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思维开始恍惚了,恍惚中他竟又见到鬼脸了,那脸在微笑,一直在微笑,那笑纹没有一丝的变化。和刚才有所不同的是,那整张面庞像是在晃动,准确地说,应该是波动。就像一盆水,而且盆里的水波正上下起伏着。
他想喊叫,开口“啊”了两声,不知是因为自己的声音太低,还是那京腔的声音太高,大伯和鬼眼三谁都没有注意到。
呼吸越来越艰难了,怎么办?只有自己救自己。
全身承受的压力,让他眼花、头涨、胸闷、呼吸困难。他已经可以听到自己血流的声音,轰轰的,像是一条大河在奔腾。
那脸离得很近,鲁一弃要想自救,首先就要克服恐惧。
他没能退后,他的脖子僵住了,就像有什么东西死死卡住脖子,固定在那里,而且越来越紧,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他想站起身来躲避,可是不行,肩背和头顶仿佛有什么巨大的重物压住,他连腰挺直都甭想。而接下来不止是脖子,全身上下都感觉被勒得死死的,一点都无法动弹,就连稍稍转头都不行。就像是被关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盒中,而这铁盒还在不断地收紧、压迫。
于是他睁大眼,紧紧盯住那灰白的眼睛。然后他开始微笑,努力地微笑。他把那张脸当做镜子,自怜自爱般地在微笑。他要尽力让那脸知道,你不可怕,你就是张脸,还算漂亮的脸。
鲁一弃想把头往后让一点,这种害怕是人都难免。虽然咒符燃尽他已经看不到那张脸,但问题是他现在已经知道那是一张鬼脸。试想,黑暗中,有一张鬼的脸与你面对面,紧盯着你、紧贴着你,而你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你也看不见她在干什么。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这比让你清楚地见到鬼脸更加让人恐惧。
他不再向后避让,而是放松了脖子。这反而让他觉得颈部的压力稍减。哦,这样有用,既然有用,那我何不再这样……
可没想到的是,那两张咒符也是一燃就灭。
于是他不再退避,他把自己的脸向那鬼靠近,由于身体处在压力的旋涡之中,所以靠近的速度很慢,几乎是一毫米一毫米地在移动。
就在咒符燃起的光亮中,鲁一弃又见到了那女人的脸,他能看清楚那灰白的眼睛,那眼睛连瞳孔都没有。
他就要碰到了,那鬼脸稍稍向后挪了一点,就像羞涩的少女在躲避初次的亲吻,欲退还休。
鬼眼三双手一扬,抖燃了两张符咒。这符咒上应该含有磷粉,不然不会一抖就着。
他猛然将自己稍微有点松动的脖子向前探去,同时张开嘴巴,一口咬向那鬼脸的鼻子。那鬼脸急退,一下子滑开有两尺多。
那京腔再次响起,音调也提升得更高,唱腔也变得更加尖厉。
鲁一弃见鬼退开,感到全身一松,于是他想都没想,一双手就想探向鬼脸,他要卡住鬼的脖子。但他太慢了,那鬼脸一退就又重新飘移回来,又回到离鲁一弃的脸一寸不到的地方。
鲁一弃心想,难怪他平常说话简练,大概是要把话节省了来念咒。
压力的旋涡重新包裹住他。他的手没能伸出来,甚至还没来得及抬一抬,就又被重新封挡住。本该伸手的力量全部被改变了方向,两手紧贴身体向下按去。
在说话的同时,鬼眼三已经在油磨方砖地上用朱砂画了一道驱魂牌,然后口中念念有词:“东归东,西归西,阳走阳,阴走阴,不入轮回道,阳世无所居,地府界门开,牛头马面驱,各行各道,各归各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他身体上的压力更重了,他听到自己骨骼在“咯咯”作响。但他的心境很平和,他的表情很平静。那向下按的手正好按住了一样东西,那是他的粗布包。那包里有手枪,但对付鬼没用;有手雷,对付鬼也没用。不过包里还有块石头,一块说不定有用的石头——波斯萤光石。
“大少,刚才那鬼脸没敢撞你的脸,是说明她怕你,你不用怕她。鬼也就是一股气、一个幻象而已。你只要不为所惑,它也拿你没办法。好多人是被自己吓死的。”鬼眼三非常难得地一下说这么多话。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必须撑住,必须想办法掏出萤光石。可现在手根本无法抬起,更无法伸进粗布包中。他的手只能贴着布包,随着身体的下压,慢慢往下滑。
“这符咒留着护身。”但他却没给鲁一弃符咒。
隔着布包的粗布,他拿捏着那萤光石。虽然握住的可能就是自己的命,但是毕竟隔着一块布,这并不太厚的一块布竟然成了生死间的一条鸿沟。
“见过,你别怕,我能对付。我们三个背对着坐下。”鬼眼三带头盘腿坐在地上,然后他塞给鲁盛孝一个黄裱纸包。
他感觉到自己的颈椎像是要断裂,他在奇怪那两个人怎么不来帮自己一下。这里虽然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可就算大伯看不见,鬼眼三也应该看得见啊。
“三哥,你以前见过吗?”鲁一弃的问话中有许多的怀疑。
他的手无奈地在继续下滑,布包里的萤光石就像他的救命稻草,被他紧抓不放,并隔着粗布包,和他的手一起往下滑。
“这是鬼坎,比活坎还凶。”鬼眼三告诉鲁一弃。
一道光芒从鲁一弃的手中挤出,虽然那光芒的亮度并不高,但在这漆黑一片的房子中那就好比一道闪电,一道长久不灭的闪电。
“应该还会回来的,扣子没锁住脱了结,它不会罢休的。”鲁盛孝答道。
那鬼的脸在这光芒的照射下,像一湾涟漪散去。那尖厉的京腔戛然而止,只留下一阵嗡嗡的余音在房中飘荡。
“真是鬼?那她还会来吗?”
