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盛孝没有把胯骨上的金叶取出来,他怕那样会导致伤口无法控制而流血不止,他更怕叶尖一出,骨头会碎成几块,那样他就彻底无法行动了。他从木箱中掏出一卷红布带,那是建房时起梁安匾用的吉绳,他把布带沿着金叶上下两边缠绕了好几道,最后在叶片上三指打了个“提宝如意结”。这样可以保证伤处不会恶化,同时让血流减少,也大大减轻了痛感,从而可以勉强走动。
鬼眼三摸索着从包囊中掏出一个皮盒,打开后,里面有好多小格。鬼眼三用一把小银勺各舀一勺黄色和红色的粉末倒在舌头上面,然后用酒送下。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手在不住地颤抖。
处理完伤处,鲁盛孝来到被打死的小人前面搬弄了几下,仔细观察了小人儿的所有特征,想知道这人到底是何来历。
鲁一弃伸手正要扶,鬼眼三忽地自己坐起,一团红黏的东西呕出,溅落在软牛皮快靴上,把月白色的靴帮套口和绑腿染成紫红。
那小人不是小孩,也不是侏儒,而是发育正常的人。他们的身体四肢匀称、须发皆有,皮肤、肌肉富有弹性,关节也灵活有力。唯一不同的就是体型太小,和体重不成正比。
鬼眼三没能马上起身,看来这次受的伤比刚才重多了。鲁一弃只好扶着大伯来到鬼眼三那边。
鬼眼三吃完药,坐在地上调整呼吸。他也是到现在才真正看清和他搏命的是个什么玩意儿。他朝那小人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恨恨地骂道:“小丑!绝后的小人!”
鲁一弃的枪又响了,他没留情,子弹直奔眉心。空中跃起的矫健身影顿时缩做一团,重重摔在地上。
“啊!绝后!对了,这是汉阉!”
第二个偷袭的身影却没走,他还没得手,他要继续完成使命。于是这小人再次跃起,手中棍尖直插鬼眼三心窝。
“应该是百岁婴!”
棍子的另一端松了,鬼眼三很清楚,是小人松开了抓棍子的手。鬼眼三直直地跌下,同时背心如重锤击中。那是松开棍子的手捏成的拳头。鬼眼三身体横转九十度,摔了出去。那小人一得手马上往左侧一窜,隐入铜镜背后。
百岁婴
鬼眼三听到脑后的风声,他把手中棍子尖让过去,同时转身,挥动铲子封挡住背后。此时,他的身体斜立着,完全依靠手中棍子的支撑。可那棍子的另一端在小人手里,小人就是小人,他可以比江湖人还要不择手段、不要脸面。
古代各朝皇帝为防后宫秽乱,所用男侍均为阉人且一般都是割阉入宫,但割阉的男侍一般都味难闻、形难看,所以出现了一些其他的阉法,如天阉、针阉、药阉、勒阉等等。
子弹飞出了一半的距离,一面移动的铜镜却无巧不巧地移到子弹前面,子弹打碎的只是那铜镜的一角。
《宫事・汉》有记载:“内用小人,可说(通‘悦’),可斗,护帐褥,无伦仪之乱。”《汉宫外录》:“小人养内宫,女乐之。后苟事露,宫内尽驱小人。”
鲁一弃能做的只是开枪,目标在他的眼中一下子放大、拉近,那人的眉心已经像是贴在他枪口上面。他的枪法是百发百中,那个偷袭的人是不可能得手的。
汉代有一种阉法,是将针阉和药阉结合。生下不久的婴儿,就用银针刺破脑后髓关,使其身体很难长大,特别是男根不再发育。再用“紫厥收腌水”定时浸泡其身体,使其筋骨肌肉紧缩,密度变高。这样,等长大后,他们的外相与常人并无两样,体型却如婴儿一般。这种阉人常作为宫中玩乐逗趣的工具。由于其骨骼肌筋密度大,肌肉纤维丰富,所以这种阉人的力量很大,甚至超过正常成人,而且他们体型小,动作灵活,如果给予良好训练,是很实用的贴身护卫。妃子贵人就喜欢要这样的阉人做贴身侍卫。一些失宠无欢的妃子在冬天还让其陪寝,就像是个活的暖抱枕。后来,一些寂寞难耐的后宫女子采用其他途径与其苟合,造成后宫污秽混乱,这才废除这种阉人。而此种阉法在千年以前就已失传,后世提及此种人都用“汉阉”代称。
鲁盛孝只能大叫一声:“当心!”
鬼眼三的话也提醒了鲁盛孝,多年以前,他与鲁盛义破水下“百婴壁”,解救倪家老少,误杀坎中窍眼两活婴,那对活婴是布局之人的孩子,身上被下了极歹毒的绝后蛊咒。所以他们哥俩才有断后之厄,这也就是开始时鬼眼三要说自己是赔给鲁盛孝的儿子的原因。后来鲁盛孝有幸在龙虎山听一位天师高人论道,谈及此事,那高人说了一句:“如果百婴壁窍眼中布百岁婴,那你们兄弟只有死路一条。”
现在偷袭的那个,鬼眼三肯定看不到,但鲁一弃看得到,鲁盛孝也看得到。
当时,他很难理解百岁婴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专为此事单独拜访那位高人,那高人却闭门不见,只让童子递出一笺,上书:“形、性至百岁皆为婴,无欲、无求、无争、无斗,无心机,皆随教者心性。教其读,则读为命;教其杀,则杀为命。教,无不会;动,无不至。”这一笺他琢磨了好多年,都不知何为百岁婴。今天,看到这小人,他想,莫非这就是百岁婴。
鬼眼三身后的一面铜镜晃了一下,又一个身影凌空飞出。原来小人儿不止一个!
