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些,笔道人含笑面对二人,继续言道:“今日我三人在此石之上设了这个三界之中数千载来第一大局,此石亦得此福泽,后世会把它唤做‘三圣石’,待八极历数圆满,自会石破天惊。贫道此处还有几句偈语送二位,或许可保数千年子孙不改祖宗之愿。”
等到公输般与墨翟记下玉牌上所需内容后,道人用那幅帛卷将玉牌整齐包裹好,在大石上点弄一番,大石上开启出一个石匣。道人将帛卷与玉牌放入石匣,然后重新封闭好,竟无一丝缝隙凹凸。
于是在白帛上写下“七分天机三分巧,守则一方,出则天下”,交与墨翟并言道:“你墨家子孙终难舍侠勇杀伐声名富贵,却也有弃之为隐士高贤者。”又写下“三分天机少人晓,多布宝,少纷扰;七分巧工广传道,惠世人,养幼老”交与公输般并言道:“班门子孙虽无巨拥高座,却能保代代衣食滋润,技艺名扬四方。”
道人把面前八只玉盒中的三只推至墨翟面前,五只推到公输般面前,继续言道:“这四个昼夜之中,你二人所学机巧侧重各不相同。公输般是巧多过机,你来定天、地、人、金、木五宝。方向东北、东、东南、南、西南。你将此玉牌上这五穴之处境形、景貌记下。墨翟是机多过巧,你来定火、水、土三宝,方向为西、西北、北。这三处却是更加艰难,须冲险破难、斗妖伏魔。你墨门多侠义勇士,你定这三宝也算是合天意吧。你可记下三穴境形、景貌。”
最后,笔道人在大石之上信手画了一个圈,很圆很圆。像他这般废规矩而成方圆,非得灵台万丈空明,心镜不沾丝毫尘埃不可。
“那就要二位贤圣的后代子孙能做到奇巧代代传,仁慧世世有。但世事神仙也难料,天意还须人力为。有些事情是要看世人造化的。”
“但愿果真八方穴定,但愿凡疆真能如同此圆!”道人说完飘然而去,隐入缥缈的雾霭之中,留在石上的墨翟、公输般也渐被雾霭掩盖。
“可我等如何可保数千年后之事?”公输般也问道。
鲁一弃猛然醒来,他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百年兴,百年平,百年蕴,三百一轮回,八极八轮回。”
当他的意识还在梦中情景未曾恢复过来时,却发现自己眼前的石面上有一个圆形的纹路,很圆很圆,和那道人画的一样圆、一样大。那圆中纹路纵横,此起彼伏,倒像是地图一般。随后,又发觉自己的手所放之处似乎正是那道人开启石匣的地方,手指不由得轻轻点拨。其实他刚刚在梦中并未注意道人开启的手法,但好像天生就会一般。他的手指在此处点拨自如,石匣悄无声息地开启了,顿时,鲁一弃觉得那紫色气息腾跃得更加生猛灵动。他起身探头,向那石匣中看去,发现一个包裹,正是他梦中见到道人放进去的包裹。
“何为八极轮回?”墨翟问道。
鲁一弃小心翼翼地把包裹取出,就在这一刻一个千古的使命压上了他的肩头。
道人指指那八只玉盒言道:“此八件天宝,各携金、木、水、火、土、天、地、人,五行三才八道仙旨。凡间八处极凶穴眼相距不远都有极祥瑞之地牵制。你等须在这祥瑞之地建可靠筑构安放这八宝。如能遂天意人愿,天宝历经八极轮回之数,将蓄满天地日月精华,饱浸世间万千气象。那时将其投入极凶穴眼,则凡疆永固。”
那帛卷非丝非革,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他把它摊在大石之上,慢慢将帛卷翻开。虽然这地室中很是黑暗,但此时鲁一弃却能借助蒸腾的紫气灵光,看见淡黄色帛卷上密密麻麻的篆体小字。当帛卷完全翻开时,可见右角最上端有三个较大篆字,鲁一弃认识,那三字乃是“机巧集”。其下单独一列文字,内容是:“识三界之变皆有律规,谓机;作得奇器改控律规,谓巧。具机巧者其心、气、力、智皆趋至圣;其能可福惠济世,万代功成。”淡黄色的帛卷之中还包有一块羊脂玉牌。玉牌上也刻满文字,字很小,而那字体更为古老,一时看不出是金文还是甲骨文。
第五天的早晨,风朗露清,轻烟缥缈。笔道人取玉牌一块,玉盒八只,然后启仙唇朗声吐真言:“昔时禹分九州,定疆界,此疆却非一元俱统的神州之疆。这是因一元之形中有八处世间极凶穴眼,破一元俱统之局。前番灭纣封神,各仙家大犯血光杀伐之厄,毁了数百年乃至千年修真善果。所以此番八宝定凡疆皆由凡间圣贤力行其事。我观天下博爱之心、至巧之技兼具唯二贤。这广播福泽的大事二位一定不会辞拒。”
鲁一弃这时感到很是寒冷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他滑下石头,穿好衣物,把那《机巧集》和玉牌重新包好,在贴身衣袋中放妥当。他现在急切地想上去,不知道自己已经下来多长时间,而上面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星移斗转,不觉间三个昼夜。道人收起帛卷,拿笔在大石上写下“论得”二字。于是墨翟先说,他把三日中从这帛卷上学到之术论说一番。有疑有错之处笔道人会在石上写出,加以点拨。而后公输般也将所学论说一番,笔道人也一样指点。两人这一番论说又是一个昼夜。
鲁一弃刚走上台阶,身后轰然一声,回头看去,那三圣石突然自行破碎,变成一堆碎石,那环绕的紫光也瞬间尽消。鲁一弃心想,果然是应了刚才幻境中那道人所讲石破之说,却不知那天惊又会应在何处。
笔道人微笑着示意公输般和墨翟也坐上大石,然后取出一幅帛卷在大石上摊开,让二人同观。
鲁一弃很小心地从洞口探出身子,他非常地警惕,脊背处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小腿足尖运足力量,就像是只潜伏捕食的豹子,随时可以扑出也能瞬间逃离。
一条大河边,远处有重峦叠嶂,近处有绿原丛林。在翠绿柳树之下,黝黑大石之上,盘坐着笔道人。