鲁一弃全身一松,他一跃而起,高举那朵光芒,就如一个持掌天灯的神人般,把这满屋的黑暗照亮。
鲁一弃怎么都难以相信,虽然在四叔那里见到的古籍残本中也有一些提到这东西,可他从来就没把这当真。洋学堂里教授的知识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他总以为那是古人自己臆想的或是刻意编造了来愚弄人、控制人的。而现在他明明白白地见到了,莫不是这世上真有这无法解释的东西?
鲁盛孝和鬼眼三也相继站起,他们有些茫然地看着意气风发的鲁一弃,不知他这满脸的兴奋和喜悦从何而来。
鬼!这世界上真的有鬼?
“你们没事吧?”鲁一弃见到他们两个茫然的目光,有些奇怪。
“是鬼!”
“你没事吧?”那两人也奇怪地问鲁一弃。
“那她是哪里的?”
“有事,我又见鬼了!”鲁一弃前前后后详细说了一遍。
“不,那不是对家的人。”鬼眼三答道。
鲁盛孝和鬼眼三的脸色变得凝重了。其实刚才鲁一弃的一番争斗和脱出,只是片刻之间。他们只是为咒符点不着的事商量了两句,而鲁一弃已经在生死门里走了个来回。
“终于见到对家的人了,”鲁一弃一直感到憋屈,拼死拼活了这么长时间,连对家一个人都没见到,所以一直憋着股劲,想找个对手面对面好好干一场。“可没想到,对家竟然出来个女的。”鲁一弃说这话并不是觉得有什么遗憾,反倒是有些泄气,因为他一直都感觉自己对付女人的能力很弱。
“那是鬼压身,鬼气缠裹把你置身于阴阳两界之间,所以我和老三都没能察觉。而且据说阴阳界时辰长短难定,所以你也许感觉时间很长,而我们才是两句话的辰光。”原来鲁盛孝对鬼道之事也很了解,这一点鲁一弃从来都不知道,因为他见过的那些典集珍藏上对这些极少提到,而大伯也从未和自己有过这类交流。也许是大伯年轻时的积累或修道所得。
从鲁一弃流利的答话中,大伯和鬼眼三知道他没问题了。
“没想到对家这方面技艺也大大长进了,就大少刚才说的反咬鬼脸,逼退那鬼,要是以往鬼退就不会再缠,可现在,那鬼竟然能进退有序、攻避有法。看来对家不单单是书上提到的会驱鬼、借鬼了,他们可能还在养鬼、驯鬼、用鬼。我比他们差远了。”鬼眼三只要说到鬼,话就特别多,而且从语气里还可以听出他没有因为比不过人家而懊恼沮丧,反倒充满了兴奋和倾慕。
“我看到一个女人的脸,那脸差点撞到我。”鲁一弃有些答非所问,因为他觉得这件事很重要,必须让他们知道。
“不要说你,对家的祖师爷虽然是世上论鬼第一人,但要是让他见到如今这些手段,恐怕也要自叹不如了。”
“怎么样?”鬼眼三在问。
听了大伯这句话,鲁一弃倒吸一口凉气:“论鬼第一人?他们的祖师爷难不成会是他?”他没往下继续说,只是用眼睛看了看大伯和鬼眼三,那两人坚定地点了点头。
终于,鲁一弃觉得右脸颊除了黏乎乎的,也没别的异样了。
鲁一弃已经不止一次意识到对手的可怕,而现在,单单说害怕还不够,他心中还多出一份敬畏和崇拜。因为那位祖师爷他知道,乃是与鲁家祖先鲁班同时代的墨子,两千多年前就在科学、哲学、军事还有玄学各方面都有非凡成就,那也是一位圣人啊!
那京腔的声调忽然又低矮下来,好像那唱念的女子在飘远。
他慢慢放下高举萤光石的手,很服气地告诉自己,一路闯进来,能硬捱着到这里,有八分是运气。
真太烫了,像是火在烧。鲁一弃感觉脸上的汗都被烫出来了。可是汗一出,马上就觉得没那么烫了,汗再出,就越发凉爽了。
就说手中的萤光石,要不是在大门口隔着布包两枪毙蛇,在粗布面上留下一个窟窿,怎么都不可能滑进自己手中的。否则,自己可不是狂妄无知地在这里高举萤光石,而是要随着那鬼脸在阴界游荡了。
“烫吗?正常,忍一会儿。”鬼眼三道。
鲁一弃现在最想做的事是回头,回去继续帮四叔倒腾古玩。不是因为他惧怕鬼魂的恐怖和力量,而是因为他知道,对家既然是那位圣人的后代,那么这鬼魂就肯定不会像懵懂世人口中所传那么无聊。
鲁一弃哼了一声。
少年的豪情壮志化作了一股郁闷之气。他的脑海中不断在提问:我们的对手怎么会是墨家?那么贤良博爱的一位圣人,我怎么会跟他的后人在搏命拼技?我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对了,自己鲁家,且不管是否正脉嫡传,怎么都该算是鲁班后代。难道是因为两千多年前在楚国,鲁班与墨子九攻九拒结下的冤仇吗?就算是,两千多年过去了,两家的后代总不至于如此记仇吧。
鬼眼三的手在指印处抚摸,随着这抚摸,他的感觉在逐渐清晰。那手上滑溜溜好像有些什么油脂,温乎乎的,很舒服。他能感觉到鬼眼三粗糙的手指了,他的脸不再寒冷,而是开始温暖,越来越暖,越来越暖,开始发烫了。
“大伯,要不就先回去吧?”过了好一会儿,鲁一弃喃喃道。
“大少,别动,我给你解扣呢。”他听出,那是鬼眼三的声音。
鲁盛孝这时正皱紧眉头,不知道是在为什么事情痛苦着,听到鲁一弃的话,他的眼中闪过一道狠狠的光。他咬着牙,极力克制着面部的抽搐,一字一句说道:“回不了头了,今夜你要进不了家门,你这辈子就甭想……再来了,有些东西……你到死……都不可能知道。这是唯一一次机会,你要信大伯,信你三哥,更应该信……为我们……舍弃性命的夏叔。你得去,你真的得去!绝不能回头!”