其实,汉阉就是百岁婴,百岁婴就是汉阉。只是百岁婴的训教方法更为奇特。他们的阉法和汉阉是一样的,但他们的成长过程与世隔绝,始终是婴儿心性,世间事什么都不懂。到了一定年纪,再教给他们攻袭杀法,就变成一种犀利的杀人武器。
鬼眼三也知道凭自己一只左手推不过小人,于是果断将右手梨形铲斜劈过去。那小人稍稍斜身缩脖躲了过去。鬼眼三再劈,他再躲。一连十几铲,全都被躲过去。小人没能继续推刺,因为他要躲避铲子,但他也没有松劲,更没有退后。整个情形就像鬼眼三是被一个会动的小石柱用棍子支棱住,在那里乱舞乱劈。
事实证明,他们真就如一件犀利武器一般,不打丝毫折扣地去完成没有自我意识的杀戮。在他们的心境中没有生死的概念,也没有痛苦和快乐的区分,心中无一丝人世间的情仇利弊。他们其实是很可怜的人,连瘈犬都不如。瘈犬的搏杀是为了生存,为了解决痛苦。而他们,什么都不为,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没有。他们就如一张白纸,也正因为如此,鲁一弃的超常感觉才无法感知到他们。
放开雨金刚就腾出了左手,腾出了左手就可以抓住棍子。鬼眼三和小人各抓住棍子的一端。小人试图继续往前刺,他知道还是有机会刺中鬼眼三的。为什么?因为鬼眼三的力量没有他大。
百岁婴所有的思想都是别人的,让杀就杀,让怎么杀就怎么杀,让几个人合杀就几个人合杀。比如说刚才,一人借铜镜隐身袭杀,得手后带伤而退。接着,二人前后围杀,一个得手退逃;另一个死了,是由于看到鬼眼三伤重,想不惜代价,一命拼一命。这所有一切其实都是操纵之人的想法和意图。这些都由不得百岁婴做主。
运动的铜镜遮挡了鲁一弃的视线,他来不及开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人手中的棍尖往鬼眼三软肋刺去。鬼眼三左手的雨金刚也转不过来,右手的梨形铲更来不及格挡。他放开了左手的雨金刚。武林中人常常是到死都不会放开自己的兵器,而鬼眼三不是武林中人,他充其量是个江湖人。江湖人是不择手段的,只要有需要,他们连亲娘老子都扔。
两轮袭杀已过,现在操纵之人是怎样的想法呢?刚才两人的合围攻杀未能奏效,那接踵而来的是不是会有三人合围、四人合围?
小人的动作还是那么迅疾灵活,身形还是那么矫健,就像没受过枪伤一样。
铜镜停住了移动,变成了原地晃动。鲁一弃他们又看到了自己大大小小的身影,不住地晃动。
鬼眼三刚松散了姿态朝鲁一弃这边移过来,才迈出了一步,还没有在地面上踩实,一面移动着的铜镜背后就贴地窜出了小人,从左侧面攻向鬼眼三的软肋。
鲁一弃心中很清楚百岁婴的可怕,他无法感知他们身上的气息。他们不像人,也不像鬼。人有人气,鬼有鬼气,而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就像是一把天成的刀,没有沾过任何荤素腥味。
他睁开眼正好看到了小人的第三次偷袭。
鬼眼三还坐在地上,雨金刚被扔在一旁,他没有力气去拿,但为了防止那小人再次偷袭,他掏出了迁神飞爪。
鲁盛孝也睁开了眼睛,他反应是慢了点,却不是年纪的原因。那金叶深插到骨的疼痛确实难以忍受,栽倒的一瞬间他几乎放弃了一切,包括他自己的生命。
鲁盛孝知道自己的斤两是无法与百岁婴抗衡的,他右手握住细长铁錾并抬举过肩头。他只想赌运气,百岁婴一出,就飞錾取命。
鬼眼三正想着,忽闻鲁一弃在叫他。鲁一弃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命令,所以他放弃计划,侧身朝鲁一弃这边移动过来。
没有动静,在三人的高度戒备下,百岁婴没有突袭。没有突袭,不代表不能偷袭,偷袭是可以慢慢地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这更可怕也更易奏效。
鬼眼三背部所受打击的伤痛很快就调节过来,他知道自己无碍,也知道自己可以继续搏击。但是他表现出很虚弱的样子,就是想把那个小人骗出来,然后给他来个……
随着铜镜的晃动,北面多出了一个模糊的身影,西面也有。这些模糊身影夹杂在铜镜上原有的大小身影中,不仔细辨别是不容易发现的。
鬼眼三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微弯一点腰背,左手持着雨金刚,其一侧伞骨搁在地上;右手持梨形铲撑住地面,其实那铲子是虚点地面,手臂上的力已经从铲柄直贯到铲尖,整个身体犹如一张拉满弦的强弓。
北面的身影向鬼眼三靠近了一些。于是他抢先动手,因为害怕那小东西太靠近,而凭自己现在的状态恐怕抵挡不住。抬手间迁神飞爪像条蛟龙低吼着朝那身影飞了过去。
此时周围铜镜却突然移动起来,坎面又开始变化,有两面大铜镜从侧面往阳鱼眼中间插过来,试图将他们三人隔开。鲁一弃大叫:“三哥,过来!快过来!”
回应他的是一声脆响,飞爪撞在铜镜上面,那边的身影不是百岁婴,只是镜中的影子。
鬼眼三受伤并不严重,那力量大多被他背囊中的各种工具,特别是那把精钢鹤嘴镐挡住了。虽然受伤不重,但要调节过来还是需要一点时间的。
鬼眼三一击之后发现不对,马上手中一抖,飞爪如蛟龙回首,朝南面飞去。他知道,如果北面是影子,那真身就应该在南面。可转过去后却发现,南面也没有,他的飞爪一时也不知该落向何处,只好在一面铜镜上一撞重新收回。
鲁一弃没想到,两枪都没阻止那个小人儿。本来想只是击伤他,既阻止了他的行动,还有可能抓个活口,现在看来还不如一枪直击要害,取了他的性命,保住鬼眼三周全。
鲁一弃也发现身影在靠近。三个人当中,他最害怕百岁婴近身。因为对于什么是技击、什么是近搏,他根本是一窍不通。如果让百岁婴近了身,就一点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他也早早地对那身影开了枪,可只在铜镜上留下一个圆孔和沿着圆孔四散的裂纹。
