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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凭空飞来的致命暗器“五指锥合罩”

鲁盛义定了一下神,他用袖口擦擦额头的汗水,才发现手中抓着一样东西。那是他挣扎着站起时,在地上胡乱抓住的,他竟然一直毫无感觉地抓在手中没有丢掉。鲁盛义的双目开始放光了,这东西给了他脱出坎面、重归生天的希望。

站起来并不是难事,像鲁盛义这样流了一辈子血汗的硬汉子就算死都可以站着不倒,可是要走出去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洞道里依旧漆黑如墨,洞道口也封闭未启,如果刚才那阵风没停,倒是可以循着风找到与旋道相连的密室,找到坎面的缺儿,从那里脱出,可是那风没了;就算没有风,密封通道中的气流走向在坎缺那里是有变化的,可以顺着找到缺儿,但这细微的变化却不是他可以感知的。

鲁恩面对只剩两个“吴舞伕”的坎面儿,情形却更危险了:他的右手无法动弹,双脚又陷在湿泥里一时拔不出来,可前后的夹击他又必须躲让。一个无刀的刀客,一个无法移步的目标,一个被坎面扣住的破瓜,必死!

可他知道这是个机会,他必须站起来,也必须走出去洞去,不能等对家恢复过来,重新撒开扣子。

从石阶上直撞过来的是一块流血的“石头”,所以鲁恩看不到那人坎身体各部位到底是如何分布的,就连刚才被那石头抢过去的刀也已经找不到了。而背后从水面上跃起扑杀过来的人坎他更看不到,也来不及回头看。

鲁盛义趴在地上,一时之间恢复不过来。他的手脚仍然没有一点力气,耳朵仍然轰响如雷,脑子仍旧混乱如粥。

对于这种局面,鲁恩只能往前顺势扑倒。扑倒的同时,他咬住鱼皮护套的一端,而且在身体扑下一半还未到,已经将左手与嘴巴之间的那端鱼皮护套做了一个拴梁扣,这是“固梁”一工中最常用的绳扣,也有叫“木工扣”的。这绳扣可以越收越紧,也可以一松即脱,极为方便。

渐渐地,假山洞里各种奇怪音响变作了一个单音,那是劲风冲过口子的声音,那声音如同是在撕扯帛布,随着口子越撕越大,声音便越来越轻。

流血的“石头”撞向鲁恩,却没想到鲁恩竟然反向自己下半身撞来,这是什么怪异的招式?这样的招式有什么企图?鲁恩在过廊里给他大腿上的一刀让他心有余悸,所以这次他反倒不敢再莽撞了。而往前的冲劲又让他没法子朝两侧躲避,更无法往后退让,所以他只有将身体纵高,想从鲁恩身体上方跨越过去。

旋道里的风还在强劲地吹着,而且变得越来越强劲,但这强劲的风不再回旋不停,封闭的坎面儿开了缺,就如同拦洪的堤坝决了口。强劲的风挟带着呛粉,更挟带了那些让人丢失魂魄的鬼嚎声,从这口子里冲泻而出。

人坎身上有模仿石头、地板、花荫小道的装束,厚厚的行头再加上腿上刀伤,让他行动很不方便,也纵跃不高。所以为了避开鲁恩,他跃起的同时尽量将两腿劈开,用以增大自己与鲁恩身体间的距离。

这下子,受到煎熬的不只有鲁盛义一个人了,躲在密室里的人此时并不比鲁盛义好受。那五粉合成的玩意儿可以让地下五尺的活物全都逃走,更何况是大活人。

水色锋芒跃起的高度也不高,因为太高了速度会下降,冲击力也会变弱,而且鲁恩肩膀上插着的乌铜短矛会影响他弯刀的攻击角度。

呛粉在封闭的旋道里飞扬弥漫,那循环不停的劲风将它带到这洞道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孔眼,也带到那个与旋道相接并向旋道里鼓风的封闭密室,一个过风却无声的地方。

鲁恩身体突然往前扑倒,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为了能击中鲁恩,他将持水色弯刀的右臂尽量朝前伸出。

呛粉,是用广西倒椒粉、无舌草粉、福建硝石粉、云南曼陀罗花粉、山西老醋粉调制而成。广西倒椒其辣无比,无舌草一舔麻如无舌,硝石也就是火药,曼陀罗花是蒙汗药的主要成分,醋粉不止是奇酸,而且有轻微的腐蚀性。用这些刺激性极大的东西调制的呛粉在地上布围并打斑纹格,这方圆以内,地下五尺,地上一丈,所有虫蚁蛇鼠雀会全部逃离。这样既可使好风水的宅地洁净无异,又可以不伤生灵,为后代子孙积德。

结束了,一切只是瞬间,在一声惨呼中开始,还是在这一声惨呼中结束。

古籍残卷《异开物》也有记载:“有南山匠取辣、麻、火、迷、腐调治为末,称呛粉。铺屋驱毒邪。”

这样的结局都如鲁恩所算,值得庆幸的是没出丝毫意外。这样的结局那两个人坎做梦都不可能想到,他们死都没明白破绽在哪里。

明末《南游趣录》有云:“巴蜀之山地阴潮多毒,虫蚁肆生,每旬须布呛粉却之。”