于是鲁一弃又感觉有只手在摸他,虽然他的脸已经麻木,但还是让他一惊,连忙抓住那手的手腕。
“只是……好吧。你要觉得有必要,那就去吧。”鲁一弃答应得有点勉强。
“严重,能解。”
“唉……”鲁盛孝长长舒了口气,恢复到以往的状态,“急切间也说不清,而且有些事还未到让你明白的时候。进得祖屋后但愿你能找到线索,悟出些什么。到那时,说不定你会比我更清楚。”
“严重吗?!能解吗?!”话语中可以听出鲁盛孝的焦急。
鬼眼三没理会他们,他借助着萤光石那淡淡的幽光仔细看了一下鲁一弃。他明白了为什么鬼脸刚开始不敢撞鲁一弃,原来盲爷在帮他血破南徐水银画的蒙目障时,在他印堂上用血舔画了个“太公符”,所以刚才他护身的咒符只给了鲁盛孝却没有给鲁一弃。但是那“太公符”已经被他头上流淌的汗水弄糊成一个红团,这才会被鬼压身。
“他被落了毒扣了。”
接着他又查看室内的情形。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看不到房中的东西。那是因为这房中没一样东西,而且所有的墙壁、梁柱、椽棚都被漆成黑色。
“那你先瞧瞧一弃落的什么扣。”
更奇怪的是这正房开间不是方方正正的,它的西北角是一个向内的弧形,少掉了半面西墙和大半面北墙。没有东墙,顺着这弧形,东面是一个弯曲朝后的通道,不知会通向哪里。这间房子也没有西门,就是说从正厅走不到西房;东面虽然有通道,但也不知道能否到达东房。这样的房子已经很难从建筑学上来解释了。从风水学上来说,这叫不遵五行之矩,不聚天地之气;阳明溜边角,阴晦踞正堂。看来真是个适合藏鬼、居鬼、养鬼的场所。
“知道。”
“走吧,早到家也好。”鲁一弃迈腿就走入东边的黑暗过道。对于这般的莽撞,鲁盛孝和鬼眼三都没来得及出声拦阻。但情况并不是很糟,鲁一弃最多只迈进去两步,又退了回来,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走。
“老三,音无处可寻,灯无风自灭,看出是什么坎了吗?”
在过道里可以见到两扇门,两扇一模一样的门,该走哪扇门,他们三个谁都不知道。这门可不能乱进:门中有坎儿那是正路,你破坎解扣走哪算哪;门中无坎那就是无路,无路就是死路,进去就很难生还了。
鲁一弃已经说不出话了,那寒冷感已经布满他的整张脸。而大伯和鬼眼三还在说一些他很难理解的话。
“苦啊……”那京腔叫板又悠扬响起,在三人耳边回绕。
气死风灯的灯苗还未完全亮起,就跳跃几下又熄灭了。鲁盛孝再一次点燃灯芯,但依旧闪动了几下又熄灭了。
叫板声的余音未了,唱段还未响起,“咣当”一声响,南墙上突然开启了一扇窗户。
鲁盛孝和鬼眼三显然没见到那女人的脸,他们关心的只是鲁一弃脸上的深黑色指印。那黑色正从这指印扩展开来,四散蔓延出的黑线像蛛网渐渐布满鲁一弃的大半张脸,他的整个脑袋都笼罩在一层黑气之中。
按道理,南窗可以看到院中情景。他们进屋时,院中已开始飘落小雪,而现在他们见到的是漫天大雪,只是见不到院中其他东西。这让人有些意外,才进来一会儿,雪就下得这么大了。亦或许,此院非彼院,此雪非彼雪。
紧接着,京腔的音调抬高了一个音阶,更加刺耳。
一个婀娜的白衣女子在风雪中轻唱曼舞。虽然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但那一头青丝和俏丽身段告诉他们,那女人很美丽。
其实所有这一切只是个瞬间,也就在灯苗的一个扑闪中。
雪很大,在女子的宽大衣袖挥舞下,扑扑洒洒地飘入屋中。
鲁一弃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那张脸来得很快,而自己的脸已经麻木,运转躲避也受到影响了。就在两只鼻子就要碰在一起的瞬间,那脸一个直角转折向旁边飘开,隐入黑暗之中。
寒窗雪
那脸是漂亮的,但脸色却是青绿色的,眼珠是白灰色的,两颊上各有一块又圆又红的胭脂印。虽然在温情地微笑,但那笑容却像是刻在脸上的。
美丽的女子,洁白的大雪;婀娜的舞姿,婉转的唱腔。一幅诗般的画面,鲁一弃的心仿佛融入这画面之中,他仿佛也成为一朵随着衣袖飞舞的雪花。
那脸离他只有两尺不到,而且还在很快地向他的脸飘移过来,就像是要送来一个亲吻。
有了融入,才有体会。有了体会,才有感觉。于是,感觉告诉他,很恶心,很眩晕,很可怕。
就在火苗跳跃着亮起的一刹那,鲁一弃看到一张脸,一张女人的脸,一张漂亮女人的脸。
“退,别碰那雪!”鬼眼三低吼一声,撑开雨金刚护住三人。他的吼声中有恐惧和愤怒,其余两人不由得随着鬼眼三的脚步急促地退让。
鲁盛孝听到鲁一弃说落扣了,急忙点亮气死风灯。
那雪花舞卷成一团,紧追其后,向三人泼洒过来。风很急,那雪花过来得也很急。光退是没用的,身背后就是弧形墙壁,已经无路可退了。只有往过道里走,可是到底应该走哪道门呢?