上面的正屋之中一片死寂,只有那几支蜡烛的火苗依旧在跳动扑朔。正屋的门敞开着,大伯不知到哪里去了。鲁一弃没有出声,他只是仔细地查看四周,查看屋内摆设有没有变动。他慢慢向门口走去,一迈出正屋门槛,就看到了大伯的身影。鲁盛孝站在正屋台阶的下面,背对正屋大门,小雪花已经铺满头顶和双肩。身着单衣的他在这雪夜的院中竟没有感觉到寒冷。
墨翟出了楚王宫殿,公输般却在宫外等候。他邀墨翟到一个僻静处,摆出攻城九变之法,墨翟看后大惊,此九变他无一能解。公输般言曰:此九变之法非我所能,我可带你见设九变之人。墨翟欣然前往。
“大伯。”鲁一弃小声叫了一下。鲁盛孝没有反应,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鲁一弃没有再叫,也没有走过去,反而慢慢后退,退到正屋门槛的里面。接着张开双臂,拉住左右两扇门叶,然后也停住不动,看着大伯。
公元前四百四十八年,楚王发兵攻宋,请公输般到楚国制造攻城器具。公输般虽不愿,可是却无法拒绝楚王。当时墨家始祖墨翟便冒着被杀的危险,来到楚国劝说楚王休战,楚王不允。墨翟便言楚国无法攻入宋国,因为他已经派遣禽滑(gu)厘(xī)率领墨门三百名弟子,带着自己设计和制造的守城器械去宋国协助守城。楚王不信墨翟的守城器械可以敌过公输般的攻城器械。于是命二人演示一番。公输般运用各种器械和方法,对其九攻,墨翟则一一化解,予以九拒。楚王见公输般的器械果然无法攻破墨翟的防御,便放弃了攻打宋国的计划。
鬼眼三在鲁一弃离开时指着鲁盛孝做了个口形。鲁一弃第二次才看出来,那口形说的是“当心”两字。所以他回了个“知道”的口形给鬼眼三。大伯确实有很多异常举动,这鲁一弃早就发现了,但他总觉得应该是大伯练了什么功走火入魔了。
公输般与道人并不相识,他也不知道这道人是什么时候跟在自己后面的。而且那道人好像不会说话,与公输般从未有过一句交流。公输般心地仁厚,对这些方外之人很是客气,每次息工吃饭都邀道人同桌共食,而且都是让道人先吃。就连主人家敬奉的师父饭,开、收工宴,也是把那道人让在上座。那道人跟在公输般背后足有三年,公输般的弟子门人都管那道人叫笔道人。
鲁盛孝的身体开始抖动起来,很剧烈地抖动,头顶和双肩的积雪被抖得簌簌往下掉。他的身体在抖动中一点点转过来,鲁一弃见到的是一张痛苦、恐怖、扭曲的脸。脸色青绿,双眼血红,眼光却是呆滞茫然,不知道是在看着什么。随着面部肌肉的不断抖动和抽搐,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脸颊落下。他迈开脚步,朝正屋走来。鲁一弃随着他逐渐靠近的脚步也将两扇门叶逐渐合上。
两千四百年前,鲁国有一名工匠叫公输般,是一位宅心仁厚、匠心独具的大匠。他遍走天下,建屋架桥,修路造庙。同时访名匠高人,求学过人技艺。不管他走到何处,身后都跟着一位道人,从早到晚都手持一管笔,但有笔无简,凭空写画,也不知是在记些什么。
鲁盛孝茫然的眼神突然一怔,两只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鲁一弃。鲁一弃从这眼神中感觉到兽性的疯狂和嗜血的杀气。
鲁一弃这一刻没有了自己的思维,他的脑中只有无数的文字和图案在飞舞盘旋,有大石上的,也有他印象中的那些古玉、石片上的。他已感觉不到初冬的寒冷,取而代之的是母体般的温暖。他现在就是个重新回归母体的胎儿,感受着母体带给他的另一个世界……
鲁盛孝的脚步突然变快,如同电闪一般,一双肌筋纠结的大手直奔鲁一弃。那眼神给了鲁一弃很大的震撼,他的动作迟疑了。直等到鲁盛孝一双大手已经离自己面目不远时才意识过来,他快速关门,可已经迟了,门叶再也合拢不上,因为鲁盛孝的一双手卡在两扇门叶之间。
鲁一弃再次离开那石头,并且退后了一大步。但此时他的目光变得迷离,似看非看;他的表情很茫然,无喜无悲,无嗔无欢。他慢慢褪去身上所有衣物,赤条条如刚出世的婴儿般走向那块大石,他俯向石面,以一种胎儿的姿势把整个身体蜷伏在上面。
鲁一弃死死抵住大门,门外有很大的推力。卡在门间的那双手在挥舞、在寻找,它们需要找到一个地方发泄力量,它们要抓住东西,捏碎、撕烂。
他不由一惊,脸离开石头。眼前依旧是黝黑大石放出的淡淡紫气,刚才的幻境已消失无踪。而那幻境对于他来说,感觉是那么地真实,像是看到一幅画,像是在读一本书,像是推开赏景的窗。他有些不由自主地再次把脸贴上去,幻境又出现了。这次他没有马上离开,他对那幻境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同时产生了融入这石头的强烈欲望,而这石头也有一种力量在吸引他、容纳他。
两扇门叶在剧烈地晃动,门柱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叫。鲁盛孝也发出一声怪叫,随着这声怪叫,鲁一弃被一股大力撞出,跌出四五步远,门枢断裂,两扇门叶倒在两边。鲁盛孝冲进了门里,向鲁一弃冲去。鲁一弃身体一滚,躲到一边。鲁盛孝冲到八仙桌前,一抬手掀翻了桌子,转身再次向鲁一弃冲了过去。这时鲁一弃已经站起身来,他顺手拿过一张茶几,抵住鲁盛孝,可鲁盛孝还是继续往前冲,鲁一弃根本无法抵挡住他的冲力,脚下一路后滑,一直被推到墙角。鲁一弃双脚在墙角边上借力撑住,这才将鲁盛孝的冲势挡住。
手指在拂拭,在划描。他把自己的脸颊轻轻靠在石面上,一瞬间,他感觉脑海中的文字和图案在飞舞盘旋,那些记忆中曾经不懂、不认识、不理解的东西全汇聚在一起。一幅画面出现在他面前:山峦起伏,林茂塬翠,一条奔腾的大河岸边,柳树拂扬。仿佛有三位古服高髻之人,他们盘腿坐在一方大石之上,手舞足蹈,指点天地山河,在论说着什么。
