同一个方向。
鲁盛义在“玲珑百窍”三环旋道最里层的坎子中心找出路,用“回音锤”敲击寻找空门。此时旋道中无风,声音传送不再是风吹百窍发出的顺向环音,而是以这坎面为中心扩散。这样“回音锤”敲击的声音便经三环道,左右六路最后集中传到这暗室之中。不是对家的坎子有漏洞,是因为暗室之中操作坎面的竿子在躲避呛粉的时候没有将风口和回口的封门关上。
鲁盛义知道那个地方有火和落水鬼,那两样一个是他此行想要得到的,一个却是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而且从种种迹象看,这池塘下肯定布置多种奇凶坎面。特别是这池塘中的颜色深暗的水,看着就发憷、发晕,他曾经就在这样能见度很低的水面下碰到过“百婴壁”。
没几步他发现了亮光,这里是个暗室,暗室与旋道相连的墙壁被撞破了个洞。坎子面的行家就是行家,鲁盛义在旋道里左右看了一下,再探头看了一眼暗室里的布置以及风口、回口。他一下子就知道了这炸鬼嚎大概是个怎样的原理。然后也知道为什么那个失魂的人会撞破室壁钻入旋道。
鲁恩也知道,如果得到的信息不错,如果自己的判断分析正确,那里也有他想要的东西。但他也很清楚东西不是随便可以得到的,水中有让他难以应付的坎面和怪物。虽然他没有见到落水鬼的模样,但是他曾很短距离里感受到那怪物的恐怖和恶心。
他没有理会这个已经失去魂魄的老相识,而是快速往刚才发出巨响的方向走去,因为他有更为紧急和重要的事情要去办。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像石台上多出的两根石柱一样。池水很平静,园子很寂静,平台上的两人很安静。听得见小北风“飕飕”地拨动树枝,划动水面。一片枯黄的树叶从岸边很高的树梢掉落,翻滚着、旋转着,从站立着的这两个人的视线中飘过,轻盈而无奈地砸在墨绿的水面上。
鲁盛义不是傻子,鲁盛义是个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老江湖。满腹的疑虑似乎有了一点点的苗头,但这苗头必须轻轻提起理顺,稍不小心就会断了节儿,无从再找。
“咔嘣!”这一砸,砸出一声巨响,如同是封江的冰面突然裂开,如同是百丈悬崖上的冰挂突然断下。
鲁盛义看着失魂落魄的人,他显然是被这炸鬼嚎夺走了魂魄。多少年没见了,这人本就已经苍老得不成样了,再如此一副失魂落魄、身上处处伤痕、衣裳破烂如缕的凄惨模样,真就如地府的游魂。可他是什么时候到的姑苏?又是如何入的这个园子?他来此处又是何目的?
“轰轰哗哗!”池塘水面下的月亮形口子处水花翻涌,冲腾起一米多高桌面粗细的大水柱。
寻隙逃
鲁盛义和鲁恩都惊呆了,这片枯叶会有这样巨大的威力?
两广暴乱,两广总督遣人暗运一批古器珍玩入京,在黄河渡口被几个浑身是刀的杀手劫杀,所运物件被洗劫一空,这就是清末案卷中有名的“刀人血洗仓临渡”。据传闻说,这种刀人身上携有十六扇刀锋,所以都管他们叫“十六锋刀人”……刚才鲁恩一见到这两个黑衣人就感觉他们刀气满身,那时就已经在猜测两个黑衣人可能就是“十六锋刀人”。他这才先下手为强,不惜使用飞刀斩杀的技法,灭了他们一个再说,要不然自己在他们夹攻之下绝对没有任何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