“我哦、好哦、像是落哦、扣哦、了哦,感觉有哦、点不哦、对哦。”过了好一会儿,鲁一弃才开口回答,由于半边脸已经寒冷得麻木,他的语气含糊不清。他必须赶紧说,再不说,可能一会儿就什么都说不出了。
鬼眼三把手中雨金刚机括一扭,伞面分成八块叶片一顺侧转三十度,就像是磨房里吹谷壳的转扇叶面。鬼眼三左手握伞杆,右手转动伞把。那伞真就如转扇一般,鼓起一阵风,把那飞舞的雪花向窗外吹去。
鲁一弃的心里很是恐惧,感觉告诉他情况很不妙。被那手指抚过的地方非常的寒冷,和刚才那手指一样寒冷,而且那寒冷还在不断延伸,半边脸颊已经快没知觉了。
京腔的声调骤然变高,女子婉转的唱音变得尖厉无比,就如刺耳的针芒。那窗外舞蹈的动作也有些加快,但还是舒展挥舞得很优雅。所不同的是又有两股劲风吹入,把鬼眼三吹回的雪花翻转成左右两个旋涡,然后让过鬼眼三手中伞面吹来的风头,从两侧包绕过来。
鲁一弃没有回答,只有那花旦京腔依旧在回绕。
鬼眼三变得有些手忙脚乱了,他把伞转向左面,稍稍吹退那些雪花,又忙转向右边;脚下也一点点地往后退却。一把雨金刚很难抵挡住两面夹攻,所以他们真的到了必须退入通道的时候。
“怎么了?”鲁盛孝关切地问道。
“走这边。这里应该是活路。”鲁盛孝果断地说,他在这门口感觉到强烈的过堂风。这门里的路能通到屋外,应该是从这里通行。
“啊!”他不由发出一声惊呼,面部肌肉一下子绷得紧紧的,心好像被只手紧紧攥住。
“还是走这边吧,前面几道坎的扣子都是顺我们思路下的。对家把我们的每一步都算计好了,我们应该反其道而行。”鲁一弃很坚决。他没等任何人发表意见,义无反顾地率先走入门内,这次他倒是真的将自己当做探路石。
突然,有根冰冷的手指从他右脸颊轻轻抚过。
鲁盛孝跟进来,他走得很快,他要走在鲁一弃的前面。因为鬼坎不同于活坎,突如其来的袭击是针对离得最近的和最有把握袭中的人。
鲁一弃听不出,他也看不见,但他的意识中有个微弱的感觉,似乎有一个白色的婀娜身影围着他们,轻风一样地飘来飘去。
鬼眼三也跟了进来,他依旧拿着雨金刚守在门边。这位置离窗户远了,风也没那么急了。雪花过来要通过不是太宽的门,在这样的窄面口,防守就容易多了。
鲁一弃也在聆听,他在寻找这声音来自何处。不止是他,那两个也在认真找寻。可奇怪的是,他们三个竟然都听不出那声音到底是什么地方传过来的,四面八方都像有声源,像是一群人围住他们,用同样的声音在清唱。
门内没什么异常,只是依旧黑暗。幸亏波斯萤光石的亮度足够看清脚下的道路,那道路是逐渐变窄的,虽然不很明显,但鲁一弃还是一眼看出来了。相比之下,是刚进门的地方最宽。
一阵京剧花旦的唱腔传来,婉转悠扬,余音绕梁。黑暗之中、冬寒之夜,这凄美的唱腔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鲁一弃停下了脚步。是因为鲁盛孝这时已经抢到鲁一弃的前面,而且他突然间停了下来,这让紧跟其后的鲁一弃也不得不停下来。
鬼压身
鲁盛孝微弯着腰,口鼻中呼呼有声,牙齿也咯咯直响,就像是在打摆子。
“苦啊……奴家本是富家女,身娇体贵在深闺……”
“你怎么了?!大伯!你怎么了?!”鲁一弃问道。
鲁盛孝拿出那盏气死风灯,正准备打开,一个美妙的女子声音悠悠然地响起,三个人不由得同时停住所有动作,侧着耳仔细倾听。
鲁盛孝微微回了下头,鲁一弃看到的是一张发青发绿的脸,两眼中也蒙着层灰绿色,脸上挂满黄豆大的汗珠。
鬼眼三的夜眼好像也失去了作用,他努力了几次,向四周查看,可眼中是一片漆黑,看不到屋里任何东西。
鲁一弃吓一跳,刚才自己要求退回去时,大伯也是这么一番痛苦的表情,可没这样厉害。他是不是也中了什么毒?
是啊,现在重要的是找到前路,可前路又在哪里呢?