两个人之间形成了一个相持的局面。鲁盛孝口中呼呼怪叫,一双手不断地向鲁一弃挥舞、抓挠,可是由于茶几的高度远远长过他的手臂,他的蛮力扑抓全都落了空。
手指轻轻落在石头上面,很小心,很温柔,就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身体。石头的手感很润泽细腻,但它的表面并不光滑,布满凸凹的纹路。那些似曾相识的纹路像文字,也像图画,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鲁一弃体力渐渐不支,他撑在墙壁上的双腿已经开始发颤,手臂也已经推不住茶几,只能把自己的前胸抵靠在茶几面上,利用背部和腰部的力量与鲁盛孝相抗衡。
鲁一弃走了过去,没有踌躇,没有犹豫。他的心中有不可名状的依恋和兴奋,他伸出双臂,带着抚摸的渴望和拥抱的冲动。
鲁盛孝停止了无效的挥舞和抓挠,他生硬地低下头,看了看卡在胸前的茶几腿。忽然双臂往上一抡,茶几腿顿时断成数节四散飞出,砸在墙壁上、支柱上、屋顶上。鲁一弃的身体失去支撑,不由自主地前冲跌倒,他刚想跨步稳住身子,脖子就被鲁盛孝掐住了。那双手的劲道大得出奇,鲁一弃知道拥有这样力量的一双手顷刻就会要了他的命。他想都没想顺手就把还留在手中的茶几面儿对着那手臂砸下。
那石头有床榻大小,朝上一面很平整。鲁一弃心中莫名地感到这石头很亲切,很温馨,是他的一个起点,也是他的一个归宿,真的和梦中的家一样。他仿佛觉得自己前世也是一块石头,是从这大石上掉下的一个棱角。
那双手没有松,手臂也没动,而那茶几面却又裂成碎片。鲁一弃扔掉手中碎片,双手握住鲁盛孝的双腕,使劲往外掰,那手依旧是纹丝不动。鲁一弃只好伸出腿,抵住鲁盛孝腹部,使劲往外推。
鲁一弃顺着青石铺就的台阶走下圆洞。越往下走,那腾跃起伏的紫色气息反而越来越暗淡了。底下是一个怎样的地方,鲁一弃不知道,他只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层层紫气是从一块黝黑大石上升腾而出的。
那双越卡越紧的手让他呼吸艰难,脑中一片空白,眼前金星乱舞,双腿软弱无力。试图用腿把鲁盛孝推开的动作变成了垂死的抽搐。他的脑子已经缺氧,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他看到鲁盛孝那双血红的眼睛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黑暗……
但俗话说,风水轮流转。这风水是会变化的。比如说这“依邻丰荣”,宅子所依之山丘、树林本身就有四季枯荣的变化;而所安置的重宝,不管是何种极致宝物,它瑞祥宝气的护佑也是有变化的。这些宝物一般是一百年瑞气腾跃,可保家、人皆旺;一百年瑞气平和,那样家道也就平常,无富贵也无贫灾;再有一百年则瑞气尽敛,宝物自身需吸纳日月天地之精华,此时宝物则无护佑之功了。所以,人们常讲富不过三代,就是此种缘由。
班门斧
风水学有阳宅与阴宅之分。寻求家兴族旺之人一般都在阴宅上做文章,千方百计要给祖坟点一个藏风聚气、显龙卧虎的好穴。其实阳宅的风水对福祸运道的影响更大,而且阳宅本身的环境地点、构造布置与居住之人的心理、生理都有着很大关联。所以,古时富贵讲究人家都挑选水活路通、依邻丰荣的地方建阳宅,而且在建宅时还要在风水眼上安置镇宅重宝。
“当啷”一声,如金钟脆鸣,是片状金属物的敲击声。鲁盛孝突然一愣,脖子生硬地朝院子那边一拧,眼睛一翻。又是一阵金属碎裂的声音传来。鲁盛孝突然间好像想到什么,扔下鲁一弃又向外面冲去。
三圣石
鲁一弃跌倒在地,他仰面躺在地上,身体尽量抬起,张大嘴巴拼命喘气,他这二十年来第一次如此渴望呼吸。过了许久,他才侧转过身体,艰难地爬起来。他害怕鲁盛孝突然再转回来,那样的话,就必死无疑了。他现在要做的是找个地方躲起来。
鲁盛孝没有那样的感觉,他根本无法体会到鲁一弃现在拥有的世界,但他从鲁一弃脸上表情看出了异样。他没说一句话,看着自己的侄子如同着魔了一般直往那圆洞中走去。
鲁一弃并不知道自己家里有什么地方可以躲藏,就算知道,那鲁盛孝也肯定能够找到。他扶着正屋中的撑梁柱,看了看东西两边房间的门都关着,他不敢轻易去打开那门,因为即使在自己家里,坎面扣子对谁都是一样的。更何况打进这屋以来,他发现好多现象都不合常理。
正房里所有的烛光都照不到圆洞的内部。可是鲁一弃没觉得那洞里黑,就在这洞口开启的同时,他却见到一蓬紫气喷涌而出,紫气中华光四溢、瑞气纵横。这是宝气,这就是宝气,鲁一弃根本不需要静心凝目细细感觉,紫色云霞般的宝气就已经把他包绕其中。那紫色气息在升腾,在起伏,在洞口处如莲花般绽开,回旋着的紫色光环在正屋中层层叠叠,一波波地蒸腾扩散。
他在想是不是重新回到那个圆洞下面,他可以在进去的同时把那玉斧拔出,这样外面的人就没法进去,而且他相信,鲁家人建的暗室肯定有后路。就算没有后路,他还有一个保障,那就是身上的《机巧集》,有了这个造就两位旷古巨匠的帛卷,要从中找到打开暗室口的方法应该不是难事。
做完这些,鲁盛孝直起腰退后两步,鲁一弃见大伯退后,也往后挪动了些。这一刻,鲁一弃忽然很紧张,他已经不像在大门口时那样平静。他心中忽然冒出一种难言的慌乱,那是一种近家情怯般的慌乱。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很响,一声,两声……当第五声响起的时候,青石地面一阵响动,旋开了一个圆形洞口。
他有些踉跄地走向地面的圆洞,看看洞口,再看看玉斧的位置。接着他拉住玉斧的系绳,毫不犹豫地拔出玉斧,地面洞口边缘的青石开始在旋动,洞口迅速缩小。鲁一弃快走两步,准备跳下圆洞。就在此时,门口有一声惨呼响起,那声音在屋里划过一道弧线掉落在他身后。随着重重的落地声,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脚踝。