鲁恩使用的是战场上两阵对战时险中求生的搏命招数,为武林中高手所不齿,但却在混战中非常实用。鲁恩不但会这样的招数,而且还进行了改良,让这下流招儿变得更可靠,更实用。

线粉,又叫“呛粉”。有何作用?定基时先要布围,就是用这线粉将要定基之处大概圈起,并用纱布包住线粉,在圈里每隔五步打一个梅花斑纹格。待九个昼夜之后,再用叉镜、蜡线定基点,用带尺分基距。

两个人坎也算不上真正的武林人,他们的攻杀技法略显稚嫩,显然是实战的经验和见识少了。这可能和他们学习“吴舞伕”技法,布“三才气合”局有关。这样的人坎是固地杀手,只能在特定环境里守株待兔,他们三个大活人和那些死坎面儿里的长矛弓弩没什么区别。这种人坎虽然和专门负责外务的攻地杀手一样练武,甚至有些守家的固地儿比外派的攻地儿的武技还要高,但在实战经验上却是一个地一个天。说句不算夸张的话,固地儿杀手有可能多少年来连个人都没伤过。

纸包的一角被掀开,线粉便被旋道内那强劲的风吹散起来,顺着那旋道弥漫开去。

一个老江湖对付两个没经验的人坎,这是鲁恩的优势。

无力的手指在那堆东西上胡乱抓了一下,一张薄薄的纸被掀开了。那是一个四面折叠却未封口的大纸包,里面是“定基”一工中“布围”之法要用的线粉。

动刀枪拳脚的人,不管他是穿甲戴盔的将军,还是路边卖大力丸的,最重要的就是各个关节要运转灵活,特别是裤裆的部位。如果这位置也放上护甲来护裆,那别说是动武打架,就连走动都不会方便。那石头装束的人坎也是一样,虽然身上累累赘赘的装束好几层,但他一样是穿的宽松的娩裆裤。

绝望的鲁盛义有些沮丧,更有些无奈,他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将自己的手放在那堆没用的东西上面。他知道到了最后的时刻了,因为加诸身体上的痛苦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

所以石头人坎刚分腿跨越,鲁恩系好的木工绳扣就已经将他的阴囊一股脑儿全锁套住了,然后手和嘴一道用力收勒。男人最痛苦的莫过于这个软弱部位遭受打击,石头人止不住发出痛彻心扉的惨呼。惨呼让那个从水中扑杀而下的人坎一惊,一惊导致一愣,一愣则必然迟疑、疏忽、无措。

倒在地上的鲁盛义费力地将眼球转向身旁的木箱,他彻底绝望了,打开的抽屉里没有自己要的东西。因为手指被身体压下时移动了位置,打开的只是一个明屉,是平常用来存放“定基”一工所需的蜡线、叉镜、线粉、带尺等等常用物件的。这些杀不了人也救不了命的玩意被一股脑儿撒在了敞开的明屉之外。

水中扑出的人坎迟疑了,也疏忽了。因为他扑下时视线和鲁恩肩上插着的乌铜短矛重合,所以此时他眼中看到的短矛是一个点。而鲁恩扑倒在地时已经让短矛的矛尾抵在地面,并由地面、肩头以及石头人坎的裆部形成三点支撑。

一根手指撑不住他的身体,地上的木提箱也撑不住他的身体。鲁盛义斜倒在地上,木提箱也倒了,但暗屉终于打开了。

人坎的刹那无措让他失去了变招的机会,他无可奈何地将水色弯刀落在突然停滞不动的石头人坎身上。当发现面前的那个圆点其实是矛尖时,他已经没有躲避的余地了。矛尖从他下颌插入,从后脑冒出。乌铜短矛阻断了他的喉咙,阻断了他的惨呼,也阻断了他的生命。

鲁盛义终于摸到暗档口子,可是他所剩的那点力量已经按不动这档口了,他只好利用身体的重量,尽量将手指往后别,然后压了上去。

石头形的人坎也没了声音,水色弯刀是锋利的,刀尖划开了他的面门、胸膛、肚皮。被刀劈出的石头缝流出了鲜血,也流出了肚肠。

风声变得更大了。倒在地上的鲁盛义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失去仅存的一点意识,他知道,这点意识一旦丢失,他就永远不会醒来了。

鲁恩松开了鱼皮护套,大力的拉勒使得护套上的黄铜鹰嘴搭扣划破脸颊和嘴角,让他满嘴都是鲜血。石头人坎朝前倒去,与水中人坎呈“人”字状支撑在一处。鲁恩将短矛尾端从身体里拔出,肩头留下一个喷溅着鲜血的圆洞。然后仍将短矛尾撑在地上,支撑着两个人坎的尸体。摆脱了短矛对身体的牵缠后,推开石头人坎流在他身体上的肚肠,从两具尸体中间爬了出来。