他回头想叫鬼眼三看一看,就在回头的瞬间,他见到一个灰色背影从门前闪过,又是那个背影!他不由一愣,这个身影好像一直都跟在他们身后,他想干什么?
他停了会儿,以适应一下房里的光线。就这当口,鲁一弃还是忍不住退后一步,摸了一下那门。那门很奇怪,就像是整块的板,竟连一点门缝都摸不到。屋里本来就很暗,没一点光。现在那门一关,就更是漆黑一团,看不到一点东西了。
“看,我大伯……”鲁一弃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要鬼眼三看一下鲁盛孝。可在他说话并转头看大伯时,鲁盛孝已经恢复了原来的状态,除了额头还残留些汗水,其他的迹象全都消失了。
鲁一弃、鲁盛孝紧跟其后,三个人一股风般闯进了正房敞开的门。带入几朵飘扬的小雪花就地盘旋。雪花还未落地,那正房门“咣”的一声已经关上。虽然三个人一愣,但都没动。他们知道,门既然关了,就不那么容易再打开了,这在机关消息中叫封套。现在该做的是继续寻前路,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鲁一弃怔怔地看着大伯,他又愣住了,不是因为鲁盛孝恢复了原来的状态,而是因为他的眼光跳过大伯的肩部,看到一双眼睛,一双黑暗里的眼睛,一双在燕归廊出现过的眼睛。
刹那间,他整个把自己豁出去了,心中再没什么可顾忌的了。于是他站起身来,掏出酒壶抿口酒,紧了紧裤腰带,提起雨金刚直奔正屋大门闯了进去。
背影和眼睛又都出现了,难道真是鬼坎里的幽魂在游荡,还是在不知道的角落里隐藏着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这话说得鬼眼三唯一的那只眼一阵放光。他想想也是,反正就这号命,自己了结还不如抖擞精神好好闯一把,要是运气好,闯过去了,还有还阳的机会。
眼睛眨都没眨就消失了,比在燕归廊消失得还突然。
“沧州的韦经道和兰州的小刀皮,韦经道百穴倒拔针的颠倒医道也许可以把虫卵拔除,小刀皮一刀九层皮的庖丁剔毫刀法也有把握把这虫卵挑削掉。小刀皮人在兰州,太远,七天不一定能赶到。但是沧州离北平很近,韦经道和我多少还有些交情。今天我们要能冲出去的话,就直奔沧州。”
舞蹈的美丽女子却出现了,她慢慢从门边看不到的地方飘到门里,而且依旧只看得见背影。
“哪两个人?”不喜欢发问的鲁一弃焦急地问。
雪花也飘进门口,但已经不多,远没了正厅里那股子狂劲,只有衣袖和裙裾边还有少许在盘旋。
鬼眼三停住了手。
京腔的声调唱得更加尖厉,让人不由自主想掩耳朵。
“不能啊!大侄子,还是有机会的。”鲁盛孝也连忙过来拉住鬼眼三说道,“据我所知,蜾蠃的虫卵一般要到七天后才会孵出来,这七天时间里,我们要是能找到两个人,就还有机会。”
鬼眼三在退,他手中的雨金刚已不做旋转,伞面也恢复了原状。那点零星雪花的威胁,用这样的雨金刚来防御足够了。
鲁一弃已经注意到鬼眼三的神态,所以当他拔出破壁凿的时候就扑了过去,这才在那凿子离喉咙还有几寸的时候把他的手臂抱住。
鲁一弃纳闷,如此美丽的背影,怎么会让人觉得恶心呢?会不会是那奇怪雪花造成的?但如果那美丽女子的武器就是这飞舞的雪花,那么现在雪花已经快撒完了,她还跟来做什么?
“我的下场也会是这样?我的下场也会是这样!”鬼眼三在喃喃地自语。猛然间从背袋中抽出一把三棱破壁凿,对自己咽喉直插而下。
鲁一弃还发现,那女子的舞蹈虽然美丽,但翻来覆去就几个动作,单调得很,而且这几个动作也渐渐走样,越来越怪异和僵硬了。
鬼眼三怔怔地盯看着几步之外的瘈犬,此时那些狗腿脚已经有些僵硬,身体瑟瑟发抖,身上的脓疮亮亮的,像结成了冰,酱紫色的身体也起了层白霜,嘴里不时发出阵阵哀嚎。
变了!动作终于变了!那女子一个后滑,如飘忽的影子般闪到鬼眼三的身前,一双白滑的小手从宽袖中伸出来,用极其柔美的姿势伸向鬼眼三,像是怀春的少女想要捧起情人的脸。
鲁盛孝没作声,只是轻轻地摇了下头。
鲁一弃大叫一声:“小心!”