鲁盛孝弯下腰,找到拜垫下青石地面上一个不大的口子,把斧口轻轻插入。玉斧滑入缺口,严丝合缝。鲁盛孝左右手抓住系在斧子背后的挂绳,往外绷紧,然后旋拉了个一百八十度。
鲁一弃低头看去,摔在脚边的是鲁盛孝。他现在已经没有了疯狂的表情,只剩下痛苦的挣扎。他胸前的单衣已经破开了一个巨大的枫叶状口子,露出黑紫色的皮肉。嘴角处鲜红的血沫一股股涌出。
玉件贵重与否首先是看它的年代和底蕴,其次看它的润泽程度,也就是行中说的几分毫、几分透。一般来说越是古物越不可能有十分精巧的雕刻,所以远古留下的珍稀玉器多是外相朴拙无华的玉玦、玉环,也有少数其他形状和用途的玉件儿。而现在大伯手中的这枚玉斧,可以说是个少见的极品。
就在鲁一弃低头一看之间,那洞口已经封闭,变成了与平常无异的青石地面。
鲁一弃跟着大伯许多年,却从不知道大伯戴着这么个挂件。当那挂件从大伯胸前拉出时,鲁一弃见到一团灵动闪耀的气息,暗红、暗绿、米白三种色彩在流动。那是一枚玉石雕成的斧头,没有柄。玉身古锈斑驳,温厚润泽。从朴拙的外相做工就可以看出,这玉件至少有两千年的历史。
与此同时,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正屋门口。
鲁盛孝示意鲁一弃站起身来,朝他走了过去,用手中拄着的铁錾拨开拜垫。拜垫下是青石铺成的地面,鲁盛孝又小心翼翼地从脖子上取下一个挂件。
门口的人真的是个魁梧的巨人,比鲁一弃要高出将近两头,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衣,却照样可以看出衣服里肌肉凸鼓、虎背豹腰。不过看不到他的面容,因为他是负手背对着门。
鲁一弃走到祭桌前,牌位中间最大一块上只有七个字:“祖师匠神般公位”。鲁一弃从旁边的香筒里抽出三支香,随手摸了一下祭桌面。然后划火,点香,恭恭敬敬地将香插在香炉里。在祭桌前面有一个拜垫,鲁一弃扑倒在拜垫之上,连磕三个重重的头。
那人的身形突然凭空朝后移动了两步,这两步的移动没有一点征兆。他的背影没有一点变化,就连衣襟都一动不动。
“什么都别问,先拜门宗祖先。”鲁盛孝看出侄子有强烈的疑虑,他面色凝重地制止了。现在已经不需要任何解释了,如果鲁一弃真的有超凡灵性,那么一会儿就什么都知道了。如果他没那天赋,那真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鲁一弃看了一惊,怎么又来了个“尸偶”,这可是自己无法应付的,现在只有赶快打开洞口,躲进洞里。还没等他把玉斧插入石缝,鲁盛孝就已经恢复过来。他果然已经没了刚才的疯狂,而是忍着浑身剧痛对鲁一弃简单说了句:“扶我起来。”
这句话让鲁一弃若有所思,眉头不由微微一皱。他看了看“班门”那块匾额,再看看大伯的脸,欲言又止……
鲁一弃把鲁盛孝扶了起来,鲁盛孝却把鲁一弃推到一边,轻声说了句:“躲在祭桌下面。”自己则拖着浑身的伤痛,艰难地一步步走到左侧的第二根立柱前,伸手将上面一个柱木常见的节疤按陷下去,然后从中抠拉出几根细弦。
巨大堂匾上面写有两个篆体金字,由于时间久远已经变得黯淡,但字体却是有骨有力、形神兼备。鲁一弃认得,这两个篆字是“班门”。这两个字让鲁一弃感到熟悉而又陌生。面对正屋里的每一物,鲁盛孝却是感慨万千:“二十多年了!这里倒是一点都没变。”
那个巨人般的背影又凭空移动两步,已经进到门里。鲁一弃一直死死盯住他,却竟然没看清楚他是如何越过半尺多高的门槛的。
两个人没再动任何东西,直接就来到正房门口。鲁盛孝拿活舌钩针小心地挑开了门环上的蹄踏蝴蝶扣,走进不是很大的正房。正房里很暗,鲁盛孝却像是都能看得清楚,没任何磕碰就把房里的几盏烛火点着了。正房里登时一亮,一块巨大堂匾出现在鲁一弃的面前。
鲁盛孝高声喝道:“围我班门二十载,今日又想赶尽杀绝,我便遂你个愿,不怕死你就到跟前来。”
院子里,鲁盛孝想再布一个形影双迷障,俯身去移动一个海棠花的花盆,可是没能移得动。鲁一弃正想过去帮他,他却摇摇头放弃了:“算了,还是快进去吧。多一道坎也不见得能阻了他们多少辰光。”
听到此话,鲁一弃脑中灵光一闪,口中不由寒气倒吸。进家门后发现的许多不合常理的现象全出现在眼前。他大叫一声:“不能。”然后提枪快步走到鲁盛孝身边,按住大伯的手说道:“这弦儿不能拉,他们围住我们家二十年,这里肯定早就进来过。而且为了找到我们家藏在此处的秘密,这二十年里定是常来常往。这里早就被他们翻个底儿朝天了,以前的坎面他们不可能没发现。布置门口几个坎面的时候,我瞧各关节转动自如没一点滞涩,就觉得不对。进这屋子后,发觉屋子里很干净,扑跪时拜垫无扬尘,蜡烛有新的滴挂,特别是祭桌,我在上面竟然没摸到一点尘埃。本来北平城的气候应该是一夜铺尘,而一点尘埃都没有,只能说明有人在我们进来前不久刚刚在这里动过了手脚。”
三道坎布下,鲁盛孝已经累得呼呼直喘,再加上身体的伤痛,热汗夹杂着冷汗一起流下。鲁一弃知道大伯现在是极度地疲劳和虚弱,从一更天闯入到现在,他们水米未进,而且还一直处于高度紧张和全力搏杀中,大伯更是几度受伤。
那身影没有继续往前移动,他似乎也在聆听鲁一弃的分析。等鲁一弃讲到此处,他忽然发出一阵哈哈大笑:“没想到,鲁家还有人。难怪能一路闯到此处,那么多妙局子、绝命套都没阻住你们。”声音如铜钟般洪亮。从这洪亮的言语中鲁一弃听出来了,他不是“尸偶”,是个人,是个真正的人,一个动作迅捷如电的巨人。