炸鬼嚎中的鲁盛义只求速死,但他已经被那鬼嚎声夺去行动的能力,所以尚存的一点心智驱使他竭尽全力打开自己的木提箱,因为其中有可以让他轻易自杀的巧玩意儿。

鲁恩满头是汗,满身是血。这场搏杀虽然惊心动魄,但其实前后只是两招而已,所耗体力也不大。他这满头的汗多半是因为紧张、伤痛。而满身的血,有他自己的,更有其他三个人的。

碧池红

他左手在石头人坎身边的血污中捡回自己的刀,然后刀尖点地慢慢爬起来。可就在他的身体快要站直的瞬间,池边小楼的二层窗叶一晃,一道红光飞来。

两个楼梯口之间,女活尸正在扭动脚步进逼过来;左侧的楼梯口,鲁天柳站在那里却一时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动作。

红光的速度很快,但鲁恩早有留心。他就怕对家趁着自己状态未复之际,再有坎扣偷袭,所以很容易就躲开了。而他身后那两具尸体被红光击中,发出沉闷的响声倒进了池塘,浮在水面上燃烧起来。火焰不是很旺,却发出很红很红的光,让碧绿的池水、枯黄的草地、淡青的石阶、深褐的树干都染上一层嫣红。

还没等她站稳,女活尸又一扭一拐地朝她逼迫过来。这时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左侧的楼梯口,那个不知暗藏着什么厉害坎面儿的楼梯正如同怪兽,张大着嘴巴等着她。右侧的楼梯口,飞絮帕孤零零挂在方架梁上,像风中的柳条一样悠悠然地摆动。

躲过红光的鲁恩突然变得无比迅疾,像豹子般纵出。他是想按刚才走到池塘边的路径重新奔回到过廊。在坎面中,正路是生死两算的路,而旁道却是死路。他刚才已经被人坎诱出了正路,陷入三重杀的坎面中。如果不想再继续遭受这样的坎面袭杀,现在就必须回去。

鲁天柳摔向后墙,距离还有两尺左右时,她双脚在墙壁上一踩,借力弹出,再连续几个翻滚卸掉冲力,站起身来。

火欲旺

鲁天柳必须躲开,她只有一个办法:松开手中链子。在尖利的指甲离她的眼睛不到三寸的时候,她手腕一抖,松开了链条,身体改变了方向。尖利如刀的指甲挑断了鲁天柳头顶上的几根头发。

陆先生技击方面的弱点是经验不足。一个一辈子没打过架的人单靠平时的闻听和见识,是不够的。天师法驱魂铃中只有“撒豆成兵”这一招对付“搔白首”这样的坎面儿还有些效果,而陆先生现在用的却是“天师点符”,虽然这一招很快,但只能挡掉视线范围内的十九只“五指锥合罩”,至于背后的另外九只,他看不到,也顾不上。

是的,鲁天柳万万没想到女活尸其实是能跳跃的,而且跃起的高度与它丰腴的身体极不相符。

“五指锥合罩”其实是个圆滚滚的棉团,但它绝不是简单的棉团。罩子刚沾上身,绳索一收,棉团中探出的五支指形弯钩便齐齐贴住身体,将骨肉满满一握。然后随着绳索继续收力和人体的挣扎,指头会越收越紧,指尖也越扣越深,直到抓烂皮肉,骨断筋折。而且那手指骨节间还会不停地曲张蠕动,就像木匠用的“胡琴钻”那样,不断地往身体内部深入、钻刺、抓挠,这就是所谓的“锥合”。

就在鲁天柳紧牵着钢链将身体在空中横摆而过时,突然见到女活尸手上尖利如刀的血红色长指甲,而且这指甲直奔她的眼睛刺来。

此时罩子里的钢指已经深深抓住了陆先生的皮肉,九只“五指锥合罩”的四十五只指形弯钩抓出了四十个血洞。对,是四十个,因为其中有一只被陆先生缩脖一躲,抓在了陆先生花白的发髻上。

鲁天柳的计划可以说是巧妙到极点,动作也和她所想的一样不差分毫。随着链条横飞,身体就如同一片贴着水面飘扬的柳叶,轻巧秀美。

绳索迅速收短,陆先生被往后拖拉着,快被拉进门厅后门时,身体一下被提了起来,横挂在屋檐之下。血如同初春的小雨,淅淅沥沥。他已经不再大口喘息,而是小口小口地倒吸着凉气,吸得嗞嗞有声,那是疼的。

鲁天柳只跃出了一半就在一张大理石面的桌子上停住。这是听戏的二道桌椅,也是其中最靠近右侧楼梯口的那张。她看准的是楼梯口的那根撑柱和后墙之间的方架梁。右手甩出飞絮帕,缠住了那方架梁,然后腾身而起,飞絮帕链条绕腕回收。眼瞧着链条收得差不多了,她手中猛然一带,腰背用力,在空中将身体侧转过来,就像躺在空中一般。她是要横着身体从女活尸头顶飞过,然后链条会带着她绕个弧线,正好可以让身体摆过楼梯扶手直接落在外侧的搁边上。