那小人一击之后,斜摔出去。落地后没做一点停顿,就像个瘸腿猴子那样手脚并用向一面铜镜爬过去,速度比没中枪时还快。
鲁盛孝的身体微微抖动,握住铁錾的手“咯咯”直响,像在忍受着什么。鲁一弃和鬼眼三都没注意到他,他们正全神贯注地戒备着那些百岁婴。
这一击让鬼眼三内腑一阵翻江倒海,胸口发闷,嗓子眼发甜,眼中更是金星飞旋。他对这次偷袭一点防备都没有,怎么都不会想到刚刚遁入铜镜背后的小人,顷刻间又出现在自己背后。他全身的力都聚在前面,棍子落下时他连背上的肌肉都没来得及绷紧。
鲁一弃回头看看那被子弹击穿的圆孔,忽然觉得这和物理课上小孔成像的情景有些相似。枪里只剩一颗子弹了,他来不及重新装填就站直身体,找到镜子上那身影的脚部位置,把这作为起点,再斜向往上,找出直线到达对面上方镜子的大致路线。
鲁一弃的第二枪射在小人右腿膝盖处。小人这下连哼都没哼,攻击更没因此停止,一击砸在鬼眼三后背上。
枪响了,位置也对。子弹击穿的还是铜镜,不同的是那面镜子上击穿的圆孔周围并没有四散的裂纹。枪声过后,铜镜后面传来一个物体沉重的落地声,他循声看去,是一具百岁婴的尸体。与此同时,东面铜镜上少了一个身影。
小人儿发出一声闷哼,看得出来,他很耐得住疼痛,动作没有停滞。随着子弹飞过,他细细的手腕处一块皮肉也同时被带走,但棍棒依旧紧握在受伤的手中。
判断是正确的,做法也是正确的。现在他只需要重新装填子弹,继续射击。
那小东西举着一把闪着寒光的金属棍棒奔鬼眼三后脑而去。枪响了,鲁一弃没有半点犹豫,尽管对面是个婴孩的身影。
到了这步情形,对手当然也知道现在已经偷袭不成了,特别是不能给鲁一弃留下装子弹的时间。于是有四扇铜镜像门一般突然打开,四个倒悬着的百岁婴径直扑落下来。
他睁开了眼睛,就在视线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的过程中,看到一个小东西从一面铜镜后面闪出,如同一支有棱有尖的钢镖似地向鬼眼三背后直射过去,鬼眼三竟然没有察觉。
百岁婴扑出,鬼眼三的飞爪也立刻撒出。链子回拉的手感肉肉的,很明显,他抓住了一个百岁婴。但那一个百岁婴却身子一晃,重新隐入铜镜背后,而且带住飞爪的另一端死死不放。鬼眼三被那个百岁婴拉得站了起来。
鬼眼三和小人儿交锋时发出的巨响让鲁一弃从疼痛的慌乱中醒悟过来,危险没有过去,杀戮还在继续。
鲁一弃知道自己肯定抵不住那百岁婴的一扑。他赶紧闪到一边,把枪插在兜里,顺手捡起雨金刚。百岁婴再神奇也不能在空中改变方向,所以落地后再转身,他与鲁一弃之间已经隔着一把坚固的钢伞。
小人没接招,他也退,和刚才鬼眼三一样往后退,接着身子在大铜镜前左右一晃,斜身侧步,便如鬼魅般隐没在几扇铜镜中,没了踪影。
鲁盛孝还站在那里,他只是缓缓抬起头来。那是张可怕的、变形的脸,脸色一片青绿,两眼血红。如果是常人,见到这张脸肯定会退避三舍,可扑过来的是百岁婴,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惧怕,他们只有一个目的:扑下,杀!
交手才一个回合,鬼眼三已经处在下风。他清楚自己的失利是由于判断失误,他必须抢回先机。鬼眼三用雨金刚护住下半身,脚下斜迈半步,手中梨形铲搂头盖顶对那小人砸下去。
鲁盛孝猛然启动,手中的铁錾一个上推,挡开落下的两根棍子。而两个百岁婴的双脚却实实在在、齐齐整整地踹在他的胸前。他往后倒退了三步,百岁婴却是在空中倒纵出好几步远的距离才落下地。
小人虽然身材矮小,但落地转身,动作很是飘逸潇洒。相形之下,鬼眼三反倒显得狼狈。
鬼眼三与镜后的百岁婴对拉着飞爪,却显然力不如人。
鬼眼三身后已有一面大铜镜阻住退路。他已无路可退,于是身子一低,脚掌在铜镜上一踹,身体贴着地面平平纵出,顺势在地面上一个小滚,让过小人。
鲁一弃用雨金刚挡住百岁婴,两个人左转右转,像是在捉迷藏。
鬼眼三一退,那小人便知道自己刺不到了,所以不等身体落下,脚尖在伞沿上搭了搭,借鬼眼三往后收伞的力道继续扑向前。他的身形依旧处在鬼眼三和雨金刚之间。
鲁盛孝一声怪吼,手中铁錾横扫。两个百岁婴没有格挡,却是稍稍退避了一步。
鬼眼三只有继续退让才能躲过空中的扑刺,也只有继续后退,才能把雨金刚挡在自己和小人之间。
鬼眼三还在拉,只是脚步已经渐渐面向铜镜滑去。
那小人在伞面上一踩,腾跃而起,如同空中滑翔的飞鼠,再次扑向鬼眼三,手中短棍直刺面门。
鲁一弃在退在挡,那个百岁婴已经不跟着他转了,他找到简单的方法。够不到鲁一弃,他就用手中棍子一下一下地使劲砸雨金刚,鲁一弃承受不住,只能边挡边退。
巨铜锣般的一声巨响,那是短棍撞击雨金刚伞面发出的。他失算了,那个小人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小人没有被撞出,鬼眼三自己倒被撞得连退三步,雨金刚差点脱手。
鲁盛孝忽然转身,奔向追击鲁一弃的百岁婴,铁錾径直向他头上砸去。谁都没想到鲁盛孝会有这么快的身手,包括那些百岁婴。这一砸,那百岁婴只勉强闪过头部,铁錾最终落在了肩上。那百岁婴踉跄了几步,顺势往地上一滚,隐入东面铜镜背后。
鬼眼三后仰,屈腿,然后单手持雨金刚猛然挺身,肩背腰腿四点呈一条直线撑住,狠狠往前一撞。这是关东霸王盾的招数,他用这招是想欺负对手体形小,准备来个硬碰硬。同时他另一只手拔出梨形铲,准备在一撞之后,给那个小人来个乘胜追击。
另两个百岁婴看准这机会,从背后扑向鲁盛孝。鲁盛孝又是一声怪吼,反手飞出手中铁錾。铁錾从其中一婴细小的大腿上刺穿而过,掉落在地,那一婴也摔落在地。刚一着地,那百岁婴就手脚并用,带着大腿上两面对穿的血洞隐入东面铜镜的背后。鲁盛孝掷出铁錾后,身子往旁边一闪,躲过另一婴的棍子,然后双手一把抓住这个百岁婴的肩背,一把撕碎他半边衣服。但鲁盛孝的双手没有就此停止或变招,他继续疯了一样抓拉撕扯,那些碎片像是飞舞的蝴蝶。百岁婴急于躲闪,没有丝毫还手能力,他绝对没想到会遭到这样疯狂有力的攻击。好不容易,他才带着满身血淋淋的伤痕逃入铜镜背后。