鲁一弃跟在大伯背后,没说一句话。他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只是默默地看着大伯熟练的操作。然而他还是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劲,他看看大伯,希望大伯能发现点什么。而鲁盛孝只是忙着做自己的事情,他拖着伤重的身体,在垂花门的背后扳井字格为口字格,布下了第三道坎。
接着,那个身影慢慢转了过来。鲁一弃最先看到的是一双眼睛,一双充满杀气和怨毒的眼睛。他见过这眼睛已经不止一次,而现在终于见到了这眼睛的主人。
鲁一弃知道,大伯这是在拉弦布坎。鲁盛孝的动作很快,布完一道坎子就马上转身走过影壁,同时把墙角往上第四块砖整个翻转过来布了二道坎。其实鲁盛孝心里清楚,这些坎不大可能挡住对家的高手,他只是想多争取一点时间。
这人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身体高大魁梧外,能引起别人注意的就是他黝黑面庞上从额头到嘴角的一条伤疤。而从穿着气质上看,那人也就是个扛包拉车的粗人而已。
很明显,鲁盛孝倒是真的到家了。他走上台阶,在门环上摆弄了几下,大门开了。鲁盛孝把门推开一个不大的间隙,侧着身子挤了进去。鲁一弃也跟了进去。鲁盛孝进门之后并没有马上往里走,而是重新把门关上,插好门栓,然后从门框边的墙缝里拉出一根马尾弦,系在门栓尾部的小孔里。
“既然来了,那就多待半日,等我主上赶过来与二位一叙。”巨人的语气里带些不容辩驳的蛮横。
鲁一弃站在小四合院的门口,却没有回家的激动。这院中院的门楼很小,门紧闭着。两边有一副对联:“定方圆不舍规矩,执大工难得心性。”上有一横批:“匠心慧和”。单从这对联上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工匠世家。
“不行,我不想留。”鲁一弃说话的声音不高,眼光也不凶,犹如一座山岳般平和安详。
鲁一弃走出好几步,他再次回头看了看鬼眼三。裹在黑包布里的鬼眼三一动也不动,就像是一具待葬的尸体。雪花飘落在黑布上,堆积在黑布的皱褶里,勾画出几道浅浅的白色沟槽。棉袄在阳鱼眼都被烧掉了,现在身上只剩下残破的小褂子,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而那人却明显有一些紧张,他的面部肌肉在剧烈收缩,脸上的伤疤像条大虫子在蠕动。
鬼眼三嘴角露出了个不太明显的笑意,然后有些艰难地拖起身上的黑包布,把自己连头带脸都盖了起来。
“已经忙乎了快一夜了,我不想再费手脚,除非你们逼我。”那巨人依旧十足地狂傲,但有时外表的狂傲却恰恰反映出内心的不自信。
鲁一弃也站起身来,回头看到鬼眼三嘴巴夸张地开合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鬼眼三焦黑的右手食指僵硬地斜指着一个方向。鲁一弃不用顺这手指的方向看,就已经知道他指的是鲁盛孝,但鬼眼三所做口形是什么意思,他却没看出来。鬼眼三的嘴巴又很夸张地动了一下,依旧没有声音。这次鲁一弃看懂了,所以他对鬼眼三也做了个口形。
“这一夜你忙得有用吗?就算逼你,你觉得你有几成胜算?”鲁一弃言语上步步紧逼。
“快走吧,辰光不早了。”鲁盛孝在催促,语气很是焦躁不安。说完这话,他就头也不回地向那四合院走去,脚步虽然一瘸一拐,却十分坚定。
“哼哼,这你应该问他。”巨人指指鲁盛孝,“他知道我有几分胜算。”此时他的语气中有了些焦躁。
“那我给你多搞个尸偶陪葬。”鲁一弃笑了。
“那你觉得你们门中的技艺相比较,应该是技击厉害还是坎扣厉害?”鲁一弃的语气越来越轻蔑。
“给我!”鬼眼三很坚决地说,“我死,放我墓里,也让我的后辈同道不至于走空。”
那巨人不知道怎么回答,有些哑口结舌。他的表情很是为难,他不会说自己身手差,他更不敢说主上布的局子差。
鲁一弃摇摇头说道:“你这人呀,知道八音盒吗?回去我送你一个,你一看就知道了。所以你一定要保住性命,不然我的八音盒就不知道该送给谁了。”
“也难怪,你也就是个末流角色,是不知道这些坎面扣子的奥妙的,你家主上也就是叫你看看门、松松弦而已。你也就和那些疯狗差不多。”很明显,鲁一弃是要激怒他。
鬼眼三却笑了笑,没说话。可就在鲁一弃要站起离去的瞬间,鬼眼三一把抓住鲁一弃的手臂:“你没说尸偶如何发声。”
巨人果然被激怒了,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他身子没动,脚下却凭空移动,像个影子般闪过来。
鲁一弃的心中有种难言的酸楚,但他说话的语气却是异常的平静:“你躺着别乱动,否则刚刚恢复的心跳和呼吸随时可能停止。我很快就回来带你出去。”
“你知道你主上围住这里二十年是要找到什么吗?”鲁一弃对他闪扑过来的身影没有做出一丝反应。
鲁一弃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他知道江湖上有些规矩是比生命都重要的。于是他把鬼眼三放下,安置在内侧台阶下面。他从大伯那里要过雨金刚和尸犬石,把雨金刚放在鬼眼三身边,尸犬石放在鬼眼三掌心,然后把鬼眼三的手掌握得紧紧的。
那巨人的移动非常迅速,只一瞬间就贴近了鲁一弃。他的大手也快伸到鲁一弃的脖子上了,看来这是想一把拧断他的脖子。可是一听到鲁一弃这句话他马上缩了手,身形也停住了。
“规矩,是规矩。”鬼眼三嘴里的规矩是江湖规矩,也是倪家的规矩。江湖上门派之间,是不可以进到对方总堂和内祠的,而倪家的规矩是不得进入人家的祖屋,因为祖屋都有这家祖宗的魂灵和家神护佑,会对干盗墓的不利。
“你说,要是我把你主上想要的东西毁了,你和我会有怎样的后果?”鲁一弃仍旧没有理会那人的反应,自顾自地说道。
鲁一弃很奇怪:“为什么?”