他就像过年时腌挂的咸肉,要从那些钩子绳索中挣脱出来已经不可能了。他只能尽量翻转右手,将死封铃挥起来往背上系罩子的绳索砍去。几次的努力过后他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而且动作越大,钢指往肉里钻得越厉害,疼得难以忍受。陆先生慌乱了,看来自己这把老骨头真的要扔在黄泉道上了。黄泉!一想到这,他突然安静下来,不是因为绝望,而是需要冷静。藤条箱悬挂在他脖子下面,盖子依然开着……

眨眼间,女活尸逼近了。就在此时,鲁天柳突然朝右边楼梯口纵身而去,那活尸肯定是不会让鲁天柳得逞的,它的目的就是要封住鲁天柳逃走的路径。

黄泉开道,鱼死网破!陆先生将死封铃的把手咬在嘴里,伸手探向竹藤箱子,够不到!手指才碰到箱子的口沿,背心处和头顶就有一阵剧痛传来,而且眼前出现了一个让他不能不重视的情况,被格挡掉的十九只扣子正在收回。这就意味着弦簧在重新收紧,坎面在恢复。要是对家来个“同坎二动”,那这十九只罩子他就一个都没办法挡开,自己这瘦弱的身体将被这些个鬼爪撕扯个粉碎。

但是鲁天柳没想到,桌椅虽然很多,女活尸的行动却未受影响,速度依旧不慢,好像是很熟悉桌椅的摆放位置。它先从二道桌椅与三道单椅间的过道侧纵出几步,回到楼梯口的过道上,然后继续后退,也是朝着戏台的方向。可以看出,它只能在过道和前后桌椅的空隙中行动。

必须抓紧时间,陆先生忍着浑身的痛楚重新拿起“驱魂死封铃”,然后手腕不住摆动,让铃把儿在手心里快速转动起来。当达到一定转速后,陆先生咬了咬牙,猛然将铜铃刃口往自己头顶发髻那里切割过去。

这戏堂里的第一道桌椅是单面朝向的檀木桌椅,桌窄椅大,那是主人和贵宾才有资格坐的;二道桌椅是红木材质,大理石面,三面坐人,桌小方正,椅子座窄背直,这都是家中晚辈旁室以及陪客们坐的;第三排是两椅之间一窄几的摆法,这一般是贵宾的高级下属和关系较远的亲戚坐的;这再往后就只有窄椅,没有桌几了,那都是些坐不住的孩子、门客、账房先生、教书先生和管家坐的。

扣子忽然动了,牵扣子的人看出陆先生的企图。陆先生的头被拉得更紧,往后仰得更高。陆先生没有理会,死封铃继续往头顶切去。

女活尸趁这空当再次逼迫过来。这次它的速度快多了,两下扭动就已经到鲁天柳的面前。鲁天柳只能继续朝着戏台退逃,因为那里有许多桌椅,对于怪异扭走又不能纵高的活尸很不利。

发髻脱落了,抓住陆先生头发的“五指锥合罩”飞弹回去,带走他的发髻,也带走了一片血珠。

一阵轻滑而快速的声响过后,太师椅只有一个椅背飞起落在梯口。椅背落下的瞬间,鲁天柳看到的是很光滑的切口。果然如她所料,这里有个更厉害的坎面。

花白的头发四散开来,鲜血顺着头发缓缓流下,让那些散乱的头发沾黏成团。血花也溅满了陆先生消瘦的脸,让他的面目刹那间变得狰狞,就像是血狱里爬出来的鬼魂。

又一把太师椅飞出,几乎是往上抛起再落下,但这次女活尸躲都没躲,因为那椅子不是砸向它的,而是朝着另一侧的楼梯落下。

陆先生依旧那样仰着头,好一会儿才重重地颓然落下,不再动弹,死了一般。滴血的头颅垂挂着,滴血的头发垂挂着,握着死封铃的手臂也垂挂着,一直垂挂到下面的藤条箱里。身体各处流出的血在右手臂上汇合成一处,如同是在描绘一株血红的老梅枝干。

鲁天柳又将一把直背窄座的太师椅甩了过去,这次女活尸躲开了,而且躲得很巧妙,几乎是从椅子四脚的空隙钻过去的。

死了?就这么死了?

这花几的材料是老酸枝木,棱角的硬度不亚于一个铁榔头。女活尸的左额上被几角砸出道裂口,绽成个嘴唇一般,流出一股股黄色脓水,腥臭无比。

死了,应该死了吧。这么把年纪,这么把瘦骨,能流出几升的血?能扛住几分的痛?