“真没什么办法了?”鲁一弃问大伯。
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子能把双手向后伸得如此优美自然,就像是向前伸一样,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胳膊别转过来的。
鬼眼三听完,满面死灰,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面。
鬼眼三应付得很是老到。他用雨金刚挡住那女子,然后往外一推,同时收下伞面,一个翻手,雨金刚画个圆砸向女子的后脑。这下子砸得很重,发出一声闷响。而那女子在这大力一砸之下竟没有丝毫损伤,只是原地转了几个圈,然后顺着这力快速飘向鲁一弃。
鲁盛孝摇了摇头,说:“这东西已经死死咬扣住颈椎经脉,硬弄下来,你就算不死,也要全身瘫痪了。”
“小心毒!”这声大叫是鬼眼三发出的。
鲁盛孝用手按了按,鬼眼三没什么感觉,又捏住往上提了提,鬼眼三一声惨叫,差点痛得昏过去,身体瘫软,幸亏鲁一弃一把扶住。
鲁一弃不再手软。这影子般飘过来的东西让他心中的恐惧和厌恶交织在一起,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她靠近。于是他咬着牙,发着狠,一枪接着一枪,直到打完枪膛里所有子弹。
鬼眼三用手指指后脖颈,另外两人忙过来一看,那里有一块青色的肿包鼓起。
子弹击中头颅、击中咽喉、击中胸口、击中腹部,但没有击中两膝,只是裙子被打出两个窟窿。
他的鼻尖再也落不下雪花了,因为那上面全是温热的汗水。
子弹击中那女子时,发出很沉闷的“噗噗”声。冲撞力把她稍稍阻了阻,速度慢了一点,这是六发子弹发挥的唯一效果。所以那东西依旧平伸着双手直逼过来。
他越想越害怕:“那卵产在我身上,再破壳出幼虫,幼虫再随血流到脑中,吃我的脑、喝我的血,我再为它到处找热血喝,最后我要么被别人打死,要么冻死,要么被虫钻破天灵盖而死。”
鲁一弃不知道怎么躲避,过道的宽度不够,后退也来不及了,再说背后还有个鲁盛孝挡着。他的脑子一片空白,那已经伸到自己面前的手让他一阵心慌,那手白滑得发光,而且异常肿胀,像在水里泡过一般。
他脖子后面落扣的地方现在已经不痛,也不痒,只是有点胀。他心里在想:别是给那蜾蠃产了卵吧?我成他妈的螟蛉子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被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拉,躲过了。是鲁盛孝,他不仅让鲁一弃躲过了那双手,还把他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这话还没说完,那一身傲骨、昂首挺立的鬼眼三脚下一软,差点没摔倒。
那东西没有停止移动,继续逼迫过来。现在她的目标是鲁盛孝。
鲁一弃又看了一下地上的蜾蠃,接着说:“这种蜾蠃太大,应该是远古才有的熔壳蜾蠃。远古时,它们喜欢生活在火山口的熔浆硬壳里,那里温度很高,因为它们的幼虫极易吸收寒气并集聚难散,每过一段时间就需要有热物把寒气逼出。我想,三更寒可能就是它们的幼虫,现在没有熔浆硬壳了,所以它们就把卵产在活物身上,等长为成虫后再破体而出。”
鲁盛孝不是鲁一弃,鲁一弃只要手中有枪,就能对付各种活坎和人。鲁盛孝没有枪,只有一只墨斗。他一脚踹上怪物的小腹,在那怪物停顿的刹那,从墨斗中拉出一根墨线,两手舞动如花,在那双白手上缠绕了个“飞龙云痕扣”。然后一拉,墨线把她的双手勒合在一起,而且深陷入肉。但这却并不影响怪物往前的冲劲。
“这应该是蜾蠃,特殊品种的蜾蠃。难怪门前要种桑树,原来是为了聚拢这虫子。”鲁一弃用枪管拨弄了一下地上的巨大桑葚,看清了它们的所有特征,“《诗经・小雅》里曾经就有提到‘螟蛉有子,蜾蠃负之’。蜾蠃是一种寄生昆虫,它捕捉螟蛉虫放在窝里,然后把卵产在螟蛉的身体里,卵孵化后幼虫就把那螟蛉当食物。古人以为蜾蠃不产子,喂养螟蛉为子。所以有螟蛉义子之说。”
鲁盛孝抓住墨斗和线头的同时,再次伸出右脚,狠狠抵住怪物,不让她前行。
瘈犬群在朝天嚎叫,不知道是在为死去的怪物号哭,还是在对飘落的雪花叫嚣。
鬼眼三也没闲着,他丢掉雨金刚,抽出一根红线,健步纵到怪物身后。他用红线在怪物脖子上绕个圈,然后系了个“破棺提尸结”,把那怪物向后拉去。
他是一只眼,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鼻尖上那雪花的玲珑剔透。又一片晶莹的东西飘下,不过没落在鼻尖,但那一只眼也非常清晰地看到,这次落下的不是雪,而是一片破碎的翅膀,就像蝉翼。
京腔变调了,成了“吱哇”的乱叫声。
啊,下雪了。
鬼眼三手中一用力,红线绷得紧紧的:“尸寒九分僵,无毫自入棺。乾元亨利贞,华表柱分身!明神暗神,五丁五甲,过路仙家帮一把。开!”鬼眼三这念的是“分尸断魂咒”。这种驱鬼咒符请神拜仙都是不作兴请全力的,所以鬼眼三只请五丁五甲,留一丁一甲,过路神仙也只请力一把。
一朵晶莹的小雪花飘落在他的鼻尖。
红线拉得更紧了,但那怪物却没反应。“明神暗神,五丁五甲,过路仙家帮一把。开!”鬼眼三再次发力。“嘣!”红线断了。
终于,伞面重重地砍在地上,一根伞骨的尖头深深地钉入地面的青砖。鬼眼三不断地喘着粗气,右手却依旧紧抓住伞柄,一身傲骨,昂首挺立,如电般的眼光扫视空中。
“啊!”鬼眼三愣了。
那几十颗桑葚都落在地上,鬼眼三却还在挥舞砍杀。这是在拼命,他和那些瘈犬一样,把自己的这一击当做了垂死的一搏。
京腔已变成一个怪音在反复,像是一张血盆巨口在不断咀嚼。
鲁一弃借这工夫又把枪膛填满,见有几只避过鬼眼三的攻杀范围飞向自己或者飞回的,便立刻开枪击落。
怪物继续发力,鲁盛孝支在地上的左脚开始后滑了。鲁一弃见状,一步上前,用肩膀顶住大伯的背。怪物又被止住。
“啊!——”鬼眼三的狂吼一直未停,拖出的尾音有些破。在这吼声中,雨金刚在旋转,在推撞,在挥舞。他先是用伞面撞击,使那些桑葚停住,然后旋转、挥舞伞面,用锋利的伞面边缘砍杀,用伞骨扎刺。那伞化做一团旋风,当真是水泼不进。桑葚纷纷落下,却又前赴后继地扑上。
鲁盛孝把扣勒“飞龙云痕扣”的两只手换了个位置。持墨斗的手在上,持线头的手在下。一注墨汁顺墨线流下,流入怪物手臂上的勒痕。
雨金刚不止能护身和防暗青子,它同样是攻击性很强的武器,不,应该说是一件攻守兼备的武器。那伞是钢架钢面,伞面边缘锋利如刀,八楞伞骨利如矛尖,伞头伞柄可当铁锤。
鲁盛孝喊道:“老三,有没有其他法子?”