真的是个小人!这个刚刚在黑暗过道里袭击过鲁一弃的人,现在又偷袭鬼眼三。
鲁一弃目睹了这一切,刚开始他觉得大伯是一代高人,到底是不同凡响。人虽老,但雄风犹在,多少还有些压箱底的功力。但等到大伯对最后一个百岁婴又撕又咬时,他觉得不对了。此时的大伯几乎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疯狂的野兽。百岁婴已经逃走,而大伯仍然在撕扯手中衣服的碎片,眼睛涨得血红,嘴里发出“呼呼”的低吼。
那身影已经近在眼前,手中的尖头短棍已经奔自己头顶砸来,那短棍尖儿上的寒光已经有些耀眼。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平静下来,全身虚脱一般,腿一软坐在了地上。眼睛已经不再血红,望向鲁一弃的目光里只有痛苦和无奈。豆子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滴下,这汗珠是因为一番激烈的拼死争斗而流的。这番争斗,他不只耗费了大量体力,还付出了伤痛的代价,那对百岁婴在他胸口的一踹,把胸骨都踹碎了。这汗也是因为胯骨处的疼痛而流的,打斗牵动了伤处,鲁盛孝能感觉到伤处骨头的裂纹更宽更长了。
真是个小人,居然偷袭。
鬼眼三被拉到铜镜跟前,已经可以从铜镜里清晰地看到自己唯一的那只眼睛了,那里面充满绝望和挣扎。其实他完全可以放手,但他不敢,他害怕放手后失去目标,那个百岁婴就会又转到不知哪个铜镜后面再次攻袭过来,那样就更加难以抵抗了;他还害怕放手的一瞬间自己会处于松懈状态,那将成为其他百岁婴攻击的最佳时机,总之他是骑虎难下了。
睁开眼睛的刹那,他看到一个身影从高处向他扑过来。那身影很矫健,仿佛浑身上下都有力量在流动。一瞥之下就知道是个高手,虽然离得还很远,就已经感觉到那身影带来的劲风。
鲁一弃赶过来了,他要帮鬼眼三一起拉。他知道,自己虽然不懂技击,但凭自己的体型和力气,应该还是有把握帮鬼眼三拉出那个小小的百岁婴的。
随着金叶落地,那万道金光也骤然暗下。鲁盛孝和鲁一弃闭着眼,都没及时觉察到这个现象。而鬼眼三对光线的敏感度是非同寻常的,随着金光由明到暗,眼睛也由闭到睁。
鬼眼三也从铜镜中看到鲁一弃过来了,显然那边的危机已经解决,而等帮手一到自己就立于不败之地了。心中不由一宽,两臂力量陡涨,竟把那链子倒拉出两步。
鲁一弃随即捂住耳朵蹲在地上,不是因为铜镜发出的声音太大,而是左耳切伤的地方真的很疼,半边腮帮子都被鲜血染红了。
鲁一弃快到了,再有一步就可以来到鬼眼三身边。他伸出的手已经快触到鬼眼三的胳膊了。但就在这毫厘之间,他的手却被弹出,手臂重重甩到一边,一种麻木心悸的感觉让他差点透不出气来。
鲁一弃没有遭受到第二轮切斩,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躲避,而是把这让自己疼痛和恐惧的东西赶走,于是他双手同时甩出。一个可以凭感觉开枪并且百发百中的人,在突然的刺激下,出手速度会比开枪还迅疾。所以金叶还未转过半圈,他的左手手背就已经横敲在金叶尾部的螺蛳状导流管上,那金叶迅速改变方向插入地面。右手的枪身砸在另一片金叶的侧面,那金叶翻转着撞在一面铜镜上,发出洪钟般的响声。
鲁一弃并没有受到任何打击,这是他超常感觉做出的自然反应。因为他提前感知到了一种力量,那力量是他和鬼眼三都无法抗衡的。
中招后的他没有躲,不是不想躲,而是不会躲。这种被一击之后极速躲避的能力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成的,那叫功夫,那叫技击,是武艺。一个不懂躲避的年轻人,两片夺命的金色叶片……
鲁一弃没来得及叫鬼眼三放手。鬼眼三也没来得及表示一点惊讶。
鲁一弃从雨金刚的遮护下暴露出来,等到他意识到的时候,两片金叶已经在他左耳边和右臂飞快旋转掠过。左边的一斩切开了他大半个耳轮,一只耳朵几乎变成两片,而右臂的一斩让他差点丢掉紧握的枪。
一溜蓝光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钢链上,出现在鬼眼三身上。刺眼的蓝光“噼啪”作响,如同蓝色的波浪围绕着链子和鬼眼三在流动、在闪烁。鬼眼三的双脚像被定在原地,而浑身上下却在颤抖,身上冒起一阵白烟。整个阳鱼眼中的光线忽明忽暗地变化着,让鬼眼三的样子显得十分诡异。
鬼眼三的雨金刚防护范围比铁錾舞动的十字花大多了,所以斜线飘过来的金叶挨到他身体的第一斩就是腰部,可巧的是鬼眼三的腰间有宽大的牛皮带抵挡,仅仅伤到皮肉,金叶刚刚划过,鬼眼三已经蹿出三步开外。
随着一声闷响,鬼眼三被凭空击飞出去,跌落在鲁一弃的脚边。屋里的光全灭了,过了好一阵,都没有再亮起。
金叶继续旋落,狠狠地斩在鲁盛孝的胯骨上。他可以感觉到那金叶的刃尖儿牢牢地钉死在骨头上,骨头从刃尖儿处向四周裂开几道曲折的纹路。鲁盛孝朝着右侧斜斜跌下……
鲁一弃知道自己错了。他一直都认为这里不会有电,而现在,鬼眼三这惨状明显是被电击了。对家竟然把电也加入坎面做扣了。
侧肋处的疼痛是最难忍受的,鲁盛孝疼得身体发僵,再也不能继续躲避。
鬼眼三像是被火烧过一样,身上发出一股焦臭,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也许到死都没明白自己到底是陷在什么扣上。
这柳叶陀螺斩的特点就是越落越急,越切越深,越斩越重。也亏了是鲁盛孝闪躲了身形,要不然这一斩肯定会切断肋骨剖出内脏。
焦臭的味道却帮鲁一弃在黑暗中轻易找到鬼眼三,他先后试了一下鬼眼三的呼吸和脉搏,都没有丝毫反应。看来鬼眼三真是死了!鬼眼三就这样死了?