女活尸被砸中的声音很沉闷,它被横向砸出去,但不是摔出去的,也不是踉跄着走过去的,而是直直地滑出了四五步远。

那十九只“五指锥合罩”没再撒出来了,轿厅里的人倒施施然地走了出来。她的声音重新变得甜腻,而且还有少女样的怯怯然:“呦呦呦,这许多血呢!”说着话,她伸手想去抚摸陆先生那滴血的头顶。

飞絮帕飞出的距离并不远,缠住了墙边一只花几的腿。鲁天柳手中猛然带劲回拉,花几就那么竖着飞向女活尸,重重地砸在它的身体左侧。花几上原来摆放的花盆在快摔到地板上的一刹那,被鲁天柳一个跨步抄了起来轻轻放在地上。不知为什么,鲁天柳天性中就特别珍惜这些花草枝叶,她觉得它们和人一样是有灵性的。

谁都无法想象,这样的甜腻腻娇滴滴的声音是从一张掉落了两颗牙齿的半老婆子嘴里说出的。而且是面对一个垂死的生命,这般的扭捏作态简直可以将死人都恶心活了。

这飞絮帕背后有一条细钢链,毛茸茸的帕子里藏着一个小钢球。这帕子其实是采用单链流星锤的原理,但使用时比流星锤要灵巧得多。运用“辟尘”一工中力、巧相合的“链臂”技法,可以站在地上就抹掉匾额后、梁缝里的灰尘污垢。其实鲁家六合之力中最难寻到合适人选的就是“辟尘”,这工法不但要练轻身功夫,手上也必须具备刚柔并济的功力。这“链臂”技法要是练到极致,链臂抖动,飞絮帕旋裹,一把就可以将撒在地上的一碗绿豆扫起来。

陆先生不知道是不是被恶心活的,他猛然间仰起头,垂挂着的头发甩出血珠无数。同时从藤条箱里抽出右手。手中不见了死封铃,却带出了一朵小火花。火花只飘出不到一尺,他又迅疾地掏出一个皮囊一捏,射出一根浑浊的水线,直追那火花而去。

鲁天柳走的是双臂夸张摆动的莲花步,见女活尸跟上来,便更加卖力地将双臂甩摆成两朵花形。就在右臂那朵花摆向前面的时候,飞絮帕出手了。

火花是个很平常的东西,江湖人叫它“夜行火绒”。是将一线火芯闷裹在绒条中间,塞在带盖儿的紫竹管中。一抖一吹,就能燃着。而且还可以用紫竹管中的机括,将燃着后的火绒一截截弹飞出去。

看着女活尸跟过来,鲁天柳也有些发懵了,因为那女活尸是倒退着跟过来的,也就是说它不会转身。难道真是传说中的“尸走直线鬼走飘”?不对呀!那走直的尸体应该是僵尸,而不是软塌塌的活尸呀。

那浑浊的水线倒不是个平常的东西,《西域异物录》有记:“雁落漠西沿极巨之山,名黑烛山,不可攀,山底有洞不知其深,入内八百步有泉,色黄极易燃。”《异开物》也有记载:“西方黄泉,藏僧带入中原,易燃难扑,为燃物之最。”

她没再滑步,也没纵跳,更没往楼梯的角落退逃,而是趁着女活尸还没有完全封住往戏台方向的去路,便迈开莲花碎步,蹿了过去。女活尸明显是顿在那里了,也不知道这是呆了、愣了还是傻了,反正在鲁天柳走出五六步后,它才一扭一拐地跟了上来。

这黑烛山脚底下所产黄色泉水其实就是一种纯度极高的火油,类似现在的汽油,而且燃烧能力和速度都不亚于汽油。这是陆先生跟一个贩卖波斯银器的沙海客用一对玉石虎换来的,那沙海客非常慷慨,将能把油料压射成线的小皮囊也一并给了他。这皮囊其实是海外巧匠制作的“双层压射皮盒

鲁天柳心想:逃肯定不容易,那何不索性和这怪东西好好周旋周旋,拆了这个尸坎。

那老女人看到陆先生突然活了,并没感到一点意外。她还是了解陆先生的,这个老东西没那么容易死。让她意外的是一朵火绒爆作一个火团,一注水线烧成一根火柱直奔自己而来,但老女人的反应出奇的快,火团还没有完全爆开的时候,她就已经闪开身形重新退到轿厅里面了。

鲁天柳的眼睛余光瞄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她知道自己可以慢慢朝楼梯口后退,然后找机会溜下去。可是她上来的那侧楼梯是有厉害坎面的,那么这左侧的楼梯必定也有。就算另一边同样是“匣中刺”坎面儿,要想脱身也非常困难。

火团也没有停止,一直追到轿厅的门口,顺着门叶、门框、木壁、厅柱蔓延开来。

虽然动作上差异很大,但结果却是一样的。鲁天柳依然没能摆脱女活尸,那女活尸依旧和她面对着面,成一个斜线的对峙,将她封挡在燕尾形双楼梯左侧的楼梯口。

陆先生笑了起来,声音不大还有些怪腔怪调,“嘎嘎呦呦,嘎嘎呦呦”。身上各处的伤口带来的阵阵剧痛让他不能放声大笑。

女活尸连连扭动,双脚竟然也离地而起。虽然不是太高,只有一寸左右,但却能纵出很远。特别是落地前,女活尸的脚尖几乎是在地面上拖行的,就好像一只肥雁滑翔落下时脚蹼划过水面。

火团没烧到那老女人,可是却让她在轿厅里气急败坏、咬牙切齿:“这个老杀才,真是个百足之虫,差点毁了我的脸。”但是马上又变回甜腻柔缓,媚声说道:“给我撕碎了他……”