那人的反应突然变得迟钝,他完全停止了移动,看来他真的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放下我!”鬼眼三边说话边挣扎着要下来,“我不能进去。”
就在这一刹那,鲁一弃的枪响了,他依旧是把枪藏在粗布包里,隔着那粗布开的枪。
这就是我的家!没等大伯开口,鲁一弃就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他知道,自己这趟闯入已经不止一次用枪,这巨人竟然敢在门口背对自己,肯定是不惧怕自己手中的枪。而且刚才自己竟然没看出他是如何越过门槛的,那他在这一瞬间的移动速度并不比三更寒虫慢多少。鲁一弃心里算得非常清楚,要想击中这样的人,就必须运用其他手段。
他看清了那座建筑,是个小宅院,一个和北平许多平常人家差不多的四合院,一个被四合院包围的四合院。
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了,那巨人也分了神,这是最好的时机。于是枪响了。
门大开着,透过稀疏飘落的雪花,隐隐可以看到二进院里有个建筑。鲁一弃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于是他想都没想就迈步走到了门里。
鲁一弃这次没有射击对方要害,他知道打要害的话需要将枪管抬高,而这样的一个小动作肯定逃不过巨人的觉察力。于是他把开枪的动作尽量减到最小,只是扣动扳机。
如此单薄的构造是很难布置坎面的,而且按照鲁一弃的分析,这门是给对家自己走的,那就更不会有坎面儿布置。所以他们很从容地站在了门口。
巨人连膝盖都没有弯曲就猛然腾空而起,子弹擦着他的鞋底飞过。巨人知道自己不能往后退,后退下落的过程中要是再有追击,他就很难在空中躲避了。所以跃起的巨人居然做了个小巧的曲腰前翻,从鲁一弃头顶飞过,落在他的身后。
鲁一弃他们气喘吁吁、跌跌撞撞地来到门口。那是座非常普通的门楼,和两边高大的围墙相比,显得很单薄。在门口一眼就可以看出二进院子也是宽大异常,所以配上这么一扇门真有点像肥牛头配樱桃口。
鲁一弃也动了,但他的动作很难看,连滚带爬,却也很迅速,巨人越过他头顶的时候,他就本能地蹲下前纵,左手撑地,身体侧向翻滚。侧向翻滚的瞬间,右手向身后落地的巨人又开了一枪。
走出没多远,他们真的看到了一个简单门楼,通向二进院。
此时的巨人虽然是背对鲁一弃,但他身形如鬼影般倏然平移,轻松就躲过这颗子弹。
“应该不会,你说过,你当年出来时最后一道坎就是阳鱼眼,最后的也就意味着是最厉害的。那么我们进来,它就仍然应该是布置在最后一道。既然在它外面再无坎面了,那对家的布置就该重新合复正位,因为后面的路是留给自己走的。在他们预计中,根本就没想过会有人能闯过这一步。”从鲁一弃的语气里可以听出,他对自己的分析很自信。
鲁一弃就地滚过半周,跌坐在地上,身子半仰,举手打出第三枪。
“对家会不会又反其道而行?让我们自投死路?”鲁盛孝对没有实际经验的侄子还是不怎么放心,刚才在阴鱼口选择进口时,他听从了侄子的见解,可是却走入了一个没有活路的坎子面。
巨人此时已经转过身来,这直奔眉心的一枪他躲闪得更轻松,身体就好像根本没动。
鲁一弃没回答,好一阵,等呼吸平稳了些,他才说:“大伯,你从前破鱼尾脱出,是离家而走。今天我们是要回家,所以要破鱼额而出。这墙是沿鱼脊绕向而砌,出来后往右是东北方。如果阴阳鱼外有八卦图外布的话,我们所走方向应该是坤位。八卦的坤卦是阴爻,阴爻其形中断,正好表明是活路一条。”
鲁一弃感到有些绝望,他知道最好的时机都已错过,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击中这巨人的可能。
“一弃啊,这路对吗?”鲁盛孝一边喘一边问。
巨人往前移动了两步。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知道鲁一弃无法对他造成伤害,他心中还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就和对他主上的畏惧一样。
鲁一弃知道这里不能久留,他只是需要喘口气。
鲁一弃突然倒转枪口,对着自己左肋处,笑嘻嘻地说道:“你是想毁了你主上要的东西吗?”