疼痛让鲁盛孝本能地朝左挪动身体。金叶继续下落,又划过肋部,鲜血珠子直接从棉袍的破口中喷出,在地面上画成花。
鲁一弃放平鬼眼三,解开他腰中牛皮带,开始抢救。
鲁盛孝首先体会到刀片划过身体的感觉。一片金叶斜线飞向鲁盛孝举起的右臂,很轻微的“刺啦”一声,在棉袍上划开个口子。它转过一圈再次从鲁盛孝身上划过的时候,已经落到了右肩,这次声音里除了布料破裂的“刺啦”声,还多了一种韧物绽破的闷响。鲁盛孝听得出来,那是皮开肉绽的声音。疼痛随之而来,血液喷涌而出。
洋学堂真能学到许多知识,比如现在鲁一弃对鬼眼三进行的紧急救护,西医常用,可以给溺水、触电的伤者还阳的机会。
头顶上方传来一阵金属的刮擦声,让人听了牙碜。金色的叶片在雨金刚和长铁錾的推挡下飘走,而其他地方有几片金色叶子斜线飘来,他们看不见。
花熔金
鲁一弃不知道上面有什么,他不敢贸然开枪,只能尽量放低身子,猫在鬼眼三的旁边。
鲁一弃很努力地做着心脏按压和人工呼吸。十五次按压,一次吹气。他重复着这样的程序。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周围的危险,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救活鬼眼三。虽然他们相识还不到一个昼夜,虽然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鬼眼三是个真正的兄弟,比亲兄弟还亲。鲁一弃这辈子都没有体会过的兄弟情谊,不能这么快就失去。
鬼眼三正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好,一听这话他立刻有了反应,手臂用劲,一甩一收,打开雨金刚,也向头顶迎去。
鲁盛孝依旧坐在地上,他看到刚才发生的一切,但他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来帮助他们,胸口和胯骨处的伤痛让他连移动的力气都没有。此时阳鱼眼又变成一片黑暗,百岁婴随时都可能杀出,说不定还有其他更可怕的扣子正在悄悄逼近。黑暗中他看不到鲁一弃在干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此时必须保证他们不受到任何攻击。
“当心上面!”鲁盛孝大喝一声,然后把手中铁錾画成个十字花,向头顶上迎去。
鲁盛孝摸索到自己的木箱,熟练地打开几个屉格,从中拿出一些东西。然后索性躺倒在地,这样他可以不费力地观察到周围的情况。
从古至今,机关消息、奇门遁甲一旦布下,除非有人踩坎落扣,一般是不会再去动它,更不会经常打扫卫生,擦拭器物。所以“柳叶陀螺斩”一动,就有东西在它们前面先行落下,那就是灰尘,一抹儿极少的灰尘。这极少的灰尘已经足够让鲁盛孝闻到,这是一种发霉的味道。鲁家六合之力中有一技叫“辟尘”,练习此技之人对灰尘的敏感程度比常人高出许多。
果然有异动,虽然身处黑暗,但他还是发现东面有几面铜镜在悄无声息地转动,改变了角度。他知道不管那里出现什么,都对他们不利,所以必须阻止。
鲁一弃他们并不知道死亡已经笼罩在头顶。他们看不见,也听不到。他们的姿势都是在引颈待斩。
鲁盛孝拿起刚从木箱里掏出的一个竹筒,朝着黑暗中的大概位置按动机括,发出一阵利物破空的“嗤嗤”声,随后是铜镜上发出雨点般的“叮叮”声,筒中所藏银针如漫天雨丝倾洒在东面的铜镜上,这是“银毫花语”。
它有何妙处?杀人不费力!
东面的铜镜又悄悄复位了,对家畏缩了,他们放弃了东面的行动。
这金叶是什么?柳叶陀螺斩。
鲁一弃已经满脸是汗,双臂也已经酸累,但他仍然在努力,救护的动作仍然正确有力。
金叶的尾部有一个螺蛳尾形状的导流管。在这个导流管的作用下,金叶旋转着落下,虽然只有几尺的高度,却像是带了百米的加速度。眨眼间就越飘越快,越旋越急,像许多个金色漩涡从天而降,奔头盖天灵而去。
鲁盛孝坐了起来,他又拿起一件东西。那是一把三联小弩,可以一下子发出三支弩箭。他把小弩搁在膝盖上,坐着不动,继续把那小弩朝向东面。那是盲爷登太湖石落铰龙网时给他的启示——对家会出乎意料地反复从同一个方向撒扣,而且刚才逃脱的几个百岁婴也都是隐入东面的铜镜背后。
金光中无声地飘下许多片叶子,也是金色的,很薄很轻,没有一丝声响。
屋里突然间光芒一闪变得明亮,随即就又恢复黑暗。
他们知道,这光线会刺伤眼睛,那样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这肯定是对家期望的结果。所以他们紧闭双眼,并用手死死护住。
光线亮起的同时,东面又有两面铜镜瞬间转开,就在这一亮一灭之间,鲁盛孝发出三支箭,再次阻止了对家的行动。屋里又是一片黑暗。
阳鱼眼的坎面动作了,要开始落扣子了。屋子里的眼睛一下子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突然出现的万道金光,由四面八方聚集到他们三个身上。
鲁盛孝拿起第三样东西。那东西像是一把木工雕花时用的双头方形木槌,叫“梅花双飞”。
小人袭
鲁盛孝握着那锤子,锤头指向了西面的铜镜,身体也转向西面。
这是鲁一弃进这宅子以来,第一次听到鲁盛孝说出这么自信的话,也是第一次听他提到自己家的技艺也不比对家的差。自己毕竟姓鲁,祖先是匠家之祖鲁班,于是他心中也豪气一生,不屑地把铜镜猛地一转。小铜镜在旋转,旋转成一团光影。鲁一弃在这团光影中看到了眼睛,和屋子中所有眼睛一样。
鲁一弃已经很累了,他吹气的时候能感到自己额头的血管在跳动,眼睛也有些发花。
“是十里传影。用暗藏各处的镜面传过来的。”鲁盛孝知道这玩意儿,他告诉鲁一弃:“一弃啊,你看过我们家里搜罗珍藏的各种典籍、古物,从中了解了些奇技妙术。可我们自家的手艺却没让你学,因为我本不想让你进家门的。如果你要学了自家的手艺,这十里传影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
屋子里又一亮,还是在东面,两面铜镜同时转开,两个迅疾的身影扑向鲁盛孝。而鲁盛孝现在却是背对着东面,他受伤的身体恐怕连转身都来不及。
此时鲁一弃倒还有闲心研究那面小铜镜。这真是一面神奇的镜子,镜架可以转动,他在里面见到了一个水池和回廊,是燕归廊;在微微转过一个角度后,见到了这宅子的大门口;再转,又见到垂花门。