鲁天柳展双臂侧向滑步,步伐并不大,身子的拧转幅度也不大。整个滑步过程中,两手中的飞絮帕很自然地挥舞了一个太极绕。那身段真是又美又轻巧,就如同抄水的燕子。

戴面具的女人本意是发令让手下锥合罩齐动,将陆先生那把没肉的老骨头撕碎,可还没等话说完,她就被眼前的一幕情形震撼了。

鲁天柳面对那尸臭越来越浓重的女人,她脑中没有一丝对付的办法。因为不管是“辟尘”一工还是陆先生教授的粗浅天师法,都没有涉及解决活尸的技艺,所以她只能躲。

陆先生没有熄灭手中的火柱,而是将那火柱竖了起来,就好似一个火焰喷泉。火柱直冲门厅檐额,化作火雨四溅开来,就如同过年燃放的焰火一般绚烂。

只是这一犹豫间,手中没能抓牢,“如意三分刃”飞射而出……

火光之中,陆先生披头散发,满脸血线,面目狰狞,眼射凶光。散落而下的火雨点燃了他的棉衣,背上无数的焦洞一起冒着青烟。有火星散落在他的脖子、耳朵、面颊上,瞬间胀起了一串串紫黑色的燎泡。

五郎终于将绳子拉到柱子前面,他一边拉住绳子,一边将耳朵贴在柱子上,他必须听清楼上的声音才可以将朴刀射出去。可就在此时,毒性再次发作,他感到脚下发软,身体再也抵抗不了“捻股牛筋绳”的巨大拉力,一时之间他不知道应该随绳滑回原地还是松手射刀。

虽然只是在门厅的檐下,那些檐椽、边梁、描花木挂表面的三层生漆和两道桐油很容易就被引燃,而火一旦入到门厅里面,很快就会顺着木门木框、木柱木壁的江南砖木结构蔓延开来。门厅烧着了,也就会烧到“五指锥合罩”的吊绳。

柱子上原本就有挂“韧藤马鬃网”的铁扣,所以绳子很容易就被系牢在柱子上。五郎再将自己的“如意三分刃”搭在绳子上,然后往后退步,将绳子拉直,绷紧,就如同是在拉一张巨大的弓。他朝其中一根立柱的方向后退,这是“立柱”技艺里“两柱定角位”的工艺方法,而在这里却变作威力巨大的“筋绳牵刀射”,这可是地地道道的杀人技法,是五郎在学习“立柱”一工时,鲁恩帮他琢磨出来的,为练这个他可下了不少苦功。

刹那间,陆先生横悬着的身体上方是火光熊熊,烟雾滚滚,一时弥漫到整个院道和两进厅房。而此时陆先生却更像火窟里的鬼,像血狱里的魔。他又开始喘息起来,口鼻处的白雾纠结成一团。

五郎没有多想,他从圆筒形的竹篓里拉出了一根极富弹性的绳子——“捻股牛筋绳”,将绳头两端各挂在两根柱子上。这“捻股牛筋绳”是立柱时用的定直绳。竖起的柱子要保证笔直不斜的话,就必须经过多次调整,用这绳子将竖起的柱子四面固定住然后进行调整,既可以保持柱子不倒,又能在不解开绳子的情况下推拉垫移。明朝无名氏修撰的《新工智物说》有记载:“西地匠使筋带竖杆柱,力工皆简。”

他忍住剧痛,暗暗运力下坠,要将那烧着的绳子拉断。这一刻,除了木料燃烧的“毕剥”声,竟然有皮肉的撕裂声。

而现在他通过柱子听到上面有一个他非常熟悉的脚步声,在躲闪腾挪。五郎的心放下了许多,身手如此敏捷,说明鲁天柳还应付得来。同时,五郎还听到另一个怪异的脚步声,比鲁天柳的要笨重,但也是十分迅捷,正在追逐拦阻鲁天柳。

“啊哦——”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惨叫,陆先生拼尽全力,挣断了吊绳,摔落在地上。皮包着的骨头与青石地面重重相撞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地瘆人。

五郎此时就是通过柱子上的传音来判断楼上的情况。楼上早就没琵琶声了,而且刚才与“吴钩”对决的时候,楼上还发出一阵像是粗重东西砸在木地板上一样的空响。

他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直接朝着轿厅的大门爬去,边爬边推着面前的藤条箱。剩下的锥合罩始终没有扣下来,因为轿厅里的老女人号令发到一半便止住了,没有听到完整的号令,没人敢自作主张,否则他们的命运会比坎子中的人还惨。

这是“立柱”工法中的一种,叫“听隙”。造房子的时候,立起的柱子与梁椽、地基石座间的契合,连接柱与柱的跨梁与柱子的契合,这其中有好多是眼睛看不到的,所以为了辨别这些部分契合的好坏,就必须用耳朵听,这就是“听隙”的工法。这工法就是在一处柱、梁敲击,在另一处贴壁倾听,然后根据听到的声音,再根据木材的材质以及结构,来判断这中间是否存在瑕疵。一般的匠人只能跨一个点听,最多两个,而高手可以跨听多个点。

轿厅的大门已经变成了一个火洞,陆先生想都没想就扑了进去。果然如他所料,里面没有火。这轿厅很是空荡,没放轿子,也没有那女人,就只有轿夫歇息的两张大条板凳左右贴墙放置。