缺口外面是一道高墙,黑乎乎的,看不出到底有多高,抬头往上,只能看到有一些小雪花从上面的黑暗中飘下。鲁一弃辨别了一下方向,背着鬼眼三顺高墙往右走去。鲁盛孝还是一手拄铁錾,一手撑雨金刚跟在后面。他们脚下不停,连绕了好几个弯。终于走不动了,鲁一弃和鲁盛孝都累得气喘如牛,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
巨人又一次愣住了,他再次停在那里不敢前行。这是他第二次犯这样的错误。
鲁一弃先钻出去,然后把鬼眼三接出来,最后是鲁盛孝。此时鲁一弃朝阳鱼眼里瞧了最后一眼,热流和铜汁已经覆盖了整个坎面,中间的地面已经熔化并向下塌陷,屋顶的铜汁如雨一样滴下。这里真的成了一个魔鬼的炼炉、恶鬼的火窟。
鲁一弃的枪口虽然对着自己,可是他的身子是左侧着的,枪口可以迅速滑过左肋,再用拇指反扣枪机。虽然希望渺茫,鲁一弃还想最后搏一下,他反扣枪机连发剩下的三颗子弹。
那缺口不大,但很适合百岁婴进出。旁边的铜板背后是厚厚的砖岩,幸亏找对了地方,不然就算炸碎铜壁也还是无法脱出。
巨人和鲁一弃在全神贯注地对决,他们都疏忽了在场的第三个人——鲁盛孝。他虽然靠着厅柱坐在地上,但是手中始终握着那一股细弦。他现在已经知道这坎面被对家动了手脚,所以按刚才双方所站方位判断,鲁一弃现在的位置应该是最安全的。而那巨人反倒站得离自己近了,他差不多是和鲁一弃调换了位置。而且那巨人此刻在鲁一弃的威胁下有些迟钝发呆,这是个绝好机会。于是鲁盛孝拉动了弦子,他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
鲁一弃马上赶回,背起鬼眼三往缺口跑去,鲁盛孝紧随其后。才到缺口处,热流和铜汁就已经把他们刚才停留的地方覆盖,垫在地上的棉袄在血红的热浪中冒了个火苗就不见了。
弦响,坎动。东西两屋的门无声滑开,随之一排排弩箭如雨点般射出。屋子正中顶棚椽格落下三道,数十支镖梭尽数射下。
爆炸的气浪刚刚平息,鲁一弃就提着装满子弹的手枪冲到缺口前。缺口外倒着四个百岁婴,在挣扎、在抽搐。他们的脸上和身上插满了铜片,鲜血从七窍中流淌出来。
弦子果然是被动了手脚,这些弩箭和镖梭的目标都是鲁盛孝和那巨人。巨人的动作还是很快,一双大手挥舞着,拨打掉无数的暗青子。但也有暗青子他拨打不掉,那就是鲁一弃连发的三颗子弹。巨人听到了枪响声,他只能躲避。第一枪他就没躲过去,直接命中左肋,可第二枪、第三枪竟然都未命中。不过躲这两枪也让他付出了很大代价,他的右大腿被一支镖梭射中,左背部连中两支弩箭,左小腿也被一支弩箭射中。
手雷爆炸了,就在鲁一弃也躲避到雨金刚后的一瞬间爆炸了。铜镜的碎片如同雨点一样四溅,爆炸的气浪差点把雨金刚掀飞。鲁盛孝和鬼眼三死死抓住伞把和伞骨,这才稳在那里挡住无数的铜板碎片。
受伤的巨人显得很慌乱,其实按他的功力,受这点皮肉伤照样可以在举手间要了鲁一弃和鲁盛孝的性命。但他着实很害怕、很紧张,怪叫一声,身体腾空扑向大门,在这过程中又有两支弩箭钉在他的右臂和右肩上。
铜镜上的弧形被砸得朝里弯倒了一些,鲁一弃掏出手雷,拉开保险,塞在空隙中。
巨人呼啸着不见了,两轮的梆子声响过,坎子面也静了。这一仗鲁一弃毫发无伤。他站起身来,看到鲁盛孝靠坐在厅柱那里,上身前后插着不下十支弩箭,两腿更被几只镖梭钉牢在地上。上身流的血倒不多,这是因为弩箭没有导血槽,箭杆堵住了伤口,血不容易流出,而他的双腿下面却是血如洼泽,并且还在一股股地往外涌。
暗藏的人没明白鲁一弃要干什么,但他还是发出指令,四个百岁婴也已经快速从坎道移位,到达东北角的铜壁背面。
鲁一弃奔了过去,他想按住伤口,却又无从下手,一双手悬在那里不知放在何处好。
可是枪里没子弹了,也来不及重新装填。鲁一弃冲到铜壁前面,举起枪柄就砸。他必须快,必须赶在暗藏之人看出意图之前,在百岁婴赶到之前。
鲁盛孝一把抓住鲁一弃,艰难地说道:“把我的木箱拿来。”
因为铜壁板块比铜镜厚,所以和刚才枪击倒悬百岁婴一样,那上面击穿的圆孔很整齐,没有四散的裂纹。鲁一弃跑出六步,打了六枪。六个圆孔一个接着一个,连成一个弧形,再要有两颗子弹,那弧形连成一个圆,就可以把一块小铜板分离出来。
鲁一弃迅速转身,拿来大伯的木箱,他希望这木箱能给大伯带来还阳的可能。
鲁一弃举起枪,忽然侧身向东北方快速跑动。他一边跑一边开枪,子弹射中东北角的一块铜壁,这处铜壁曾经为了吹动魔花开启过,就算不是缺儿,也是个空儿。所谓空儿其实就是坎面儿暗藏扣子的地方,也包括扣子撒出必须留下的微小空当,以及扣子发挥作用的边缘区域。鲁一弃刚才站在东南方的铜镜前,这铜镜就是个空儿,现在他枪击的铜壁也是个空儿。这就像技击招法一样,花式越多,漏洞也就越多;这坎面儿中的扣子越多,空儿也就越多。
木箱没有带来还阳的可能,它带来的只是最后的嘱托。
在看不到的地方也有人在着急,那人是为热流铜汁流淌得不够快而着急。他同样不清楚鲁一弃要干什么,但已经有四个百岁婴按他的意思守在那些铜镜背后,随时可以杀出。
鲁盛孝的嘴里往外涌着血,他用力喘过一口气,指指木箱的一个屉格:“中下暗杠推进,左提右按打开。”鲁一弃按他的话打开了屉格,这是个密封很好的屉格,不大,里面有本挺厚的绢册。封面上有十分俊秀的两个行书“班经”。
鲁一弃站在东南方向的几块铜镜面前。他掏出手枪,装满子弹,但他并没有马上开枪,而是盯住那些镜子,仿佛在欣赏镜子中自己的身影。鲁盛孝有些着急,热流已经不远,地面更是烫如烤板,鬼眼三贴着地面的黑包布已经开始冒起白烟,随时都会燃起明火。
鲁一弃顺手翻开第一页,只有竖写的两行字:“但能闻听石中言,便觉八方宝所在。”
鲁一弃重新把鬼眼三放下,从大伯手中拿过雨金刚撑好,挡在鬼眼三身前。他示意大伯也躲到雨金刚的背后,于是鲁盛孝有些艰难地蹲下身子,浑身的疼痛和灼人的热浪让他呼吸困难。
鲁盛孝又深吸一口气:“洞下有所获吗?”