随着机括的弦响声和物体破空声,双婴倒纵回去,隐入铜镜背后不再出现。
鲁盛孝其实也不知道这阳鱼眼到底有多厉害,当年他只是被围在其中不能脱出而已,也没真正体会到此坎的巨大凶险。
鲁盛孝心中很清楚,那对百岁婴都受伤了。
这是对家几代人的心血,他们把古时两个奇绝阵法融为一体,而且还加以改良。鲁一弃和鬼眼三并不知道这阳鱼眼是如何厉害,所以他们没有太惊慌。
刚才鲁盛孝就在想:东面依旧是最危险的方向,必须严加戒备。但现在武器已不多了,最好能灭了对家几个人扣儿,那样才有脱出的机会。所以应该给他们来个回落扣。这“梅花双飞”两面都可以伤人,虽然鲁盛孝把锤子的一端朝向西面,但暗中按动的机括却是向后发射的,所以九支“五分梅花钉”,有七支被双婴身体带走。
其实,鲁盛孝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这趟闯入的叫“阴阳房”,整座房屋是一个不规则的太极形状。刚才正厅叫阴鱼口,是根据古时“混沌阴风阵”变化而来,而这阳鱼眼则是由“乾元金光阵”变化而来,这两阵是黄帝的第一任宰相风后所留,是一百八十局奇门遁甲的第七十六局和第九十三局。其中这阳鱼眼是个不折不扣的绝断坎。什么叫绝断坎?就是断命的坎子。这坎子中的每个扣子都是死扣,而且是不死不休的扣。因为在阳房行道,最终只有一条路,到地府去。而那阴鱼口是一个缺断坎,扣子虽是死扣,但留有一两个活缺,这是由于阴房之中行道,反倒有两条路,可入地府,也可重归阳世。
鲁一弃终于疲惫地瘫坐在地上。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再也没有气力继续下去了。
记得当年脱出后,他听到背后坎面中有人朗声说道:“既能脱出阳鱼眼,也算是天意,就不要再回来啦。”所以这几十年来,阳鱼眼这三个字始终萦绕在他脑中,不能忘记。
鬼眼三唯一的眼睛眨了一下,显露出扭曲变形的表情,一只焦黑的手慢慢地向鲁一弃探过去。
“啊!阳鱼眼!快退!”鲁盛孝看出端倪,但已经晚了,他们已然身陷坎子中心。其实鲁盛孝要不是身在其中,也看不出这是阳鱼眼。当年他和弟弟、弟媳从家中逃出时,遇到的最后一坎就是阳鱼眼。那时候的坎面子还不是房屋,也没这么大;用四面银缎围成,布置的是巨大冰块而不是铜镜。当时他们被困了整整一个昼夜,用尽各种手法都没能脱出。后来是由于有一面银缎突然起火,着火银缎裹住了对家在阳鱼眼尾部布置的几块冰。他们才由此处砸破空儿脱出。
这不是尸变,这是复活,这是重生。鬼眼三恢复了心跳和呼吸。
鲁一弃他们三个没有遭遇任何阻拦,闲庭信步来到小铜镜旁。
鲁一弃轻轻握住鬼眼三的手,说道:“你暂时还不能动。”
鲁一弃迈步走去,他知道,既然这空门是唯一的,就不会是其他地方的实物通过各种镜面反射的影像。既然能直接看到,那么只要沿着直线就能走到。
鬼眼三相信鲁一弃,他放下了手,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他已经死过一回了,现在如果不能尽快恢复的话,恐怕还是会死在这个坎面上。
几乎所有地方都出现了眼睛,只有设置在屋子中央的一面小铜镜上一片空白。这面小铜镜被恰到好处地遮掩着。可是现在鲁一弃凭借超常的感觉发现了它的存在。那小铜镜就像是满天星斗中的一轮明月。
阳鱼眼现在是黑暗的,里面的三个人谁都不说话,也没有拿出照明的东西。他们仿佛是在等待死亡,也仿佛是在等待光明。
于是,他让自己的目光变得很茫然,对所有的眼睛都若视非视,然后在迷茫和朦胧中寻找一个空门。
既然是阳鱼眼,它就不会像阴鱼口那样永远黑暗。果然,一股温热泛起,让他们感觉到明亮,感觉到灼热,感觉到一股吞噬一切、摧毁一切的可怕力量。
儿时在天鉴山千峰观学过的道家经义让鲁一弃心中清楚,他眼下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平气静心,身随境迁;避其锋,寻其隙。”
随着这种诡异的灼热感越来越强,铜镜的背后缓缓飘出些许闪烁着暗红色光芒的花朵,有点像野菊花,不大,也不很亮。看上去很轻,好像跟柳絮差不多,飘飘悠悠往阳鱼眼中落下。
《紫昂经》有云:“不随欲视而视,不随欲动而动。弱内外之劲,容自然之气。天地之灵,万物之神,入精、入血、入肝肾、入心肺。”
但那些暗红色的花朵就像是血染的一般,充满了死亡的气息,犹如魔鬼手中诱惑、毁灭生灵的摩娑花。
屋子内的铜镜上几乎都出现了同样一双眼睛,成百上千。那正是在燕归廊里灯罩上出现的眼睛,带着怨毒,带着杀气。
越来越多的花朵在空中飘荡盘旋,旋绕成一个暗红的死洞,一个血的旋涡。在铜镜的反射下整个阳鱼眼都被映照成红色,鲁一弃他们就如浸没在一个盛满滚热血液的大缸中。
屋中的光亮突然暗了,一切光灿灿的东西都暗淡了,视觉渐渐清晰。一幅更为清晰的情景出现在他们面前。
东面墙壁缓缓转开了几个口子,鲁盛孝抓起铁錾对准那渐渐开启的空当,随时准备投掷出去。铜壁只转了一个很小的角度,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股风。那风顺着阳鱼眼的四壁和布置巧妙的铜镜流动,带动那些飘落的花朵都横飞起来。
他们这才发现没路可走了。迷失了道路,也迷失了自己。
鲁盛孝再次平躺在地上,其中一朵红花几乎是擦着额头飞过,他的胡须和发梢竟然被烤得有一点发黄卷曲。
鲁一弃让鬼眼三拿出迁神飞爪,然后自己抓住一头,试着走了几步,他这是怕万一一个走错,还能找到来路。可没走几步就撞在铜镜上,换个方向又撞在墙壁上。
鲁一弃拿起鬼眼三的雨金刚挡在身前。有两朵红花被挡住,但它们没掉落,也没飘走,而是黏附在雨金刚的伞面上,发出“吱吱”烧熔声。灼热感从伞骨上传来,伞的内面也出现了两块红印,越来越红,越来越亮,红印的中心已经发白,冒起缕缕白烟。
他的脑子也混乱了,失去了仅有的一点方向感。无论朝哪里走,都觉得会和自己相撞。
鲁一弃把伞往旁边铜镜上一砸,甩落了那两朵红花。手中的雨金刚竟然被熔出两个山楂大小的圆洞。再看那铜镜,铜汁汩汩滴落,镜面扭曲变形,而那红花却是越来越亮,越来越红。
他眼有些花了,而且越靠近屋子中央,他的视觉越是混乱。他的身影逐渐出现在了梁柱上、顶棚上、地面上。
“熔金天火魔菊”,这名字在鲁一弃脑中一闪而过。
鲁一弃想,刚才感觉有人瞪着自己看,难道就是镜中的自己?