刚钻出网关五郎就感到一阵晕眩,是毒气运转了。他将朴刀收回原状,撑住地面,稍稍定了一下神,便迈步朝墙壁那边的立柱走去,将耳朵贴在柱子上,眯着眼仔细地听。

老女人哪里去了?她已经退到了轿厅里侧的天井里。

扣子终于损了,“韧藤马鬃网”破了一个不是太大的口子,五郎一阵刀割手拉,好歹是钻出了困境。

那女人忽然一言不发了,宽大的袍服拢住了她的整个身体。与先前不同的是,她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一只青铜色的狸子面具。

“韧藤马鬃网”的确很结实。但不管多结实的绳索,在被拉长到极致后,就会变得很脆弱。从小就背纤拉绳拴缆系船的关五郎对于这些是非常清楚的。

“啊,狸子哉,侬家果然也参透了那个画哉。”陆先生趴在地上喘着粗气,但说话没有一丝停顿,依旧非常的爽溜儿,一点也听不出来这是个浑身伤痛、站都站不起来的老人,这就是龙虎山学来的换气法。

五郎将刀头横塞到马鬃网的网眼里,刀杆搁在肩膀上,然后再次吐气发声,将腰背力量施展到极限,与此同时,他右臂在刀杆上用力一个横砸……

那女人没有搭理他,反倒又朝天井里退了几步,静静地站在硬山式砖雕门楼下。这让陆先生感到奇怪,此时她不管是发怒还是造作,都应该说些什么呀,怎么突然间转性了?陆先生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具背后的那双眼睛,已经没有二十年前那样水灵了,也没有二十年前那样明澈了,更没有二十年前狐媚了。不!这眼睛不对!面具背后已经不是那个会发狐骚的老婆娘了。

“嘿!”关五郎一个发声用力,“韧藤马鬃网”被关五郎强劲的腰力绷扯得直直的,如同是琴弦在“嗡嗡”作响。韧藤和马鬃编缠的网绳竟然被拉长了半尺。

陆先生哈哈大笑起来,此时的笑声中竟然没有一点痛苦:“侬屋里厢今朝女人当家,怎么啥事体都让那个老婆子溜来溜去哉。”

“韧藤马鬃网”韧性十足,像五郎这样用头和脚将它撑绷开来需要非常强劲的腰力。五郎从小就在河上摇船背纤,到鲁家后他做的是断木扛柱,这也使得天生神力的他更锻炼出一副骇人的好腰力。

陆先生说这话的时候死死地盯住面具背后的眼睛,从中看出了那人的惊愕。当家的太后突然让个傀儡替自己站在这里,是因为里面有其他人搞不定的事情,多半是对家的奴才们没伏得住鲁家的那几位。这让陆先生大松了一口气:他们还在里面,他们还不曾有什么大事,不知道他们已经撕破了几层围子,肯定少不了!要不那老女人也不会这么着急地赶过去。

他没有将刀杆尾部收起,因为这样可以让朴刀变得短一点,以便能在网里调整过来。他先往前踏了两脚掌,将搭挂在身前的网绳死死踩住,然后才将身体往上尽力抬起。这样五郎的双脚与头顶成了两个支撑点,将马鬃网上下绷紧。

戴青铜色面具的女人当然是不会让陆先生轻易就爬进去的,因为她知道,要是轻易就让这个浑身是血在地上爬行的老头儿进去了,自己肯定不得好死。

正在五郎踌躇间,一个声音让他很快作出了决定。那是鲁天柳的尖叫声,这声音对于五郎来说就是赴死的命令。

她从天井里迈步走进轿厅,脚步里没有丝毫的高贵和优雅,哪里像刚才的太后那样风摆杨柳样的身姿,根本就是个干粗活的仆妇。

关五郎没感觉到疼痛,而是一种麻痒的感觉。他斜眼看了一下脚边的几支凤嘴飞矛,亮闪闪的矛头上有些蓝瓦瓦的,那是泡过毒的。目前他只有两条路好走:要么平心静气放缓血流气息,等别人来救援;要么想办法迅速挣脱裹在身上的“韧藤马鬃网”,去找人解毒。

女人迈着挺大的步子来到陆先生身边,蹲下身来,一双白胖的手软软地握住陆先生的左手臂,将陆先生轻轻扶起来。动作的轻重和位置都恰到好处,让陆先生觉得这应该是个带过孩子的仆妇,或者至少会些推拿松骨手段。

凤嘴飞矛落尽了,飞矛散落了整个厅堂。一般这样密集的杀招扣子都是净扣儿,不会用浊扣儿。因为在这扣子之下,要么你是高人一早儿就解扣松弦收不住你,但凡你落在扣子之中,就很难有生还的机会。对家的险恶程度是鲁家这些半身江湖半身工的人很难琢磨的。

陆先生大口喘着粗气站起来,被这样小心地侍候着让他很不自在。这女人是个傀儡,可并不代表她就无能。女人的左手三指捏着他阳溪、阳池、支沟三穴,右手也有三指捏着他肘弯处的曲池、手三里、清冷渊三穴,这让他怎么能够自在得起来。