鬼眼三是很慢很慢地回头,却正好看到那些桑葚泼洒过来。他必须动,不管自己是落了什么扣子。动,可能会死得很快;不动,那群怪物过来,肯定会死得更快。而且他知道,如果自己必须死,也要尽量给鲁一弃争取机会。
鬼眼三又抽出一根红线,咬破右手中指,用血在红线上抹了一遍,再次绕住怪物的脖子,这次系了个“赶尸挂搭套”。
一直没发出声响的鬼眼三扔掉度魂香,狂舞着雨金刚直扑过来。
“一红尽断黑白僵,无魂无魄归泥丸。天线红光,随我回棺。”他右手捏住线头,左手一晃,燃着一张驱魂符,嘴里高喝一声,“走!”
“啊!”刚从地上爬起的鲁一弃见此情形也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他已经无法躲避……
“嘎嘣、嘣!”怪物是走了,却是朝着鲁盛孝发力,前进了一步,还绷断了他手上的“飞龙云痕扣”。
随着那哭诉般的叫声,四棵桑树上的巨大桑葚全都伸出了翅膀,齐刷刷落下了枝头,犹如盛夏的雷雨,向他们三个泼洒而来。
“老三,这好像不是鬼坎,有点夹生。你还是试试断弦儿。”
在鬼眼三听来,那是一首丧歌,一首召唤他灵魂进入地狱的丧歌。
话还没说完,那怪物突然又原地打个圈,拉脱鬼眼三的红线,让过鲁盛孝。鲁盛孝和鲁一弃两人叠着跌了出去。
此刻奇怪的是,尾随的那些瘈犬也都停住不动了,而且一起伸长脖子,“嗷喔——嗷喔——”地叫起来。有人说这种叫声是在哭,而狗一般只有见到鬼才会哭。
鬼眼三还没理会到鲁盛孝的意思,那伯侄二人就跌扑在他前面。
鬼眼三知道自己落扣了,他的脸色一下子由苍白变成死灰。他还不知道落了什么扣子,所以他用应付被毒蛇咬后的办法,全身放松,一动不动。然后很慢很慢地转过头示意那两个人来救他。
怪物迎面冲来,三人避无可避。
一颗桑葚儿在鬼眼三后脖颈上一停就又飞走,飞回桑树。其他袭击落空的桑葚儿飞行了一个大圈也回到树上。
京腔又婉转悠扬地响起。
鬼眼三背向着桑树,没看到飞行的桑葚儿。他听到了鲁一弃的枪声,他对鲁一弃太有信心了,觉得没必要回头看;而那些桑葚的飞行又无声无息。没看到,也没听到,那就只剩下身体的接触了。接触的感觉是刺痛的,就在后脖颈上。
那怪物的双手直逼过来,鬼眼三知道不能让这手沾上,可是事到如今,只能牺牲自己抱住那怪物,让其他人逃走。他已经屈膝弓腰准备跳过去,可是太晚了,那怪物突然弯腰,双手更快地伸向地上的鲁一弃。
鲁一弃动作最灵活,他一个前扑,整个身体匍匐在地,这是洋学堂里体育课上学到的动作。那些桑葚儿只能高过他身体一大截飞过。
鲁一弃可以翻身滚到一边,可这样大伯就会暴露在那怪物面前,他只好伸出双腿,脚掌对合,夹住那双手。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也是出于求生的本能。
鲁盛孝身子一侧一低,躲了过去。就算他不躲,那些桑葚儿也会躲着他手中的尸犬石。明显可以看出来,它们一旦进入了尸气弥漫的范围,就极力在斜向飞开。
夹住了,停住了,京腔的声音没了。
它们的飞行很直、很快,但由于体型较大,并不灵活,转弯似乎很困难。所以,如果不想吃桑葚儿的话,要躲避它们还是比较容易的。
不知道是哪路神灵帮忙,鲁一弃竟然做到了。那怪物的身体就像是根隔夜的油条,软软地搭在那里,不再动弹。
但剩下的几颗桑葚儿并未逃避。它们不是鸟,它们只是桑葚儿,枪声和同类的惨状是不会吓走他们的。
鲁盛孝已经从鲁一弃的身下爬出,他捡起鬼眼三扔在地上的雨金刚,用伞尖挑起那怪物的裙子看了看,说道:“把脚放下吧。她簧劲没了,不会再动了。”
鲁一弃从见到这巨大的桑葚儿开始,就感觉极不舒服,和前几次遇到危机前很是相似。所以当那些桑葚儿刚刚伸翅落下飞行,他就毫不犹豫地举枪射击,一下子就把枪里的子弹尽数打光。六发子弹,打落了八颗桑葚儿,其中有两发是一弹双击,就像穿葫芦串。
鲁一弃放下双脚,那怪物却忽然又往前一蹿,吓得他手脚并用,连连后退。怪物只动了动,就又停住,只是最后的一点簧劲在复位而已。
真的,那树上的桑葚儿突然间都伸出了一对肉翅,从枝头往下一落,直奔他们三个飞过来。三个人离桑树很近,那桑葚儿又飞得很快,最重要的是它们飞得无声无息。它们到底要干什么?