鲁一弃背着鬼眼三往回走,他们回到原来待的地方。鲁盛孝跟在后面,他不知道鲁一弃要干什么。通往鱼尾的路径渐渐被翻腾的热流和滴淌的铜汁覆盖,他们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鲁一弃答道:“天宝八方镇凶穴,八极数满定凡疆。《机巧集》、方位玉牌我都拿到了。”
鲁盛孝愣住了。现在这个节骨眼还问这样的问题,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侄子在这一天里给了他太多的惊异和不懂,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只好反问:“还能退吗?”
鲁盛孝眼中放出一阵绚丽的光:“真的?!你真的听懂石中言了?!那里面竟然真有这些宝贝?!”
路走了一半,鲁一弃忽然站住,他回头,双眼望着大伯,很平静地问了一句:“还回家吗?”
鲁家世代守护这块三圣石,却无一人能领悟出其中奥妙所在。
边说着话,鲁一弃边把鬼眼三背在身上。鲁盛孝一手拄着铁錾,一手撑着雨金刚。现在的情形真是不能有一点耽搁了。他们要尽快向鱼尾处移动,因为通往那里的路径就要被热流覆盖了,也因为脚下的地面已经烫得站不住脚了。
鲁盛孝喘着气接着说道:“我班门祖师公输般,后世人称鲁班。班门之中世代都是建屋架桥、送吉布瑞的厚道匠人。只是这两千多年中,天宝定凡疆的八宝没能尽到其位。墨门、班门中都有人失责,更有人监守自盗,将天宝另携他处,这才有今日这般血光杀戮。”
“这么说,那里应该有条活路,至少也是个薄弱处,也许可以炸开它。”鲁一弃不太习惯说坎子行的切口(行话),其实活路叫缺儿,薄弱处叫空儿。
鲁一弃对大伯说的这些没有表示一点惊讶,就像是许多年前就已经知道。
“我当年就是从相同方位的缺口逃出去的,可现在那里没有缺口。”鲁盛孝沉重地说道。
鲁盛孝大力咳出一团血块,接着说道:“现在八极数到,你又命中注定有封穴之缘,带上弄斧往南去吧。与你爹会合,把祖师爷留下的遗命给了了,这也是为苍生造福,给子孙积德。弄斧在身,你就是班门的老大门长,一路自会有有缘人相助。”
“那里真可以出去?”鲁一弃边拉起鬼眼三边问道,他知道如果不抓紧时间,那路径就要被热流覆盖。
“那弄斧是……?”鲁一弃没搞清楚。
鲁一弃把破了大洞的棉袄脱下,一是他已经热得不行,二是要给鬼眼三的背部垫点东西,不然就要被烤焦了。听到大伯的话,他顺着大伯的目光望去,那里是阳鱼的尾部。他又看了一下地面上流淌的火红热流和熔滴的铜汁,阳鱼眼还没有被完全覆盖,他们还有途径到达那里。
鲁盛孝指指鲁一弃一截挂在口袋外面的玉斧系绳。鲁一弃把那玉斧拉出口袋:“就是这个?这就是班门信物?”
“要是现在那里能破开就好了。”鲁盛孝自言自语道。
鲁盛孝点点头。接着他精神陡涨,一把抓住鲁一弃的手,抓得很紧很用力,然后字字清晰地说道:“记住几件事:一、不要相信任何人,除非那人已经为你丢了命。二、我不知道三更寒虫卵到底什么时候发,说七天是为了让倪三能陪我们闯过这一段,他如有异常,立时要灭了他。三、我死以后,一定要烧了我的尸身,不然会有异变。其实我早在内宅院就被猞猁抓伤,那两只猞猁的种头是‘铜头铁背癫疯爪’,我中了……‘猞猁疯’的毒,时间……长了,我……疯毒……一发,谁都……不认识……了,逮谁……伤谁。刚才,要不是……那大个儿……碎铁八卦……破蹄踏蝴蝶扣,把我……惊醒,我连你……都给……毁了……还有……”他真的没有气力说了,鼻息间渐渐地没了声音。
当年离开家的路是那么难,现在回家的路更加难。鲁盛孝抹去一把汗,长叹了一口气,他现在最后悔的是把鲁一弃带上这条死亡之路。他并不吝惜自己的生命,只是他这唯一侄子的年轻生命才刚刚有点绚丽的色彩,却要熔入这片刺目的血红之中。他现在能做些什么?什么都做不了。也许可以期盼,期盼奇迹的再次出现。他定定地看着阳鱼眼的鱼尾部,那里的铜镜也在熔化,但并没有出现当年那样可脱出的缺口,很明显,坎子面没有破。他知道,照这样熔化下去,那缺口迟早会出现。但他们肯定是等不到了,就算能等到,那混合了铜汁的热流也早就把那鱼尾处覆盖,过不去了。
鲁一弃轻轻掀开大伯肩部单衣的破口,那里的伤口已经发绿发黑,还长出密密的绿毛。他终于知道大伯为什么总有异常了,他是独自在承担着一份痛苦,而且他一早就已经知道自己无法再走出这家门了。
院中院
大伯没有再发出一丝声音,鲁一弃知道自己该出去了。他看着坐在血泊中的大伯,心中很是难过。这是他这辈子最亲近的人,他也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再不可能有这样的亲人,包括他的父亲。但他没流眼泪,现在还不是流泪的时候。
鲁一弃跟着大伯许多年,却从不知道大伯戴着这么个挂件。当那挂件从大伯胸前拉出时,鲁一弃见到一团灵动闪耀的气息,暗红、暗绿、米白三种色彩在流动。那是一枚玉石雕成的斧头,没有柄。玉身古锈斑驳,温厚润泽。从朴拙的外相做工就可以看出,这玉件至少有两千年的历史。
鲁一弃推倒了几个烛台,火很快就点燃了祭桌旁的帷幔、牌位、桌椅、梁柱。火越烧越旺,把鲁一弃的脸映照得通红通红。他把《班经》、“弄斧”收好,枪膛装满子弹,然后冲出了大门,冲进了越来越猛的风雪中……