飞矛被击打后飞溅开来,和旁边齐整整射下来的凤嘴飞矛搅作一团。只见飞矛、碎木、砖屑漫天飞舞。棍圈还是太小了些,两支飞矛偷了个空划破了他的臀部。

陆先生感觉那女人的手的确很是柔软,软得就好像是没揉好的湿面团,沾在他手臂上就甩不掉。女人扶着陆先生转过身去,小心地往轿厅的前门走去。

关五郎看得出刀刃部分太宽,伸不出去,所以他弯下腰,将刀杆尾部伸出了网外。机括打开,尾部一尺多长的一段铁棍变作了铁链连接。五郎凭借着身子的扭动,将铁棍旋转起来。棍形刚刚施展开,凤嘴飞矛就如同雨点一般射来。

虽然这只是个仆妇,可是这般的温柔体贴,让这辈子只在二十多年前体会过一次女人滋味的陆先生如何能够抗拒?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前迈步。

关五郎心眼太实,刀法变化过多他接受不了,所以鲁恩和鲁盛义便在刀的设计上下了好多功夫,并请关外铁工奇匠任火狂精心打制,达到以刀设巧的目的,从而来弥补他技击招式上的缺陷。有谁会想到五郎这样一副粗笨老实样会在拼杀中突然使出阴招,所以只有对手想不到的,才是最有效的。

可他也真是不够争气,在如此温柔的搀扶下,第一步就迈出一个趔趄,被女人柔软的手轻轻地带住,身上的血又溢出许多。女人也没有一点嫌弃,依旧扶着没松手,任凭湿漉漉的血液浸透她的衣物。

为什么关五郎的朴刀是水磨生铁杆的,而不是一般的白蜡木杆或是枣木杆,就是因为这刀杆中装有机括。这把双刃朴刀又叫做“如意三分刃”,它的刀杆可以断作三节,分别有链条连接,完全脱开后的刀形有些像三节棍。传说中二郎神的三尖两刃刀能够拐弯伤敌,这刀就是据此所悟制作而成。所以“如意三分刃”有个毒招,那是在旋身砍杀中突然脱开刀头或刀尾,改变砍杀方向,出其不意地伤敌。

陆先生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将一直伸在藤条箱里的右手顺势搭在女人的左手臂上。也不知面具背后的女人是什么表情,她只是没有避让,因为被陆先生搭住的地方是空节,也就是没有重要穴位的地方,而且还有着厚厚的棉袍服隔挡。

关五郎学的是圈儿刀,也就是“旋刀法”。这种刀法虽然没什么招式变化,但也不是单纯地抓住刀杆旋转砍杀,这刀法中还有“小圈”和“双圈”两种。小圈就是指单旋刀头或杆尾,双圈就是头尾一起旋动。这两个圈的变化不是依靠人的旋转来实现的,而是依靠朴刀本身的巧妙设计和机括的控制。

两人走到轿厅另一端,此时大门堂已经变成一堵火墙。灼热的火焰让陆先生的额头冒出豆子大的汗珠,让他满脸的血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凤嘴飞矛的矛尖闪着寒光,矛尾处的竹片绷得紧紧的,“嘎嘎”作响。关五郎知道这东西瞬间就会要了他的命,所以他在急切地挣扎、努力。但他这粗壮的身坯绝对不可能钻出网眼,他只是要将水磨生铁刀杆伸出去。

女人止住了脚步,身上衣物的布料因为干燥变得蜷曲,再要往前恐怕那热浪就要让青铜面具在她脸上留下永久的烙印。即便这样,陆先生却没有止住脚步,他继续踉跄着朝前。女人惊愕了,这个老头是疯了还是自己寻死?本打算将他扔进火里,这下倒省得自己动手了。

被“天网罗雀”扣住的关五郎竟然还能站立在那里,不但站在那里,他还在努力地弯腰,难道他打算用脊背去抵挡天花顶上密密排列的九十九支凤嘴飞矛?难道他的脊背真的能硬过钢板龟衣?

陆先生就像是非常渴望投入到火墙中一样,右手离开女人的臂膀,急切地伸向火墙,身体也随之一道依附过去。

牵刀射

女人看陆先生好像有些够不着,于是松开了他的肩膀,但依然牢牢抓住他的手腕,看来她是坚持要将陆先生小心地送到火墙里才能放心地松手,真是个耐心、细致的女人,对待陌生的男人也能这样无微不至。

“五指锥合罩”其实是个圆滚滚的棉团,但它绝不是简单的棉团。罩子刚沾上身,绳索一收,棉团中探出的五支指形弯钩便齐齐贴住身体,将骨肉满满一握。然后随着绳索继续收力和人体的挣扎,指头会越收越紧,指尖也越扣越深,直到抓烂皮肉,骨断筋折。而且那手指骨节间还会不停地曲张蠕动,就像木匠用的“胡琴钻”那样,不断地往身体内部深入、钻刺、抓挠,这就是所谓的“锥合”。

陆先生的右手无奈而从容地伸进了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