鬼眼三扶起鲁一弃,来到怪物面前,接过雨金刚,拨弄了几下那些青丝,又拨弄了几下衣袖和胳膊。他很疑惑:“明明就是个僵尸身,我的那些法咒怎么就制不了她?”
可他从来就没敢想象过有这么大的桑葚儿,就像是小西瓜一样大。而且这巨大的桑葚儿不用你摘,它会自己跳下树,飞到你面前。
“我的法子不也制不了嘛。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僵尸,你看她的裙子下面。”鲁盛孝指着裙子说。鲁一弃也好奇地走过来,他看到那怪物的下面是个轮柱,装了三个万向转轮。原来她是靠这万向转轮在滑行。
鲁一弃走得更近了,他看清楚了,那真是桑葚儿。他小时在天鉴山就常摘桑葚儿吃,那小小的酸甜桑葚儿一颗颗吃总让他觉得不过瘾,所以每次都是一大把一起吞进口中大嚼。那时他老是想,要是有个头儿特大的桑葚儿就好了。
“哦,对了,宋人柳修《弄鬼轩笔录》中曾提到过,这是‘尸偶’,可谁都没见过。这尸偶是借用百年毒浸僵尸的上半身,再加上轮柱机括来移动。其实那僵尸是‘死’僵尸,用剧毒浸泡百年以上,无法尸变。所以我不知道她的上半身是怎么动作的,还有那京腔,她连嘴都没有,怎么发声?”鬼眼三对僵尸鬼怪如数家珍,可对这机关的原理却一知半解。
桑树上的果子,那只会是桑葚儿。
“你看,这几十根钢弦都连着僵尸,可能就是它们控制着上半身的运动。这道理和木牛流马一样,只是没想到连手指的动作都操控得那么好,太细致了,这功力我们比不了。幸亏她在最后关头机簧的力量到头了。至于那京腔,我也没搞明白。”鲁盛孝二十年前就知道自己斗不过对家,现在他示弱就更加自然。
那些好像不是桑树叶,桑树叶也没这么大。再仔细看,那东西是椭圆形、鼓鼓的,像个果子。
鲁一弃有些后怕,要不是运气好,还真不知道是怎样一个结果。
不对!桑树叶怎么会打旋儿?
木牛流马。鲁一弃知道,他最早是从说书人口里听来的,后来他还在好多本书籍上看到过。他在洋学堂见过的一些洋玩意儿,和那木牛流马有异曲同工之妙,于是他自信地说:“我知道她是怎么唱京腔的。”
冬天的桑树差不多都是光溜溜的,这里的也一样,枝上就十几张大片残叶悬在那里,在小北风的吹拂下直打旋儿。
“能说吗?”鬼眼三的好奇心很强。
他们向其中一棵桑树靠过去。既然他们布下了这道坎,就不可能躲过去,只能解或者破,所以必须先看个清楚。
“你先说说这尸偶的毒,还有那雪是怎么回事。”
鲁一弃示意大伯看那桑树。鲁盛孝也觉得十分诧异,他造过许多宅子,也见过无数的宅子,但这房前不种桑、屋后不种柳的习俗到哪里都一样,根本就是个常识。对家不是呆子,而是比自己更有见识的高手。他们在正房之前布置四棵桑树,只可能有一个原因,这些桑树是一道坎面儿,至少也应该是坎子的扣儿或者弦儿。
“那雪叫银尸絮,《秦・礼葬》有记载,王侯巨贾仙归,为防尸腐,用密封巨棺,把尸体浸没于水银之中,饱吸水银之毒。如果把这尸体掏出,在三伏天曝晒十日,那尸体会慢慢萎缩,然后身体表面积聚白色飘絮,这就是银尸絮。此物着体即化,渗入血中,三天内血流凝固而死,无药可解。这尸偶是百年僵尸,本身就带剧烈尸毒。你再看她的手,为何肿胀?是因为经过剧毒浸泡而蕴足了毒素。为何雪白光滑?是因为世上有十一种剧毒,混合以后反会变得无味无色,但中者立死。”
风水学上房子周边的花木布置是很有讲究的,第一就忌讳房前种桑,房后种柳。房前种桑,则家门多丧破;房后种柳,则室中多妖晦。而此房前面竟连种四棵桑树,布置如此不合常理,肯定有原因。
“那我脸上的毒呢。”鲁一弃随口又加个条件。
螟蛉子
“是尸毒,不算厉害。应该是人直接用手下的,肯定不是‘尸偶’带的那种。你说说京腔吧。”鬼眼三问道。
宋人柳修《弄鬼轩笔录》中曾提到过,这是“尸偶”,可谁都没见过。这尸偶是借用百年毒浸僵尸的上半身,再加上轮柱机括来移动。其实那僵尸是“死”僵尸,用剧毒浸泡百年以上,无法尸变……
“那京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