东面开启的铜壁又动了一下,气流发生了变化。已经快被吹拂到西壁的红花在两扇铜镜之间打了个旋儿,再次向鲁一弃他们横飘过来。这次往回飘的红花已经降低了高度,最低的已经接近地面。
突然,三个背影分别出现在墙壁的三个方位。他们几乎是同时发现的,都不由得大惊,摆出防备状态。那三个背影也摆出相同的姿态。那是各自的背影,因为屋子中这几十面铜镜的作用而映在墙壁上。又迈了一小步,刚才的背影一下子分成了五个小一点的相同背影,而且侧面的墙壁上也出现了五六个正面的影像。
鲁一弃对鬼眼三说了声:“千万别动!”然后拉起鬼眼三的双脚往后拖了几步,让过了最低的几朵红花。红花毕竟不是墙,它们有高有低有空当。鲁一弃便找准一个空当,把鬼眼三从空当里推到花墙另一边,自己也随即趴下,贴紧地面,躲过那些花朵。幸亏地面很是光滑,他才能迅速完成这一切。
三人一直都贴墙壁而行,可当绕过几面铜镜后,发现已经到了屋子中央。鲁一弃感到后脑勺一阵阵发毛,他觉得身边有人,而且这些人无处不在,正睁大眼睛瞪着他。他蓦然回身,却又什么都没有。
鲁盛孝的身体比鲁一弃宽厚得多,已经没办法从空隙中穿过了。红花逼近,他只能强忍身上的剧痛,手脚并用地不住往后退。
不管是什么,能避过最好。现在的鬼眼三只想留条命到沧州找韦经道拔了蜾蠃卵。
退着退着,鲁盛孝摸到一个东西,那是被鲁一弃打死的百岁婴。他想都没想,拼全力把那尸体拖起,掼向紧逼他的几朵魔花。
“我知道,他一直坠在我们后面。”鲁一弃没感到意外。
那尸体带走了三朵花,给鲁盛孝让出一个可通过的空当。
“噫?!”鬼眼三已经倒退到鲁一弃的后面,正要转身的时候,忽然发现过道里有一个灰色的影子。
尸体剧烈地燃烧,瞬间化成灰烬。可怕的不止于此,那火烧完尸体后竟然不灭,还在继续燃烧,很快就把地面熔出一个瓦盆大的洞。看来这血红花朵不仅是死亡之花,还是地狱之火。
鬼眼三走在最后,倒退着进来,死盯住黑暗的过道,手中的雨金刚握得紧紧的,似乎那过道中随时都会有什么怪物扑杀出来。
四周又有许多红花落下,铜壁又动作了,有人要他们尽快死去。气流重新改变方向,把所有熔金天火魔菊汇聚在一起,更加密集。一堵由死亡之花、地狱之火堆垒起来的墙壁横飘过来。
这也是个不规则的房间,形状和正厅一样,方向正好相反。这屋子四下都是亮闪闪的铜镜,高高低低不下几十块,都有个把人高,两尺多宽,晃晃悠悠的,一时看不出是按什么特定的顺序排列。房屋的墙壁和梁柱也全都黄灿灿、亮闪闪的,和铜镜没什么两样,在暗藏的光源照射下,刺得人睁不开眼,就连那地面也平滑如镜、光可鉴人。
鲁盛孝钻过刚才的空当,刚站直身子就又要向侧面摔倒,幸亏被赶过来的鲁一弃扶住,跌跌撞撞地聚拢到鬼眼三旁边。
鲁一弃迅速装满子弹,慢慢靠近门口,然后突然一个闪身,箭一般蹿进门内,巡视四周。
血红的花墙压了过来,再没有讨巧的办法躲避了。
鲁盛孝把萤光石还给鲁一弃,示意他收起来,然后左手把斜挎的木提箱提到身前,护住要害,右手拿着破鬼影壁的那把细长铁錾,缩颈蹲步,小心地走入门内。
鬼眼三早就睁开了唯一的那只眼,他也早就清楚了周围的状况,现在的情景明确地告诉他:又得死一回了。鬼眼三用焦黑的手轻轻抓住鲁一弃,他奇怪自己曾经是那么地惧怕死亡,可现在却没有太大的失落和遗憾。
帘子背后没有动静,光亮也很快被适应。他们三个慢慢睁开眼,放下手臂。鬼眼三又一个竖劈,半边门暴露在他们面前。门里真的很亮,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光源,如果是电灯,也起码是十盏以上。
血红的花墙已经近在眼前,鲁盛孝的双腿有些颤巍巍的,他一把扯开棉袍扣子,脱下长棉袍,在头顶上抖作一个扇形,朝花墙摔去。
鲁一弃对着那棉帘子破开的口子里连发数枪,他生怕会有什么东西掩在这光亮中攻击他们。
棉袍在燃烧,地面在燃烧。
鲁盛孝和鲁一弃在两旁,没有被光亮直射,但还是用手护住眼睛。
花墙出现了空当,他们又逃过一次必杀的扣。可是这里的扣是不死不休的,所以那些要命的花朵还是会转头。铜壁上的口子再次调整角度,随着气流的改变,花朵再次调头狂扑过来。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鬼眼三感觉有光,马上闭紧双眼。也幸亏是由他来劈这帘子,如此迅速的反应是盗墓的必修功夫,要是连这都不会,眼睛早就不知道瞎多少回了。
血红花墙压迫到跟前了,密度更高,速度更快。灼人的热浪压迫住呼吸,眉毛、头发已经开始发焦卷曲了。
三个人在黑暗中已经待了很长时间,根本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刺眼光亮。
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面前是火墙,背后是铜壁,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鬼眼三左手持雨金刚挡在面前,右手拿铲,一个回臂斜劈,刺眼的亮光从破口中扑面而出。
又是千钧一发的最后关头,鲁一弃拿起大伯丢在地上的铁錾,插进铜壁的空隙中用力朝外一撬,铜壁板块晃了晃,却没怎么动,可那逼迫过来的血红花墙却明显顿了一顿。鲁盛孝看出鲁一弃的用意,他回转身,也抓住铁錾,和鲁一弃一起用力。
现在是要打开那帘子,不是研究针线。于是鬼眼三拔出了梨形铲,这镔铁打制的铲子背厚刃薄,硬度韧性都很好,而且经常的铲削把刃口已经磨得如刀斧般锋利。
“嘎嘣嘣……咣!”一声巨响,四扇开口一起转开到最大角度,一股劲风直冲而出。花墙散了,花朵毫无规律地飘向各个方向。南、北、西三个方向的铜镜上,还有地面上、屋顶上,到处都有。那些花朵一粘即燃,一燃即熔。
只有鬼眼三发现帘子的上面有几处针法和其他地方不一样,针线的走向也很奇怪。那针法他见过,三年前他在百钺山盗挖一座汉墓时得到一幅白色锦帘,上端绣了“云掩身过”四字,下面什么图案都没有,整张白色锦帘上凭空缝了七针。那针法和这棉帘子是一个路数。当时他们家一起去的几个兄弟都没把那锦帘当回事,随手放在收箩中。可在回江西的路上,那东西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阳鱼眼重新变得明亮。这阳鱼眼屋顶竟然也是铜铸的,熔化的铜汁噗噗地滴下,和地面上铜镜烧熔的铜汁汇成一片,在火光的闪烁照耀下,明晃晃、黄灿灿的。
鲁一弃用枪管拨弄这棉垫子,空空的,不是墙壁。那么这就该是个门的棉帘子,可四边却封得严严实实。鬼眼三和鲁盛孝也围拢过来,他们上下仔细看了几遍,确实没有找到可开启的地方。
那血红魔花温度极高,碰啥烧啥,可燃烧后引燃的面积并不大,都是往深处烙。所以这阳鱼眼的坎子面并未被烧断,这里仍是个无路的绝断坎。
就在这时,鲁一弃感到背后的墙壁有了异样,软软的,像是厚棉垫。鲁一弃向大伯和鬼眼三打了个手势,那两个人都停住脚步,紧张地看着鲁一弃。
伯侄二人松开手,铜镜重又关合上。虽然仍未脱险,但鲁一弃还是深深地松了口气。他看着那些花朵不断变红变亮,“熔金天火魔菊”这几个字又在脑中出现。
过道呈一个大弧线渐渐弯过去,而且越来越窄,再往前就是个尖角的死胡同。
《西域记・天物解》记载:“西域有恶山,产火精,形如菊。燃金、木,势不止,遇水旺,唯土石能阻。谓熔金魔菊。”
鲁一弃靠在另一边的墙壁上,手中的枪已重新填满了子弹。他要保护大伯,所以不能跟在大伯身后,那样他的视线会被挡住。
《神器说论》讲:“神之三昧真火之意实取西方魔域菊形火精,其名熔金天火魔菊。”
鲁一弃想赶到前面,却被鲁盛孝拦住。他没坚持,而是把手中的萤光石递过去。鲁盛孝接过萤光石,然后微微举起,把身体贴在过道的一侧墙壁上前行。
鲁一弃口中喃喃着,反复琢磨文中之意:“燃金、木,势不止?燃金、木,势不止?遇水旺?”
“反正要向前走,追过去看看。”鲁盛孝说完就走。
鬼眼三一直到现在都还躺在地上,虽然有几次他也想站起来,可是力不从心。贴紧地面的后背很容易就感觉到灼热,他拉拉鲁一弃的裤腿,轻声说了句:“下面。”
一个婴儿能飞起攻袭,在一触间力破数层衣帛?
地面的颜色已经由暗黑变成暗红,而且还在继续变红变亮,地面的温度也在快速上升。特别是被血红魔菊烧出的洞口,一团团火星从中喷出,在空中飞舞。刚才那些魔菊把地面烧熔烧透,不知在下面又引燃了些什么,正在地下熊熊燃烧。
“那该是个小孩嘛,不对,小孩也不止两尺,应该是婴儿。”
鲁盛孝用铁錾敲了敲地面,发出的是空闷的金属撞击声,从敲击声推断,这里的地面应该是架空的,下面有夹层或者密室。
“两尺多高。”鬼眼三看得要清楚得多。
现在的阳鱼眼就像一只有盖的锅,正在炉火上烧煮,煮的是鲁一弃他们。
“一个人?”鲁一弃有些纳闷,“怎么没感觉到一个人的重量?”
地面上的大洞口慢慢涌出两股火红的水流,那水在翻腾着,像是刚刚烧开。水本身并不红,是被水中漂浮滚动的魔菊映出来的。这水中的魔菊和铜镜铜上黏附的魔菊不大一样,它们不是暗红的,而是火红火红的,而且特别的亮。
“是个人。”萤光石的光亮让鲁盛孝看清了一纵即逝的身形。
火红的水流和滴淌的铜汁混合在一起,所经之处,铜镜纷纷倒落在水流之中,很快就熔化不见。而铜镜上黏附的魔菊掉落水中后,马上也变得火红,变得明亮。
鲁一弃背部露出一片肌肤,棉袄、衬衣被撕掉一大块。
“原来这就是遇水旺!魔菊遇水不灭,反而烧得更旺,温度也更高。魔菊温度一高,烧熔铜镜的速度也就更快。”眼前的景象给鲁一弃提了个醒。
鬼眼三口中喊“当心”,手中雨金刚就直飞出去。那东西在鲁一弃背上一弹,躲过雨金刚,一个翻滚在黑暗的过道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知道了答案,也就意味着绝望。
鲁一弃本该可以预知,但因为那偷袭速度太快,也因为那袭来的东西根本不带杀气,就像是融入空气中一样。他下意识地将脖子一缩,腰一弯,一个本应该落在他头部或肩部的东西落在了他背上,随着帛裂之声的响起,他感到背心一凉,心中暗自叫道:“完了!”
阳鱼眼中现在是热浪滚滚。地面温度不断升高,地面上的洞口在逐渐扩大,开始将熔化之势延伸开来。流淌着的热流势头也越来越凶猛,纠裹着地面上的铜汁和不断倒落熔化的铜镜朝鲁一弃他们包绕过来。
“当心!”鬼眼三虽然只有一只眼,但那是夜眼,所以只有他能看到黑暗里突然袭出的身影。
面前是火海油锅,背后是铜壁铁墙,暗处还有鬼魅般的百岁婴在伺机攻击。
千目望
鲁一弃他们再次无路可逃,必死无疑。
汉代有一种阉法,是将针阉和药阉结合。生下不久的婴儿,就用银针刺破脑后髓关,使其身体很难长大,特别是男根不再发育。再用“紫厥收腌水”定时浸泡其身体,使其筋骨肌肉紧缩,密度变高。这样,等长大后,他们的外相与常人并无两样,体型却如婴儿一般。这种阉人常作为宫中玩乐逗趣的工具。由于其骨骼肌筋密度大,肌肉纤维丰富,所以这种阉人的力量很大,甚至超过正常成人,而且他们体型小,动作灵活,如果给予良好训练,是很实用的贴身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